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瘋了的狼
【說法】
2012年底,我因為一本寫狼的書稿終于接近尾聲,心情漸趨放松,但這時卻傳來讓我震驚的消息——新疆北塔山發(fā)生了狼災(zāi)。接下來數(shù)日,多位朋友打電話給我講述此次狼災(zāi)情況。很快,零亂的北塔山狼災(zāi)消息經(jīng)由他們講述,拼接成了清晰完整的事件——三天前的下午,北塔山牧場有八百多只羊、七十多頭牛和二十多匹馬被狼群突襲咬死。有人看見突襲的狼多得驚人,一群又一群猶如大網(wǎng)似的撒向牧民的冬窩子(牧民的冬居所),頃刻間便包圍了牛羊圈。狼群襲擊前沒有任何跡象,牧民更是沒有任何預(yù)感,所以狼群順利得逞,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而被狼咬死后撕開肚子的羊、牛和馬遍布山坡。有一戶牧民的一百多只羊無一幸免,在山坡上白花花地趴成一片,讓人疑惑那是一些石頭。雖然近年來新疆各地頻頻發(fā)生狼出沒的事件,但此次北塔山的狼之多,來勢之洶涌,都是前所未有的。一時間,人們驚嘆,這次狼真的來了。
我的心情變得頗為沉重,歷時數(shù)月剛剛完成一部寫狼的書稿,而此次狼災(zāi)卻讓我生出疑惑,多少年來,人與狼,或者說牧民與狼的關(guān)系,仍如此簡單——牧民為生存而養(yǎng)羊,而狼亦為生存而吃羊,在造物主暗布玄機(jī)的棋盤上,人、羊或者狼,都別無選擇地成為其中一枚棋子,像我書稿中的主人公達(dá)爾汗所說的“被一個看不清的東西”所掌控一樣,這就是命運(yùn)。
人與狼對峙,其實并非面對面,更多的是人對狼的防范和狼對人的窺視,一旦二者之間的那道“籬笆”被推倒,狼便一躍而入接近人,頃刻間制造出血淋淋的事件。從智商上而言,人不如狼,狼總是能夠想出對付人的辦法,并達(dá)到目的。而人在防狼打狼時卻總是無能為力,并因為屢屢上狼的當(dāng)而蒙恥。近十年來,草原上出現(xiàn)了電、汽車、摩托車、煤氣爐等等,狼的嗅覺和聽覺靈敏,聞到汽油尾氣味和聽到馬達(dá)聲,便迅速離去。狼的生存空間由此變小,并一再被逼出草原和牧場。但就在人們以為狼已經(jīng)遠(yuǎn)去,狼卻突然出現(xiàn)了,其數(shù)量之多,來勢之兇猛,侵襲家畜數(shù)量之多,都無一不讓人觸目驚心。此次北塔山狼災(zāi)就是例證。
牧民與我聊天時表明一個觀點,狼此次襲擊北塔山靠的是策略,人未及防備,或者說沒有意識到狼突襲的策略會如此厲害,所以狼便輕易得逞。所以說,造成此次狼災(zāi)的根本原因是人的疏忽。但牧民們聽了我的觀點后告訴我,狼在冬天襲擊冬窩子的牛羊,實際上只是冰山一角,狼制造的更多災(zāi)害在牧場上,牧民的牛羊多在夏牧場喪命于狼口,讓人防不勝防。我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狼突襲牛羊,或者說狼將其狡詐和兇惡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之地,皆在夏牧場上。牧民們痛恨狼,實際上痛恨的是狼撲向牧場上的羊時運(yùn)用的那些狡猾策略。有一句哈薩克族諺語說,狼行千里,為的是名聲。狼的名聲是什么呢?幾乎所有的牧民都認(rèn)為狼是靠策略活著的動物,所謂狼的名聲,就是狼吃羊時并非與人斗勇,而是運(yùn)用其策略與人斗智,而且總是能夠得逞。所以狼的名聲一說,實際上是指狼發(fā)揮的狡猾策略。
我從牧民們的講述中感覺到,他們害怕的并非是狼的尖牙和利爪,而是狼幽藍(lán)的眼睛里令人琢磨不透的想法。人永遠(yuǎn)都不知道狼在想什么,而狼的想法總是防不勝防,狼運(yùn)用其策略與人斗智斗勇時,實際上人一直處于被動位置,往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狼將牛羊咬死后,或棄于荒郊野地,或拖走吞噬。牧民們說,此次北塔山發(fā)生狼災(zāi)后,他們才想起從今年夏天開始,狼便多得嚇人,似乎每一棵樹的影子里,每一塊石頭背后都藏著狼,隨時都會竄出來撲向牛羊。
牧民們總結(jié)出一點,狼不光狡猾,而且行動迅速,從不猶豫徘徊,堪稱動物中的冷面殺手。狼離去時,悄無聲息;狼來時,似乎來的不僅僅是狼,同時來的還有深藏在狼雙眼中的策略,牧民們不僅無力應(yīng)付狼的策略,而且還常常為此蒙恥,因為狼運(yùn)用策略與人斗,人總是失敗。
因為狼的策略往往能夠得逞,所以在與狼的爭斗中人總是不能取勝,而且還使狼顯得比人聰明,讓人在心理上蒙恥。為此,牧民們叫苦不迭,難道人一點辦法都沒有,要眼睜睜地看著人被狼耍,眼睜睜地看著羊被狼吃了嗎?
【事實】
一只狼瘋了!
