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施古德 著 馬愛琳 譯 吳世旭 校
我們認(rèn)為正是北京耶穌會的前任神父馬若瑟[注]本名約瑟夫·德·普雷馬爾(Joseph de Prémare, 1666-1736),馬若瑟為其中文名,另有中文名馬龍出,法國著名漢學(xué)家,代表作有《漢語札記》等?!g注在一個多世紀(jì)前注意到了漢語中反訓(xùn)(antiphrasis)或反義同詞這一奇特現(xiàn)象。在其由裨治文[注]全名以利亞·科爾曼·貝格曼,(Elijah Coleman Brigeman, 1801-1861),裨治文為其中文名,美國派遣來華的第一個新教傳教士?!g注于1847年翻譯成英文的著作《漢語札記》(NotitiaLinguaeSinicae)中,馬若瑟寫道 :“很多字明顯具有對反意義。這種情形被命名為反訓(xùn);例如,亂(lwán)的準(zhǔn)確意義是‘產(chǎn)生混亂’,但是它的喻義又與治(chi)和理(li)是一樣的,后者指‘英明治理’和‘有序安排’。亂臣(Lwán-shin)是忠誠地幫助維護(hù)政府權(quán)威的人。毒(Tuh)的準(zhǔn)確意義是‘下毒’,在《易經(jīng)》(Yih-king)中它與指‘滋養(yǎng)’的養(yǎng)(Yang)同義。蠱(Ku)的準(zhǔn)確意義是指被三個蟲子即蟲(chung)腐蝕的器皿,其喻義是‘清洗’,因而又指將器皿恢復(fù)完好。清(Ts,ing)表示純潔和干凈,其反訓(xùn)的意義則是廁所?!盵1]
1885年,阿貝爾(Carl Abel, 1837-1906)在其《語言學(xué)論文集》(SprachwissenschaftlicheAbhandlungen)第八章第313-367頁中論及原始語詞的反訓(xùn)時,提供了一份古埃及語的例子占三頁、印歐語系的例子占四頁、阿拉伯語的例子占16頁的清單。
他試圖找到這一奇異現(xiàn)象的原因,但并未成功。兩個意義對反的詞根的形似是偶然的;言說者通過身體姿勢言說造成的區(qū)別;原始人沒有能力想象抽象觀念,除非通過對比,比如,只有從黑暗中走出來時,才能想象光明的觀念,等等,他提到的這些原因,沒有一個足夠吸引人,也沒有一個得到證明。
可以非??隙ǖ卣f,原始人并非以這種細(xì)致的方式思考,就像我們現(xiàn)在不會如此思考一樣。如果同一個詞具有截然對反的意義,這是十分自然地產(chǎn)生的,而非通過細(xì)致的推理。這種對反意義可能是產(chǎn)生于把該詞置于其主動或被動的形式中,產(chǎn)生于委婉語(euphemism),產(chǎn)生于諷喻(ironical metaphor),而主要的是因?yàn)榫哂袃煞N對反意義的詞匯的詞根, 最初表示自然地從中衍生出這兩種意義的其他某種東西。
以印歐語系表示“刺、挖”的詞根dhigh為例。它的衍生詞在德語中是Teich,Deich,在荷蘭語中是dijk,在英語中是dike。在德語中,Teich意為池塘,Deich意為水壩,然而在荷蘭語和英語中,dijk和dike僅保留了水壩的含義。盡管如此,在英格蘭的一些特定地區(qū),田地間的窄溝(ditch)仍被稱作dike。
