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華
一個人只有做好自己,才能夠做好父母。
“我被自己的冷漠態(tài)度嚇著了”
康妍今年35歲,是一個7歲女孩的媽媽,見到我的時候顯得很困惑。她說,自己在一家三甲醫(yī)院做護(hù)士,護(hù)理病人盡職盡責(zé),還特別有耐心??擅鎸ε畠?,她的態(tài)度卻是180度大轉(zhuǎn)彎。別說很有耐心了,有一些時刻甚至可以用“冷漠”來形容。有時候,女兒“媽媽—媽媽—”地喊她,她根本不想回應(yīng)。
女兒兩歲左右的時候,自己在小區(qū)里玩。該吃飯的時候,康妍說了幾遍,女兒還是不愿意回家。她就生氣了,一個人徑直往家走,任憑女兒在后面哭著喊著追,她都沒回頭,心里還很解氣地想:“活該,有本事你別攆我呀!”鄰居阿姨看不過,有點兒生氣地說她:“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小孩子!”她才停下腳步等女兒過來,拉著她的手回家。
“我特別無法容忍的是,看到女兒因此傷心、難過,我居然會有一種快意恩仇的感覺!每當(dāng)這時候,我就會激靈一下,我被自己的冷漠態(tài)度嚇著了。我覺得自己太可惡了,根本就不配做一個媽媽?!闭f著說著,康妍的眼圈兒就紅了。
“我看到你這樣說的時候,內(nèi)心很復(fù)雜。”“是的,特別自責(zé),特別恨我自己……又很混亂、困惑、掙扎……我該怎么辦?”“先不去到‘怎么辦那里,就在這樣的情緒里待一段時間。如果愿意,可以跟隨內(nèi)心的感受,用身體來表達(dá)?!?/p>
康妍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蹲下來,把頭夾在膝蓋中間,臉朝地面,十指交叉放在頭頂。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站起來,坐到椅子上,眼睛盯著地面不說話。
看康妍平靜了很多,我和她核對,“好些了?可以告訴我剛才內(nèi)心的歷程嗎?”她淡淡地回答:“開始時特別無力,找不到出路。蹲下時像是被很多的情緒淹沒了……在那里,慢慢讓心安靜下來,力量也就回來一些了?!蔽铱隙ㄋ?,“你有力量,而且可以自己找回來。”她點點頭,有一點兒感動,可緊接著問我,又像是自問:“您說,我是不是不愛我的女兒?”我搖搖頭說:“我相信你對她的愛,你來這里和我談這些就是明證?!币苍S,只是有時被什么東西擋住了。
“我最討厭我媽這樣對我,可我竟然也這樣對我女兒!”
回到以前康妍和女兒互動的畫面,我問她:“在這樣的場景里,你心里的感受是怎樣的?”她似乎特別不愿意承認(rèn)又不得不承認(rèn):“我好像……特別討厭她、嫌棄她,覺得她是個麻煩。”然后,她說恨自己的感覺又來了。
“這樣的場景和感受是你熟悉的嗎?意思是,在你做媽媽之前就熟悉的嗎?”康妍面部的表情告訴我,她在追尋她的記憶,我提醒她慢一點兒。突然間,她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臉上充滿了驚訝感,然后表情變得沉重起來,淚珠一顆一顆地往下滴。她往椅子深處靠了靠,帶著疑惑和宿命的感覺看著我,“王老師,難道……真的有輪回嗎?我最討厭我媽這樣對我,可我竟然也這樣對待我女兒!”