狼瘋了是一種意外。在狼群之中,或與眾狼相比,那只瘋了的狼的確是意外。它瘋了之后便不停地走動,完全喪失狼平時的謹(jǐn)慎和隱蔽,搖搖晃晃走過草地,喝河里的水,而且不停地怪叫。
烏鴉是狼的好朋友,一直在天空中為狼偵察前方情況,并及時傳遞給它們。這只瘋狼的頭頂有一只烏鴉,它發(fā)現(xiàn)前方不遠(yuǎn)處有村莊,便用鳴叫向狼傳遞信息,但狼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一直走向了村莊。烏鴉在空中顫抖了幾下翅膀,急切地鳴叫著飛走了。
它前方的村莊是禾木。禾木也居住著蒙古族圖瓦人,按推斷,這里的圖瓦人是成吉思汗西征歐亞返回時留下的一部分士兵繁衍的后代。禾木村有一條河叫禾木河,從村中流過,圖瓦人、哈薩克族人,還有一些外面來的漢族人依河兩岸而居。與白哈巴村頗為相似的是,這里的人們也居住在有尖頂?shù)哪绢^房子中,房前屋后分布木柵欄,顯得頗為漂亮?!昂棠尽币幻膩須v很有意思,據(jù)說當(dāng)年這里有很多哈熊出沒,人們將其獵取當(dāng)做食物,因為哈熊太多,以至于獵人們獵取的哈熊無法運(yùn)回,便將其砍卸成大塊掛在樹上風(fēng)干,以待時日取回。哈熊除了熊掌、熊膽外,身上的油也很珍貴,所以人們后來就將那個地方叫“哈熊身上的肥油”,翻譯成哈薩克語即“禾木”。再后來,來這里居住的人越來越多,哈熊越來越少,但禾木一名卻被叫了開來。一位老人說,哈熊離開這里后,留下了一個和它們有關(guān)的名字,不知道以后人離開時,會留下什么?周圍的人對他的話不感興趣,所以沒有人接他的話茬。
那位老人家門前的一棵大樹不知何故連根拔起倒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去,黑乎乎的樹根像是蹲著的一只哈熊。老人也承認(rèn)它像哈熊。他笑著說,它一動不動,是一只在睡覺的哈熊,它睡著了,整個阿爾泰和它沒關(guān)系了。人們覺得那位老人喜歡哈熊,于是就說他想哈熊身上的肥油呢!但也有人心存惡意,說他想哈熊的掌呢,哈熊一掌拍到他身上,他的老命就沒有了。這話傳到他耳朵里,他佯裝生氣地說,你知道個球,哈熊咬人時能用牙時只用牙,是不會用掌的,你娃娃遇上一次就知道了。
這只瘋了的狼接近禾木村后,它便變成了一件怪事。一天夜里,那位老人正在酣睡,突然從屋后的山坡上傳來一連串怪叫聲。他被驚醒,順手摸出床頭的刀子,跑出門察看情況。附近的人都被驚醒,不知什么怪物要沖進(jìn)村子里來了。少頃,那怪叫聲又傳了過來,陰森,恐怖,讓人不寒而栗。人們判斷,是一只哈熊在叫,而且邊叫邊接近村莊。那位老人覺得不應(yīng)該是哈熊,已經(jīng)很多年不見哈熊出沒了,更別說它們還敢接近村莊?人們覺得他在維護(hù)哈熊,生氣地對他說,就是你家門前的那個爛樹根太像哈熊,而且一動不動,讓山上的哈熊誤以為有它的同類被困在這兒,所以便要進(jìn)入村莊把它救走。你趕緊把你那個爛樹根燒了,啥事情也就沒有了。他很生氣地說,是不是哈熊都不能肯定,就在這兒亂放屁。氣氛變得沉悶起來,誰也不再說話。那怪叫聲仍在持續(xù),但卻沒有進(jìn)入村莊的意思,人們的心情因此放松下來,各自回家去了。有人回到家仍在嘟囔,叫、叫,叫個球,害得人睡不著覺。也有人覺得發(fā)出怪叫的這個不明物挺可憐的,心想,這么黑的天,你這樣大聲地叫,把肚子叫餓了就麻煩了。如果你不這樣費(fèi)力地叫,也許還可以多撐兩天。他回到屋中倒頭便睡,那怪叫聲雖然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但他斷定不會有危險。再說了,動物不高興叫幾聲又有什么呢,人還經(jīng)常吵架、發(fā)脾氣呢!村里有一個女人發(fā)脾氣時用腳踢樹,嘴里發(fā)出的吼叫聲讓鳥兒都驚飛而去。說實話,人發(fā)脾氣時的叫聲比動物的叫聲難聽多了,聽一次讓人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踏實。
第二天早上,那怪叫聲仍在持續(xù)。經(jīng)過一夜,它的叫聲已經(jīng)變得嘶啞,但它怪叫的頻率卻并無變化,一聲接一聲,猶如石頭從山坡上向下滾動。它叫了一夜都不離去,不僅村里人覺得奇怪,連那位老人也頗為詫異,這是個什么怪東西,為什么一直如此怪叫?疑惑讓他和村里人都變得慎重起來,似乎有一把刀子正在逼近,其目標(biāo)就是村里人。他們手提木棍和刀子上山,向發(fā)出怪叫聲的地方搜尋過去。由于那怪叫聲一直在持續(xù),所以他們很快便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了發(fā)出怪叫聲的地方。怪叫聲是從一片荊棘叢中發(fā)出的,他們握緊手中武器圍了過去。是一只狼。不知它出于何故,陷入荊棘叢無力掙扎,便就這樣怪叫著。這片荊棘叢十分密集,每一根荊條上都長著長長的刺,它已經(jīng)被刺得渾身流血,如若再動,荊棘刺還會刺入它身體里去。
人們詫異,這么密集的荊棘叢,它是怎么進(jìn)去的?它只要接近荊棘叢就會被扎得生疼,難道它不知道疼鉆了進(jìn)去?人們對狼沒有好感,現(xiàn)在它身處如此處境,他們都很高興,說它是一只傻狼,把自己稀里糊涂弄進(jìn)了荊棘叢中。也有人冷靜地分析,它可能是從高處跳下來掉進(jìn)荊棘叢的。當(dāng)時,有一只它追逐的獵物從這里逃竄,它利用高地勢一躍而下意欲將其抓住,不料卻掉入荊棘叢中,幾番掙扎后變得渾身血淋淋的,加之內(nèi)心恐懼,便開始怪叫。一群人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如果將它打死的話,就要鉆進(jìn)荊棘叢中去,荊棘叢可以把狼刺得渾身流血,人自然也不例外。但如果放過它,就如同放過仇家,他們又不甘心。幾經(jīng)猶豫,他們撿起地上
