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瑪央金
一
早先是一片沼澤。
后來有了零星布開的平房。
平房坐北朝南、坐南朝北、坐西朝東和坐東朝西的都有,各據(jù)一方,圈出了小院。小院與小院之間,踩出了縱橫便道。
小院里住進(jìn)了各種身份的人。小鎮(zhèn)以一條沙石路半道的十字為界,十字上片的座座小院里,居住的都是在機關(guān)工作的干部,十字下片的座座院子里,多是當(dāng)?shù)鼐用瘢麄冊谂R街開有賣油鹽醬醋、布匹棉花、肥皂毛巾的小商鋪,還有小糧店和裁縫店。
風(fēng)好大,四季都刮,在草芽生長和樹葉枯黃的季節(jié),塵土將每個行人嚴(yán)嚴(yán)實實裹挾,可以讓人立馬變成一座泥土雕塑。一些瓦片、油氈掉落在地上。
瓦片是正房屋頂上的,油氈是正房對面或側(cè)旁加蓋的柴房上的(那時,我們叫它柴房房,感覺親切。即儲物間,里面存放煤、柴、鐵锨、掃帚、背斗等物件。)
這些情景十分清晰地呈現(xiàn)在腦子里,在夜晚反復(fù)夢到。
而眼下,距那時,時間有五十年之遙了。
眼下,我走在已發(fā)展成新型城鎮(zhèn)、自兒時至今從未離開過的這片草原,不,是早先的沼澤地,欣然四顧,卻鮮見熟人,仿佛自己倒成了一個外鄉(xiāng)人,到了一個并不熟悉的地方。
這樣一個結(jié)果未曾料到,當(dāng)跟兄弟姐妹談到時,他們都笑了,笑得那樣輕松,那完全合不上我有點悲涼的心情。
我感到了被拋棄和被遺忘。
那么,就在城鎮(zhèn)西邊這條筆直潔凈、兩側(cè)高樓矗立的柏油路上走走吧。
這條路,每日四趟,扎扎實實地走過九年。
我一年比一年長大些,父母的欣慰一年比一年多一些,另一種擔(dān)心也一年比一年增添不少。
我,我的伙伴,從沒有為明天擔(dān)憂過什么。
這條路在我還上小學(xué)的時候,一段一段,被鋪上了柏油,踩在上面,從未有過的平坦舒服由腳底傳到心,再由心升騰到不明白太多世事的頭腦,再從頭頂迸發(fā)而出,整個天地間為自己開辟出一片只存有歡樂的空間。于是歡叫,高舉雙臂奔跑,儼然長出了一對翅膀。
到了秋天,柏油路蓋滿落葉,那些落葉被一掃帚一掃帚掃進(jìn)背斗,運送到各個小院,攤開,晾曬干,做燒炕的燃料。
路的旁邊,是父母上班的機關(guān)。路上行走的人,幾乎天天遇見。偶爾,走過一個縮頸、左顧右盼的人,整條路上的人都知道那不是本鎮(zhèn)人了。那條路上行走的人就會相互告知,來了一個外地人。
有一個外地人來走親戚(其實也算不上是完全的外地人,他來自本州下轄的一個縣,只不過相隔一百多公里)。暈車,下了車,癱坐在這條馬路的馬路牙子上。他臉色蠟黃,斜倚在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上。
他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中裝滿了蠶豆、干麥索、青稞面餅子。這是他家最好的待人禮品。
見走過來一個行人,他抬起頭,無力地問行人,知不知道他叫某某的親戚住在哪里。他虛弱得很,用乞求的目光看著行人。
果然不多時,遇上了一個認(rèn)識他親戚的人。那個人剛好下班路過,顧不上回家,徑直找到暈車人的親戚,告訴了他。
暈車人的親戚到單位總務(wù)科借了一輛拉煤用的木排車,把親戚拉回家。
于是,沿路各家都知道了,那個外來人是某某的親戚,皆心中釋然了。
二
小河邊是常去的地方。小孩子愛去,成年人也頻繁光顧。
小河在五十年前有四季不斷的水流。清澈見底,其中有成群結(jié)隊的魚游過。河岸水灘就是小蝦及蝌蚪的樂園了。
