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涂根
(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安慶246001)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資本主義處于上升階段,物質(zhì)文明得到長足發(fā)展,而精神文明領(lǐng)域未能取得相應進步,社會道德風氣、婚姻家庭制度、宗教倫理觀念等方面依然陳腐僵化。在《無名的裘德》這部悲劇小說中,哈代通過展現(xiàn)傳統(tǒng)的婚姻觀給主要人物造成的痛苦和磨難,無情地揭露了這一婚姻觀扼殺人性的本質(zhì),倡導了符合人性要求的婚姻觀。
歷史學家歐斯維特指出,婚姻是一種社會行為,它不僅僅關(guān)系到夫妻雙方兩人,而且受到法律和社會習俗的制約,也會受到他人贊成或反對的情感影響[1]?;橐鲇^是人們對待婚姻問題的基本認識和態(tài)度。在維多利亞時代,結(jié)婚被視為“圣禮”?;橐鍪巧系圪n予的,結(jié)婚就意味著必須承擔上帝交付的責任和義務。
從社會道德習俗來看,維多利亞時代的婚姻觀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首先,女性婚前必須守貞,必須恪守結(jié)婚后才能過夫妻生活的道德規(guī)范。如果雙方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女方必須設(shè)法使男方娶她。在哈代的長篇小說《無名的裘德》中,艾拉白拉引誘裘德與她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為達到讓裘德娶她的目的,艾拉白拉欺騙他說自己懷了孕。裘德深知如果自己不和她結(jié)婚,人們就會認為艾拉白拉是道德敗壞的女人,她一生的幸福就會毀在他的手上。所以裘德對艾拉白拉說:“如果事情真是你說的那樣,那咱們一定得結(jié)婚!你想我還能有任何別的想法嗎?”[2]68為了艾拉白拉的名聲和幸福,誠實的裘德相信了艾拉白拉的謊言,與她舉行了婚禮。
其次,愛情不是婚姻的基礎(chǔ),男女雙方締結(jié)婚姻往往考慮的是責任與義務。裘德與艾拉白拉沒有感情基礎(chǔ),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十二分清楚地知道:艾拉白拉這個女人,并沒有什么可取的地方”[2]68。然而出于責任感,裘德還是答應與艾拉白拉成婚:“如果一個講體面的青年,糊里糊涂地跟一個女人搞到一種親密的關(guān)系,像他不幸跟艾拉白拉搞到的那樣,那他按照習慣,就得采取前面所說的那種辦法”[2]68。書中著重描寫的另一對夫婦——淑與費勞孫——的婚姻亦非基于愛情。費勞孫對淑頗有好感,但淑對他卻毫無愛意。淑在失去工作后接受了費勞孫的資助,出于感激答應在完成師范教育后與他成婚。淑在這期間愛上了裘德,但在婚約的束縛下,還是違心與費勞孫結(jié)婚。
再次,夫妻原則上不能離婚。按照基督教教義,夫妻是“神配合的,人不可分開”[3]。由于宗教教義以及社會傳統(tǒng)觀念的禁錮,當時的婚姻法對離婚條件的限制極其嚴苛。在1857年頒布的《婚姻訴因法》(Matrimonial Causes Act)問世之前,離婚只是上層男性的特權(quán)。雖然《婚姻訴因法》對離婚條件有所放松,但限制仍然苛刻,只允許把通奸作為離婚的唯一理由。該法案的立法依據(jù)是宗教思想,因此它沒有把婚姻看作是個人自覺自愿的、可以解除的契約[4]。法律還允許丈夫給與妻子“適當?shù)膽土P”,“只要棍子不粗過男性的拇指,就可以用來打妻子”[5]。費勞孫在為淑的離經(jīng)叛道大傷腦筋時,向老朋友吉令恩尋求建議。吉令恩與費勞孫同窗多年,也是受過師范教育的中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但他沒有建議他放棄這段無愛的婚姻主動離婚,而是認為費勞孫“應該揍她一頓,問問她還胡思亂想不啦”[2]302。
