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
對于4000多公里外的北京來說,隴只是西南偏南方向上一塊毫不起眼的石子,卻嵌在一道不可忽視的屏障上:中國與14個陸地鄰國中的12個劃定了約兩萬公里長的邊界線,占陸地總邊界的9/10,而它所拱衛(wèi)的部分屬于另外未劃定的1/10。
196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支隊伍經(jīng)過長途跋涉,走到這里扎下營地。此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jīng)誕生了11年,而西藏自治區(qū)則要再等幾年才會設(shè)立。如今駐守在這里的是六連,士兵劉東洋說:“這個國家的絕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我們在巡邏,我們也不會到處去說?!彼麄兊氖刈o范圍大都是無人區(qū),其中一個地名翻譯過來就叫“魔鬼都不愿去的地方”。
“巡邏王”也免不了瀕臨崩潰
沒有人比劉東洋的老班長楊祥國對隴更有發(fā)言權(quán)。楊祥國17歲那年從重慶來到這里服役,整個西藏邊境,他所在連隊的巡邏線最苦,也最險。但這些路必須有人去走,陸地邊防的一個意義在于:到達某片領(lǐng)土,宣示主權(quán)的存在。
這里沒有界碑,也沒有“您已進入中國”的邊境警示牌,有的只是腳印。留下最多腳印的是個頭不足1.70米的楊祥國。
楊祥國每次腰系繩索,手持砍刀,負責開路。有的路線往返要在野外生存六七天,沿途是峭壁、冰河、雪山和原始森林。
負重與路線長度成正比。他們連牙刷都不帶,嚼口香糖代替刷牙,“少拿一點是一點”。但人均負重三四十公斤仍屬正常。需要架梯通過的路段太多,以至于他們會背上鋼梯,拆分后多人攜帶。必背的還有高壓鍋、汽油、大米、蔬菜、罐頭和火鍋底料,否則體力難以為繼。
在超過2000米的海拔落差里爬高伏低,人體受到挑戰(zhàn)最多的是肺和腳。一位首長參加過一次巡邏,返回時發(fā)現(xiàn)腳趾甲掉了一個。又過了些日子,他告訴別人,十個腳趾甲全沒了。
楊祥國被稱為“巡邏王”,但他也免不了瀕臨崩潰。他形容,每一次巡邏后都會“對人生多一些領(lǐng)悟”??植赖穆范胃饔懈鞯目植溃旱侗成健⒌斗迳?、老虎嘴、絕望坡,這些非正式的地名出處已不可考。絕望坡最好是埋頭去爬,抬頭看一眼都會失去勇氣,“越看越?jīng)]力氣”。刀背山山脊只有沙發(fā)椅那么寬,側(cè)面坡度接近直角,下面是深淵。
最受歡迎的地方,無疑是臥在河里的一塊“兩間房子大小”的石頭,離宿營點不遠。“我們叫它‘諾亞方舟”,楊祥國解釋,“你看到那個‘諾亞方舟,就相當于看到希望了”。
當一次巡邏終于完成,用士兵李聲松的話來形容,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
“我養(yǎng)了個好兒子”
從最長那條巡邏路返回,有些人會瘦好幾斤,劉東洋比較清楚這一點。他受過高等護理教育,在連隊做了衛(wèi)生員。
他與這里的傷痛打過很多交道。途中扭傷,就地用山泉冰一下,嚴重的打上封閉針。名叫山虱子的小蜱蟲制造的麻煩不小,要用鑷子輕輕拔出,以前有過發(fā)現(xiàn)不及時而導致感染最終只能做手術(shù)的先例。
風濕是相當普遍的職業(yè)病,不難理解:一路上渾身濕了干、干了濕,有時人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帳篷進了雨,而自己正躺在水里。楊祥國慶幸沒患風濕。他身上共有21處“光榮疤”,它們從他第一次走上巡邏之路開始積攢。新婚之夜,他曾羞于讓妻子看到自己的身體。
這是國家無戰(zhàn)事但邊關(guān)有犧牲的年代。六連有據(jù)可查被追認為烈士的就有14位,因公犧牲者遠多于此。1984年,時任西藏軍區(qū)司令員張貴榮到此踏勘道路時心臟病發(fā)作,痛苦地拽著馬尾死去。
所有烈士中,最年輕的看著像個孩子。2005年,19歲的古怒在巡邏途中摔下了懸崖。那里是一處濕氣很重的陡壁,木橋和山石上生著青苔,下面看不見底。為防萬一,過橋要一個一個來。古怒位于隊尾,因此他可以看到聚精會神過橋的戰(zhàn)友次仁珠杰所看不到的:山體滑坡的泥石流正從右側(cè)滾來。古怒沖過去推開了次仁珠杰,自己卻被石頭砸了下去。
舍己救人的古怒被追記一等功,他穿過的軍服進了團史館。人們?yōu)樗┥闲乱?,把他葬在營區(qū)一公里外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永遠眺望他的連和他的路。
古怒的母親最初連續(xù)三年來掃墓,2015年又來過一次,向眾人分發(fā)了她親手做的鞋墊。兒子出事10年了,她仍堅持到遇難處祭奠,拉著團政委楊守寶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等到回歸平靜,人們聽到她說:“我養(yǎng)了個好兒子”。
巡邏前寫遺書
前些年,連里的一個習慣是巡邏前讓寫遺書。遺書存在留給家人的“后留包”里。
楊祥國忘了寫過多少遺書。他18歲那年第一次留下遺言,很慎重地寫了兩封,一封給父母,一封給暗戀過的中學同學。遺言里囑咐爸媽保重身體,以及告訴那個女孩,他曾是那樣自卑和懦弱而沒有表白。天長日久,他很快寫到“沒什么感覺了”。他記得別人的一封遺書里只寫了5個字:“我一定回來?!?/p>
楊祥國是獨子,在父親9年前因病去世后,他鼓勵母親撫養(yǎng)了親戚家的一個女孩。他解釋說,每個人都會想到犧牲——就算不去想,不代表沒有看法。軍人本身就意味著犧牲,毫無怨言的那種。
對所有人來說,巡邏之路最具吸引力的地方莫過于終點,他們所說的“展國旗”——也就是上級所確定的宣示主權(quán)的地方。楊祥國說,走到那里,再苦再累,腰桿會不自覺地挺到最直,軍姿應該是“最標準的時候”,因為清楚地知道自己代表的是中國。
“展國旗”的時刻,所有人集合,拉開一面國旗,打開攝像機。指揮官在鏡頭前向上級報告:“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巡邏分隊經(jīng)過了幾天幾夜到達指定地域……”那一刻到來時,每個人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整理武器裝備和著裝。
宣示主權(quán)時,指揮官會帶領(lǐng)大家喊一些號子,諸如“祖國萬歲,人民萬歲”“祖國必勝,人民必勝”。在2017年一個這樣的時刻,指揮官帶頭喊了一句:“我們站立的地方是——”
“中國!”戰(zhàn)士們高聲回答、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