我說:“慢一點兒,說一說,讓我知道一些?!彼拖骂^,顯得有些困難,“在我們家,我是3個女孩中最小的一個。怎么說呢?就好像她倆是在花盆里長大的,有人澆水、施肥,而我則是花盆邊緣甚至花盆外的一棵自生自滅的小草,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艱難長大?!彼f自己從小就渴望得到父母,特別是媽媽的關(guān)注。
康妍想起一件事,跟她與女兒的那次經(jīng)歷驚人的相似,“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好像白天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我想找個機(jī)會和我媽搭個話,讓事情過去。于是,我就借故讓媽媽看我書本上的一幅畫,‘媽‘媽‘媽連叫了3聲,她明明聽見了,就是假裝在忙,頭也沒回?!蹦菚r的康妍只好悻悻地脫衣上床,蒙起被子哭了好半天。
在康妍看來,媽媽當(dāng)時的感覺特別像她有時對待女兒的感覺:“她好像……特別討厭我、嫌棄我,覺得我是個麻煩?!?/p>
“這樣的時候,你怎么看自己?”我問康妍。她搖搖頭說:“盡管生媽媽的氣,但好像我也特別嫌棄自己?!?/p>
“就像你有時嫌棄女兒丹丹?”我問。她點點頭,顯得好沮喪,“您是說,我有時把對小時候自己的態(tài)度投射到了孩子身上?”
代際之間就是會有這樣的相似,就是會有這樣的“遺傳”。
“做自己夠好的父母”
我問康妍:“此刻,還能連接到當(dāng)時的感受嗎?和媽媽互動時的?”她點點頭說:“特別委屈,覺得很屈辱、很傷心、很無助,也很生氣?!?/p>
我邀請她:“慢下來,我們在這里做一點兒工作。想象著進(jìn)入那個畫面,把現(xiàn)在的你帶進(jìn)去。是的,35歲的你,一個成熟、穩(wěn)定的成年人,感知你的能力,讓愛充滿你的心?!笨此郎?zhǔn)備好了,我讓她帶著這份力量想象面前是那個七八歲的自己,看著她的樣子和她說類似這樣的話:“我知道你當(dāng)時很委屈、傷心、無助,也很生氣,你覺得自己被嫌棄,你期待得到媽媽的關(guān)注,渴望被愛、被重視……”讓她“看看”那個小女孩聽完這些有什么反應(yīng),有什么愿意回應(yīng)的。然后向那個小時候的自己承諾:“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有了更多的能力和資源,學(xué)會了很多,可以關(guān)注你、及時回應(yīng)你、陪伴你、支持你、愛你。”聽完這樣的承諾之后,再“看看”那個小女孩又會有什么反應(yīng)。
聽康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說:“此刻,你感覺如何?如果愿意,可以以你自己的方式和她有一些身體的接觸,比如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的頭,或者把她抱在懷里?!蔽覈L試著遞過去一個抱枕,她接過去抱在懷里,用手輕輕地?fù)崦?,還用臉頰輕輕地蹭一蹭。然后,她睜開眼睛,沖我點點頭,笑了。她說,自己和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都覺得踏實了、安全了、放松了。
我提醒她,以后再有這樣的感覺出現(xiàn)時,可以不斷地和自己進(jìn)行這樣的過程,讓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不斷地被撫平,接納小時候的自己,感覺自己更加完整。她像終于找到了解決方法,很開心地點點頭,還問我這種方法叫什么名字。我反問她覺得叫什么合適,她想了想說,就叫“做自己夠好的父母”吧!是的,一個人如果能做自己夠好的父母,就一定能夠做孩子夠好的父母。
帶著這樣的能量再看女兒,康妍覺得是女兒替當(dāng)年的自己背負(fù)了很多,自己“快意恩仇”的時候,好像覺得“終于扯平了,你也有今天!”這對女兒太不公平了。以后要有意識地區(qū)分女兒和小時候的自己,讓這種“遺傳”在這里終止?;仡^探討她和媽媽關(guān)系的時候,她突然有一個疑問:“會不會,我小時候也只是背負(fù)了媽媽的很多東西?”或許吧。她希望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和媽媽聊一聊這個話題。
送走康妍,我想起了一個又一個類似的個案。在與孩子、伴侶、家人、朋友互動的過程中,很多人習(xí)慣性地因為某類小事激起很大的情緒,彼此不歡而散,事后自己都覺得奇怪。很可能,這時的情緒不僅有指向當(dāng)時當(dāng)刻現(xiàn)實中的某個人的,更有疊加了曾經(jīng)未被處理的情緒,而后者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是需要重新處理的“舊傷”。從孩子身上照見自己,從別人身上照見自己,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