這個詞的對反意義是非常自然地產(chǎn)生的。詞根dhigh也存在于最初表示“挖出”的漢字剔(thik,剔骨、刺、挖出)中。為了建池塘而挖地時,挖出的土被拋堆到池塘邊,形成一道屏障或水壩,所以詞根dhigh就具有了雙重含義,即被挖空的土和拋堆的土,因?yàn)橥诤蛼伓咽遣豢煞蛛x的動作。在漢語中,兆刂剔(thiao thik)表示“切掉”,就像用雕刻刀一樣,所以費(fèi)克(August Fick,1833-1916)正確地從同一詞根導(dǎo)出拉丁語fig-ra(圖形,模子),fig-ulus(陶工或模工)[2],因?yàn)榈窨倘讼窕蚱渌麍D形,或者制作一個陶罐,就必須從制作圖形和陶罐的木頭、石頭或黏土中挖掉(一部分)木頭、石頭或黏土。漢語中有一個類似的例子,即掘(khut)的詞根,這個詞根加上提手旁,表示“挖掘、開鑿”。用土字旁或穴字頭將其寫成堀或窟,表示空的洞穴,用山字旁將其寫成崛,表示陡峭的山,崛起(khut khi)表示“高高堆起,突然上升”。在荷蘭,街道之間的溝渠被稱為gracht,這個詞在古代讀寫為graft,衍生于動詞graven(挖),因此gracht表示“挖出”,但是街道本身也被稱為gracht,正如挖出的池塘和從池塘中拋上來的土,都被稱為dijk,Teich,Deich。防護(hù)溝渠的磚石墻在荷蘭被稱為wal;但是在大眾的觀念中,wal和gracht這兩個詞的固有意義是混在一起的,一個阿姆斯特丹的女仆會說,她把桶中的污水從gracht倒入wal(即從溝渠倒入墻,而不是從墻倒入溝渠)。
阿貝爾正確地將詞匯blaec(昂格魯-撒克遜語)、black(英語)并列起來,bleak(暗淡、淺灰)即表示“閃光”的昂格魯-撒克遜語blican,blac則表示“暗淡”,但是為什么這些詞匯語具有對反的意義?很清楚,英文black和bleak,和德語bleich(暗淡)及荷蘭語bleek(暗淡)一定衍生于兩個分離但同源的詞根blic或blac。這兩個詞根肯定簡化為一個 :bic或者bac,后者最初的意義是烤、燒。在漢字煏(pih)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形式,這個字古代讀作“pik”,但是我們的《漢語-雅利安語》(Sinico-Aryaca)所表明的[3],在更早的時期,它讀作bak,其最初的意義是“如火般蔓延、火勢蔓延”;一個與梵文bhak+ta(熟的)相一致的詞根,后者可能并非源自詞根Bhaj,而是源自一個古老的等同于pak的詞根pach?;鸩粌H會發(fā)光(shines),而且也會燃燒(charres)并變黑(blackens)。我們把齒音r插入到意為“烤干、油煎、燒開”的詞匯bhrij和bhraij中;并與意為“發(fā)光、變得暗淡”的印歐語系詞匯blik,blaik,blikum結(jié)合,就變成意為發(fā)光、發(fā)亮的blika和blikja[4]。發(fā)亮的是白(white),但被發(fā)光的火燒掉的木頭則是黑(black),對反意義是作為自然后果而出現(xiàn)的。
在荷蘭的打印室內(nèi),排字工稱wit(白)為黑色的鉛灰空間,后者用來分離打印出來的詞匯,因其比打印字母更短,沒有著墨,所以在印刷紙的相應(yīng)地方留有空白。在這種情況下,對反意義自然地衍生于白(white)紙上黑色(black)空間的相反效果。
同時表示底層和頂層或閣樓的德語詞匯Boden,從這樣的事實(shí)中衍生出其對反意義,即一個房屋的底層與其頂部都涉及安裝木板。在德語中,底層以Fussboden的名稱區(qū)別于頂層;但是木制地板的最初含義仍然保留在德語Tanzboden(舞蹈室)、Heuboden(干草棚)、Kornboden(谷場)等詞匯中。
在很多語言中,沒有表示“買”和“賣”的不同詞匯,盡管有人可能會認(rèn)為二者有很大差異。然而事實(shí)并非如此,因?yàn)橘u家也是買家;他賣給別人的東西也是他自己從別人那里買來的。在荷蘭語中,kooper(買家)一詞有兩種含義 :wijnkooper或houtkooper并非是酒或木材的買家,而是一個小販(vendor)。
在漢語中,表示買和賣的詞是mai,僅僅以不同的聲調(diào)加以區(qū)別,即maì(買)和maí(賣)。甚至現(xiàn)在寫成賣的出買,也是由買(maì,購買)字和出(chhut,出去)字構(gòu)成的[注]賣從出從買,《康熙字典》?!ⅰ!俅问鄢鲑I來的物品。