顯而易見,維多利亞時代的婚姻觀是陳腐守舊的,女性的人身自由和權(quán)利無法得到保障,這造成了無數(shù)不幸的婚姻和家庭悲劇。
維多利亞社會被基督教的道德說教凝聚著,被清教徒的性主張死死控制著[6]。在清教禁欲主義的影響下,個人情感和欲望在維多利亞時代是不受肯定的。當時社會主流價值觀壓抑人的本性和欲望,要求人們追求神圣的理想、承擔高尚的責任和義務,因此“維多利亞時代的婚姻不是自由愛情的結(jié)合”[7]。這樣僵化落后的婚姻觀危害深遠,不僅剝奪女性的身心自由,男性的自我發(fā)展也同樣受其鉗制。小說主要描寫了兩對所謂的“合法”夫妻,即裘德與艾拉白拉、費勞孫與淑。這兩對夫妻的婚姻關(guān)系為當時的法律所承認,但他們的婚姻生活都是極其不幸的。
裘德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沒有愛情的婚姻是痛苦的。他和妻子根本沒有共同語言,無法進行情感交流。艾拉白拉自私粗鄙、虛榮無情,她不理解裘德的理想和追求,對裘德求學上進的夢想十分不屑,甚至丟掉了裘德心愛的古典文學書籍。裘德在忍無可忍之際抓住她的胳膊,讓她不要扔書,無意間弄散了她的頭發(fā)。艾拉白拉立刻披頭散發(fā)地跑到大街上,“把頭發(fā)故意弄得比以先還亂,把袍子上的紐子也解開了好幾個”[2]84,以此誣陷裘德虐待她。艾拉白拉向行人大聲叫嚷:“你們都來看一看,他欺負我到哪步田地啦”[2]84。目睹艾拉白拉丑態(tài)的裘德意識到:“他們的生命完全毀了,讓他們兩個誤結(jié)姻緣這個根本大錯完全毀了”[2]84。裘德對婚姻心灰意冷,情緒極度低沉,甚至想要自殺。由于自殺在宗教上為重罪,裘德隨后選擇了比自殺“更下賤、更合乎他現(xiàn)在這樣可恥的身份”[2]86的行為:“他做不了死鬼,卻可以做醉鬼”[2]86。在這之后,裘德染上了酗酒的惡習。裘德因為一時的性沖動,陷入不幸婚姻的泥淖中而無法脫身,其精神痛苦無以復加。
淑與費勞孫成婚后,內(nèi)心飽受煎熬。她只能將費勞孫看做真摯的朋友,而無法在心理和生理上接受他作為自己的丈夫,因此向他提出分居。在分居期間,費勞孫夜晚工作后無意中走進她的臥室,把淑驚醒。由于害怕與他發(fā)生身體接觸,她立刻從窗戶跳到了樓下,毫不在意是否會摔壞身體。這場無愛的婚姻不僅讓淑痛苦萬分,也讓費勞孫遭到多方面的打擊。費勞孫心地善良,不忍心讓淑繼續(xù)困在令她窒息的婚姻里,他自認為擁有丈夫氣概、俠義心腸,在淑的哀求下同意她離開他,讓她自由地選擇歸宿[2]299。淑離家之后,校董事會認為費勞孫的行為是縱容通奸的不道德行為,會對他所教的學生產(chǎn)生惡劣的影響,于是迅速開除了他。費勞孫丟掉了工作,被主流社會排擠,只能重回小村莊瑪麗格倫教書,薪水縮減了四分之三,工作事業(yè)、家庭生活、學術(shù)追求均遭到重創(chuàng)。
傳統(tǒng)落后的婚姻觀最終毀滅了淑與裘德這對愛侶。淑與裘德堅持自己的愛情追求,竭盡全力掙脫了無愛的婚姻。二人相互扶持,歷經(jīng)風雨,但三個孩子的慘死將淑徹底擊垮了,她把這場悲劇看作上帝對她離開費勞孫的懲罰,認為自己遭受這樣的報應是離婚造成的后果,于是懷著贖罪的心理重新回到費勞孫身邊。復婚之后,淑終日懺悔,強迫自己接受費勞孫,聲稱自己發(fā)自真心地順從丈夫。但旁觀者艾德林太太卻十分清楚“她受不了他那股子勁頭兒,即便這陣兒,也還是受不了”[2]534。淑飽受無愛的婚姻帶來的苦難和折磨,很快變得極度憔悴和衰老,成了失去靈魂的行尸走肉。裘德失去了深愛的淑與孩子后,遭受了沉重的精神打擊,因而一病不起,最終纏綿病榻抱憾早逝。
通過分析哈代塑造的主要人物及其婚姻生活可以發(fā)現(xiàn),在維多利亞時代陳腐落后婚姻觀的鉗制下,女性和男性往往生活在痛苦的婚姻牢籠中。在小說中,合法締結(jié)的婚姻缺乏真摯的愛情與共同的理想。男女主人公雖然志趣相投、心靈相通,但“非法”的同居關(guān)系讓他們飽受道德譴責,無處棲身。哈代通過合法與“非法”婚姻的對比,無情地批判了維多利亞時代不合理的婚姻制度、道德觀念及相關(guān)律法,提出了符合人性要求的婚姻觀。
哈代在小說中倡導的婚姻觀,滲透著現(xiàn)代意識和超前思想。他通過人物刻畫與情節(jié)設(shè)計,否定了傳統(tǒng)的婚姻觀,提出了自己對理想婚姻關(guān)系的構(gòu)想。
