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遠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錢理群曾指出:“每一個有獨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總是有自己慣用的幾乎成為不自覺心理習慣的、反復出現(xiàn)的觀念(包括)范疇、意象;正是在這些觀念、意象里凝聚著作家對于生活的獨特觀察、感受和認識,表現(xiàn)著作家獨特的精神世界與藝術(shù)世界,它們打上了如此鮮明的作家的個人印記。”[1]通過考察魯迅的小說,發(fā)現(xiàn)他的許多作品中都存在著對于“家”的思考和審視。在他的書寫中,“家”大多是不幸的、無奈的、痛苦的、凄涼的、破碎的,體現(xiàn)出魯迅作品中隱含的孤獨絕望的無家之感。魯迅的小說中并沒有直接言說有關(guān)“家”的內(nèi)容,“而是在其作品的開放式的復調(diào)性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中,以一種比較隱蔽的方式潛伏著”[2]42。在《頹敗線的顫動》中,他通過子女對母親的謾罵,寫出了徹底的“家”的無可依處。
在中國,母親總是和“港灣”“家園”這樣的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表現(xiàn)出國人對母親普遍的依戀情結(jié)。魯迅的作品中有著許多慈愛的,溫柔的、無奈的、悲哀的母親形象。如《鑄劍》之中的母親,《藥》中的華大媽,《祝福》中的祥林嫂,《明天》中的單四嫂子,《補天》中的女媧。魯迅在《頹敗線的顫動》中塑造的的母親形象雖然是瘦弱貧困的,但她卻堅韌有力量,這樣的“母親”形象更加的貼合傳統(tǒng)中華文化中的母親形象。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孝順并敬愛母親是基本的道德規(guī)范。但在《頹敗線的顫動》中的女兒一家,自以為站在道德的立場來指責自己的母親。他們不思考歷史限定的殘酷性,而是得意的以為自己有著不同于母親的高尚情操,抓住母親屈辱的歷史加以鞭撻。同時她們又忽略了“血濃于水”的起碼的人性,她們沒有反思自己的劣根性,沒有覺得自己忘恩負義,反而呈現(xiàn)出了一種陰損和刻薄的嘴臉。魯迅深刻且嚴厲的揭示出了“兒女們”對母親謾罵和侮辱背后所隱含的道德的淪喪。他寫道:“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干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仿佛一柄鋼刀,大聲說道‘殺!’”[3]簡單精煉的一句話便深刻的展示出了“家”的荒涼、殘忍、凄楚和絕望?!坝渍摺笔且粋€“家”的未來和希望,而在這句話里,可以看出魯迅對自己進化論理想的懷疑與否定,也體現(xiàn)出了他對“家”產(chǎn)生的焦慮感和危機感。更令人深思的是“屋的內(nèi)外已經(jīng)這樣整齊;里面是青年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對著一個垂老的女人”[4]205,斥責老人的并非是一兩個孩子,而是“一群”孩子,顯示出一種集體的無意識特征。魯迅在這里所寫的“家”中的悲劇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一個“小家”的范疇,而是表現(xiàn)出了他對于“大家”(國家)的絕望與擔憂。在《頹敗線的顫動》中魯迅所塑造的“孩子們”是忘恩負義的、絕情的。他筆下的孩子之所以不再天真,除了有著他自己深刻的人生感悟之外,還有他對于國民的生存現(xiàn)狀的深刻思考。
在《頹敗線的顫動》中的家庭凝聚著魯迅自身對于家庭和社會的深刻體悟。他通過破碎的家庭不僅表達了自己潛意識里對于家的溫暖的渴望,而且表達了對于國家和人民不能給予他寬慰的憂慮??ǚ蚩ǖ摹蹲冃斡洝分兴w現(xiàn)的對于家庭的思考,顯然和魯迅是不同的?!蹲冃斡洝肥莻€體對于家庭生活的一種想象性的審視和冥想,沒有更多的涉及國家和民族,是個人情感的抒發(fā)??ǚ蚩▽懗隽四莻€時代很多像他一樣的人的精神困境,許多在家庭和社會的雙重碾壓下掙扎的人們,都可以在格里高爾的身上找到共鳴。他曾就《變形記》的封面設(shè)計專門致函出版社,要求“封面上千萬別畫上那只昆蟲啊”,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凄苦的哭著離家出走的青年,很直觀的體現(xiàn)出作者想表達的是被家傷害后想要逃離的思想感受。