的石頭砸它,但石頭被荊棘叢所阻,打不到它的身上。這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這只狼很奇怪,它雖然渾身受傷,但卻像不知道荊棘有刺似的仍在亂扭亂動,這樣一來它便不停地被荊棘刺扎中,有更多的血流了出來。疼痛讓它唯一的本能反應(yīng)就是怪叫,除此之外,它似乎已沒有任何清醒的意識。
這只狼就是個瘋子!有人感嘆一句。沒想到他的話卻很快變成了事實。狼在亂扭亂動之中把荊棘叢沖開,身上又被劃出血痕,怪叫幾聲之后,沖出了荊棘叢。人們以為它要撲向人了,紛紛舉起刀棍準(zhǔn)備打它,但它卻在地上轉(zhuǎn)圈、打滾,如身處無人之境。有人向它喊了一聲,它沒有任何反應(yīng)。有人扔去一塊石頭打在它身上,它還是沒有反應(yīng)。怪了,這只狼怎么啦,一點正常反應(yīng)都沒有。人們很驚訝,不知該如何對待它了。
它是一只瘋狼。那位老人這時冷靜地說了一句話。對,是瘋狼!所有人都堅信這一點。因為有了這個判斷,大家都覺得它的反應(yīng)一點也不奇怪了,一只狼瘋了就應(yīng)該是這樣,要不才奇怪呢!有人突然喊出一句,瘋狼也要打。對,打瘋狼,正常的狼都那么可怕,瘋了就更可怕了。必須把它打死。人們的叫喊聲亂成一片。那位老人想制止人們,他說,不要打,它都瘋了,多可憐。但他又怎能拗得過眾人,于是乎,人們手握刀棍向狼撲去,開始了擊打。狼被擊打得又發(fā)出怪叫,從地上一躍而起亂竄,人們害怕它嘴里的牙,紛紛往一邊躲閃。它慌不擇路,一頭又撞入了荊棘叢中。荊棘叢又像大網(wǎng)似的將它裹在了里面,同時也讓人們無法再下手了。毛驢子下
哈的狼,自己找死!人們?nèi)枇R它一番,覺得無趣,便下山了。它在荊棘叢中仍被刺得怪叫,但人們好像聽不見似的,不再回頭。
它叫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知道,它被困在荊棘叢中出不來,如果它再被困幾天的話,就會餓死。狼的處境讓他們很高興,餓死它也挺好,免得我們再動手。當(dāng)晚,那位老人悄悄摸上山,用刀把荊棘叢一根根砍斷,將它放出。它不再怪叫,但卻仍不離去,在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它的意識被一個神秘的惡魔掌控,它變成了一枚沒有任何意識的棋子,在惡魔的牽引下完成著一場不為人知的生命搏弈。于它而言,這時候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包括它自己的生命,以及它生命所面臨的危險。老人用憐憫的目光看了它一會兒,轉(zhuǎn)身下山。他可以將它從荊棘叢中救出,但卻無法幫助它恢復(fù)意識,只好任它聽天由命了。他回到家中想,狼啊,你可千萬不要走到村子里來,不然人們會把你打死,狼的存在就是人的麻煩,所以你只要一走進(jìn)村里就會被打死。他想了很久,也沒有弄明白這只狼是因為什么瘋掉的,如果狼像人一樣受刺激會瘋的話,又是什么樣的刺激讓它喪失了神智?他知道狼會得病,而且大部分狼就是得瘟疫等病死掉的,但瘋了的狼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真是讓人匪夷所思。他感嘆一聲,瘋了的狼和瘋了的人一樣可憐,慢慢地,生命似乎就從其身上褪色,只剩下了一個空虛的軀體。
村里人也在議論這只瘋了的狼,大家一致認(rèn)為它吃了得瘟疫的老鼠,所以才瘋了。以前村里有一只狗吃了得瘟疫的老鼠后瘋了,只要看見人就往上撲,后來被關(guān)在一個院子里,不料它一夜間居然把幾棵樹啃得白花花的,樹身上密布讓人駭然的牙印。有人扔去一塊石頭打它,它一口將石頭叼起用力去咬,一副完全喪失神智的樣子。后來,它用頭撞樹,院子里傳出一陣陣沉悶的聲響。有人擔(dān)心它會把自己撞死,但因為它已經(jīng)瘋了,所以誰也沒有辦法挽救它。一天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它果然把自己撞死了,腦袋上布滿血跡。狗瘋了真嚇人啊,但從它瘋了的第一天開始,人們便期望它死去,它一死,人就安全了?,F(xiàn)在,人們也希望這只瘋了的狼盡快死去,它雖然因為瘋了不知道吃羊,但它卻會對人構(gòu)成威脅,一旦撲向人,人就會有生命危險。平時,狼就很厲害,現(xiàn)在它瘋了,一定會像惡魔一樣可怕。人們設(shè)想著它死去的種種可能……掉入懸崖,被哈熊吃掉,餓死,被別的狼咬死,等等,反正在人們的感覺中,它瘋了,也就離死亡不遠(yuǎn)了。但它卻絲毫沒有要死去的跡象,反而離村莊越來越近。它從山上走下來,右搖右晃地走到了村莊附近,然后臥在那里打滾和怪叫。在它眼里,似乎村莊并不存在,村莊里的人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它錯亂意識中的另一個世界。它看到的一定是重新組合的秩序,它按照其組合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行走自己的道路,然后把那個虛幻的身影當(dāng)做一種舞蹈。而它的真實肉身卻仍在這個世界上,變成一種匪夷所思的運(yùn)動。瘋了,一個生命一分為二,一半在這個真實的世界,另一半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二者之間隱隱約約的關(guān)系,似乎只維系于生命肉身。
這只狼在村莊附近走來走去,每家人都緊閉門窗,不讓小孩子外出,防止它突然撲過來。它走到一條小溪邊,不知道跳躍過去,而是視若其不存在似的把兩只前爪伸了進(jìn)去。溪水中有淤泥,它一下子便陷入進(jìn)去,渾身沾滿了黑乎乎的淤泥。它從淤泥中爬出來后,用舌頭舔爪子上的淤泥,它一定不知道淤泥的味道,所以舔得十分專注,似乎淤泥的味道好極了。還有一次,它用身子蹭樹。不知道它的身子是癢還是不舒服,總之它就那樣不停地蹭著樹,整整蹭了一上午。那棵樹被它蹭去了皮,它的毛也被蹭下了不少??匆娺@一幕的人辱罵它,蹭來蹭去蹭個球,把你的狼毛蹭得到處亂飛,不知道丟人嗎?