在拉丁語中,hostis一詞表示“陌生人、客人”,也表示“敵人、仇敵”。這個詞結(jié)合了哥特語的Gasts和昂格魯-撒克遜語的Gest(陌生人或客人),語源學(xué)通常認(rèn)為這個詞衍生于意為“吃”的梵文ghas[5]。
這一轉(zhuǎn)換并不難解 :陌生人可能是一個好的客人,也可能是一個壞的客人——敵人。在現(xiàn)代德語中,這個詞經(jīng)常有一點(diǎn)點(diǎn)褒義。
在丹麥語中,gast是指一個粗魯?shù)乃郑诤商m語中被稱為varensgast(航海旅客);在德語中,ein schlimmer或ein b?ser Gast意為不受歡迎的訪客、壞的顧客。同樣,在漢語中,客(khik)字意為客人、顧客、陌生人,也表示非法占據(jù)者或掠奪者。暴客(paou khik)或“野蠻的客人”是一個強(qiáng)盜,刺客(tsz khik)或“持刀傷人的客人”是一個暗殺者。
在漢語中,縫 (fung)字意為“衣服的接縫”,作為動詞表示“縫紉、接縫”;但同時也表示“縫隙、裂縫或木料的接縫”。手縫(Show fung)意為“手指間的空隙”;齒縫(chhi fung)意為“牙齒間的間隙”。山縫(Shan fung)意為山丘中道路或河流穿過的裂口。在這個詞中,其對反意義源自即使被接縫閉合裂口或裂縫也總是依然清晰可見這個事實(shí)。這在意為“加入一個接縫”的漢語亻折縫(cheh fung)中尤為明顯;合版亻折縫(hoh pan cheh fung)意為“連接兩個板子并合并它們的接縫”,盡管亻折(cheh)字的準(zhǔn)確意義是“切”或“刻”[注]亻折刻也,《康熙字典》?!?。
意為“眼睛睜開看”的目黎(li)字和意為“閉眼”的睝(li)也屬于同一范疇,因?yàn)榧词寡劬﹂]上時,裂口或狹縫也依然清晰可見。我已經(jīng)在我的《漢語-雅利安語》中詳盡地闡釋了詞根li或ri的雙重意義[6]。
漢字臭(chhow)同時意為“香和臭”[注]臭惡氣也。又香也,《康熙字典》?!?。它最初僅僅是表示氣味(smell),一種氣味可好可壞;“花有味”意味著它是香的,“尸體有味了”意味著它臭了。
馬若瑟已經(jīng)注意到亂(lwán)字表示叛亂和良好治理。在《書經(jīng)》(Shooking)中,可以看到這種意義上的亂,在《皋陶謨》(Counsels of Kaou-yaou)中 :亂而敬(lwán rl king)意為“治理而且敬畏”;在《盤庚》(Pwankang)中 :亂政(lwán ching)表示“治理的大臣”;亂越我家意為“上帝保佑我們帝國的善治”;在《洛誥》(Announcement concerning Lo)中 :四方迪亂(sz fang chik lwán)表示“整個帝國的四個分區(qū)已經(jīng)開始秩序井然了”;在《梓材》(Timber of the Tsze-tree)中 :王啟監(jiān)厥亂為民(wang khi kien kiueh lwán wei min)表示“君王們?nèi)蚊补偈菫榱税傩盏闹卫怼?;在《立政?Establishment of Government)中 :丕乃俾亂(p,ei nai pi lwán)意為“讓我們在治理中大量地任用他們”。
所有的這些可能在初見之下似乎相當(dāng)難以理解,但這僅僅是看起來似乎如此。lwán最初的意義是“如同漁網(wǎng)線一樣纏在一起”[注]亂紊也。參見《尚書·盤庚》若網(wǎng)在綱有條而不紊?!?。無論什么被纏在一起,在它被使用前都不得不解開,然而,暫時的纏繞不會損害其原初的效用?;靵y僅僅是對秩序的否定,當(dāng)秩序恢復(fù)后,并不會留下一絲混亂。
