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 方鳳燕
“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边@是王安石退居金陵(今南京)時吟頌江南田園的詩句。當我從西安一路輾轉經(jīng)漢中,過寧強,抵達青木川時,覺得這兩句詩用來形容陜川甘三省交界處的這片土地也尤為合適。有著典型“兩山夾一川”地形的青木川,南枕龍池山北依鳳凰山,金溪河穿村而過,而后轉了一個90度的大彎,向南奔流,復入山谷。有山有水,有木有石,不是桃源,勝似桃源。
青木川不易抵達。在道路通達的今天,從漢中市開車過去亦要差不多4個小時,從西安過去則更為遙遠。在公路未通只能走山道和棧道的時代,那種跋涉難以想象。但我終究還是來到了青木川。這是個有些意思的小鎮(zhèn)。核桃饃不是饃,是一種餅,回龍場也不是廣場,而是一條街。街是老街,老的房子,老的物什,老的人,老的味道。因為臨近春節(jié),小巷寂寥,游人則更少?;叵肭耙蝗沼巫咴谖靼不孛窠郑欢Ψ械娜巳簲D到無言,青木川的這份清冷,倒是出人意料。街上少數(shù)還開門做生意的,門口都擺著各色小吃、土特產(chǎn)、工藝品。核桃饃是最多見的,這種酥脆咸香的餅,習慣了甜膩軟糯糕點的南方伙伴怕是吃不來。此外,還有米豆腐、古法釀酒、麻編鞋、羌繡等,店家也不高聲吶喊,只忙自己的。中國古鎮(zhèn)的面目大抵都是相似的。大紅燈籠高高掛,酒吧一條街,土特產(chǎn),民宿客棧,文青情懷。青木川不大,不過一條河,兩條街,幾片民居。金溪河傍街北而流,臨河那些古舊的吊腳樓,至今還有人居住。冬季河水干涸,河床裸露,河水卻清澈見底。沿著回龍場老街一直走過去,穿過一座吊橋,沿著波折的臺階,攀上鳳凰山,登上回龍閣,極目遠眺,便能將小鎮(zhèn)全景盡攬眼底。
飛鳳橋橫跨金溪河上,一頭連著老街,一頭連著新街,串起青木川的過去和現(xiàn)在。穿過飛鳳橋,就來到了新街。這里是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當?shù)卣疄榘l(fā)展旅游業(yè)新建的一條仿古街道。相比老街的低矮古樸,新街則要光鮮氣派得多,更寬闊的路面,更高大的城樓、牌坊,更多的魚館、面館、清吧、文創(chuàng)店、特色民宿……旅游旺季這里或許一房難求,但這個冬日,沿街大半的店都關著門,開著門的店家,也忙于年節(jié)的事,無心做生意。
唯有一家飯館門前熱鬧喧囂,看起來似在籌備一場村宴。臨時搭起的土灶,架著幾口大鐵鍋,底下都呼呼地燃起柴火,火星噼啪作響,鍋面霧氣氤氳。鍋灶旁邊支著幾面大案板,菜品或堆在地上,或擺在案板上,一切現(xiàn)洗現(xiàn)切現(xiàn)煮。我和同伴闖入飯館,卻被任性地告知,店家今天辦酒席,不接待游客。最后鉆進了附近一家木桶魚店,吃了一鍋來自青木川白龍湖的“黔魚”,鮮嫩的魚肉和熱騰騰的魚湯瞬間抵消了旅途的勞頓和天氣的陰冷。
沿著新街行走,感受著青木川的現(xiàn)在,我心里卻想著青木川的過去和來處。青木川并不古老,嚴格來說,它都算不上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古鎮(zhèn)。這個三省交界處的曾是三不管地帶的羌州小鎮(zhèn),追溯其成型歷史,不過200多年。故事和歷史都是不可捉摸的,由人構成,也由人發(fā)展。人來來往往,這片土地也隨著人事的變遷而變遷。從發(fā)源到成型再到鼎盛,它的名字也從“草場壩”變成“回龍場”,又從“回龍場”變成“永寧里”,最后成為“青木川”,并最終發(fā)展成今天羌漢雜居的模樣。
今天的青木川,無論是飛鳳橋,輔仁中學,還是回龍場上的旱船房,以及那些殘存的商貿(mào)貨棧,都繞不開一個人——魏輔唐。魏輔唐之前的青木川,只是一個天遠地偏的所在,人們在這片河谷安了家,守著山,依著河,安靜地過日子。土匪來了,打砸搶掠,民不聊生。魏輔唐來了,趕走了土匪,建設了一個新的青木川。新的思想,新的文明陸續(xù)進入小鎮(zhèn)。更多的人走出這片狹小的河谷,走出大山,走出寧強,走出漢中,走出自己的世界。那時候鄉(xiāng)民大約是弄不明白這個魏老爺?shù)陌桑幌沧x書,卻傾力興辦學堂,請來上海的建筑師建造學校;他種大煙,靠煙土發(fā)家,卻不允許鎮(zhèn)上的人染指煙土,自己也從不抽;他一生除了去西安娶親,從未走出大山,卻崇尚現(xiàn)代文明……他就像一個謎,讓人猜不透。那時候鄉(xiāng)民看著這個趕走了土匪,又一手帶著他們過上好日子的魏老爺,是心生崇拜的吧?高高在上的魏輔唐在他們眼里也許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赏渖衩魅缥狠o唐,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他從來都不曾想到,有一天他會在自己一手創(chuàng)辦的輔仁中學門口,因著“土匪”的罪名,被槍決,不情不愿地走完了這一生。從那以后,青木川的神話灰飛煙滅。
時光似乎把一切都埋葬了。就在人們將要遺忘這個角落時,一本小說和一部電視劇,又讓青木川走到世人面前。時代就像蜿蜒而過的金溪河,奔涌著向前,一去不回頭。青木川也在一年接一年的風雨里,擁抱著新時代,日新月異。游人來了,商業(yè)來了,新的街區(qū)建起來了。魏氏莊園前面的那片田園被填了,糧田變成了樓宇。在外人看來,屬于青木川人的田園牧歌日漸微弱了??墒菍︵l(xiāng)民來說,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青木川人也要過出自己的精彩啊。這個世界總是不公平,一些人的田園牧歌,不過是另一些人的窮苦困頓。但青木川終究是變了模樣,1997年村里通了電,2000年通了電話,再后來小鎮(zhèn)成了國家AAAA級景區(qū),那個養(yǎng)在深閨人不識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當我和同伴搭上快遞的順風車離開時,心下感嘆,快遞都能送到村口,多好啊。青木川不是從前的青木川,這是一件讓人歡欣的事情。不久后,當春風吹皺了金溪河水,當兩岸的油菜花吐出芬芳,當鄉(xiāng)民喜迎四方游人,那則是讓人更加歡欣的事情。
可是我又為什么有點難過呢?親愛的青木川,變得更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