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祥與翦伯贊的山城師生情

石紹慶

馮玉祥與翦伯贊，一位曾是國民黨黨員、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位是中共黨員、著名歷史學(xué)家。很難想象，這樣人生軌跡截然不同的兩位名人，竟會在人生的后半程成為亦師亦友的知己。

周恩來批準翦伯贊為馮玉祥授課

馮玉祥與翦伯贊兩人的交往，始自1940年的山城重慶。彼時，馮玉祥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奔波于各項進步文化工作;翦伯贊則按照黨的指示，赴渝任“中蘇文化協(xié)會”總會理事兼《中蘇文化》副主編。

馮玉祥一直勤于學(xué)習(xí)，注重禮賢下士。雖身居高位，馮玉祥仍堅持在閑暇之余邀請著名學(xué)者為其授課。1924年，馮玉祥隱居天臺山，曾邀請前清翰林王瑚替他講經(jīng)書、子書、史書等。1928年，馮玉祥在南京請馬寅初為其講經(jīng)濟學(xué)。隱居泰山期間，他請武漢大學(xué)教授李達為其講授唯物史觀、請?zhí)障Ｊ槠渲v授中國歷史、請范明樞為其講授《春秋》《左傳》等。這一次居重慶，馮玉祥便委托好友王昆侖尋找一史學(xué)名家，為其講授中國歷史。

恰巧，王昆侖此時正兼任中山文化教育館總干事、“中蘇文化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等職，同著名歷史學(xué)家翦伯贊、侯外廬等主編《中蘇文化》雜志。王昆侖于是向馮玉祥推薦翦伯贊。據(jù)馮玉祥1940年9月24日日記中記載：“王先生介紹翦伯贊，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新歷史學(xué)家，國民黨老黨員，前參加政治活動，今純學(xué)者身分，什么時候來都好?！贝藭r，為便于工作，身為中共秘密黨員的翦伯贊對外仍宣稱是國民黨黨員。

國民黨扣壓翦伯贊給《中蘇文化》雜志所寫《歷史材料與歷史科學(xué)》等稿件及其查扣意見檔案

要去給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授課，不得不慎重。翦伯贊決定通過組織程序，將此事匯報給在重慶主持中共中央南方局工作的周恩來。周恩來當(dāng)即表示同意，并告知翦伯贊這是一項政治任務(wù)。這樣，翦伯贊便成為了馮玉祥的歷史老師。

相識、相處

當(dāng)時，馮玉祥住在重慶市內(nèi)巴縣中學(xué)，翦伯贊住在重慶市郊區(qū)歇馬場。巴縣中學(xué)位于重慶上清寺附近，規(guī)模較大。馮玉祥的官邸就在巴縣中學(xué)里面一棟磚房的二樓，在他的樓下，是軍委會所屬的銓敘廳。馮玉祥所使用的二樓，原是巴縣中學(xué)的教室，各個房間都比較小，顯得非常擁擠。只有一間頗為寬大，這就是他的客廳，也是他的餐廳，又是他的教室。當(dāng)時，有一名蘇聯(lián)專家多馬舍夫斯基講“戰(zhàn)略學(xué)”，還有一位王牧師講《圣經(jīng)》和英文，翦伯贊則講“中國史”。

歇馬廠劉家院子

1940年10月3日下午，馮玉祥的秘書與王昆侖一同赴歇馬場將翦伯贊接來。馮在門口恭候，陪同迎接的還有他的舊部鹿鐘麟將軍、余心清將軍和薛篤弼先生等。這是馮玉祥、翦伯贊之間第一次見面。馮玉祥對翦伯贊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他說：“我讀了你不少的文章，今天能見到你真是高興?！彼謫柫唆宀澋募彝ズ蜕顮顩r，最后談了自己的讀書計劃。10月4日上午8點，翦伯贊的中國歷史導(dǎo)言部分正式開講，馮玉祥“頗有興趣”，不巧正在授課時敵機轟炸警報響起，馮玉祥與翦伯贊便一路到浮圖關(guān)鵝嶺躲避。

翦伯贊每月來馮玉祥官邸授課半個月，另外半個月則在歇馬場整理著作。從此以后，翦伯贊與馮玉祥每個月有半個月時間朝夕相處。馮玉祥每天早上4時起床，集合衛(wèi)隊大刀隊唱歌操練，以后散步、禱告、讀《圣經(jīng)》、學(xué)英文，6時早餐，晚上9時熄燈。這個規(guī)矩，對于翦伯贊是例外，因為他習(xí)慣早上晚起床，晚上晚睡覺。另外，馮玉祥不吸煙，也厭惡部下吸煙，但是翦伯贊有吸煙習(xí)慣，每當(dāng)翦伯贊不自覺地從衣袋中摸出香煙的時候，馮玉祥就會立即站起，替翦伯贊找火柴。

