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勇
珍姑是我最小的姑姑。爺爺奶奶育有九個子女,五男四女,長幼年齡跨度二十歲。父親最長,早早就離家遠(yuǎn)行,1958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福建前線工作。珍姑是家里的老幺,年齡最小,長得也小巧玲瓏,像奶奶。珍姑白凈的臉上有一雙小眼睛,看上去她總是瞇縫著,加上那對彎彎的眉毛和微微上翹的嘴角,給人的感覺她總是在笑,很有喜感。
珍姑和爺爺奶奶住在老家很大的宅院里。那時哥哥姐姐們都長大成人,涌入了國家建設(shè)的洪流,大叔參軍去了部隊,二叔中專畢業(yè)在市法院做事,三叔走得最遠(yuǎn),去了跑馬溜溜的青海。幾個姑姑女孩子家的,早早就嫁人了,只有珍姑和小叔還小,陪在父母身邊。說老家宅院很大是相對的,那宅院其實是一座江南普通的院落。正屋為廳堂,廳堂里安放著祖先的牌位,廳堂的側(cè)墻上掛有一幅祝枝山的字頗為引人注目,廳堂前面是一口十幾平方米的天井,天井里的水池中幾株睡蓮正開著淡粉色的花,水池邊一棵桑樹枝繁葉茂,另一邊一口釀酒的灶散發(fā)著酒香。天井正對廳堂的墻上嵌一個刷紅漆的“?!弊?。廳堂左右有兩間廂房,后院是一個雙層建筑,一二層各有三間堂屋,左右堂屋上還各搭建一層閣樓。因為哥哥姐姐們都離開家了,原本擁擠的宅院顯得空曠了許多。
老家在瑞安,那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城,前街后河。老宅的門朝街開著,門前一條青石板路透亮而幽靜,晨曦中一位嬌小的江南女子提一只雕花水桶朝你走來,那是珍姑每天沿著青石板路到十米開外的井里提水。到了夜晚,昏黃的路燈下,不時走過賣魚丸的貨郎,那清脆的叫賣聲穿透整條巷子。每到梅雨季節(jié),入夜淅淅瀝瀝的雨聲隨意便潛入人們的夢鄉(xiāng)。老宅的廚房緊挨在匯頭河邊,一扇大窗戶臨河開著,河岸邊的柳枝低垂入水。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劃著烏篷船沿河叫賣自產(chǎn)的蔬菜瓜果,只要順繩放下一個籃子,就能吃到最新鮮的果蔬。最有趣的是臨窗釣魚,那小河里一年四季有各種不同的魚。夕陽西下的傍晚,從廚房的大窗戶伸出一支釣竿,不一會兒就能釣上一只魚或鱉,有時還能釣上一條滑膩膩的河鰻來。那時的人懂得與自然和諧相處,從不竭澤而漁,很有節(jié)制地只釣幾條魚。珍姑總是接過小叔釣上來的魚放進灶臺邊的水缸里,隨吃隨取。我極其推崇這樣一種臨水而居、天人合一的境界。
爺爺是位老中醫(yī),早年畢業(yè)于南京國醫(yī)館,他對婦科治療頗有見地,他的診所在瑞安老家曾經(jīng)小有名氣。因為高度近視,幾近失明,爺爺早早就不再開診所了,可是上門求醫(yī)者還是絡(luò)繹不絕。只要是病人,爺爺從無二話,盡醫(yī)者本分,盡管那時爺爺已經(jīng)沒有生活來源,依然分文不取。那些劃烏篷船從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民,知道爺爺?shù)钠?,總是帶些自產(chǎn)的魚蝦或糕點上門,以作藥費。每每有病人上門,珍姑便將爺爺攙扶至廳堂,立在爺爺身邊,看爺爺把脈問診,像個丫鬟。那時爺爺蠻可以靠他的醫(yī)術(shù)換口飯吃,可是爺爺認(rèn)為沒有名號的坐堂問診,是絕不可開價收錢的,何況求醫(yī)者多半來自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爺爺?shù)纳钍强繋讉€均已成家立業(yè)的孩子們接濟??亢⒆羽B(yǎng)活,爺爺很是苦惱,還好奶奶樂觀豁達,盡管她只是個家庭主婦,這一點珍姑隨奶奶。
珍姑從老家來我們家時我剛上小學(xué),小妹妹才三歲,是父親讓她來的,一是減輕爺爺家的負(fù)擔(dān),二是父母工作繁忙無暇照看我們,就讓珍姑來照顧我們的生活。珍姑從老家的小縣城來到福建的省會城市,住進報社家屬大院,這對于一個從小生活在柳綠花黃的江南水鄉(xiāng)的珍姑來說很不適應(yīng)。她總是燒不好煤爐,時常為煮一鍋夾生飯哭鼻子;她從來不敢一個人上菜市場買菜,因為她普通話很不好,更聽不懂福州方言;她總是問我爸爸為什么下班回家了還每天要寫那么多文字。有一件事最令她驚慌失措。有一個階段曾時興佩戴紀(jì)念章,爸爸送她一枚夜光的毛主席頭像紀(jì)念章,珍姑很喜歡,總是別在胸前。那天珍姑一個人上街看熱鬧,她的紀(jì)念章就在大街上被人搶走了。