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喜劇中的孤女童話

張佳

摘 要：戲劇奇才莎士比亞在為婚戀喜劇創(chuàng)作女主人公的時候多次選用孤女的形象，賦予她們的身份橫跨貴族、中產(chǎn)和平民等各個社會階層。盡管家世、性情不盡相同，這些女性在追求個人婚姻幸福時大都順利掃除障礙，獲得了童話般完美的結(jié)局。本文將圍繞《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無事生非》和《終成眷屬》這四部劇中孤女主人公的人物設(shè)計，探討家世和性情與她們命運發(fā)展的關(guān)聯(lián)性，并結(jié)合時代背景分析莎士比亞善待孤女的“仙女教母”情趣對此類主題創(chuàng)作的意義。

關(guān)鍵詞：孤女;家世;財產(chǎn);父權(quán)

中圖分類號：I561.0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9）01-0110-04

過去四十年中，莎士比亞的女性觀一直都是莎評學者們潛心探究的重點之一?？v觀莎士比亞的悲喜劇，他對女性的態(tài)度既彰顯了對男權(quán)社會的維護，又不乏對女性的認可和贊美。故而，不少學者就莎士比亞到底是厭女主義者還是女性主義者展開了熱議[1]。不可否認的是，莎士比亞的作品塑造了不少令人過目難忘的女性形象，足以證明他對女性這個弱勢群體至少有足夠的重視和濃厚的興趣。在他創(chuàng)作的女性群像中，有著一個非常特殊又數(shù)量可觀的群體——孤女。

無論生活在任何時代，失去父母庇護的孤女一直是人們廣泛同情的對象。在受教育、就業(yè)和婚姻等各方面，她們本就因為性別弱勢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即使克服了重重困難，獲得的個人幸福感也往往低于社會平均水平。然而在莎士比亞筆下，孤女們大多擺脫了凄苦無依的窘境，還超越了時代對女性的限制，把對求愛的主動權(quán)緊緊地抓在自己的手里，贏得渴望的理想婚姻，堪稱是伊麗莎白時代的人生贏家。筆者通過比較四部以孤女為主角的莎士比亞婚戀喜劇發(fā)現(xiàn)孤女們的童話際遇與莎翁精準老道的人物設(shè)計有重要的關(guān)聯(lián)。

一、決定命運的家世和性情

衡量一位年輕女性能否在父權(quán)體制增強的16、17世紀里獲得婚姻選擇權(quán)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她先天的出身條件，因為浪漫愛情在現(xiàn)實中僅存在于一個非常有限的社會團體中——王子和大貴族的家戶[2]。當這位女性沒有可依賴的雙親時，她背后的家世就變得尤為重要了。所幸在莎翁的筆下，大部分孤女的家世都相當理想。如《威尼斯商人》的鮑西婭和《第十二夜》中的奧麗維婭，雖然父母已逝，但貴族嗣女的身份讓她們坐擁豪宅良仆、家財萬貫。劇本中曾多次直接或間接地描述她們財產(chǎn)（嫁妝）的可觀。例如，鮑西婭聽說丈夫的好友安東尼奧就要為三千塊錢喪命時竟說：“只有這么一點數(shù)目嗎？還他（夏洛克）六千塊錢，或者照這數(shù)目再三倍都可以?！倍鴬W麗維婭更是慷慨豪氣地對前求愛者公爵表示：“如果您不嫌棄，肯認我做一個親戚，而不是妻子，那么在一天慶祝我們兩家的婚禮，地點就在我家，費用也由我來承擔?！毕啾扔谇皟烧撸稛o事生非》中貝特麗絲的家世略微遜色。即便如此，受到總督叔父照拂的她吃穿用度參照總督女兒希羅（婚配給年輕貴族）的標準，至少也在中產(chǎn)水平之上。莎士比亞如此抬高孤女的家世絕非無意為之，而是為之后她們求取理想婚姻打好現(xiàn)實基礎(chǔ)。

