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金萍
(合肥學院 中文系, 合肥 230601)
民國時期(1911-1949)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異常獨特的時段,是個風云動蕩、新舊交替、中西文化碰撞最為激烈的時期,這個時期的韓愈研究受到政治、思想、文化多方面的影響,呈現(xiàn)出與前代不同的特色。劉真?zhèn)悺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前言中有一段非常精辟的論述:“二十世紀前半期,盡管有五四運動反傳統(tǒng)思潮的影響,韓愈作為新儒學道統(tǒng)以及桐城文章的不祧之祖也長期處于被批判的地位,但韓學的研究卻沒有停頓;即便是在戰(zhàn)火紛飛的三十年代,新問世的韓學專著也有數(shù)十種之多?!盵1]5-6可見民國時期是千年韓學研究史中一個值得關注的階段??疾飚斚卵芯坎浑y發(fā)現(xiàn),宋代與清代作為韓學的兩個高峰,學界研究成果頗豐,然民國時期韓愈研究的整體狀況、研究的特色鮮有詳細而系統(tǒng)地闡述。本文對民國韓愈研究的新變試作粗淺探討,以期揭示其在千年韓學研究中的地位與作用。
民國時期的韓愈研究是繼清代之后的又一個重要階段,在詩文集的整理、生平和思想性格研究,以及韓文與韓詩研究等方面都形成了熱點并取得了不菲的成就。
熱點之一便是詩文集的整理。民國時期的韓愈詩文集的整理數(shù)量較多,且取得了一定成果,既有白文整理本,也有校注、箋注本,主要的成果有:馬其昶的《韓昌黎文集校注》(1894-1907年完成,未正式出版,但該書在民國時期較有影響)、蔣抱玄的《注釋評點韓昌黎文集十卷詩全集四卷》(上海會文堂書局1924年版)、《韓昌黎集》(商務印書館1930年版)、《韓昌黎全集》(國學整理社1935年版)、《韓昌黎全集》(世界書局1935年版)、《韓昌黎全集》(上海中央書店襟霞閣主校注本,1935-1936年版)、《韓昌黎全集》(大達圖書供應社1936年版)等。其中以馬其昶本與蔣抱玄本取得的成就尤大。馬本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除選錄《考異》和五百家注的部分內(nèi)容外,更為重要的是“選錄了明代唐順之至清代吳汝綸等二十七家批點。明代唐宋派、清代桐城派的主要成果得到了較為完整的體現(xiàn)”[1]10。該書在建國后的大陸與臺灣都很盛行,研究韓愈文集都繞不開此書。臺灣學者李建昆說:“在臺灣,學者研究韓詩多半以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為文本;至于研究韓文,則以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為根據(jù),兩書各有崇高的價值。”[2]蔣抱玄本是詩文全集本,其特色在于注釋與引證更為詳實。
又如詩文選方面出現(xiàn)了白話新式標點本等諸多新式選本。詩選方面主要有: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出版社與年代不詳)、高劍華《白話詳注新式標點韓昌黎詩選》(北京自強書局1935年版)、《韓昌黎詩》(大中華書局1948年版)。文選方面主要有:莊適、臧勵和《韓文評注讀本》 (上海大東書局1923年版)、《韓文公書牘》(新文化書社1933年版)、高步瀛《唐宋文舉要》 (北平直隸書局1935年版)、《韓昌黎尺牘》(中央書店1936年版)、《韓昌黎文選》(中央書店1936年版)、《韓愈文精選》(國光印書局1936年版)、《韓昌黎文選》(仿古書店1937年版)、《韓愈文》(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韓愈文選》(北新書局1947年版)。在諸多韓愈詩文選本中,莊適與臧勵龢的《韓文評注讀本》頗受歡迎,在民國時期短短十余年間再版多達五次。另外高步瀛的《唐宋詩舉要》與《唐宋文舉要》取得了較高的學術水平:該書注釋詳博謹嚴,對于清儒研究成果多有吸收,同時還加入不少新的材料,且能與現(xiàn)代考古學的結論相結合,還在一些觀點上敢于懷疑朱本文字,可以說代表了二十世紀較高的學術水準。
