和村上春樹一起刺殺鏡中像

村上春樹（Haruki Murakami）說，他的獨特文筆，源自用英文寫作又自己“翻譯”成日文的處女作《且聽風吟》（Hear the Wind Sing）。這次獨特的體驗，“was no less than the creation of an unadorned ‘neutral style that would allow me freer movement.”（創(chuàng)造了一種不加修飾的“中性”文風，使我可以更自由地駕馭文字。）因此，不懂日文的我總固執(zhí)地認為，村上的書，讀英文的更有味道，于是，買村上小說的英文版，逐漸成了我的一種習慣。

村上的《刺殺騎士團長》2018年3月便已出了中文版，但我還是壓抑著好奇心，一直等到10月，終于盼來了厚厚的英文版Killing Commendatore。

這是一本關于“肖像”的小說：一個以畫肖像為生的二流畫家，在偶然的機緣下，住進了一位著名畫家的山中宅邸，還發(fā)現(xiàn)了一幅名為《刺殺騎士團長》的古怪畫作；后來，又有一位神秘富豪花重金聘他為其繪制肖像，從此開啟了一段現(xiàn)實與迷幻交錯的黑暗旅程。

主人公，“我”，年近四十，生活平淡無味，雖畫“肖像”，卻從不把這當成什么與藝術相關的事?！癙ortraits were just meant to pay the rent. I never planned to paint them forever.”（畫肖像只為交房租。我從沒打算長久做這事）。不過就像生活中許多原本只是暫且“做做”的事一樣，做的時間長了，就成了“本業(yè)”；于是，娶妻、安家、生活……還好，“Painting typical portraits was a pretty easy job.”（畫典型的肖像，是個簡單活兒。）即便成了“本業(yè)”，倒也沒有多少辛苦可言。“Once I got the hang of it， it was just a matter of repeating the same process again and again. Before long， I was able to finish a portrait quickly. Like flying a plane on autopilot.”（一旦掌握要領，剩下的就是一遍一遍重復同一過程。不久，我就可以很快完成一幅肖像了。就像開飛機時打開自動駕駛儀一樣。）

在“我”看來，畫肖像的“要領”，就是盡量去找到雇主的一二“閃光”之處，這倒也不難。“Look deep enough into any person and you will find something shining within. My job was to uncover this， and， if the surface is fogged up （which was more often the case）， polish it with a cloth to make it shine again. Otherwise， the darker side would naturally reveal itself in the portrait.”（仔細端詳任何人一會兒，你總能找到個閃光點。我的工作就是找到它。如果表面有些模糊不清——這是常有的事——就用布擦拭一下，讓它光亮起來。不然，那黑暗的一面就要在肖像上自然顯露出來了。）

抓住雇主的美，然后放大之，實在沒有美，就去“挖掘”甚至“虛構”，直到雇主滿意——這多少有些“賣笑”的意思：“Occasionally Ive thought of myself as a highpriced artistic prostitute.”（有時，我感覺自己就像個高價的藝術娼妓。）

當然，這世上畫肖像的人也并非皆是如此，有膽量揭示雇主之“丑”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西班牙“宮廷畫家”貝拉斯克斯（Diego Velázquez）及其傳人戈雅（Francisco Goya），就以展現(xiàn)雇主之丑為能事。且看戈雅這幅著名的《查理四世一家》（The Family of Charles IV）：“This court painter is most unlike the court painters of previous centuries. Obviously no royalist， he has not used the polite conventions of his profession to shield his high born subjects from exposure of their human frailty. Their souls have been laid bare without mercy. What a collection of ghosts！ Frightened children， a bloated vulture of a king， a grotesquely vulgar queen posed—in a master stroke of savage humor—exactly like the radiant little Princess Margarita in the center of The Maids of Honor.”（語出H. W. Hanson， History of Art for Young People?！斑@位宮廷畫家與前幾個世紀的宮廷畫家們截然不同。他顯然不是保皇派，當然不會用他這行當那些禮貌的路數(shù)去掩飾筆下尊貴主角們人性的弱點。他們的靈魂被無情地暴露出來。這是一群什么樣的鬼怪呀！驚恐的孩子們，臃腫、傲慢如禿鷲一般的國王，古怪、粗俗的王后—— 王后還擺著在《宮娥》正中位置、光芒四射的瑪格麗塔公主一樣的造型——這副儀態(tài)里滿是大師的狂野幽默?！保┎贿^，西班牙王室竟欣然接受這樣的作品，想來也算頗有胸懷了。

“我”自然不屬于“膽大者”，對“我”而言，“自動駕駛”，足矣。然而，生活的天空，總為“我輩”沾沾自喜于“自動駕駛”的人準備了“不測風云”——妻子離“我”而去，家沒有了，連活兒也接不到了。于是，“我”不得不“停下來”，重新審視自己。

在小說《多里安·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前言中，王爾德（Oscar Wilde）說，“The artist is the creator of beautiful things. To reveal art and conceal the artist is arts aim.”（藝術家是美麗事物的創(chuàng)造者。展示藝術，隱藏藝術家，是藝術的目的。）然而，姑且不論藝術家是否一定創(chuàng)造“美”，單說藝術是“隱藏”還是“展示”藝術家，便頗值得商榷。