翦伯贊為馮玉祥授課期間，曾發(fā)生一件逸聞趣事。1941年1月3日，下午將下課時，—位副官進來到馮玉祥面前輕聲說了句什么，馮玉祥就起身走到講臺前向翦伯贊請假5分鐘。不多會兒，蔣介石跟在他的后面進了教室。蔣介石一進教室，東張西望，有些驚異，連問：“你們在開會嗎？”馮玉祥答：“不是開會，是上課?！瘪T玉祥介紹蔣介石與翦伯贊見面。在握手后，蔣說：“你繼續(xù)講，我也聽，我也聽?！濒宀潉t回答：“對不起，我們已經(jīng)到下課的時候了?！备愕檬Y介石尷尬萬分。

相知、相敬

馮玉祥與翦伯贊相處得很好，課余時馮玉祥也常約翦伯贊散步閑聊。在閑聊中，對彼此的歷史觀、政治觀有更多的了解。馮玉祥對于翦伯贊所授中國史頗感興趣，他在日記中時常記錄下對翦伯贊授課的評價：“翦伯贊講歷史，由無文字史料至于有文字史料，其之一切變遷都解釋地非常清楚”，“翦伯贊講的歷史很有意思”，“翦伯贊講的歷史倒不錯”。而在翦伯贊眼中，馮玉祥對于歷史學(xué)有很好的修養(yǎng)，對整個中國歷史，上下古今都有較豐富的知識。在翦伯贊印象中，馮玉祥“每天每時，都在學(xué)習(xí)，不斷的學(xué)習(xí)，切切實實的學(xué)習(xí)”。

馮玉祥與翦伯贊相處時間雖然極短暫，但彼此之間推心置腹，馮玉祥對翦伯贊的人格極為佩服，曾在日記中記述“翦伯贊先生人很直爽，愈窮愈硬”。

馮玉祥在重慶

1940年，翦伯贊到重慶后，就在重慶《讀書月報》上發(fā)表了著名文章《中國歷史科學(xué)與實驗主義》，點名批判胡適的實驗主義，接著又發(fā)表了數(shù)篇抨擊明朝后期和南明小朝廷政治黑暗、朽腐的文章。這引起國民黨內(nèi)有關(guān)高層人物的注意。同年11月上旬，翦伯贊正在馮玉祥處，突然接到國民政府教育部長陳立夫的一封信，約他當(dāng)天晚上在川東師范會面，川東師范為中統(tǒng)局的本部。馮玉祥知道此事后，很關(guān)心地詢問翦伯贊去不去。翦伯贊回道：“人家請我，我怎能不去。大家都說川東師范是龍?zhí)痘⒀?，我看也未必吧！”馮玉祥說：“先生只管去，我設(shè)法保護您平安回來。”接著，馮玉祥給立法院副院長覃振打了一個電話，并安排翦伯贊乘坐自己的汽車去川東師范。

翦伯贊與陳立夫見面之后，陳立夫首先稱贊翦伯贊一番，接著又以教育部長的身份談到對學(xué)術(shù)思想觀點的關(guān)切。他建議翦伯贊用他的“唯生論”觀點寫本書或文章。翦伯贊回答說：“我對‘唯生論沒有研究，不能亂寫。多年來我一直用馬克思主義分析問題、研究問題。主義不怕多，可以百家爭鳴嘛！”他們談話期間，馮玉祥打來電話，說已派車來接翦伯贊。陳立夫無可奈何，只好對翦伯贊說：“我們今天談得很愉快，時間不早了，就談到這里，馮先生派車接你來了。不過，我還是請你考慮一下我的意見：在重慶講馬克思主義是不適宜的！”翦伯贊笑了笑說：“今天的重慶，抗日的宣傳還很不夠，我建議陳先生多多的關(guān)心一下此事為好！”說罷，上車離開?；氐桨涂h中學(xué)時，已是深夜11點多了，可是馮玉祥卻一直守在會客室里。在見到翦伯贊平安歸來后，才去休息。

翦伯贊

馮玉祥對于翦伯贊的清苦生活很關(guān)心，但礙于對翦伯贊廉潔白守品德的尊重，從不輕易為其提供生活救濟。1940年夏，翦伯贊的次子翦天聰考入西南聯(lián)大，但一年級新生均到四川敘永分校上課。因要到11月才開學(xué)，翦天聰便于10月到重慶探望父母。在巴縣中學(xué)見過父親后，翦伯贊即引他去拜見馮玉祥，馮玉祥很高興。他見翦天聰衣著單薄，就示意秘書捧來一件新棉大衣，上面還有一個信封，鼓鼓的裝著東西。馮玉祥接過大衣，慈祥地對翦天聰說：“這件大衣，過冬可以派上用場?！庇帜闷鹉莻€信封，說：“錢不多，回校時做路費。剩下的買雙鞋穿?！闭f著把錢塞進翦天聰衣袋中。翦天聰很不好意思，掙扎著想將錢掏出，嘴里還說：“我不缺錢！”馮玉祥拍拍他的肩笑著說：“小伙子！我這個當(dāng)官的都缺錢，你是個窮學(xué)生，哪的錢？你父親更窮，哪有錢給你呀！”翦伯贊見此光景，認為實在是“卻之不恭”，只好要翦天聰收下了。他對翦天聰說：“你趕快謝謝馮先生，謝謝王秘書！”翦天聰應(yīng)命向馮將軍鞠躬致謝，亦向王秘書致謝。次日，馮玉祥又派車將翦伯贊父子送到歇馬場的家中。

