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表

劉子銘

夜，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夕陽晚霞隱退后的夜色也帶著酡紅。祖父表盤上的指針不緊不慢地旋轉(zhuǎn)著，翻攪著夜色中的紅。嘀嗒，嘀嗒，轉(zhuǎn)動著時間沉重的年輪。

我從來都不知道祖父的名字，對他的記憶也不過是古怪的脾氣或整日在沙發(fā)上抱著頭瞇著眼打盹，還時不時和父親大吵一頓。要說有什么美好的回憶，在腦海中反復(fù)翻找，也只能撈出針尖那么點——不過是給我看他那塊隨身攜帶的表。對祖父的回憶應(yīng)該很多，但他對我而言確實是平淡的，如我人生的一個過客，在匆匆的時光中一掃而過。

幾年前，一向健康的祖母突然離世，悲痛的陰云彌漫在這個不幸的家庭中，可祖父卻是一臉的平靜，在別人的哭泣聲中自顧自地調(diào)弄他珍愛的表，似乎祖母的離世只不過是他表盤中的幾個時刻，指針跳過便是明天。我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陪伴他一生的人竟抵不上這塊破表！他就像一杯白開水，無色無味，無情無義。在出殯返回的路上，我聽說祖父偷偷地哭了，我心里一驚。一個安靜的夜晚，祖父獨自一人，有些空虛，有些凄涼，坐在床邊，放下了手中的表，悄悄哭泣。渾濁的淚水從紅潤的眼中滑落出，潤濕了枯涸的皺紋，流入苦澀的嘴中。原來，如此堅強的人也會哭，祖父強硬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柔弱的心。

后來，祖父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和我們一起住，我很難想出他在城市生活的心情。也許他將永遠離別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勤，離別了與摯友月下閑談的樂趣，離別了他悠閑自在的日子，要么拿著一張街頭得到的報紙或是在我的書架上淘來的舊書，整日蹲在窗前，一遍又一遍地細細翻閱;要么坐在沙發(fā)上抱著頭打盹，剩下的時間便是蹲在電視機前貼著屏幕對準(zhǔn)他手表的時間，或是坐在床沿邊給他的手表上發(fā)條，然后望著遠處發(fā)呆，最后哀嘆幾聲。他也曾多次想跟我們慢慢地傾心交談，談?wù)勊墓陋毰c苦悶，家人的一個“忙”字卻無情地把他剛要說出口的話給憋到心里。忙，似乎是城市人共有的特點，是家里的老人與兒女不可逾越的鴻溝。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太陽在天空中升起落下，光與影在他臉上以最暢通的線條進行分割，留下條條斑紋。

時光正在把他身上的泥土味洗去，給他換上城市人的新裝。但在生活把他向城市人的轉(zhuǎn)變中，他仍在拼命地抵抗著，他堅固地堅守著鄉(xiāng)下人的生活習(xí)慣：天剛亮便起床走動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或是吃飯時將掉落在地上桌上的米飯拾起放入碗中……他似乎要抵住生活前進的狂瀾，它絕不會使他完全屈服。當(dāng)我每一次經(jīng)過他的房間時，都能聽到滴滴噠噠的手表聲，他不停地調(diào)弄著手表，似乎能讓時光回到從前。生命里有著多少的無奈和惋惜，又有著怎樣的愁苦和感傷？雨浸風(fēng)蝕的落印與蒼楚一定是水，靜靜地流過青春奮斗的日子和觸摸理想的歲月。我也只是搖搖頭，在平靜的心里閃過一絲哀愁。

后來外出學(xué)習(xí)，我在國慶期間回了次家。我突發(fā)奇想，想給祖父買條表帶，嶄新的表帶一定配得上他那塊陳舊的老表。殊不知這竟是我送他的最后一件東西。寒假回家時祖父已經(jīng)不能下床了，老年癡呆和感冒讓他瘦骨嶙峋。他靠著床，不再調(diào)試他的手表，蜷縮在巨大的被褥之下，我?guī)缀鯖]有認出他來。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寬大的帽子幾乎將整張臉罩住，衣服在他身上顯得很大。我叫了他一聲，他開始沒有聽見，愣了半響，才慢慢地抬起頭來看我，呆住了，然后對身旁的母親說：“這是誰啊？”我鼻子一酸，笑起來，強忍著要落下的淚水，這竟是我第一次面對祖父感到悲傷！對祖父的樣子我感到既驚訝又悲傷，想不到如此堅強的人在病魔前也是不堪一擊。

到除夕時，姑姑們都趕回家看望祖父，平日冷清的房間里竟一時興起幾分熱鬧。這天祖父也比別日有精神。睡覺前，祖父叫我留下，我便獨自坐在他的床邊。“我快走了?！弊娓竿蝗幻俺鲆痪湓??！澳鷦e瞎說，您今天精神這么好……”祖父打斷了我，“我的情況我自己清楚。”我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地望著燈光下陰暗的墻角。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于無。死亡，這個簡單的詞語對于我來說如同浩瀚的宇宙，無知而又復(fù)雜。祖父開始跟我談起我小時候的日子，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了幾許欣慰，望著這個雪鬢霜鬟的老人，原來他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親切。臘月的寒氣從窗隙間悄悄劃過，打在我的頭上，周圍都靜靜的，天上的月光浸上寒冷的空氣，輕輕地灑在我的身上，也灑在我五味雜陳的心里。淚水偷偷地從眼角劃落出，落在臉上，落在手上，很快被寒冷的空氣吸噬掉。“不要哭，人要堅強?！贝丝痰淖娓溉阅贸鐾盏膱詮姟！皫臀覐恼眍^下拿個東西。”我紅著眼將手伸進枕頭下，突然一個冰冷的東西觸碰到我的指尖，好奇地將它取出，竟是祖父那塊手表！我把它遞給祖父，“這是你的了，它陪伴了我?guī)资?，你要好好留著。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人都要堅強，表盤上的指針不會因為你的痛苦而停止轉(zhuǎn)動?！蔽覍⑺迷谑种?，細細打量，發(fā)了霉的表盤上幾根指針有序地轉(zhuǎn)動著，玻璃的外殼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這就是那塊表，那塊我曾經(jīng)怨恨的表，那塊祖父不停調(diào)弄的表，那塊陪伴了祖父幾十年的表！它被時光慢慢打磨，少了往日的色澤，少了昔日的神采，卻沉淀出了歲月的磨礪，沉淀出了祖父的精神。

第二天一早，母親告訴我祖父去世了，我并沒有感到驚奇，好像提前知道一般。來到祖父的房間，悲傷的氣氛充滿了整個屋子，我一臉平靜，如往日的祖父，在悲痛聲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種強烈的吶喊：人的生命力，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強大起來的！

后來每當(dāng)看見祖父這塊表，我都會感到幾絲愧疚，愧疚于沒有好好地對待祖父，但更多的是一種震撼，震撼于祖父在困苦中依然能笑對人生。命運總是不如人愿，但往往是在無數(shù)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艱難中，才使人成熟起來。

祖父的表，在茫茫黑夜中不緊不慢地轉(zhuǎn)動著，忍受著歲月的磨礪。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