一天晚上,有一群狼來偷襲村中的羊群,被人發(fā)現(xiàn),便紛紛提著刀棍出來打狼,村中頓時亂成一團(tuán)。狼群因為沒有得逞,站在山坡上不停地嗥叫。村中的狗狂吠著向狼撲去,但到了狼跟前,卻因為狼群氣勢兇猛而不敢撲上去撕咬。這時候,這只瘋狼突然怪叫著從一片草叢中沖出,像狗一樣向狼群撲去。狼群認(rèn)出它是一只狼,于是便停止嗥叫,奇怪地看著它。它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同類,怪叫著撲上去咬它們。一只狼猝不及防,被它咬住脖子用力一甩,便倒在了地上。眾狼這才明白它反常,嗥叫幾聲迅速離去。人們很高興,瘋了的狼可以當(dāng)狗用呢,而且還把一只狼都咬死了,真好!人們把它咬死的那只狼開膛破肚,準(zhǔn)備用狼肉做飯吃。有人因為好奇,給它扔過去一塊狼肉,它一口叼住便吃了起來。它不光不知道自己是狼,就連同類的肉也吃,看來它瘋得實在是無可救藥了。
因為這件事,村里人對它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認(rèn)為它在村莊附近待了這么長時間后,已經(jīng)熟悉了人的生活,所以它慢慢和人親近起來。但人們還是防備著它,怕它突然從某個隱蔽的角落竄出來咬人。一天,村中的一只雞在草地上覓食,它突然從一棵樹后竄出,一爪子將雞抓住,迅速咬斷了雞脖子。它雖然瘋了,但捕食的本能意識卻沒有喪失,所以它仍然能夠迅速將一只雞抓住。但它抓住雞后并不急著吞噬,而是叼在嘴里在村莊周圍走來走去,似乎要讓每一個人都看見它嘴里叼著一只雞。村里人都看見了這一幕,生氣地詛咒它,并下決心要把它打死。它今天嘴里可以叼雞,明天說不定就會叼人身上的東西,所以必須把它打死。
村中的那位老人一直在冷靜地觀察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現(xiàn)在人們要將這只狼打死,他覺得到了自己該出面的時候了。這些天,他一直在內(nèi)心可憐著這只狼,覺得它既然已經(jīng)瘋了,就不應(yīng)該把它當(dāng)做正常的狼對待,但村里的大部分人不這樣想,而且隨著它離村莊越來越近,村里人覺得危險似乎也越來越大。所以,人們要把它打死。他想,唯一能救它的辦法就是將它從這里趕走,它離開了,危險也就不存在了。但用什么辦法呢?他想到了火。狼怕火,只有火可以把它趕走。入夜,他點起一個火把,在村莊周圍的樹林、草叢、河灘中找狼。狼躲在一片草叢中,看見他手中的火把后,“呼”的一聲竄出,往村后的山坡上走去。他舉著火把在后面追,并大聲喊叫,這樣便可以把狼趕得更遠(yuǎn)一些。村里人看見他舉著火把又喊又叫,以為他也瘋了,便跑過來看熱鬧??戳艘粫翰虐l(fā)現(xiàn)他在趕狼,亦明白他的用意。有人開玩笑說,狼瘋了,人也得用瘋了的辦法去對待狼才有效,不過也好,他把狼趕走了,我們就沒有什么危險了。他將狼趕上山坡后,用力將手中的火把甩出,火把被樹木碰得火星四濺,狼再次加快了上山的速度。去吧,不要再回來了,回來就是個死。他對著狼的背影說了這么一句話,如釋重負(fù)地返回。
第二天,村里人問他,狼還會不會回來?他說,不好說,它瘋了,昨天我用火把嚇跑了它,今天它可能已經(jīng)忘記了,說不定就又回來了。村里人覺得他用火把嚇狼的這個辦法很管用,如果它再回來的話,就用火把嚇?biāo)?,它就會離去。于是,每家每戶都準(zhǔn)備了幾個火把放在門口,以防瘋狼進(jìn)入村莊。但那只瘋狼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每家每戶的火把都安安靜靜地閑置在那兒。
一天,那位老人上山砍柴,突然看見了那只瘋狼,它已餓得奄奄一息,更要命的是它居然一頭撞入一棵大松樹下的紅螞蟻窩中,身上爬滿了紅螞蟻。他知道,山上的紅螞蟻很厲害,它們可以把松樹的松針一根根咬斷,在樹根部壘起圓形蟻窩。不知詳情的人覺得松針壘在一起好看,會伸出手去撫摸,結(jié)果紅螞蟻馬上便爬滿他的手臂,如果他反應(yīng)慢,不把那些紅螞蟻抖落干凈,他的手就會被咬得一陣生疼。林中百獸都知道紅螞蟻厲害,所以遇到紅螞蟻窩便都繞開,從不輕易接近。曾有一只鹿被狼圍攻很久都不能得逞,因為鹿的蹄子很厲害,只要被它踢中,身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流血的洞。狼覺得強(qiáng)攻不行,便改用巧攻,派出幾只狼佯攻,分散鹿的注意力,然后讓另一只狼迅速撲過去一口咬住鹿的睪丸,用力一扯便將其睪丸扯了下來。鹿疼得大聲嘶鳴,轉(zhuǎn)身向樹林中跑去。咬睪丸和陰莖是狼對付比自己大數(shù)倍的動物最有效的辦法,像牦牛、野馬、野驢等,往往都這樣喪命。那頭鹿跑進(jìn)樹林后便昏厥過去,跌倒在一個紅螞蟻窩中。頃刻之間,它身上便爬滿了紅螞蟻,似乎它變成了一頭紅鹿。狼群追蹤而來,看見鹿身上爬滿了紅螞蟻,嗥叫幾聲便走了。狼知道紅螞蟻厲害,所以它們果斷放棄了獵物。而現(xiàn)在的這只瘋狼,它的記憶和判斷已被改寫,所以它不知道躲避紅螞蟻窩,一頭撞入進(jìn)去沒有出來。老人想把它從螞蟻窩中拽出,但看到它奄奄一息,快要斃命的樣子,突然覺得把它救出來,實際上就又讓它延續(xù)了苦難,還不如就這樣讓它死去,一了百了,不再受罪。下了這個決心后他心里很難受,前些天村里人嚷著要把這只瘋了的狼打死,自己一直在保護(hù)它,不曾想在最后卻是自己故意讓它死的。但如果不這樣又有什么辦法呢?他沒有任何辦法。于是,他咬咬牙轉(zhuǎn)身離去。