生平與思想性格研究是民國時期韓愈研究的熱點之二。首先,出現(xiàn)現(xiàn)代新式論文專門對韓愈生平中的重要問題進行考證、分析,得出了一些較為可信的結論。由唐至清,有多種韓愈年譜、年表類著作,如宋代呂大防《韓吏部文公集年譜》、宋代程俱《韓文公歷官記》、宋代方崧卿《韓文年表》、清代顧嗣立《昌黎先生年譜》等,對韓愈生平行事已有大致認識。民國時期有多篇論文在韓愈的籍貫及生平事跡方面有了進一步的考證。如:孫百急《韓愈的籍貫問題》、趙毓英《韓愈鄉(xiāng)里辨略》。其中趙毓英的考證細密而詳實,推翻了舊說,指出河陽才是韓愈的故里,體現(xiàn)了一定的現(xiàn)代學術觀念與學術規(guī)范。另外,對于韓愈交游與服硫磺問題也展開了探討。董璠《韓愈與大顛》以及常根《大顛與韓愈的談話》對韓愈與大顛之關系提出了各自的看法;予同的《韓退之與衛(wèi)退之》則引清代崔述《考信錄》提要力證白詩中的“退之”乃衛(wèi)退之,非韓退之,從而對林紓《韓柳文研究法》與章太炎《文錄》卷一《思鄉(xiāng)愿》中韓愈服食硫磺的看法進行了反駁。
其次,在韓愈的人格、性格,韓愈的復古崇儒以及對佛教的態(tài)度方面均有了不同于前代的闡述。最為明顯的是,民國時期的研究分化出兩種態(tài)度截然不同的陣營:否定者極盡貶低之能事,肯定者則極力褒揚。陳登原《韓愈評》、洪為法《韓愈的矛盾和委瑣》、周蔭堂《韓白論》無一例外都對韓愈的性格與人品進行了揭露與批判:陳文指出韓愈是“文人無行”的典范,批評他“疾言厲色,以欺浮屠;巧言令色,以諂公卿”[3],是一個未能免于“惡俗”與“勢利”之人。洪為法認為韓愈一生就在矛盾與猥瑣中掙扎,是“銀樣镴槍頭”[4]。周文火藥味更濃,認為“韓的胸襟很狹隘,見解很膚淺,思想很粗糙,并且一味的想掛‘圣人’的招牌,他對于精邃玄奧的佛學,本不能了解,而卻大肆攻擊,認為異端邪說……他在政治上的活動,更現(xiàn)出他的患得患失,阿諛逢迎的心理。”[5]陳登原的《韓愈評》與周作人《談韓退之與桐城派》對韓愈的“道”提出了尖銳的批判。陳文說韓愈倡“道統(tǒng)”,是“文人之賣弄,茫無歸宿之夜郎自大而已”,“實開以后道統(tǒng)糾紛”。周文也認為“韓退之留贈后人有兩種惡影響,流澤孔長,至今未艾”[6],其中的“道”就是統(tǒng)治思想,是韓愈的流毒之一。在韓愈與佛教的關系上,陳登原《韓愈評》與周蔭堂《韓白論》都對韓愈的排佛進行了否定。對韓愈人品、思想持肯定態(tài)度的主要有王錫昌、李嘉言、羅根澤、吳培元、董璠、馮友蘭等。王錫昌在《韓愈評傳》中對韓愈特立獨行,不避難險的精神表示了由衷的欽佩;李嘉言《韓文復古運動的新探索》從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出發(fā),對韓愈的復興儒學加以肯定,認為韓愈的復古能拯救時弊。羅根澤《韓愈及其門弟子文學論》也認為“韓愈不惟抓住了鮮明的道”,而且“有萬死殉道的愿力”[7],對韓愈為推行儒學所做的努力予以充分肯定。吳培元的《韓愈的排佛思想》指出韓愈的排佛乃近承傅奕之后,遠開宋代歐陽修的先聲,在中國排佛史上尤具承上啟下的積極意義;董璠的《韓愈與大顛》一文認為韓愈排佛立場堅定,其雖與大顛有私交,但始終不改其排佛的思想。馮友蘭《韓愈李翱在中國哲學史中之地位》說:“韓愈實可謂為宋明新儒家之先河也?!盵8]韓愈雖不能成為哲學家,但其“道”開宋明新儒學之先河,在中國哲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韓愈散文研究是此期的熱點之三。民國時期的研究不管在新式論著、論文還是傳統(tǒng)的文話評點中都有較有價值的作品出現(xiàn),可以說成果豐碩、獨具特色。在新式論著、論文中,錢基博《韓文讀語》通過逐篇分析,從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特點兩方面肯定了韓文的成就,并指出:“昌黎之文所以開八家之宗而不為傖野者,在運氣以駛辭,又鑄辭以凝氣,所以疏而能密,雄而不快!”