卡夫卡生于猶太家庭,他的性格脆弱、敏感、多疑。但是他嚴厲的父親卻想將他培養(yǎng)成一個果斷、勇敢的男子漢。在父親的重壓下卡夫卡沒有成長為父親想要的樣子,反而變得更加的懦弱,對家庭對社會也開始失去了信心。他將自己這樣的心理寄寓在格里高爾身上,揭示出在家庭親人之間,表面恭恭敬敬,親親熱熱,內(nèi)心里卻是極為疏離和陌生的實質(zhì)。在《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的親人有父母薩姆沙夫婦和妹妹葛雷特。格里高爾變成甲殼蟲之前,他是家庭中的經(jīng)濟支柱,為了一家人的幸?!八_始以異乎尋常的干勁拼命的工作,很快就不再是個小辦事員,而成為一個旅行推銷員”[5]17,他為家庭的幸福拼盡了一切,然而在他變成甲殼蟲之后,他的家人卻放棄了他。
他的父親會毫不猶豫的將中蘋果砸向格里高爾,也是這個蘋果導致了格里高爾的死亡。這不是第一次在卡夫卡的小說之中出現(xiàn)父親導致兒子死亡的情節(jié)?!杜袥Q》中的格奧爾也是在父親的威壓之下走向了死亡。在一個家庭中,嚴父慈母是我們普遍認知的家庭架構(gòu),但是大多數(shù)的“嚴父”對自己的孩子是關(guān)愛的,只是將嚴格作為了一種父愛的表達方式,然而在卡夫卡這里父親讓他感到的是恐懼而不是溫暖?!蹲冃斡洝分械哪赣H也沒有給格里高爾一絲寬慰,母親在看見兒子變成甲殼蟲之后的第一眼竟然暈了過去。曾經(jīng)被哥哥寵愛的妹妹,在格里高爾沒有勞動能力之后,也不顧親情拋棄了哥哥。一家人把曾經(jīng)帶給他們幸福生活的格里高爾當成了累贅,將格里高爾的死亡當成了解脫。《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的悲劇人生實際上是卡夫卡本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夸張性預測與想象,是卡夫卡人生悲劇的縮影,也是卡夫卡對家庭溫暖的絕望的哀歌。
美國著名的社會科學家查爾斯·庫利曾經(jīng)提出一個人所在的“首屬群體”如家庭、鄰里、玩伴等對一個人性格的形成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而其中家庭在“首屬群體”中的影響是最大的。很多作家“借助‘家’來隱喻的表達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狀況”[2]8。一個作家對“家”的關(guān)注之處往往能夠折射出他對這個世界的關(guān)注點和他想要解決的社會人生問題。魯迅的《頹敗線的顫動》和卡夫卡的《變形記》都提到了關(guān)于家人的背叛、家庭的拋棄。二者都在家庭的框架中表現(xiàn)出一種人性的缺失,即面對個人利益的時候,人們習慣性的做出忘恩負義的事情,這樣的人性的缺失表現(xiàn)在一個家庭之中便更顯得諷刺和深刻。
格非曾說:“魯迅和卡夫卡,他們都是從自身的絕望,境遇中積累起了洞穿這一絕望壁壘的力量,而‘希望’的不可判斷性和懸置并未導致他們在虛無中的沉淪。從最消極和最悲觀的意義上說,他們都是犧牲者和受難者,而正是這種煉獄般的受難歷程,為人類穿越難以承受的黑暗境域提供了標識。”[6]面對家庭和社會給予的絕望,他們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反抗。在《頹敗線的顫動》中,“母親”在面對孩子的斥責時她站在荒野之中發(fā)出非人間所有的“詞語”,她站在天空下無言的顫動,她絕望失望,但是卻不想就此滅亡。而在《變形記》中,面對家人傷害的格里高爾默默的死在了自己的房間里,同樣是面對家庭的傷害,兩位作家反抗絕望的方式截然不同。在《頹敗線的顫動》中,老母親的絕叫是充滿著虛無和幻滅的痛苦的叫喊。魯迅把這種包含著悲觀和痛苦的心緒變成了自己韌性的鎧甲。正如他所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盵7]老母親為了生存不得不與傳統(tǒng)的道德原則對立,在這里顯示出她的第一次反抗。她被自己的子女辱罵,在她的外孫說出“殺”之后,“她登時一怔,接著便都平靜,不多時候,她冷靜的,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4]205,這時的老婦人已經(jīng)心死。她感受到了絕望,然而她確于荒野上“顫動?!薄邦潉印碧N含著老母親的寒心、衰怨與不甘絕望,但又得不到希望 ,追問但又沒有回答的苦悶、孤獨 、焦燥、激憤等復雜的情感。魯迅和文中的老母親一樣,在沙漠般荒涼的人生中發(fā)出痛苦的絕叫,那叫喊的聲音飽浸著悲觀和虛無。他將這種飽含著悲觀和痛苦的心緒變成了自己的戰(zhàn)斗武器。人生之路就是死亡之旅,魯迅和卡夫卡都從不拒絕死亡,他們知道拒絕死亡就是拒絕生存。不同的是卡夫卡陶醉于死亡,而魯迅卻是追求向死而生。他曾在《野草》題辭中說道:“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腐朽,我對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盵4]159魯迅超越了死亡的極限,把希望投向了未來。文中的老母親熱烈地愛著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的精神也熱烈地痛著,但是她仍然選擇站在荒涼的原野上抬起眼睛看著天空,“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原野”[4]206,魯迅堅持用屹立不倒的老母親的形象審視著自己的靈魂,考察著民族的靈魂、考察著民族病態(tài)的根源,以起到療救的可能。