幾天后,他再次上山,那只瘋狼已被紅螞蟻吃得露出了森森白骨,但仍有很多紅螞蟻在它的皮肉之間爬行成忙碌的大軍。他不忍心看下去,便轉(zhuǎn)身走了。他心想,狼啊,自從你瘋了后,你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狼了,你不懂得如何去找吃的,更不懂得如何生存,最后不是被餓死,就是掉下懸崖摔死,那樣的話,你不知還要受多少罪,吃多少苦,現(xiàn)在你就這樣死了,不用再受罪,其實也挺好。但他又覺得,這只是他站在人的角度的想法,狼會不會這樣想,他卻不得而知。
當(dāng)晚,他正在酣睡,突然被一陣奇怪的叫聲驚醒。他坐起來細(xì)聽,卻再也沒有動靜。他覺得是那只瘋狼的怪叫聲又傳了過來,但它明明已經(jīng)死了,為何還會發(fā)出叫聲?他再也睡不著了,愣愣地坐到了天亮。他沒有救一只瘋了的狼,所以它的死等于自己親手所為,他內(nèi)心很復(fù)雜。早晨,他上山去找到那只狼的尸骨,仍有很多紅螞蟻不停地爬來爬去,正在進(jìn)行細(xì)微而密集的吞噬。他突然覺得昨晚的奇異叫聲是在提醒自己,它已經(jīng)死了,應(yīng)該有一個歸宿。他將狼尸從紅螞蟻窩中扯出來,壘起一堆木柴點燃,將它燒為灰燼。他的內(nèi)心踏實了很多,用這樣的方式將一只瘋狼送走,它便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跡。從此,這頭瘋狼的故事,便只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中。下山時,他恍惚聽見身后又傳來聲響。他一驚,疑惑是那只瘋狼又發(fā)出了怪叫。
渴死的牦牛
【說法】
牦牛在雪線下的地方走動,盡管雪山上仍充滿寒意,但牦牛已感覺到有細(xì)微的溫?zé)醾鬟f了過來,它們向雪線下張望,然后向山下走去。每年春天,牦牛將走到雪線下吃草、奔跑和交配,在清爽的風(fēng)中度過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直到大雪飄飛時又回到雪線以上的地方。
牦牛的全身都是寶,但卻不被世人悉知,只有與它們同處高原的藏族人離不開牦牛,在衣、食、住、行、燒、耕等方面都與牦牛緊密相連。他們喝牦牛奶,吃牦牛肉,燒牦牛糞,穿牦牛毛做成的衣服。牦牛有超凡的耐力,不僅可用于農(nóng)耕,還是高原運(yùn)輸工具,它們有超凡的識途本領(lǐng),能避開險路、沼澤地、陷阱,并能理智選擇道路。
牦牛本可以發(fā)揮出自己的優(yōu)勢,但沒有誰給它們提供展現(xiàn)才華的機(jī)會,它們雖然和雪豹、熊、狼、野馬、黃羊等同屬于高原猛禽,但卻不如這些動物有名。牦牛通常給人留下的印象是,除了在山坡上緩慢行走,便長久站在一個地方低頭吃草。它們似乎極不喜歡行走,在太陽下往往一站就是一天。
因為牦牛喜歡沉默,所以很少留下傳奇故事。導(dǎo)致牦牛變得模糊的原因有三點,其一,牦牛生存的地方往往在高原的小山腳或某個大平灘上,與別的動物沒有來往;其二,牦牛甘于為人服務(wù),馱東西往返于高原,其單調(diào)重復(fù)的命運(yùn)使其形象始終是模糊的;其三,牦牛的性格太過于溫和,加之是食草動物,從來不會有捕殺獵物的行為,所以它們便顯得很平淡,不能吸引眾多目光注視它。
牦牛是耕牛的兄弟,只要人類需要,它們便抬起頭向著前方走去。與其他動物相比,牦牛的智商顯然要更高一些,它們似乎明白接近人類就等于接近文明。它們同時也在證明,自己原本和人之間沒有距離。牦牛對人有親近心理,當(dāng)人走近一群動物時,別的動物都會被嚇跑,唯獨(dú)牦牛毫無驚恐,望一眼人后又低下頭去。人們對牦牛的態(tài)度始終不冷不熱,只有需要時才會親切地呼喚它們。
牦牛本可以發(fā)揮出更大的才能,但除了為人馱東西外,再未被重用。據(jù)說牦牛的耐力很大,不管馱多重的東西都從不停歇,上路后可以一口氣走到終點??梢哉f,牦??朔D難的才能在動物中獨(dú)一無二。牦牛還有很強(qiáng)烈的家園意識,它們在一個地方吃草時,從不踐踏草木,從不隨地大小便。但至今很少有人知道牦牛的這一美德,更不能對它們給予準(zhǔn)確定論。不知牦牛長久佇立在離村莊不遠(yuǎn)的地方,是否在等待人們隨時召喚,動物們與牦牛的距離拉得越來越大,牦牛陷于與所有動物若即若離的尷尬境地。
牦牛身體里的爆發(fā)力不可預(yù)估,在帕米爾高原的塔什庫爾干,曾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人們用牦牛給牧場上的人送東西,中途要經(jīng)過一個懸崖,人們把牦牛一只一只隔開,讓它們緩緩?fù)ㄟ^。但危險還是出現(xiàn)了,一只牦牛一只蹄子踩空,身子向懸崖下歪斜著倒去,它很聰明,用那只蹄子蹬住一塊石頭穩(wěn)住了身子,但它卻因為用那只蹄子蹬著石頭而不能用力把身軀挪到路上來。它緊張和害怕,呼吸變得粗重,用茫然的目光望著人們。一位牧民細(xì)細(xì)看過周圍的環(huán)境后,從腰間抽出皮夾克(刀子),向牦牛的尾巴砍去。牦牛性情兇猛,人一般不敢輕易傷它,若傷了它,它會力量爆發(fā),有時會瘋狂地把石頭撞翻。果然,當(dāng)?shù)蹲涌车侥侵魂笈N舶蜕蠒r,它受到疼痛的刺激,一躍跳到了路上。它的尾巴在流血,對砍它的人怒叫一聲。隊伍很快恢復(fù)秩序,人和牦牛都順利通過懸崖。
【事實】
是這只狼掀起了這場血肉之搏。它已饑餓很久,發(fā)現(xiàn)這頭牦牛后便緊緊尾隨。牦牛在夏天會從雪線走到河灘中吃草,有時候甚至頭低下好久都不抬起,似乎地上有永遠(yuǎn)吃不完的東西。牦牛是肥碩的,走動時四蹄踩出“咣咣咣”的聲響,其尖利粗壯的雙角看上去讓人駭然。但這只狼覺得牦牛的體格并不能對它起到保護(hù)作用,反之卻因為行動遲緩會讓它輕易得手。狼美好的饕餮在幻想中被迅速繪制完成,它眼中的牦牛似乎在逐漸縮小,而包圍它的死亡陰影在逐漸擴(kuò)大。