下一個字也能更好地表明這種對立。漢字譲(jang)意為“放棄、退讓,撤銷某人的權(quán)力”,同時也表示“責(zé)罵、爭吵與斥責(zé)、反駁”這些極盡對抗的意義。
眾所周知,中國人是非常禮貌的;客人絕不會優(yōu)先于他人,即使擁有較高的權(quán)力,他也不會在一番爭論、辯解、推讓等等之前坐上主位或高坐,而在主人這邊,則會請求、勸說甚至強(qiáng)迫其客人接受之。一個不理解中國人的外來者,聽到兩個中國人嘗試通過爭辯來贏過對方時,很可能會將其誤認(rèn)為是口角或吵架,說話者聲音太大,姿態(tài)太鮮活。
這樣的爭奪之jang與放棄之jang聽起來完全相同,但譲這個字卻擁有兩個對反的意義。事實(shí)上,jang最初表示“混亂”,因?yàn)樗鳛橐羲睾苊黠@地出現(xiàn)在其他漢字中。例如,與發(fā)結(jié)合成鬤字,就表示“凌亂的頭發(fā)”,頭發(fā)處于極度凌亂中;與土結(jié)合成壤字,就表示“密集的大眾” :天下壤壤(tien-hia jiang jiang)意為“帝國中的人群”“國家的混亂百姓”;與手結(jié)合攘字,就表示“卷入”;與水結(jié)合稱瀼字,就表示“泥濘、混水”;與禾結(jié)合稱穰字,就表示“谷田的茂盛繁雜”;與示結(jié)合成禳字,就表示“免遭災(zāi)禍” :比如為了避免災(zāi)難而胡亂低聲祈禱;最后,與言或口結(jié)合成譲字或嚷字,就恰當(dāng)?shù)乇硎尽盎靵y地言說”,就像在人們放棄他們的權(quán)力或?yàn)榈玫剿鼈兌鵂幊硶r我們所聽到的那樣。在靠近廈門(Amoy)的漳州(Chang-chow),人群的嘈雜爭吵仍然被稱為jiáng。
舉另外一個例子 :挾(hieh)字意為“幫助、支持、關(guān)愛”和與這些意義相對反的“勒索、壓榨”。這個字由作為音素的手(show)和夾(kiah)構(gòu)成,但它本身就具有與其衍生詞相同的意義而且最初意為“用手臂拿起或抱緊”。當(dāng)我們用手臂扶起一個人時,我們是在幫助并支撐他,而且我們這樣做當(dāng)然是因?yàn)殛P(guān)愛他。但是,當(dāng)我們稍微加大力氣抱緊他,就會夾痛和擠壓到他,所以會導(dǎo)致他疼痛而非輕松。從這種身體上的擠壓到熾烈的勒索觀念,距離并非很遠(yuǎn),而明顯的反訓(xùn)也很容易解釋。握著一個人的手是喜愛的信號,但是因?yàn)楹\姺鄱兆∷?,就不能說是出于友愛而這樣做。
忍(jin)同樣具有表示“忍受或耐心地承受”和“殘酷、冷酷、暴怒”這兩種對反意義;忍氣(jin khi)意為“壓抑一個人的憤怒”,但情懐忍忍(tsing hwai jin-jin)則意為“他的情感不能承受”。
如果我們看一下忍字的構(gòu)成,就會發(fā)現(xiàn)它是由心(心臟)和刃(一把鋒利的兵器)構(gòu)成,即被匕首刺傷的心臟克制著疼痛(如刀刺心忍意也)。因此,其最初的意義足夠清楚了,其次級意義則是最初意義的自然衍生。在心臟被刺傷時能夠克制的人是一個強(qiáng)壯又強(qiáng)硬的人;對自己強(qiáng)硬的人常常也會對他人強(qiáng)硬,因?yàn)闀诖麄兡軌蚝妥约阂粯訄匀?,所以就產(chǎn)生了同義的復(fù)合詞殘忍(tsán jin),意思是“殘酷”。轉(zhuǎn)換成了一種道德觀念,“承受”變成了“忍受”;如常人所言,內(nèi)心變得“壓抑”。如果內(nèi)心壓抑并忍受著悲痛,很容易會在哪一天爆發(fā)并發(fā)泄出去。忍耐并非無止境,長期壓抑的情感最終會以大怒爆發(fā)出來。
漢字易(e)意為“從容、疏忽、冷漠”[注]易略易怠?!?。它是怎樣同時出現(xiàn)“時刻注意”這一反義的呢?在這個意義上,孔子在其《論語》(Analects)中使用了這個字,“喪與其易也寕戚”(Song yü ki e ye, ning ts,ih),即“在喪禮中,深深哀痛比時刻注意儀式要好”。