第一,未婚男女發(fā)生性關(guān)系不能一概被視為道德敗壞的行為,更不能作為必須結(jié)婚的依據(jù)。哈代在達爾文生物進化論和叔本華、哈特曼內(nèi)在意志力論的啟迪下,對人的本質(zhì)有著獨到的看法,他認為人并非是完全擁有自由意志的理性動物,人除了理性之外還有非理性的一面[8]。因此,盡管裘德憑借理智認識到艾拉白拉“絕不是什么祀神的貞女”[2]48,亦非理想的戀愛對象,但是面對賣弄風情的艾拉白拉,裘德感到“好像是司令部發(fā)來了一道要他和女人結(jié)合的命令,自然要對它服從”[2]44。在艾拉白拉的引誘和自身情欲的推動下,失去理智的裘德與她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后迫于道德要求與她成婚。落入婚姻陷阱的裘德認識到人的性本能“并不含有什么罪惡的成份在內(nèi),頂多也不過是一點弱點而已——但是一個人,一旦被它暫時制伏,而舉行了一種社會儀式,于是……他自己唯一能對他那個時代整個的前進作一份兒貢獻的機會,也不得不放棄,那這種儀式,一定有問題”[2]75。顯而易見,在哈代看來,婚前發(fā)生性關(guān)系并非都是罪惡,更不能只因為這一點而草率地締結(jié)婚姻。
第二,婚姻必須建立在愛情的基礎(chǔ)上。哈代描述了裘德第一段婚姻的不幸,這也是他個人悲劇的開端。裘德熱愛文學藝術(shù),天性敏感善良,對待動物甚至草木都懷有仁慈悲憫之心;艾拉白拉則粗俗虛榮,用欺騙的手段籠絡(luò)住裘德。由于裘德不能為她提供優(yōu)渥的生活,她自私地拋棄丈夫,另尋新歡后又拋棄了第一段婚姻里的孩子。淑與裘德志趣相投,性格同樣敏感細膩,“她那個人,本來就是一張豎琴,別人的感情,即便像極輕微的風一樣蕩漾,都能使她這張琴的弦立刻顫動”[2]360。淑與裘德之間擁有更多的精神共鳴,而他們卻困于各自不幸的“合法”婚姻。二人相親相愛,但傳統(tǒng)的婚姻制度給他們帶來的卻是無盡的折磨和痛苦。哈代認為,這樣的婚姻制度背離了基督教“愛人如己”的教義[8],扭曲了人性,摧殘了愛情,造成了個人與家庭的悲劇。因此,理想的婚姻應該以愛情為基礎(chǔ),夫妻雙方應將仁愛、慈悲、寬容注入婚姻生活,從而構(gòu)建和諧幸福的家庭與人生。
第三,如果婚后生活不幸,夫妻雙方都有離婚自由的權(quán)利。在哈代的筆下,淑原本敏感聰穎,激烈地諷刺抨擊過不合理的婚姻制度與法律,但喪子之痛讓她失去了理智,反而接受了傳統(tǒng)的婚姻觀。她認為婚姻是上帝安排的,“是不能解除的”[2]466,人們“只能俯首聽命,反抗上帝,沒有用處!”[2]444雖然她和裘德都依法解除了與原配的婚姻,但在精神崩潰之后,淑受傳統(tǒng)婚姻觀影響,認為離婚是自私自利的行為,褻瀆了婚姻的神圣莊嚴,人為解除婚姻會遭到上帝的懲罰,因此她的三個孩子才會慘死。哈代通過描寫淑在思想上的倒退,讓讀者清醒地認識到:不幸婚姻的解除,不僅要有法律的保障,更需要擺脫傳統(tǒng)婚姻觀的束縛,摒棄“神配合的,人不可分開”這一陳舊的宗教觀念。由此可見,哈代不僅批判了落后的婚姻制度,而且鞭撻了維護這一婚姻制度的宗教教義,呼吁夫妻雙方均應擁有離婚自由的權(quán)利。
在《無名的裘德》中,哈代批判了傳統(tǒng)落后的婚姻觀,提出了超越于時代的婚姻觀:不能只因發(fā)生過肉體關(guān)系而締結(jié)婚姻,婚姻應該建立在純潔愛情的基礎(chǔ)上,夫妻雙方都有權(quán)利主動解除無愛的婚姻。裘德與淑的結(jié)合是以共同的志趣和真摯的愛情為基礎(chǔ)的,這也是作者所期望的理想婚姻形態(tài)。在小說的結(jié)尾,哈代借裘德之口控訴了落后的婚姻道德觀,相信自己提出的婚姻觀在未來一定會被社會所接受:“我跟淑兩個人本來過得非常美滿,頭腦非常清楚,追求真理的時候非常大膽;但我們這種情況,可完全走在時代的前頭!時代還沒成熟到我們這種程度哪!我們的看法,早了五十年……于是結(jié)果她變得倒退起來,我哪,拚卻一切,最后毀滅完事!”[2]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