[9]他還在《韓愈文讀》(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和《韓愈志》(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中從藝術風格、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肯定了韓愈對歐陽修、蘇軾、王安石等宋代散文家的積極影響,構建了一個比較新穎的研究體例,即運用內(nèi)外結合、宏觀與微觀結合的方法,對韓愈古文的背景、淵源、藝術成就以及后代影響等進行了全面探討,運用“旁推交通”法,對韓文之原委極盡窮究之能事[注]參見張清華《20世紀的韓愈研究》,《周口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0年第1期。。林紓的《韓柳文研究法》是專門研究韓文與柳文的著作,其中選評韓文多達68篇。僅從書名上來看,此書就頗具時代特色與現(xiàn)代學術意義。“研究法”著作的出現(xiàn),與近代高等教育息息相關。近代以京師大學堂為主的高等教育開始引入西方學科知識分類,課程設置多參照西方?!把芯糠ā闭n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興起的。當時有一批“研究法”課程與教材涌現(xiàn),除了林紓的《韓柳文研究法》之外,還有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鄭奠的《中國修辭學研究法》等。此書最大的現(xiàn)代意義在于:將韓文評點從古文選本、學術筆記等傳統(tǒng)形態(tài)中解放出來,獨立研究古文創(chuàng)作之法與理論,從而使韓文研究邁向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學術研究。
在傳統(tǒng)評點中,吳闿生的《古文范》值得重視。該書并非專門選評韓文,但韓文占有很大比重,共選了18篇,僅次于司馬遷文(19篇)。從評點特色來看,除了繼承桐城派重文術與釋章法之外,最為新穎的是吸收了近代西方的民主共和思想,并以此來詮釋韓文。如:評點《原道》曰:“退之此語頗為新學少年所叢詬,實則今世之法,凡為國民皆負有納稅之義務,背此義務,固國法之所不容,于退之之說無異也。且專制之世,視君主若帝天,神圣不可犯,而此文獨曰:‘君者,出令者也?!衷唬骸怀隽?,則失其所以為君。’則固具有共和之真精神,而毫不帶專制時代臣下諂佞之臭味。則韓公之識,實已敻絕千古矣?!盵10]卷三便是用西方公民的納稅義務以及民主共和思想來詮釋韓文,完全不同于盛行一時的嚴復《辟韓》中的批判觀。
這一時期否定韓文的意見也不少,如周作人《談韓退之與桐城派》、高明《韓退之‘挨罵’》等。周氏說“講到韓文,我壓根兒不能懂得它的好處”,“但見其裝腔作勢,搔首弄姿而已”。[6]高氏則認為韓文“形式上(同樣在內(nèi)容上),即表現(xiàn)的技巧上,是貧弱得很可憐的,只是那么一套兜圈子、翻筋斗的把戲”。有的認為韓文對于后來八股文模擬之風產(chǎn)生了不良影響。
熱點之四是韓詩研究,成果數(shù)量雖不如韓文研究那么多,但民國時期學界對韓愈詩歌的研究較具現(xiàn)代學術意義。較早面世的是李詳?shù)摹俄n詩證選》,此文將韓詩引用、化用《文選》中的詩句一一列舉出來,共討論了六十九題近百篇數(shù)百條。在引證堅實的基礎上作出“韓公熟精選理與杜陵相亞”的高度評價。層冰的《韓詩札記》在李文基礎上,又找出一些韓詩中化用《文選》的若干詩句。 徐霞的《韓詩詮訂》一文對韓詩作了文字考訂、訓詁以及詩意的串講、箋釋,為其韓詩“集解”做了準備工作。徐震《韓昌黎〈南山詩〉評釋》、程會昌的《韓退之聽穎師彈琴詩發(fā)微》《韓詩“李花贈張十一署”篇發(fā)微》、程會昌沈祖棻合撰的《與徐哲東先生論昌黎南山詩記》等文或討論韓詩作年,或討論韓詩語源,或討論韓詩作意,皆是在對韓詩具體分析、解說中見出新意的文章。其中《韓詩“李花贈張十一署”篇發(fā)微》在分析詩意時引入現(xiàn)代科學中的光學原理,對韓詩中向稱難解的“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見桃惟見李”[11]359二句從光學的角度進行了探索,從而得出了實事求是的結論?!杜c徐哲東先生論昌黎南山詩記》為了確解詩意,還根據(jù)近代登山運動者的經(jīng)驗來理解詩意,亦是利用近代科學知識詮釋詩歌的顯例。