卡夫卡曾經(jīng)說過目標有一個但是道路卻無一條,他能時常感受到外部世界對他的壓迫,正是因為沒有一個能夠讓他覺得溫暖的地方,他常常感到恐懼和慌張,感到孤獨和絕望。魯迅直面慘淡的人生,能拿起武器和現(xiàn)實斗爭,勇敢的吶喊。他反對毫無價值的消極的死亡,雖然在他的小說中充滿著死亡的主題,但他卻主張愛惜生命。而卡夫卡小說中的主人公無一不是懦弱的,現(xiàn)實似乎還沒有發(fā)揮出全力打他,他便沒有反抗地走進絕望和死亡。《頹敗線的顫動》和《變形記》中同樣寫了家庭中親人的背叛,但是老母親和格里高爾表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人生結(jié)局,體現(xiàn)了兩位作家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ǚ蚩ㄔ?jīng)說:“我們的拯救是死亡,但不是這個死亡?!盵5]238可見卡夫卡將死亡看成是一種自我拯救的方式。格里高爾在面臨家庭的冷漠和無情的打擊之后默默的選擇了死亡。這個為家庭幸福全力拼搏的青年人,沒有如魯迅一般在經(jīng)歷失望之后于荒原上發(fā)出無聲的吶喊,而是當他覺得失望時便走向了自我的毀滅,將死亡當成是一種逃脫的方式。這和卡夫卡的性格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笆澜缟献钍莸娜恕笔强ǚ蚩▽ψ约旱亩ㄎ?,他對自己處理周圍一切事情都沒有信心。在父親的威壓之下,他過于依賴父親,他似乎已經(jīng)沒有逃離現(xiàn)有生活的其他方式,唯有死亡。因此在卡夫卡的許多小說之中都表現(xiàn)出了從容死亡的意愿。死亡也成為了卡夫卡小說之中的基本主題,法國批評家布朗肖曾說卡夫卡的寫作就是為了平靜的死去。格里高爾面對家人的傷害只是一味的逃離,他以一種幾近無言的卑微的姿態(tài)走向絕望和死亡。
卡夫卡作為一個敏感的有才情的文學家,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處境,在他所追求的世界里他看不見前進的路也看不見未來的光。他每天看著自己瘦弱的身軀,看著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這樣凝視死亡的勇氣仍然讓人佩服。他在對死亡的書寫和對死亡的渴望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家”不論是對個人還是對社會來說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并已成為古今中外許多文學作品的母題?!额j敗線的顫動》和《變形記》在家庭倫理方面表現(xiàn)出極大的相似性,二者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家”的焦慮和個體在“家”中的孤獨。兩位作家的“家”實際上都是一個多層次的象征體,都表現(xiàn)出他們在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面臨的生存困境。
魯迅和卡夫卡的不同之處在于:魯迅是一個“母親”,是一個具有民族魂的戰(zhàn)士,他有著非常強烈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和社會責任感??ǚ蚩ň拖褚粋€敏感脆弱、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他可以感受到這個世界對他的壓迫和折磨,他的敘寫中充滿著恐懼和脆弱,然而透過那些顫栗的文字,我們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清醒者,因為只有清醒者才會清晰的感覺到世界給予他的惡意,才會覺得苦悶和孤獨。就如我們可以在格里高爾的形象之中,找到“那些迷失自我又追尋自我、迷失方向又尋找出路、身處迷宮而又探求真理的人物的共同命運?!盵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