河深沒過小腿肚,婦女們在河邊洗衣刷鞋,講十字路上片和十字路下片賈家雷家王家李家的事,漸漸地,關(guān)系近的幾個人湊成一堆,坐在草地柳蔭處,各自說悄悄話去了。一邊等衣服鞋子曬干。
老師帶著學(xué)生課外活動,也到小河邊來。
小學(xué)三年級,班主任換成了一位從北京來的女教師。
女教師留短發(fā),穿著筆挺,膚色白皙,只要她踏上講臺,那些愛在桌斗里折紙片、翻塑料繩的不折不翻了,都支起耳朵聽她那悅耳的普通話。
陽光溫暖的下午,女教師帶學(xué)生去小河邊,大家在小河邊一片河柳林子里圍坐下來,女教師準(zhǔn)備講故事。
開始講故事之前,已經(jīng)坐了好長時間。學(xué)生們嘰嘰喳喳,靜不下來。女教師與另一個班的班主任閑聊,聊了很長時間。
另一個班的班主任也是女性,她倆年齡差不多,似乎話題很多。班主任是當(dāng)?shù)厝耍齻z一個普通話,一個當(dāng)?shù)赝琳Z,聊得挺熱乎。
其間,不忘回頭用目光掃視自己班的學(xué)生一圈,嚴(yán)厲訓(xùn)斥不許大喊大叫,不許亂跑。
等了不知多久,我蜷曲的雙腿終于支持不住,悄悄地、稍稍地作了伸展。我離老師太近,不過半尺,緊挨在她身旁。
我謹(jǐn)慎又謹(jǐn)慎,小心又小心,剛剛一伸腿,鞋蹭到了班主任的呢子大衣,一小塊黑泥巴粘到她呢子大衣下擺上了。
我不敢抬頭,慌忙看看四周,同學(xué)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課外活動的熱情正高漲,忙著爭吵,相互拍打推搡。女同學(xué)有的讓別人看自己的紅指甲和花手帕,有的相互梳小辮。
沒有人注意。我折了一節(jié)草稈企圖把老師衣擺上的那塊泥巴扒拉掉,不想草稈折了。草稈沾有露水,雖然扒拉下了泥巴,又添了幾道新泥跡,我更慌張了,不知如何是好。
還好太陽透過樹枝,照射到了老師身上。她整個人被太陽照得金黃,熱氣四散,不一會兒,那團(tuán)泥漬便干了。印跡不那么明顯,我緊張的精神終于放松了。
一個下午的課間活動,老師講的故事全沒記憶,“泥巴事件”卻刻在腦海,影響到之后幾十年間我處事放不開手腳。有個同事直接講我優(yōu)柔寡斷。
班主任自始至終沒有察覺,同學(xué)們也無一人知曉。班主任帶著泥漬帶我們?nèi)ズ永锵词?,告訴我們飯前便后要洗手,一天要多次洗手。我在清清的河水中搓洗剛才拔了草的手,怎么搓洗,綠綠的草汁還是洗不掉。
在不算大的年紀(jì),我知道了一些印記是清洗抹擦不掉的。
小河還在,只是空留河道,水不知何時起斷流了。小河兩岸修了供人休閑游玩的濱河小道。走在高筑的堤壩上,一入夜,懸掛的彩燈璀璨奪目。
三
在老師大衣上蹭了泥巴之后,我無意識地注意上了洗衣用品。我問母親:衣服上有泥了,怎樣洗掉?母親說:不用洗,待衣服干了揉揉就掉了。我嘗試著把泥巴弄到褲子上,在灶前烤干,再用勁兒揉,土是掉了,仔細(xì)看,布上還留有不明顯的灰白印記,跟前幾天留在老師呢子大衣上的一樣。
我走過十字,走到十字下片的商業(yè)區(qū),即我們平時稱的“街上”,一家一家走過小商店。我兜里沒錢,自然不敢進(jìn)去,不敢迎接售貨員的眼光。
商店有布店、日用品店、菜鋪、肉鋪、糧油鋪、裁縫鋪、藥鋪。為給班主任抓一服中藥,我在藥店里待過整整一天。
班里勞動,積肥,就是把各家積攢的肥料(土堆上倒上尿,再經(jīng)過發(fā)酵而成)背到學(xué)校,再由學(xué)校送到不知以什么名堂劃歸給學(xué)校的農(nóng)田里。班主任允許我不參加勞動,去中藥鋪幫她抓藥。
到了藥鋪,人超級多,隊伍排到了門口。抓藥的都是老年人。我被他們擠過來推過去,始終到不了柜臺跟前,還受到了幾個人的呵斥,他們稱:小娃娃一邊玩去,不要擋道。其中,還有一個抓藥的營業(yè)員。