除了良好的家世，獨特的性情也是莎士比亞在設(shè)計孤女人物時經(jīng)常給出的配置。相比于其他有父母或其中一方監(jiān)護照顧的少女角色，孤女們的性情中有兩個特殊的閃光點：獨當一面，主動出擊。例如，奧麗維婭作為實際意義上的家主在持家能力方面得到了愛人的高度認可：“井井有條、神氣端莊地操持她的家務(wù)，指揮她的仆人，料理一切的事情”。除了完成對家族的職責，孤女們還充當家人的守護者和家族矛盾的裁決者。劇中不乏此類的描述：奧麗維婭一方面助養(yǎng)酒鬼叔父托比爵士，一方面又不容他對西薩里奧（奧麗維婭的錯愛對象）無理，恩威并施彰顯智慧;鮑西婭為拯救丈夫的好友于水火，不惜女扮男裝成律師為其出庭辯護;貝特麗絲在堂妹希羅被妄加指責失貞而悲憤昏厥時出言維護：“我敢賭咒，我的妹妹是給他們冤枉的！”更表示：“但愿我是個男人！我要在市場上吃下他（克勞狄奧）的心。”此外，與同劇中其他年輕女性角色相比，孤女的獨特性情也表現(xiàn)在她們的戀愛態(tài)度上。除了貝特麗絲稍顯半推半就，其他三位孤女主角都在求愛中表現(xiàn)積極。例如，鮑西婭和奧麗維婭全程把控了求愛、成婚的步驟，主動給愛人送上定情信物;一心單戀著年輕伯爵的海麗娜沒有顯赫的出身，財產(chǎn)和能依傍的貴戚，從自薦治愈國王頑疾得以賜婚，再到機智完成伯爵的刁鉆考驗，她的主動堅持是支撐她掃清婚姻障礙的最大動力。

二、同時代孤女的真實境遇

在父權(quán)社會體系中，上層階級大家長（尤其是父親）的缺位對貴族孤女的人生影響是深遠的。但即使沒有父母等權(quán)威操控她們的婚姻安排，家族里的重要親屬為了集體核心利益也會試圖參與到孤女的婚姻決定中。再加上監(jiān)護制度的存在，貴族嗣女并不能真正意義上實現(xiàn)婚姻自主。為了顯示君威，加強對貴族的統(tǒng)治，都鐸諸王復(fù)興了王室對未成年貴族的監(jiān)護制。在該制度盛行的時代，地產(chǎn)的年輕無父繼承人和女繼承人的婚姻是由最高法院拿出拍賣。如果不遵從皇室的決定，繼承人很有可能無法繼承財產(chǎn)[3]。故而，莎士比亞安排鮑西婭和奧麗維婭自主求愛，私許婚姻的做法是非常理想化的，與貴族女性在現(xiàn)實婚姻中受父母、親戚干涉，王室擺布的事實相去甚遠。

如果從婚妁婚姻體系的關(guān)鍵是財產(chǎn)交換這一點來看，較低經(jīng)濟階層的子女的確能享有較大的自由選擇。但如果對方是個孤女，本就要依附他人生存，且還想要跨越階層與貴族聯(lián)姻時，她所面臨的困難就不難想象了。相比受總督叔父關(guān)照的貝特麗絲，身無長物的海麗娜面對的現(xiàn)實殘酷最為寫實。根據(jù)1601年伊麗莎白女王頒布的《舊濟貧法》，英國的貧困人口被分成了三種，其中一種就是生活沒有著落的貧困兒童，如孤兒、棄兒、私生子等。這些貧困兒童或被送到上層家庭做仆役，或被送去手工師傅那里做學徒。如果被送到善良的主人家里，這些孩子也能吃好穿好，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他們必須要服從主人的命令，不能結(jié)婚，通常也不能獲得報酬，直到21歲或更長時間才能獲得獨立[4]。參照現(xiàn)實，海麗娜寄居在老伯爵夫人家里僅憑的是已故父親和主人家的舊交情，雖然受過教育，深受老夫人喜愛，但她的家庭地位也不會比普通侍女高多少。因此，哪怕瘋狂暗戀伯爵，她也只能私下自怨自艾：“怨恨命運，不該在他們兩人之間安下了這樣一道鴻溝;她責怪愛神，不肯運用他的大力，使地位不同的人也有結(jié)合的機會。”被老伯爵夫人點破戀情時，她祈求對方：“不要因此而惱怒，因為他被我所愛，對他并無損害”?？梢姡｛惸壬钪约汉筒乩凡糁g的階級差異足以讓她的單戀無望，這種卑微和小心哪怕在她后期與對方奉旨成婚之后依然揮之不去。畢竟在真實年代中，如她這般的孤女往往不是仆役就是學徒，社會地位低下不說，還要看主人家或手工師傅的意愿過活，根本沒有機會實現(xiàn)突破階級和性別局限的“凰求鳳”式婚姻。