狼偷偷觀察著牦牛,看著它吃飽后去河邊喝水,隨后又望著遠(yuǎn)處的雪峰出神。也許,牦牛是最喜歡欣賞風(fēng)景,也是最喜歡冥思的動物,它們往往會望著一個地方看很久,而且一動不動。但過了沒多久,狼就被眼前發(fā)生的情景驚呆了。從對面山坡上黑壓壓地走過來一群牦牛,它們似乎是一個排列得很有秩序的方隊,潮水一般沖向坡頂,又漫漶而下進(jìn)入坡底。僅僅十余分鐘,它們就走到了草場前。突然,它們像是聽到了命令似的,全部站在原地不動了。太陽已經(jīng)升起,草地上泛著一層亮光,它們就盯著那層亮光不再前進(jìn)一步,與被太陽照亮的草灘融為一體,變得像一幅油畫。過了一會兒,太陽升高,草地的綠色從那層光亮中脫落出來,變得格外青嫩。牦牛群散開,三五個一堆開始吃起草。慢慢地,它們便散開去周圍尋找草吃。從遠(yuǎn)處看,它們猶如無數(shù)小黑點,也很像一片低矮的灌木叢。有幾頭牦牛的角長得長,以至于嘴未伸到草跟前,角卻先觸到了地上。這樣,它們就不得不把頭彎下,歪著腦袋把草吞進(jìn)嘴里。
很快,狼便看見了牦牛激揚(yáng)爭斗的一幕。起初,狼感覺很奇怪,那些高大健壯的牦牛正在吃草,卻突然聚攏在了一起。它們冷冷地互相盯著對方,像是懷疑對方并非是同類。過了一會兒,一頭牦牛嘶嗥一聲,整個牦牛群便混亂起來。有的牦牛在努力向外沖突,而處在外圍的牦牛卻因不明事態(tài)又在往里面沖。草被它們踏倒,水也被蹄子濺起,帶著泥巴沾在了它們的身上。狼有些緊張,它不知道這些牦牛要干什么,它從牦牛的架勢上隱隱約約感到一股殺氣。狼在內(nèi)心祈求它們互相殘殺,把對方都弄得血肉橫飛,那樣的話它就可以不費(fèi)吹灰之力飽餐一頓。有一只狼曾遇到過這樣的好運(yùn),有一段時間,牦牛尾巴做成的撣子很暢銷,有人便在活牦牛身上大發(fā)橫財,他們拿刀子悄悄走到牦牛身后,一只手將它們的尾巴提起,另一只手舉刀一下子就將尾巴砍了下來。被砍掉尾巴的牦牛痛得狂奔而去,撞在一塊石頭上死去。人拿著牦牛尾巴跑了,那只狼從樹叢里出來撕扯開牦牛的肚子吃了起來。
這只狼希望今天的這群牦牛中至少有一頭被別的牦牛用角頂死,牦牛是不吃牦牛肉的,最后只能被狼享用。很快,狼希望的事情發(fā)生了,牦?;ハ嘧才銎饋?,不一會兒便都興起,用角去刺對方。那些烏黑的犄角像一把把利劍似的,在對方的身上劃出口子,血很快就流了出來。這時候,狼注意到牦牛都變得很興奮,“嗚嗚嗚”叫著向?qū)Ψ絻疵凸?。在進(jìn)攻中,它們不時被對方的角刺中。漸漸地,有一部分牦牛因體力不支或受傷過重退到了一邊。它們血流如注,但它們?nèi)院芘d奮地看著那些正在戰(zhàn)斗的牦牛。那些尚有戰(zhàn)斗力的牦牛顯然是這群牦牛中的佼佼者,它們不光敏捷,而且耐戰(zhàn),雖然身上已經(jīng)有很多傷口,甚至血已經(jīng)染紅身子,但它們卻沒有要退下的意思。但戰(zhàn)斗畢竟是殘酷的,它必須要求參戰(zhàn)者全神貫注投入,而結(jié)局無外乎只有兩種,要么勝利,要么戰(zhàn)死。至于勝利者,則在這場戰(zhàn)爭中變得傷痕累累。
很快,又有一批牦牛敗退了下來。又過了一會兒,第三批失敗者也退了下來。留在戰(zhàn)斗場上的,幾乎都是勝利者。因為它們都是勝利者,所以接下來的戰(zhàn)斗更激烈也更殘酷。一陣猛烈的攻擊過后,又有幾頭牦牛退了下來。有一頭非常健壯的牦牛似乎不甘心,要堅守住自己的陣地。立刻,就有兩頭已明顯取勝的牦牛一起向它發(fā)起攻擊。當(dāng)四只尖利的長角刺進(jìn)它肚子時,在“噗噗”的響聲中,它像一座大山轟然倒在地上。
戰(zhàn)斗終于結(jié)束了。剩下的幾頭牦牛是最后的勝利者,它們高揚(yáng)著頭長嗥幾聲,向佇立在遠(yuǎn)處的幾頭牦牛走去。這時候,狼才發(fā)覺那幾頭牦牛一直佇立在那兒,它們靜靜地觀察著剛才的戰(zhàn)斗。狼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床患尤霊?zhàn)斗?從它們的體形上看,它們有可能都是母牦牛。就在狼這么想著的時候,它們中的一頭叫了一聲。狼從它的叫聲中斷定它們的確是一群母牦牛。
那幾個勝利者直接走到母牦牛跟前,用嘴去吻它們。母牦牛像是已經(jīng)等待了許久似的,一對一地與它們依偎在一起,勝利者不時地發(fā)出喜悅的嗥叫,母牦牛用嘴舔著它們傷口的血。舔完之后,它們便頭抵著頭纏綿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母牦牛興奮起來,它們靜靜地站著,讓公牦牛從后面爬到自己身上,完成一頭公牦牛的生命噴射和飛翔。至此,狼才明白這群牦牛為何奮戰(zhàn)的原因——幾頭母牦牛在遠(yuǎn)處發(fā)出了信號,但因為母牦牛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頭,所有公牦牛便為之奮爭。那些已經(jīng)結(jié)合了的公母牦牛,此時已完全沉醉于幸福之中。經(jīng)過血的代價換來的幸福,使它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到達(dá)巔峰的幸福,是與光榮和鮮血同在的,是一種非常獨(dú)特的生命飛揚(yáng)。那些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失敗者,此時都悄悄地把頭扭到了一邊。
過了一會兒,除了一只牦牛外,其他牦牛都去了遠(yuǎn)處,并漸漸變成荒野中模糊的一團(tuán)。這只狼一直躲在一塊石頭后面,豐富的進(jìn)攻經(jīng)驗和高于一般動物的智商讓它明白,毫無防范的牦牛一定會給它提供一個最佳的進(jìn)攻時機(jī),那時候它只需突然竄出,一口咬住牦牛的脖子將喉管扯斷,牦牛就會嗚嗚嗚地低叫幾聲轟然倒地。牦牛的力氣大,狼不會和它硬拼,只會選擇它的致命處一舉殲之。狼對付牦牛這樣的大動物,自有它們的辦法。有一次,一群狼圍住了一頭牦牛,但牦牛高大雄壯,加之還有一對尖利的角,所以狼便無從下口。但很快,狼群想出了一個辦法,它們從四面八方假裝進(jìn)攻,讓牦牛慌亂地打轉(zhuǎn)。一只狼瞅準(zhǔn)機(jī)會撲過去咬一口它的蹄子,然后迅速返回。就這樣,狼群用這種局部攻擊的辦法,把牦牛的四只蹄子咬得鮮血直流,直至它因為失血過多轟然倒地。