終于,收藥方的營業(yè)員注意到了我,彎下腰問我是不是要抓藥。我趕緊點頭,連連說:是,是。她收了我手里的藥方,開了票,讓我下午來取藥。下午我又去了一趟,同樣是排隊,受人推搡,看那些老大爺老太太一個個提藥包走了,至藥店快關(guān)門時才輪到我取上藥。
拿錢去商店辦事尚且如此,閑逛,我更是不敢進(jìn)去。我在外邊溜達(dá)。
有一家雜貨鋪,鋪子里有四個售貨員。這個鋪子貨物齊全,店面大,還有威嚴(yán)的六級水泥臺階,全城的人都在這里打醋打醬油。
母親遞給我一大一小兩個玻璃瓶,交代:打一斤醬油兩斤醋。母親指給我看的瓶子,大的是醬油瓶,小的是醋瓶。站在醬油醋缸前,一個售貨員盯著我問:一斤醬油兩斤醋?醬油能裝得下,醋裝不下!我重復(fù)道:對,這是醋瓶,這是醬油瓶。我完全按母親的交代辦事。售貨員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那就一斤醬油一斤醋吧。他三兩下灌好,收了錢,轉(zhuǎn)身去招呼另外一位顧客。我提著醬油醋瓶走回家,一路上心情怪怪的,有些難堪,有些倔強,有些理直氣壯。
我對母親說:醋買了一斤,裝不下。母親笑著說:成,成,一斤就一斤,完了再去買。我知道醋用得快,不過三四天,又得上一趟街。我只需將兩只瓶子調(diào)換一下,多跑一趟的事就解決了。可我的秉性中,就是有一種“固執(zhí)”的因子,我不認(rèn)為自己不聰明。醬油是醬油,醋是醋,裝錯瓶子,串了味道,便醬油不是醬油,醋不是醋了。我被姊妹們嬉笑的時候,母親堅持地對我說:你是對的。
所有的鋪子現(xiàn)在都被收進(jìn)了一個叫作“超市”的龐大建筑物中。這樣體面的建筑物還有許多,它們抹平了原先一座座大小不一的院落,把人們分隔在不同樓層的單元房里。
我住進(jìn)高層電梯房時,秉性中那個叫“固執(zhí)”的因子晝夜作祟,讓我住其中,時時產(chǎn)生做客的感覺,直到我將住平房時使用多年的自己打制的一張寫字臺和一個書柜搬回,才有了一點點“家”的感覺,才能踏實安穩(wěn)地睡覺。
四
越來越多的車停在了樓下,高中低檔都有。
樓下包括樓前和樓后。樓后在院子里面,樓前在大馬路上。大馬路靠樓一邊,畫上白線,做了車位。盡管有十二三個單元之長,仍然是誰早誰能停上車。
過馬路,即使走斑馬線,也要警惕左右行駛過來的車輛。
這個城市的出租車無異于無頭蒼蠅,橫沖直撞,要特別提防。駕駛員多是周邊和所轄縣農(nóng)村牧村來的中青年,行人走在斑馬線上,他們駛過來,不減速,還不停地鳴喇叭,讓行人讓道。
我慢慢習(xí)慣了這種交通狀況,這總比以前便捷熱鬧了許多。
單位院子里也是停滿了車,除了公車,私車不少。有如此多的小車之前,是如此多的自行車。一家兩輛或是三輛四輛。居住的院子,工作的單位,都有車棚。
有趣的事就是擦車。我擦車的時候,單位守門人便會從大門口走過來,說:完瑪,你不能擦車,你一擦車,天就下雨。果然,我剛擦了車,不是雷陣雨就是一連幾天的陰雨。
高原原本陰濕,天沒常性,喜歡變臉,所以一放晴,人人端一盆水,出來擦車。勤快的人,車子總是锃锃亮,懶散的人,泥點子濺滿車身不說,就差濺到車主人臉上了。
上下班路過順便買了菜,放在車頭筐里,接了孩子,捎在后座架上,倒也悠閑自在。
我學(xué)騎自行車只用了一個傍晚。
鄰家小妹扶住車子,讓我騎上去,她跟著車子跑了好幾圈。后來幾圈,鄰家小妹悄悄撒開了手,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我騎。我知道了自己是在獨立騎行后信心大增,第二天早上便騎車去上班。
進(jìn)了單位大門,領(lǐng)導(dǎo)和我的科長在辦公室門口談事,見我騎車進(jìn)來,領(lǐng)導(dǎo)說:不錯,能騎車上班了。話音未落,我栽倒在一堆建筑用細(xì)沙上。要顯得無所謂,有底氣,我繼續(xù)騎車上班。