三、莎士比亞的“仙女教母”情趣

作為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孤女形象，灰姑娘完成人生逆襲離不開仙女教母的鼓舞和魔法。正是有了南瓜車、漂亮舞裙和水晶鞋，美麗的孤女才有機會走進宮廷見到王子，讓后者為之傾倒。若然沒有這些魔法，灰姑娘再好也是美在鄉(xiāng)野無人知。同樣的，筆者以為莎士比亞在塑造孤女角色時無形中發(fā)揮了“仙女教母”的多重作用。

（一）為孤女創(chuàng)造改變命運的條件

正如前文所探討的，出色的家世和傲人的財產(chǎn)的確可以讓孤女在上層婚姻市場上更受歡迎，但改變孤女命運所需的條件卻不是唯一的。以教育為例，若不是精通威尼斯律法，鮑西婭何能在法庭上舌戰(zhàn)夏洛克，贏得了愛人和愛人好友的一生感激。同樣，作為醫(yī)生之女的海麗娜若是沒有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如何掌握名醫(yī)父親的醫(yī)術(shù)秘方并有理有據(jù)地說服國王為其治疾，獲得對方的賞識和恩賜，實現(xiàn)向勃特拉姆求取婚姻的前提，正如水晶鞋的罕見，教育對當時的女性來說也依然是稀缺資源。一直以來，識字能力和古典文學教育拉大了男女之間的距離。即使有了文藝復(fù)興，16世紀上層階級女性僅在一段有限的時間（1520年—1560年）接受過古典文學教育。到了17世紀，教育內(nèi)容又被傳統(tǒng)的女性成就與技藝（諸如音樂、唱歌、跳舞、裁縫及刺繡）所取代。在平民中，僅1/3女性能在1754年的婚姻登記簿上簽名，且很有可能此比例在17世紀還要更低[5]。可見，無論在任何階層女性在教育方面是被剝奪的群體，而海麗娜這般寄人籬下的孤女有機會接受良好教育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的。

（二）給孤女安排情感引路人或庇護者

在這四部婚戀喜劇中，除了奧麗維婭之外其他孤女主角在追求情感方面都有自己的守護天使。按各自發(fā)揮的作用，這些情感守護天使又可細分為愛情引路人或庇護者兩類。前者有《無事生非》中的阿拉貢親王和總督叔父，巧妙設(shè)局為貝特麗絲點撥歡喜冤家背后的情意;后者有《終成眷屬》中的老伯爵夫人和國王，為海麗娜的婚姻提供了家庭支持和財產(chǎn)地位的支撐。若再仔細推敲，雖然《威尼斯商人》中“三匣選親”的遺囑和《終成眷屬》中包治頑疾的秘方都具有脫離現(xiàn)實的童話光環(huán)，但無可否認的是這也是已逝的父親為了女兒獲得理想婚姻而留下的重要保障。學者杜萌若認為這是莎士比亞嘗試著制造一種將現(xiàn)實主義與童話傳奇、社會現(xiàn)實與詩意玄想并置對照且滲透互介的奇特效果[6]。

沒有上述守護天使的關(guān)懷，孤女們有些會因為財產(chǎn)（嫁妝）豐厚而被別有用心的求婚者蒙蔽，有些會因為境況窘迫而疲于生存，無暇追求婚姻幸福?，F(xiàn)實生活中，能為少女提供指引和庇護的往往是她的父母或近親。但是鼠疫、饑荒外加落后的醫(yī)療條件造成了16、17世紀人口的高死亡率（尤其是幼兒），讓人與人之間形成深度關(guān)系非常困難。在這樣的低情感社會里，即使上層階級的父母與子女關(guān)系也相當疏遠[2];而下層階級的父母為了生存，早早把子女送去做學徒、仆役，自然也難以與孩子建立深厚的感情。故而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孤女們能得到旁親、甚至權(quán)貴的關(guān)心和庇護也給劇本增添了幾分童話色彩。