即便不認為自己的肖像畫是“藝術品”的“我”，對此，也開始有些思考了：與其說肖像是為雇主而畫，倒不如說，雇主只是個“由頭”：“Looked at from a different angle， maybe all Id done was use Menshiki（那位神秘富豪免色涉）as a catalyst to locate something buried inside me and dig it up. Just like the heavy equipment that moved aside the rock mound behind the little shrine， lifting off the heavy lattice cover， and unearthed that odd stone-lined chamber. I couldnt help but see an affinity between those two similar operations that took place in tandem.”（換個角度來看，或許我所做的，不過是利用免色涉這個催化劑，來找到深埋在我體內的某個東西，把它挖掘出來。就像我用重型機械移開小神廟后面的石堆，吊起格架蓋子，露出那個奇怪的石室一樣。我不由得看到這接連發(fā)生的兩件相似之事之間的關聯(lián)性。）

藝術，絕非僅僅是“藝術”，也不總是對外部世界的臨摹，或早或晚，或多或少，它總會走向內在，總會展示給所有人——包括藝術家本身—— 一副他或許并不曉得、或許極力掩藏的“面目”。

漂亮的多里安·格雷，一向以同樣漂亮的自己的巨幅畫像為榮；但是，漸漸地，他開始厭惡、恐懼，甚至仇恨那幅畫像。肖像畫，無論美丑，看得久了，或多或少總會引起一種恐怖之感；其實，畫像、照片，甚至照鏡子，所有這些映照出人的形象的東西和動作，都可能會造成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那副原本并無“獨立生命”的面目，不知什么時候就有了“獨立生命”?！癟he longer I looked at the painting（指《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 the less clear was the threshold（臨界）between the reality and unreality， flat and solid， substance and image. Like Van Gogns mailman， who， the longer you looked， seemed to take on a life of his own.”（我看那幅畫越久，就越難以辨別真實與虛幻、平面與立體、表象與本質之間的區(qū)別。就像凡·高筆下的郵差，你看他越久，就越發(fā)覺得他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這不，深夜里，白袍黑靴的騎士團長忽然就從那幅舊畫中跳下來，拎著長劍向“我”悄悄走來……

又或許對于“影像”的恐懼，是從祖先那里繼承來的“人類共同記憶”。

弗雷澤博士（James G. Frazer）在《金枝》（The Golden Bough）中說，人們對于“影像”有著天然的畏懼，因為，“影像”總與“靈魂”牽連在一起。“As some people believe a mans soul to be in his shadow， so other （or the same） peoples believe it to be in his reflection in water or a mirror.”（有人認為，靈魂會躲在人的影子里，也有人——或者是同一群人——相信靈魂會潛伏在水中或鏡中的映像里。）從鏡像中看自己，也便有了一種窺視靈魂的感覺。

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短篇小說《橢圓的畫像》（“The Oval Portrait”）里，一個畫家為了用藝術留住新婚妻子的美，便要妻子給他做模特，日復一日地作畫；最終，在畫像完成的那一刻，妻子也斷了氣。藝術的確可以捕捉轉瞬即逝的美，但在這個故事中，不知是藝術讓美麗永存，還是藝術殺死了活生生的美。不過，按照弗雷澤的理論，這個故事則另有一番道理。

“We can now understand why it was a maxim both in ancient India and Ancient Greece not to look at ones reflection in water， why the Greeks regarded it as an omen（預兆）of death if a man dreamed of seeing himself so reflected. They feared that the water-spirits would drag the persons reflection （soul） under water， leaving him soulless to die.”（我們知道，在古印度和古希臘都有這么個規(guī)矩，不能去看自己水中的倒影。希臘人認為，若是夢到看見自己水中的倒影，那就是死亡的預兆。他們害怕水妖會把人的倒影——靈魂——拖進水底，于是，那人就會失魂落魄而死。）希臘神話中的那喀索斯（Narcissus）戀上自己水中的倒影，最終沉水而死的傳說，按照弗雷澤的說法，也是從“影中靈魂”的原始意思里幻化出來的新故事。而畫像與水中、鏡中影像有著一樣的意義，畫家將美麗的靈魂從新娘的身上轉移到畫像上，新娘因此而喪了命。

“We can now explain the widespread custom of covering up mirrors or turning them to the wall after a death has taken place in the house. It is feared that the soul， projected out of the person in the shape of his reflection in the mirror， may be carried off by the ghost of the departed， which is commonly supposed to linger about the house till the burial.”（我們如今也能解釋另一個廣為流傳的習俗。若是家中死了人，就要把鏡子遮蓋住，或者把鏡子翻轉過去對著墻。那是因為，人們害怕身體里以影像的形式投射出來的魂魄，會被那通常認為在下葬前會一直徘徊在家中的死者勾了去。）《紅樓夢》中犯了相思病的賈瑞，“正照”風月寶鑒，結果丟了性命——健康之人尚且懼怕鏡子，病入膏肓之人卻還要去照，自然不會有好下場。

“文明社會”的人們，大概早已不在意鏡子“勾魂攝魄”的說法，但時不時地，鏡中影像依然會引起我們的恐懼。法國心理學家拉康（Jacques Lacan）認為，兒童心理發(fā)展有個所謂的“mirror stage”（鏡像階段）：6到18個月之間的嬰兒，逐漸認識到鏡中的那個形象是“我”。認識到“鏡中之我”是“the threshold of the visible world”（進入有形世界的門檻）。然而，從“我”開始的這個有形世界卻是那樣不可捉摸。曾經的“我”，揮一揮手，眨一眨眼，就可以“控制”那個鏡中的形象。但是，慢慢地，越來越多的東西超出了“我”的“控制”：一滴眼淚、一粒雀斑、一顆痘痘、一道皺紋、一根白發(fā)，一抹惡意、一絲絕望……

其實，我們害怕的不是鏡子。

本文作者王偉濱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現(xiàn)任教于河北科技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