在能夠掌握孔子所使用的這種意義之前,我們必須首先注意易字的另一種意義。在《禮記》[注]禮檀弓。——原注中,易是在“砍掉、清除”這種意義上使用的 :易墓(e mu)表示“清理老墳的草木”[注]易謂芟治草木?!?。孟子曰 :易其田疇(e ki tien ch,ow),即“讓我們看到的是他們的谷田和麻田得到很好的耕作”。
形容詞easy衍生于名詞ease,而這英語中是以動詞的形式出現(xiàn)的,意為“緩解、減輕”。在好好除草的田中,仔細(xì)地清除阻礙谷物生長的雜草,谷物的生長就會加快,田地就會緩解(easied),因此在《孟子》的另一段提到了深耕易耨(shin king e nau)即“深耕,減少(ease)田地的雜草”,理雅各[注]全名詹姆斯·萊格(James Legge, 1815-1897),理雅各為其中文名,英國漢學(xué)家,倫敦布道會傳教士,曾任香港英華書院校長?!g注準(zhǔn)確地將其翻譯為“深耕并仔細(xì)地注意除草”。
一旦這個比喻得以確立,“時刻注意”這一對反意義就成為易字的附屬意義了,并在與其最初意義即“從容”或“疏忽”相對反的意義上被普遍使用。
此外,最初意為“去、離開、出發(fā)”[注]往之也、行也、去也?!⒌臐h字往(wang),已經(jīng)具有了“以前、過去、原先”的意義[注]往昔也?!ⅰM?Wang jih)即“過去的日子”。當(dāng)一個人去另一個地方,就是沿著向前的方向,去一個位于我們前面但尚未到達(dá)的地方。所以在問何往(ho wang)或那裡往(na-li wang)即“你去哪”中和向往(hiang wang)即“意向、計劃、一個人的思想方向”中,就意味著未來,因此,衛(wèi)三畏[注]全名薩繆爾·威爾斯·威廉姆斯(Samuel Welles Williams, 1812-1884),衛(wèi)三畏為其中文名,美國漢學(xué)家、傳教士、外交官?!g注在他的字典中準(zhǔn)確地把往字翻譯為“未來”[7];因?yàn)槟愕南敕ㄓ锌赡軙蚯耙灿锌赡芟蚝?。在雍正帝的《圣諭十六條》[注]《圣諭十六條》又稱《圣諭廣訓(xùn)》,雍正二年(1724年)出版的官修典籍,意在訓(xùn)諭世人守法和應(yīng)有的德行?!g注(no. 16 of the Sacred Edict)中,我們可以看到自今以往(tsz kin I wang)的說法,即“從今天到未來(從此以后)”。
詞典編纂者把漢字矯(kiao)定義為“改正、改正錯誤”和“偽造、冒充、偽君子”;其正確的意義是“把彎曲的扳直”[注]使曲者直為矯。——原注,所以在句子民彌惰怠,將何以矯之(Min mi to-tai, tsiang ho-i kiao chi)即“當(dāng)人們懶惰時,我們將用什么改正他們?”中,可被扳直的東西也就是可被改正的不正當(dāng)?shù)幕蚍闯5臇|西;一個為了達(dá)到目的而扭曲自己的家伙,當(dāng)然是一個偽君子、冒充者或偽造者,矯字的對反意義很容易就確立起來了。
跈或蹨(Nien)在漢語中意為“驅(qū)逐”和“連接”。如果回到最初的意義,就會發(fā)現(xiàn)它意為“踩踏、跺腳”[注]蹨蹈也。踐也?!?。通過這樣做,我驅(qū)散了我踩或跺的東西,就獲得了“驅(qū)逐、趕走”的意義,但是,當(dāng)我踩著另一個人的腳印,我就是跟著他的行程并在他與我自己之間建立聯(lián)系。我變成了一個繼續(xù)他在我前面之所為的人,如此一來,“連接某人的行程”[8]這種意義便自然地附著到了nien字中。
在意為“擺脫、扔掉”和“加入、合作”的投(t,eu)字中,這樣的對反意義有更強(qiáng)的例證。你可以把骨頭丟給狗即投與狗骨;你可以把自己扔到井中即投井(t,eu tsing);你也可以把自己扔到軍隊(duì)里即投軍(t,eu kiun)亦即參軍或加入軍隊(duì)。