此外,需要特別提出的是錢基博的《韓愈志》,該書初版于1935年,1958年進行了增訂,增訂內(nèi)容之一即在《韓集籀讀錄》部分增加了對韓詩的討論,其中論述韓詩參李、杜之長,別開一派的觀點實乃對前人的一大突破,吳振華《20世紀韓愈詩學研究》一文對此有較為詳細的述評[注]參見吳振華《 20世紀韓愈詩學研究》,《南陽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可以說,《韓愈志》中論韓詩之內(nèi)容是民國學人對韓詩研究的一大貢獻。
民國時期的韓愈研究與前代相比,具有自身的特色與較多的新變。
第一,民國時期韓愈研究大體分為三個階段, 各階段的成就是不均衡的。清末民初(1900-1919)是民國韓愈研究的繼承起步期,成果較少,且局限于詩話、文話、評點等研究方式。主要是繼承清代韓愈研究余緒,尚未形成規(guī)模與特色。只有林紓《韓柳文研究法》及《春覺齋論文》、吳闿生《古文范》、李詳《韓詩證選》頗具新意,為民國韓愈研究新變拉開了序幕?!拔逅摹钡娇箲?zhàn)前(1919-1937)是民國韓愈研究的集大成期,韓愈著作大量出版,韓愈研究論文燦若繁星。其中有分量的如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唐宋文舉要》、錢基博《韓愈志》《韓愈文讀》、陳登原《韓愈評》、洪為法《韓愈的矛盾與委瑣》、周蔭堂《韓白論》、陳柱《札韓篇》、王錫昌《韓愈評傳》、周作人《談韓退之與桐城派》等,代表了民國時期韓愈研究的最高成就。抗戰(zhàn)開始到解放(1937-1949)是民國韓愈研究的低落期與轉型期,從成果的數(shù)量與質量來看,遠遠不如第二階段。但四十年代中后期出現(xiàn)了李長之《韓愈傳》(勝利出版公司 1946年版)、朱炳煦《韓愈傳記》(經(jīng)緯書局1947年版)兩本新式傳記,標志著韓愈研究的轉型;而趙毓英《韓愈鄉(xiāng)里辨略》、程會昌《韓詩“李花贈張十一署”篇發(fā)微》、程會昌沈祖棻合著的《與徐哲東先生論昌黎南山詩記》、朱自清《論“以文為詩”》等論文也拉開了用新方法研究韓愈的序幕。
第二,整理樣式與研究方式的新變。從詩文集的整理樣式來看,出現(xiàn)了白話詳注與新式標點本。如高劍華的《白話詳注新式標點韓昌黎詩選》。這種新型選本是在當時白話文運動的號召與影響下產(chǎn)生的。選本的撰述、說明、解釋文字采用白話文,并用新式標點標注。語言明白淺近,接近口語。從研究方式來說,韓愈研究論文大量涌現(xiàn)。這與民國時期報刊的繁榮景況息息相關。據(jù)統(tǒng)計,1913年之前,全國報刊有500家之多。民國時期報刊發(fā)表的韓愈研究論文,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不下70篇。據(jù)大成老舊全文數(shù)據(jù)庫以“韓文公”“韓退之”“韓昌黎”“韓愈”等關鍵詞檢索民國報刊,共檢索出65篇論文。民國時期的報刊論文改變了此前多在學術筆記或詩話、文話中論韓愈的單一形態(tài),使韓愈研究在多方面、多層次展開。
第三,研究主體多樣化與研究思路、觀念的轉變。清代韓愈研究主體主要集中于學者(漢學或宋學)與文人身上,到了民國,教育者、哲學家、新文化斗士與新式學者都紛紛加入韓學研究的大軍,他們的身份、教育背景、思想觀念都使得韓愈研究在觀念與思路上發(fā)生了很大改觀,呈現(xiàn)出新舊、中西并存、抑韓與揚韓交替的特色。如錢基博的韓愈研究與其教育者的身份密切相關。錢氏一生于韓愈研究頗有心得,這得益于他在大學開設“韓文研究”課程。他的《韓愈志》及其姊妹篇《韓愈文讀》,運用傳統(tǒng)的國學方法,構建了一個頗具現(xiàn)代感的觀照體系[注]參見路海洋《論錢基博的韓愈古文研究》,《蘇州科技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韓愈文讀》中的評點對韓文的用典、文法都有簡明新穎、切中肯綮的詮釋,對推動韓文在當時的普及具有積極意義。