現(xiàn)在,這只狼同樣不懼怕這頭高大的牦牛,內(nèi)心充滿對它的殺戮欲望。過了一會兒,幾只烏鴉飛過時發(fā)出幾聲恬靜的叫聲,牦牛抬頭向天空望去。這是一個最佳的進(jìn)攻時機(jī)。狼從那塊石頭后面一躍而出,大張著嘴向牦牛撲了過去。最佳的進(jìn)攻時機(jī)無異于最得力的“武器”,狼適時將其掌握,可使進(jìn)攻力度大增。它撲向牦牛的速度非???,以至于幾株野草被它碰得東倒西歪。但因為它對牦牛的預(yù)估附帶有主觀判斷,加之它又輕敵,所以牦牛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它的進(jìn)攻。牦牛迅速將身子一扭,用一對尖利的角對著它,只等著它撲過來便刺進(jìn)它皮包骨頭的身體里去。狼在心中繪制的藍(lán)圖如火焰般迅速熄滅,愿望在頃刻間被改寫。但它不服氣,嘶叫著又向牦牛逼近。也許狼是不能忍受恥辱的動物,而且不會輕易改變意圖,所以它們一旦出擊,都要拼死一搏。
狼數(shù)次進(jìn)攻,牦牛數(shù)次將它擊退。二者都想致對方于死地,仇恨讓殺戮數(shù)倍放大,似乎死或者傷就是屈服于對方的恥辱,而殺死對方所享受到的那種快感,則是榮耀。狼在粗喘,并不時嗥叫,讓寂靜的草灘似乎也在顫抖。牦牛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似乎在咆哮,地上的沙礫被它踩得亂飛,飄出紛亂的弧線。牦牛是穩(wěn)重的偉岸者,在此刻被激怒,渾身充滿了爆發(fā)力,恨不得用四蹄或雙角一下子讓狼喪命。但狼亦很憤怒,張開的大口如同一個深淵,尖利的牙齒泛出陰森森的光。與牦牛相比,狼更善于短兵相接,一旦被它近身就會有危險。
這只狼并不知道牦牛有驚人的爆發(fā)力,所以它不知不覺陷入險境。慢慢地,牦牛占了上風(fēng),并且頻頻向狼發(fā)起攻擊。狼設(shè)想的四兩撥千斤的封喉戰(zhàn)術(shù),在這時無法發(fā)揮,牦牛的那對尖利的角,阻擋了它的任何進(jìn)攻。最后,牦牛把狼逼到了它剛才藏身的那塊石頭跟前。曾被它利用過的石頭現(xiàn)在被牦牛很好地利用了起來,它已無路可退。那一刻,狼的內(nèi)心也許浮上了一絲恐懼,間或還有從未有過的痛苦滋味,心理崩潰往往證明事實已糟糕到了無法改變的地步。牦牛揚(yáng)著那兩只角,一頭便刺向了狼。狼的雙眼中布滿驚駭,繼而又閃過一絲屈辱。牦牛的力氣太大,一下子便用雙角刺穿了狼的身體,然后頭一揚(yáng)又將狼挑了起來。由于它用力太猛,亂叫的狼被它高高地頂了起來。
狼很快死了。它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樣的下場,但牦牛的力氣太大了,狼與它拼的是力氣而不是智慧,所以狼便必死無疑。如果牦牛與狼拼智慧,牦牛絕對不是狼的對手。狼不會發(fā)起猛攻,會一次又一次撲過去咬它的腿,讓它因為流血過多倒地而亡。面對龐然大物,狼會用“螞蟻啃大象”的辦法,而龐然大物因無法發(fā)揮勇猛之力,最后像是被肢解一樣死去。但這次狼處于被動位置,加之牦牛的那對角尖利無比,似乎可以將全身力氣凝聚于角上,所以狼必然會受到牦牛的致命一擊。
以前,誰也不知道狼會怎樣死,會死于哪些強(qiáng)敵的攻擊之中。柯爾克孜族牧民說:“狼最后到底是怎么死的,沒有人能說得上?!钡?jīng)由牦牛把狼頂死這件事,帕米爾高原上的很多人都知道了狼死亡時的情景,并廣為流傳。后來,一位柯爾克孜族老人給大家講了一件他親眼目睹的狼死亡的過程。有一只老狼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便悄悄離開了狼群。狼的一生中,并沒有明顯的年齡區(qū)分,一只年輕的狼和一只老狼不僅看上去一模一樣,就連捕食、行走、奔跑和嗥叫也別無二致。所以說,狼的一生其實是充滿活力的一生,狼群也是非常整齊的集群。那只老狼離開狼群后,走到一塊大石頭跟前,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大嗥一聲一頭撞向那塊大石頭。一聲悶響,它的頭被撞得粉碎,倒了下去。狼群聽到它的嗥叫趕了過來,圍著它嗚嗚叫成一片。
現(xiàn)在,被這只牦牛用雙角刺死的狼是一個意外,因為牦牛的雙角刺進(jìn)了狼的骨頭中,狼的尸體從此便掛在牦牛頭上,待皮肉腐爛脫落,牦牛頭上便只剩下一副狼的骨架。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去,牦牛猶如戴了一副白色頭冠。這意外的“裝飾”并非牦牛本意而為,它只想要一次勝利,要一次對狼的殺戮。所以,一次決斗留下了一件紀(jì)念品,并永鑄在它的頭頂。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它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頭部負(fù)重,便不再覺得自己頭上有東西。有的動物見了它頭上的狼尸,會驚異地叫幾聲跑開,而大多數(shù)動物則無動于衷,看它幾眼后又去吃草。有一次,牦牛經(jīng)過一片樹林,一根樹枝擋住了它的去路。它習(xí)慣性地用角去撞樹枝。以前遇到這種麻煩,它都用這種辦法解決。但雙角上的狼尸卻不能讓它發(fā)揮出作用,猛烈撞上去如同觸及軟物。它錯過了一次反思自己的機(jī)會,如果它對自己的撞擊力度產(chǎn)生懷疑,也許就會發(fā)現(xiàn)一只狼尸已掛在自己頭上數(shù)月,并影響到自己的雙角正常發(fā)揮作用。但它有致命的忽略他者的毛病,所以一次機(jī)會被它輕而易舉錯失。那根樹枝經(jīng)它再次撞擊后發(fā)出脆響掉落地上,它順利走出樹林。