當(dāng)處于絕望之中,你可能會把自己扔到命運(yùn)的繩索之上即投繯(t,eu hwan);或者當(dāng)你在戰(zhàn)斗中被擊敗時,把自己扔給敵人由其處置即投降(t,eu hiang);但是你也可能把你的憂慮投入到對另一個人的信任上即投託(t,eu t,oh),意為“委托某人”。如果我們僅僅首先抓住兩種截然對反的意義從中生發(fā)出來的詞根的原初意義,就會明白所有這樣的對反意義都是非常自然地產(chǎn)生的。
中國格言說到 :“在同一個樹的果實(shí)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甜的也有酸的;在同一個母親的子女中,我們會遇到?jīng)]用的和優(yōu)秀的兒子”[注]一樹之果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愚有賢。德庇時《中國格言》(Chinese Maxims)第十二條?!?。德庇時全名約翰·弗朗西斯·戴維斯(John Francis Davis, 1795-1890),前者是其中文名。英國外交官兼漢學(xué)家。18歲來到中國,曾任香港第二任總督。此處施古德有筆誤,應(yīng)為《賢文書》(Chinese Moral Maxims),是德庇時編譯的,出版于1823年。——校注。
這些少數(shù)例子可以為如何研究同一個詞具有對反意義提供線索。但是,更多的反訓(xùn)是因?yàn)檠哉Z中兩個強(qiáng)有力的因素 :委婉語和反諷。
荷蘭人把他房子中最偏僻且最難看的房間——衛(wèi)生間稱為他的“最好的房間”,這僅僅是出于委婉的目的才這么說的。出于相同原因,中國人把這個地方叫做圊(ts,ing)即“清潔之地”,并非如中國詞典編纂者所說的是因?yàn)閹枰粩嗲逑碵注]廁古謂之清者,言污穢常常清除也。——原注,而是因?yàn)榘盐葑永镒钆K的地方稱為最干凈的很好聽,就像荷蘭人把最差的房間稱作最好的房間一樣。因?yàn)槿藗兺ǔ2幌矚g用其真名稱呼丑陋的東西。我們將只引用“無法形容”詞匯,一個有教養(yǎng)的英國人的口中不會說出這些詞匯,盡管他偶爾會在散步時假裝破衣爛衫的,并隨意地說出它們。
在德語中,“eine saubere Dirne”可以表示整潔的女孩,反諷地說則表示骯臟的女孩?!癝auberes Wetter”表示好天氣,有時也表示壞天氣。當(dāng)我對一個小伙子說“你是一個好(nice)男孩”時,我是故意告訴他,他恰恰是好的反面?!発nave”這個詞原先是一個非常高貴的名稱,皇家紙牌游戲中的四大護(hù)衛(wèi)就稱為knaves或lads(德語為knabe,Knappe);如今這個詞則意為“惡棍、無賴”。德語Bube現(xiàn)今意為“男孩”和“流氓、罪犯”,唯獨(dú)后一種意義還保留在荷蘭語boef中,它從前并沒有這種不光彩的意義。
M?hreschalk或馬夫源自一個男仆成為元帥或高級軍事指揮官。只有法語maréchal ferrant(流浪的元帥)還能使我們想起其卑微的起源。這個詞的第二部分Schalk,以前曾進(jìn)入官銜并且只表示隨員,已經(jīng)因反諷而變得低下,意為“滑稽角色(wag)、流氓(scamp)或無賴(rogue)”。
在德語中,Dirne一詞表示淑女、處女,也表示蕩婦和妓女,恰如法語中fille一詞有聲譽(yù)良好和聲譽(yù)不好之意。
進(jìn)一步研究的話,更多的例子將會被引證,但我們僅僅是想引起學(xué)者對語言學(xué)研究中最有趣的部分的關(guān)注,為好鉆研的人們開啟廣闊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