其實那個時期搶紀(jì)念章的人還真不少,而且技藝嫻熟,只需從你胸前輕輕一摘就完事了,甚至胸前別紀(jì)念章的衣服都完好無損。珍姑的紀(jì)念章被搶走把她嚇壞了,她愣愣地站在街上不知所措,直到天黑才驚魂未定地回到家里。她一直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獡屗膼鄣南裾拢咳藶槭裁匆巡粚儆谧约旱臇|西占為己有?那年珍姑應(yīng)該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jì),江南女子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精致嬌小的容顏,還有那對傳情的眼神,加上待人真誠熱情,很是討人喜歡,大院里年齡相仿的姐姐們都樂意與她來往。
珍姑在省城福州住了一年多,還是走了,回老家瑞安去了。她原本可以再待下去,也許可以在省城找份工作,爾后在這里成家做個城里人??墒钦涔盟监l(xiāng)心切,更主要的是有個如意郎君令她久久牽掛。那是她來福州之前,有個搪瓷廠的工人阿光曾經(jīng)與她海誓山盟,珍姑答應(yīng)到福州來,就是擔(dān)心爺爺?shù)摹皻v史問題”連累人家,所以離開故鄉(xiāng),希望用時間和距離沖淡這份情感。可是阿光義無反顧,他軟磨硬泡要到了珍姑在福州的地址,于是鴻雁傳書,孜孜以求。阿光其實只有小學(xué)文化,文句并不通順,字也是極稚嫩的那種,可字字真誠,每次珍姑讀完信都暗自抹淚。珍姑與阿光的文化程度相當(dāng),她是受了爺爺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老觀念的影響。最終阿光成為我的姑父。珍姑走的那天一步三回頭,看得出她有些不舍,不舍她新結(jié)識的姐妹,她們讓她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她不舍還小的我們,她知道她這一走,我們就沒人照顧了。其實我一點都不難受,反而有點即將獲得自由的竊喜。
珍姑成家了,就住在離爺爺家不遠(yuǎn)的小巷深處。房子極小,一間二十平方米的小屋,外加一層用杉木板搭建的小閣樓。他們就這樣建立起自己的小家庭,夫唱婦隨,其樂融融。珍姑為阿光生了三個孩子,二女一男。那時的物質(zhì)條件不好,多虧阿光心靈手巧。一塊棄之無用的木板,在阿光手里就成為一張板凳;孩子們的衣服多半都是阿光親手裁制的。阿光最拿手的要數(shù)做饅頭,他把地瓜粉和面粉按一定比例摻和在一起,加上對酵母精準(zhǔn)的把握以及火候的控制,做出的饅頭口感極佳,小巷里無人不夸。珍姑家隔著爺爺家的匯頭街兩條巷子,那時候爺爺因為“歷史問題”的困擾已經(jīng)雙目失明了,珍姑常常帶上阿光的饅頭去看爺爺,逗爺爺開心。珍姑心地善良,她住的巷子原本沒有路燈,夜里行走,黑燈瞎火的,珍姑就在自家朝巷子的墻頭上安了一盞燈,那是小巷里唯一一盞徹夜長明的路燈,珍姑將燈安得很高,使那亮光能夠照得盡量遠(yuǎn)。珍姑為人熱情,誰家有什么事情她都愿意幫忙,加上她在福州待過一年多,耳濡目染城里的不少見聞,算是見過些世面,巷子里的少婦們都喜歡與她聊天,一有空閑就都聚在珍姑家了。對珍姑來說,那是一段雖然清貧,卻溫馨充實的歲月。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著,轉(zhuǎn)眼孩子們都長大了,到了上初高中的年齡。此時,改革開放的大潮正在中國大地興起,蘊含在百姓中間的巨大潛能被喚醒。作為溫州的一個縣,瑞安人最先感受到市場經(jīng)濟的潮汐變化,紛紛下海經(jīng)商,不乏商賈大企。阿光沒那份能耐,可是孩子們都大了,正是用錢的時候,珍姑和阿光幾經(jīng)商量,最后決定開一家饅頭店,專門出售阿光拿手的饅頭。珍姑的饅頭店就開在自家的房子里,阿光總是凌晨起床將面和好,備足當(dāng)天要賣的面后再去搪瓷廠上班,饅頭店就交給珍姑打理。他們騰出沿街巷的五平方米房間,門面是江南常見的板式鋪子的樣式,不足三尺寬。每天晨曦初露,珍姑便一片一片卸下鋪面的木板,開始一天的營生。入夜昏黃的路燈下珍姑再將木板一片一片合上。盡管是小本生意,可是阿光做的饅頭量足,口感獨特,幾條街巷的人都交口稱贊,顧客時常需要排隊等候,生意很是紅火。珍姑就是靠著小小的饅頭店,守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