值得注意的是，莎士比亞前期的婚戀喜劇作品中家長或代理家長常扮演的角色是子女自主婚姻的阻礙者，而到了后期的作品中他們大多轉(zhuǎn)變成為子女自主婚姻的促成者。莎評專家懷疑這一變化與莎士比亞漸長的年紀有關(guān)[7]。在創(chuàng)作《終成眷屬》時，他的兩個女兒剛好都到了適婚年齡。故而在該作品中開明的老伯爵夫人和國王很有可能是莎士比亞對女兒的父愛關(guān)懷在劇中的投影，導致家長的形象變得溫和，對結(jié)局中年輕男女的自主婚配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三）對孤女進行基督教教義的內(nèi)化

在基督教文化中，教母的職責是見證一個的孩子受洗，并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傳授基督教教義，幫助他成為一個合格的基督徒。莎士比亞在設(shè)計故事時不僅發(fā)揮了為孤女大開金手指的“仙女”屬性，也扮演了對孤女進行信仰道德教化的“教母”屬性。莎士比亞是不是虔誠的基督信徒目前學界尚無定論，但在教堂受洗且多次在作品中談及宗教問題的他無疑受到了基督教的影響。在他的筆下，孤女們忠貞、謙卑、恭順、慷慨，富有同情心，符合基督教教義對女性提出的美德要求。這些有理想、有追求的女性把愛情和婚姻作為自己的歸宿和目標。無論出身多么高貴，多么具有人文主義情懷，她們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把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和界定內(nèi)化成對自己的約束[8]。正如鮑西婭對丈夫說：“剛才我還擁有著這一座華麗的大廈，我的仆人都聽從著我的指揮，我是支配我自己的女王，可是就在現(xiàn)在，這屋子，這些仆人和這一個我，都是屬于您的了。”莎翁如此著筆一方面受到了基督教倫理觀的影響，另一方面也為迎合統(tǒng)治階級的等級秩序觀和父權(quán)法律體制。因為在16世紀上半葉一位女性持有、處理自己財產(chǎn)的法律權(quán)利是限于婚約中所載她能宣稱屬于自己的東西。借由婚姻，夫妻成為法律中的一人——而那人就是丈夫。他獲得對妻子所有個人財產(chǎn)的絕對掌控權(quán)[9]。

四、孤女童話的意義

作為極具人文情懷的劇作家，莎士比亞在婚戀喜劇中對大多數(shù)女性角色的刻畫還是積極正面的，肯定了伊麗莎白時代女性的溫順、貞潔和賢德。至于為什么多次選用孤女這一特殊形象作為女主角并給她們安排童話般美好的結(jié)局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無論是莎翁對孤女凄苦漂泊的同情，還是作為兩個女兒的父親而對孤女群體產(chǎn)生的父愛映射，作品本身的演出多少有助于讓觀眾注意到現(xiàn)實社會中的這一特殊人群。沒有了戲劇中的童話光環(huán)，孤女們是被社會邊緣化的貧困群體，再加上性別弱勢，她們的命運充滿了艱辛。正是因為這樣，關(guān)注孤女命運的文學作品更顯得難能可貴，為后來以孤女為主角的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19世紀涌現(xiàn)的女性文學作品，如《簡愛》《海蒂》和《小公主》等）的興起留下了歷史參考版本。

參考文獻：

〔1〕王玉潔.莎士比亞：原初女性主義者還是厭女主義者[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05）：136.

〔2〕勞倫斯·斯通.英國的家庭、性與婚姻[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68-129.

〔3〕王倩文.15-17世紀英國貴族婚姻生活的主要特點[J].綿陽師范學院院報，2011，（09）：126.

〔4〕馬芃原.工業(yè)革命時期英國貧困兒童救助問題研究[D].華中師范大學，2015.11-13.

〔5〕杜萌若.威尼斯商人中的現(xiàn)實與童話[J].天津外國語學院院報，2008，（01）：65.

〔6〕Stephen Greenblatt.The Norton Shakespeare[C].Norton&Company，2008.460.

〔7〕王莎烈.莎士比亞喜劇中的女性觀[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04）：100.

〔8〕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四大喜劇[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5.

〔9〕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Ⅱ-Ⅲ[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責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