自壯自膽,果真無所畏懼了,一次竟跟在一輛大卡車后面,眼睜睜撞上車廂,倒在距卡車后轱轆一尺的地方。
我還未起身,四周圍上來晚飯后遛馬路的人,他們多是老年人,很可能有幾個是父母親的同事。顧不得察看傷情,我把自行車從車轱轆底下拉出來,推上逃開。第二天,第三天,我再不敢碰自行車。
左邊一位鄰居是機械廠廠長,四五十歲。他見我又開始走路上班,問:怎么不騎車了?是不是挨摔了?他講他剛會騎車時,直接騎到路邊賣梨子的婦女的水果的背斗上了,讓她的梨子滾了一地。聽到這里我笑了,我想象得出一個大男人跌倒在一位婦女眼前有多么的不堪。他卻不笑,停了停,嚴(yán)肅起來,對我說:當(dāng)時我尷尬極了,我再也不去碰車,到現(xiàn)在,不會騎了。你摔了,不要怕,還得騎,一撂下,就再也不敢騎了。我收斂了笑容,點頭。
我又騎上車了。手剛握到車把,心里一陣慌張,腿發(fā)軟。我咬牙騎上去,左晃右晃一陣,憋足氣,一下一下蹬下去,終于穩(wěn)穩(wěn)行駛了。
熟練駕駛自行車多年,那只大卡車的后轱轆不時在眼前出現(xiàn),只不過,它變成我以前小故事里的一個點睛之筆了。
自行車直接代替了從前的步行。
我的鞋腳尖最易破,走路踢石子踢的。
走路無趣,自找樂子,便是踢石子。
沒有鋪柏油的路上,到處是石子,我踢,同學(xué)也踢,他們的鞋跟我一樣,腳尖打了補丁。
打了補丁,照樣踢。
五
在穿補丁鞋的年代,采蘑菇很容易。沒有樓,汽車也不多見,空氣沒有污染,小院外的草灘里,下幾天雨,便長出白嫩嫩的蘑菇。
副食少,蘑菇顯得珍貴而奢侈。
采蘑菇是家中重要之事。想多采一點的,背起背斗到南端的大林廓里。
小林廓近一點,大林廓遠(yuǎn),采蘑菇不僅收獲蘑菇,還收獲羊奶頭、酸啾啾、草莓等野果。為家里砍上金露梅,曬干引火或是扎成小刷子用來刷鍋,細(xì)稈用來剔牙齒。
傳說采蘑菇是需要緣法的。有緣法的,看得見蘑菇,找得見蘑菇圈,沒緣法的,一顆蘑菇也看不見。
他在牧村做民辦教師那陣,經(jīng)常頭疼,去看赤腳醫(yī)生。
赤腳醫(yī)生是一位婦女,她說:不要怕,這個藥好得很,哪里疼都止得住。肚子疼,腿疼,腰疼,貼上馬上就不疼了。她說著,從藥箱里拿出一帖傷濕止疼膏剪成兩半,貼在他的太陽穴上,還用力拍了兩下,看服帖不服帖。
牧村遠(yuǎn)離公社和縣上,他不能及時買到其他藥品,只好將就。
貼了幾帖,頭竟然不疼了。后來他得了肝病,這回是一個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大夫?qū)λf:蘑菇對肝臟大有好處,有輔助治療作用。
這是個方便又少花錢的路子,牧村周邊草場上大量的蘑菇自生自滅,他采了好多蘑菇,鮮的夏天吃,曬干的冬天吃,一年以后去檢查,原來不正常的指標(biāo)好轉(zhuǎn)不少。他打理自己,有一套了,不輕易相信別人嘴里的大道理。
在河水干涸,高樓覆蓋了以前的平房,小汽車代替了自行車和雙腳之后,人們與從前一樣,珍惜起草、花、樹、云、太陽和風(fēng)了。久旱不落雨,人們陶醉于黏人的細(xì)雨,久雨不晴,人們見到霞光,欣喜不能自禁。節(jié)假日,人們開著私家車,節(jié)省步行的辛苦,來到郊外,坐在草地上,看野花前呼后擁,聆聽每一只飛過頭頂?shù)镍B的叫聲,感受帶著泥土和樹木清香的風(fēng)吹拂臉龐。這些是冥冥中大自然的一種召喚,不至于使人類太做作,太任性,距它太遠(yuǎn)。我同樣不能拒絕這種召喚,順應(yīng)著它,輕松許多。
責(zé)任編輯 ?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