一生很長,長得就像珍姑家那條幽深的巷子。巷子的石砌路面光亮照人,逢梅雨季節(jié),少有人踩到的地方便會泛起綠色的青苔,稍不留神極易滑倒。珍姑五十歲那年就滑倒在命運的路口。珍姑得的是乳腺癌,被切除了一邊的乳房,此時爺爺已經(jīng)過世(奶奶早于爺爺走完了她生兒育女、燒火做飯、吃飯從不上桌的一生),珍姑沒了心理依靠。在珍姑看來,只要爺爺在,什么病都無非是幾帖中藥的事。阿光很是自責(zé),他總覺得珍姑是因為經(jīng)營饅頭店累的。他攬下了所有的活,白天上班,饅頭店改在早晚營業(yè),一邊還得照顧患病的珍姑。好在孩子們懂事,放學(xué)后幫忙打個下手。珍姑與疾病抗?fàn)幍穆肥瞧D辛漫長的,三年里因癌癥引起的病變,她先后被切除了膽囊、腎臟和部分肺葉。她的每一次手術(shù),對于阿光來說都是一次與珍姑的生離死別,而那種無法承受的漫長等待和轉(zhuǎn)危為安的欣喜,使得他們的恩愛在內(nèi)心更加滋長,那是一種患難中建立的恩愛,堅不可摧。幾年的治療和阿光的悉心照料,加上珍姑心境豁達開朗,她的病灶居然奇跡般地消失了。只是珍姑原本就嬌小的身姿越發(fā)顯得單薄,很難想象一個瘦小的身子如何扛住泰山壓頂般巨大的病魔。江南小巷里的生活又為珍姑敞開一扇充滿亮光的門。珍姑憧憬著未來,而未來的殘酷卻是珍姑始料未及的。
阿光在珍姑痊愈后不久病倒了,也是癌癥,而且是肝癌。其實阿光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因為珍姑病著,他藏起所有的檢查報告,不露聲色。為了珍姑和這個家,阿光拼命賺錢,因為活著很珍貴,他不能懈怠。珍姑發(fā)現(xiàn)阿光不對勁是他日漸消瘦,更主要的是阿光喝不下酒了。原本阿光每天忙完活計,總喜歡就著一碟花生米喝一壺珍姑為他燙的老酒,珍姑陪他坐著,聊著每天的生意,聊著孩子們的瑣事,聊著自己日漸好轉(zhuǎn)的病情,伴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那深巷小屋里的燈光就這么一直亮著??墒前⒐獾墓膺€是漸漸熄滅了,他熬到了珍姑病情痊愈,卻沒有熬到孩子們長大成人,他幾乎用自己的命換回了珍姑的命,而留給自己的是那盞徹夜不滅的長明燈。盡管珍姑無比虔誠地尋遍老家的大小寺院,燒香禮佛,吃齋念經(jīng),還是沒能從死神手里挽回阿光留戀的人世間。對于阿光的離世,珍姑沒有很長的沉湎,她經(jīng)歷過奶奶、爺爺困苦中的訣別,經(jīng)歷過自己九死一生的磨難,她變得越發(fā)堅強,這其中也得益于她的生性開朗。生活還得繼續(xù),饅頭店的營生還得繼續(xù)。于是,晨曦中饅頭店開張時卸下門板的聲響又在小巷深處響起,饅頭出籠的淡淡面香彌漫著整條巷子。
三十年過去了,珍姑已逾古稀,還是瞇縫著她的小眼睛,還是微微上翹的嘴角,依然有一種喜感,只是頭發(fā)早已花白,深深的皺紋刻在她的額頭,些許老年斑泛上她的臉頰,珍姑成了個小老太太,身體尚可。世事變遷,如今老家瑞安因為經(jīng)濟繁榮,早已撤縣建市,城市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年的模樣,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爺爺?shù)睦险呀?jīng)被夷為平地,建起了高大的居民新村,石階小巷和彎彎幽靜的匯頭河如今成了市政道路,終日喧囂。河網(wǎng)密布、油菜花黃、烏篷悠悠、日出江花的江南水鄉(xiāng)已經(jīng)無處覓蹤。珍姑家卻依然如故,因為在小巷深處,經(jīng)過幾輪的拆遷也沒能拆到她家,只是原本坐落在小巷深處的家,如今已經(jīng)靠街市很近了。珍姑絲毫沒有抱怨。如今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yè),大女兒從教多年,成了優(yōu)秀教師,小女兒經(jīng)營一間時尚服裝店,生意很好,兒子長得越發(fā)像阿光,心靈手巧,被一家制造企業(yè)高薪聘用,他們再不需要靠她經(jīng)營饅頭店養(yǎng)活。兒子買了套電梯房讓珍姑去住,可是珍姑說什么也不愿意。珍姑一個人住在已經(jīng)破敗的老房子里,她的饅頭店依然開著。其實這些年物質(zhì)空前豐富,她的饅頭銷量已經(jīng)遠(yuǎn)不如前,可是珍姑一點也不在乎,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樣的生活,因為那是阿光留下的手藝,守著老舊的饅頭店,就像守著過去的時光,守著小巷簡單平靜的生活,守著珍姑對阿光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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