哲學家如馮友蘭,用西方哲學的觀念對韓愈的思想進行了評價;新文化斗士的加入,他們從新文化運動的角度出發(fā),對韓愈其人、其文極力批判,使民國時期在很長一個階段抑韓始終占主流。周作人是民國時期非韓群體中最突出的一位。他在嚴復《辟韓》的基礎上對韓愈展開了全面批評:從道統(tǒng)、人品到文學,面面俱到,盡管在其為日偽政府服務期間說過一些肯定韓愈的話,但從其青年與晚年時期來看,還是以批判為主。周作人先后寫了《談韓文》《壞文章之二》《古文的不通》《反對韓文公》等文,對韓愈的維護專制、限制思想自由以及“文以載道”進行了抨擊和貶抑。與新文化斗士站在對立面的便是堅守古文陣地的舊式文人,主要以桐城派后學或與桐城派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學者為主。如林紓、馬其昶、高步瀛、吳闿生等,他們是揚韓隊伍中的主力。林紓《韓柳文研究法》的創(chuàng)作宗旨是為了在白話文的激烈沖擊下,努力保住古文的一席之地。吳闿生《古文范》中對韓文的評點溝通中西、融貫古今,也是為了在韓文遭受白話文運動打壓的背景下,力護韓文。民國時期韓愈研究者中還有一類值得關注,那便是現(xiàn)代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新式學者,如李嘉言、洪為法、陳登原、朱自清、程會昌等。他們均受過現(xiàn)代大學教育,故能在韓愈研究中將中國傳統(tǒng)研究理念與現(xiàn)代西方文藝理論與科學知識相結合。
第四,研究的重心與前代有所不同。與清代的韓愈研究比較而言,民國時期的韓文研究成果更加突出。無論是韓集的整理還是研究論文、詩文話及評點,民國學界韓文研究的成果遠遠多于韓詩。在前代的韓學研究中,明代后期才開始出韓詩單刻本,韓詩的單行注本要到清中葉才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從一個側面說明:宋代直到清代以前,學人對韓文的重視程度遠超韓詩,而清人一反明人,將韓詩從低谷重新提高到與杜詩并稱的高峰,故清代不僅出現(xiàn)了顧嗣立與方世舉的韓詩全集的校勘及箋注本,而且諸多韓詩選注本也不斷涌現(xiàn),諸如黃鉞《昌黎先生詩增注證訛》、李詳《韓詩證選》《韓詩萃精》等。這與清代詩壇的宗韓詩風以及詩話中韓詩地位的提高相輔相成。然而,民國時期,韓詩選本數(shù)量明顯不及韓文,這種狀況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白話詩與白話文緊密相關。不管是否承認,民國詩壇基本已是白話詩歌的天下。雖然如陳散原般的“同光體”詩人在民國還繼續(xù)創(chuàng)作古體詩,“南社”也有不少作家從事古典詩歌的寫作,然而從胡適的白話詩集《嘗試集》開始,人們關注的重心已經(jīng)轉移。在現(xiàn)代學術研究還未完全建立之前,詩歌研究可以說是詩壇創(chuàng)作的風向標,此時的韓詩研究與清代相比,已經(jīng)大為遜色了。民國時期韓文研究的繁榮局面既是前代繁榮的繼續(xù),亦是新時代刺激的結果。一方面,轟轟烈烈的“新文化文運動”,打倒桐城古文,面對外來文化的沖擊,傳統(tǒng)文化面臨被徹底推倒的危機。為了傳承文化,宣揚優(yōu)秀的古文傳統(tǒng),以桐城后學為主的知識分子紛紛舉起古文大旗,或編寫啟蒙教材,或進行古為今用的古文評點,以此來延續(xù)國學命脈。而韓文作為古文的典范,便成為研究的重鎮(zhèn);另一方面,宣揚新文化的干將們,也采用“擒賊擒王”的策略,借研韓、批韓來達到打擊舊思想、舊文化、舊文學之目的。在這兩方面原因的刺激與推動下,韓文研究出現(xiàn)了繁盛的景況,不管是肯定的一方還是否定的一方,都為推進韓文研究做出了各自的貢獻。
民國時期的韓愈研究歷程并不長,只有38年時間,然而成果豐碩,名家輩出,新變紛呈。由于時間短,其研究狀況長期以來未引起學界足夠重視,從而使其意義未得到足夠彰顯。通過上文論述,我們不難看出此期的韓愈研究作為千年韓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重要意義。