1941年1月皖南事變發(fā)生后，重慶各界大為震驚，有識之士都對國民黨、蔣介石進行責(zé)難，一時政治氣氛很緊張。馮玉祥亦很生氣，但他手中無權(quán)，就離開重慶到峨眉山，表示對蔣的抗議。行前，馮玉祥曾到歇馬場看望翦伯贊，并一再囑咐他注意安全。至此，馮玉祥與翦伯贊在山城重慶的師生關(guān)系結(jié)束了。

來自大洋彼岸的鋼筆、油畫、小詩

1946年9月，馮玉祥以“特派考察水利專使”名義赴美，同時被強令退役。此時，全面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爆發(fā)，蔣介石政府大肆鎮(zhèn)壓國統(tǒng)區(qū)的學(xué)生愛國民主運動。在美期間，馮玉祥奔走各方，呼吁實現(xiàn)和平民主，抨擊蔣介石政府的暴行。

1948年3月7日，馮玉祥致信在香港的翦伯贊，對于文人學(xué)者逃離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安全到達香港表示欣慰。4月12日，翦伯贊給馮玉祥寫了一封長達2000多字的回信，信中不僅對蔣介石的反動政策大加批判、怒斥蔣介石為“希特勒最蹩腳的徒弟”，并將其在香港的生活情況告訴馮玉祥：“過著貧苦的日子，但我并不覺得痛苦，因為到了香港以后，我的靈魂已經(jīng)解放，而且我以為只有貧苦，才是最快樂，最豐富，最偉大的生活?！蓖?月，馮玉祥托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委員吳茂蓀帶給翦伯贊一封信，并送一支派克牌自來水鋼筆作為紀念。

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發(fā)布《“五一”勞動節(jié)口號》，向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及無黨派民主人士提出，召開新的沒有反動分子參加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籌備建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7月，馮玉祥應(yīng)中共中央邀請啟程回國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籌備工作。21日，馮玉祥在歸國途中寄給翦伯贊《我所認識的蔣介石》一書手稿，委托其設(shè)法出版。同時寄贈翦伯贊一幅自畫油畫，畫面為湖水中有一小船，有人下船登山，山頂有一棵青松。畫的中右偏上部題詩一首：“乘小船，上高山，脫去長衫，要打獨裁賣國的漢奸！決心極堅，不怕任何危險?！边@首小詩充滿了火熱的反獨裁精神，生動形象地表達了自己將繼續(xù)與國民黨反動派搏斗到底的頑強決心。8月18日，馮玉祥途經(jīng)埃及亞歷山大港，寫下一首名為《小燕》的詩歌寄給了在香港的民革中央主席李濟深。8月29日，信件甫抵香港。兩天后，9月1日，馮玉祥便在船艙中不幸遇難，享年67歲。

翦伯贊在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學(xué)生會舉辦的1964 年元旦晚會上題詩

馮玉祥罹難的消息傳到香港后，翦伯贊悲痛異常。9月12日，香港《華商報》刊載了翦伯贊與鄧初民、劉尊棋、劉思慕、千家駒聯(lián)名向馮玉祥夫人李德全發(fā)出的唁電：“驚聞馮先生在黑海歸國途中遇難，噩耗傳來，無任震悼。際此新中國之誕生在望，先生遽爾長逝，實為中國人無可補償?shù)膿p失。謹電致唁，敬希節(jié)哀！”10月，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委托翦伯贊代為編成《馮玉祥將軍紀念冊》，于11月由香港嘉華印刷有限公司出版。翦伯贊撰《追憶玉祥將軍》一文悼念，沉痛懷念與馮玉祥相識相知往事，文章對馮玉祥的政治生涯進行了評述，認為自清末民初以來的各個時期，馮玉祥在政治上不斷進步。文章還高度評價了馮玉祥的一生：“馮玉祥將軍在中國近代史上，是一個最輝煌的人物。他的一生，豐功偉業(yè)，膾炙人口，民國以來巨大的歷史事變，幾乎沒有一次他不在場?？梢哉f，如果在中國近代史上，抽出了他的名字，就會留下很多空白。”

摯友已去，生者仍將奮斗。1948年冬，翦伯贊與郭沫若等人同乘輪船北上，輾轉(zhuǎn)到河北省的阜平縣、西柏坡等地。1949年2月1日，翦伯贊跟隨解放軍一同到達北平。新中國成立后，翦伯贊當(dāng)選為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一、第二、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先后擔(dān)任政務(wù)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中央民族事務(wù)委員會委員、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兼主任、北京大學(xué)副校長等職。

在新中國建設(shè)期間繁忙的工作中，翦伯贊仍潛心治學(xué)，寫出了大量有分量的學(xué)術(shù)文章。對于好友馮玉祥，翦伯贊只能從故物中尋找其音容笑貌。在北京安頓好住所后，翦伯贊便將馮玉祥贈送的油畫掛在書房中，并時常站在畫前凝視，懷念故知。

（編輯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