一天,一群狼與這只牦牛相遇。牦牛以為它們要撲過來撕咬它,便把頭低下,將雙角對準(zhǔn)了狼群。牦牛在此時只知道自己頭上有一對尖利的角,不會意識到角上還掛著一具狼尸。狼群本來在對著它嗥叫,當(dāng)它將狼尸對準(zhǔn)它們時,它們突然不叫了。牦牛不打算逃跑,雖然狼群數(shù)量很多,但它對自己的一對尖利的角很有信心,只要狼群進(jìn)攻,它會毫不客氣地刺穿它們。為此,它憤怒地與狼群對峙。此時的對峙,猶如牦牛在握著一張勝敗判決書,如果狼群不識時務(wù),必將遭受致命懲罰。但狼群的注意力卻并不在進(jìn)攻上,同類的一具尸骨掛在牦牛頭上,這對它們來說是極大的恥辱。它們不知道同類的尸骨是如何掛到牦牛頭上去的,但它們斷定一定是眼前的這頭牦牛殺死了它,或許是為了炫耀,還把尸骨掛在頭上。狼死后是不能讓遺體存留于世的,活著的狼必須把死去的狼吃得干干凈凈。但現(xiàn)在一只死去的狼的尸骨卻懸掛于一只牦牛頭上,狼群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對峙了一會兒,狼群怪叫著離去,牦牛亦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這是一件沒有讓事情本質(zhì)得以揭示的事件,牦牛僅知道防范,沒有意識到狼群的奇怪反應(yīng),更沒有意識到自己頭上有一個隱秘的世界,它已經(jīng)打亂了固有的秩序,并改變了兩種動物的生死常規(guī)。
之后的一天,牦牛到河邊去喝水,突然從水面上看到了自己頭上的東西。是那只狼,因白骨裸露而顯得更加可怕。它記憶深刻,不久前的那場殺戮至今歷歷在目,其恐懼和仇恨更是爛熟于心。所以,水面在那一刻如同打開的幕布,讓它看見一場恐懼的演出早已開始,更要命的是自己原來已經(jīng)在劇情中,受可怕的繩索牽制,正在走向毀滅。它被嚇壞了,轉(zhuǎn)身便從河邊跑開。它內(nèi)心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疑問:那只狼的尸骨為何會在自己頭頂,它會咬自己嗎?它不具備分析那場殺戮的智商,所以不明白那件事的經(jīng)過和原因??謶值牡蹲討以陬^頂,隨時都有可能落下。它再次憤怒,想用疾跑的方法把狼的骨架甩下,但任憑它怎樣努力,那副狼的尸骨像是長在了它的雙角上一般紋絲不動。最后,它跑累了,無可奈何地在一塊草地上左右轉(zhuǎn)圈,并發(fā)出急躁的嘶叫。它再也不敢去河邊喝水,水面似乎是一個深淵,它只要接近就會掉入進(jìn)去。為此它忍受饑渴,似乎忍受是保護(hù)自己的唯一方法。
它變得越來越孤獨(dú),自卑心理讓它不愿走到同類中去,對其他動物也遠(yuǎn)遠(yuǎn)躲開。上帝在它的生命棋盤上突然布下一枚意外的棋子,它全盤皆亂,不知該如何突圍。它一再忍受饑渴,食草,讓它的胃保持了一定的營養(yǎng),并儲備相應(yīng)的熱量,但缺少水分卻是最可怕的事實,饑渴像邪惡的大手一樣在它體內(nèi)開始撫摸,每移動一處便制造成讓它忍無可忍的撕扯之痛。昔日,它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可以咆哮出力量,但現(xiàn)在卻在一點一點干裂,似乎有一丁點火星落下就可以燃焚。但它仍不愿去河邊喝水,它不懼死亡,但卻害怕那水中陰森森的倒影。
它想起山上有一處小瀑布,有水從高處流下,它只需仰起頭就可以喝到水。以前它曾如此享受過一次,那里的水清涼甘甜,而且從高處滴入口腔,浸入喉嚨的過程無比美妙。它身體的約束使它強(qiáng)烈地意識到,必須尋找到可利用的自然條件,才可以解決眼下的困境。而記憶中的那次快樂的暢飲,適時伸出柔軟美麗的觸角,讓它的思維活躍起來,并迅速用經(jīng)驗復(fù)制出去山上喝水的想法。完美的想法讓它精神倍增,馬上邁動四蹄向山上爬去。
這一過程極具形式感,它內(nèi)心充斥著新生般的滋味,讓它既有從困惑中掙扎而出的喜悅,又有即將享受到幸福的沖動。那個小瀑布在山高處,而且還要走很遠(yuǎn)的路,但這些對它來說都不算什么,多日來的苦悶正在一點一點消失,隨之而來的是重新建立的自信。也許,牦牛是心態(tài)最平和,對這個世界要求最少的動物,所以它們從來不會有過激行為。它們不為吃而爭,不為領(lǐng)地而斗,太陽升起時,它們默默站在草地中吃草;太陽落下時,它們亦保持固有姿態(tài)一動不動。黑夜降臨,因為它們本身是黑色的原因,所以它們便似乎和黑夜融為一體,不像有些動物那樣焦慮不安。
但它的命不好,在經(jīng)過一個狹窄的巖縫時,它頭上的狼尸被死死卡住,讓它無法再往前走動。它用力掙扎,企圖將雙角連同狼尸從巖縫中扯出,然后低著頭通過。但這一用力卻壞事了,狼尸被卡得更死了,它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濟(jì)于事。
意外遭遇讓它有了不祥的預(yù)感,一絲陰影從心頭掠過,很快便彌漫出大雪般的凄冷。它的雙角長進(jìn)了狼尸中,狼尸長進(jìn)了石頭中……命運(yùn)開出惡之花,一場無端的災(zāi)難勢不可擋。它急得大叫,把巖石踢出火星,附近的鳥兒被驚嚇得飛離而去。慢慢地,它的聲音由憤怒變得無奈,由無奈變得傷感,由傷感變得絕望,最后再也沒有任何聲息。
它渴死了。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