首先,民國時期的韓愈研究較好地傳承了清代及清前韓學研究的成果。民國近四十年的韓愈研究是在清代韓學研究基礎上的研究,故其有著鮮明的繼承性特征,它還未能完全擺脫傳統(tǒng)研究的內(nèi)容與方法,而自立門戶。民國時期的韓集整理基本繼承宋元各種韓集刻本,而僅停留于簡單的標點斷句之層面;民國的研究論文很多內(nèi)容依然擺脫不了前代的一些“公案”,如韓愈是否服硫磺,韓愈與大顛之關系、南山詩的評價等。民國的詩話、文話及評點在形式與內(nèi)容上(如對韓文章法的評點等)對前代都多有傳承。
其次,民國時期的韓愈研究使研究內(nèi)容更加全面,方法更加多樣,態(tài)度更加客觀公正。清代及清以前的韓愈研究由于受儒家思想的制約,在研究思想、研究方法、研究內(nèi)容、研究態(tài)度等多方面存在著局限性、單一性與偏頗性。如在晚清嚴復以前,研韓者無一對韓愈“道統(tǒng)”本身的正確性進行質疑,對韓愈所尊奉的儒家思想無一進行批判;在韓愈詩文的研究方法上多以傳統(tǒng)的評點式為主;研究內(nèi)容還未涉及韓愈的生平與籍貫考證等方面;對韓愈的態(tài)度 “譽之者固多,而譏之者亦不少”[13]319,然而雙方都有偏頗,不夠公允。民國時期的韓愈研究則有了較大不同:研究思想中西合璧,不局限于儒家思想一端;方法新舊并存,內(nèi)容趨于全面,而揚韓與抑韓陣營中,雖不乏態(tài)度偏頗者,但多數(shù)研究者都能以較為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來評價韓愈。如馮友蘭《韓愈李翱在中國哲學史中之地位》一文認為韓愈雖然不能成為哲學家,而僅為“文章之雄”,但他的“道”在中國哲學史上應占有一席之地;即便是批韓最為激烈的周作人,亦有對韓愈的平心之論:“韓退之在中國卻也有他的好處,唐朝崇奉佛教的確鬧得太利害了,他的辟佛正是一種對癥的藥方,我們不能用現(xiàn)今的眼光去看,他的《原道》又是那時的中國本位文化的宣言,不失為有意義的事”。[14]165
再者,民國韓愈研究為后來的韓愈研究奠定了基礎,開辟了方向,提供了思路。馬其昶、林紓以及錢基博的韓愈研究都對后代的韓學研究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馬其昶的《韓昌黎文集校注》是新中國成立后從事韓文研究的必備書目;林紓的《韓柳文研究法》韓柳并重,為后來的韓柳文研究樹立了正確的方向。章士釗《柳文指要》、黃云眉《韓愈柳宗元文學評價》、蔣凡《文章并峙壯乾坤:韓愈柳宗元研究》等著作皆受其影響。錢基博的《韓愈文讀》被現(xiàn)代學者馬厚文譽為“能究韓文之閫奧,開選本之新途”[注]轉引自傅宏星《論錢基博的韓愈研究》,《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3年第11期。,其價值可見一斑。羅根澤《韓愈及其門弟子文學論》是較早系統(tǒng)探討韓愈文學理論的作品,此文為新中國討論韓愈文學思想與理論開了先路。當然,有積極影響,亦有消極影響,如吳虞、周作人等的批韓,影響了1973年左右的“評法批儒”運動對韓愈的態(tài)度,此時韓愈被徹底否定,盡管這種否定與當時的政治運動密切相關,但一定程度上也受到民國學者批韓思想的影響。另外,民國時期韓愈研究的不足之處,為后來的韓愈研究留下了廣闊空間,如韓愈文獻的全面整理與校注,1949年之后,出現(xiàn)了很多超越民國時期的重要整理、校注本,如錢仲聯(lián)的《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屈守元、常思春的《韓愈全集校注》等[注]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屈守元,常思春《韓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又如韓詩研究在新中國成立后逐步掀起高潮,使得今天學界的韓詩研究絲毫不亞于韓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