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嫻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一
李玉,明末清初吳縣人,字玄玉,人稱“笠庵主人”。他是蘇州劇派的代表人物,也是明清之際最負盛名的劇作家,他的劇作長期以來廣為流傳,被選入各種戲曲選本,被改編為京劇和各種地方戲,盛行于大小舞臺。李玉早期的四部傳奇作品《一捧雪》《人獸關》《永團圓》《占花魁》是最為人們所熟知的。而這當中的《一捧雪》,以其合理的音樂結構與故事結構配比,主次分明的角色設置,精到的戲劇情節(jié)安排和生動的人物塑造,成為他劇作中流傳最廣的作品,也是能代表蘇州劇派水平的一部重要作品?!兑慌跹返墓适轮饕獓@著稀世珍寶“一捧雪”展開,講述了嚴世蕃、湯勤等惡吏小人奪寶害人,而莫懷古、莫昊、戚繼光等正義之士拼死與之斗爭的一段傳奇。
程可中,字仲權,休寧(今安徽休寧)人,明萬歷人,著有《程仲權文集》 《程仲權詩集》。其所寫傳記《湯表背》收于《程仲權文集》 卷三,故事講的是:湯裱褙以玉杯構陷王廷尉,離間嚴世蕃和王廷尉,被王廷尉識破并實施反離間,而終使小人湯裱褙得到其該有下場。
李玉的《一捧雪》廣為人知,而《湯表背》卻少有人注意。這兩個作品雖然體裁不同,但內容上有較高相似度。下文將對《一捧雪》及其故事本事進行比較考察,由此來看李玉對戲劇題材高超的編改才能。
二
關于李玉《一捧雪》的本事,歷來為研究者們所重視。研究其本事,對于進一步了解作者的選材、加工與創(chuàng)作過程,評價其創(chuàng)作思想與藝術都有積極意義。因嚴世蕃在歷史上確有其人,故而對其本事的考察首先從相關人物入手,對載有相關人物事跡的文字進行翻檢與查閱,并從中挑出有相似性的事件進行比較。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 中載有一事,與嚴世蕃之父嚴嵩有關。講嚴嵩貪好搜取珍玩,得知王文恪家藏有《清明上河圖》手卷,難以直接索要,遂托門客湯臣前往游說。湯臣未要得畫卷,就令一善畫者摹圖一張,權充真跡獻于嚴氏。后在嚴嵩置酒宴賓時被人指發(fā)是贗本,嚴大怒,以為王有意欺騙,禍由此生。故事中有嚴、王兩家,湯氏作梗,還有中心線索珍寶一件,且沈德符距王世貞的時代不遠,其家與王家又為世交,故而以往研究多認為此“偽畫致禍”說可信度頗大。有學者梳理《清明上河圖》 的流傳沿革后認為,沈德符所記此段內容有失真之處,不過基本事件屬實,可見徐學謨、詹景鳳以及王世貞等有關于《清明上河圖》 的記載確有王氏因《清明上河圖》 贗圖而開罪于嚴氏父子,但要說嚴因畫殺人,則所殺非王氏而是另有其人陸氏,這與沈所記相異。此本事之說與李玉《一捧雪》 “以寶殺人”的情節(jié)相吻合,但因類似“偽畫致禍”的記載頗多,而沈此段所記又較簡略,故尚不能判斷為戲劇《一捧雪》本事。
明人李紹文《云間雜識》中載有一事,此事在清同治年間所重校的一部地方志中直接被記為“此即《一捧雪》傳奇所托也,俗傳莫太常、雪娘等事,可據(jù)此正之”?,F(xiàn)在來看《云間雜識》所載玉杯一事:宋徽宗有玉杯三進,為稀世珍寶,一公從門生所奉得之。后家道中落,又經(jīng)歷了典杯和贖杯。三杯后藏于夫人陸氏處,因玉杯名貴,遭人攫奪且禍殃其子。三杯與家人最后聚齊之時,夫人以杯禍子孫,摔杯階下。
另有明人《擲杯記》也講了類似故事,大公歿后杯存于夫人陸氏處,佞人為杯構陷其子,夫人以杯換子。孫詠白成人后具疏替其父鳴冤,遇事入獄,又因杯脫罪。之后詠白使計奪回玉杯,于父遺像前摔杯階下。
這兩個故事不完全相同,但分別有內容與《一捧雪》相吻合,即教子升天杯、因杯致禍、子申父冤,且有言“即以三杯款飲,明示此寶非貴顯莫得懷之”之意正與戲劇中主人公莫懷古之名相照,可見李玉創(chuàng)作時對此故事多有借鑒。但其對《一捧雪》編寫的貢獻更側重于復線,即莫昊中進士后劾嚴氏并替父鳴冤的部分,故全充本事,仍可商榷。
程可中《湯表背》一文被發(fā)現(xiàn)后,對《一捧雪》本事原型的探究趨于明朗,從其內容情節(jié)到人物,二者都有著較強相關性,現(xiàn)錄《湯》文于下:
一日湯來謁。冏卿與之粲。矢口曰:“湯君故人,吾有人乎司空之側。杯,吾太傅舊物,即償十五城弗易,誠何有于空銜?”湯驚曰:“安得有是言,在司空所者非邪?”冏卿語之故。且呼:“杯來,吾與湯君勞。”湯心久欲傾冏卿而己獨當分宜盻睞。翼日告司空曰:“冏卿蔑主,其博美官者贗也,昨暮飲,奴見之,其良十倍?!彼究锗练迠^袖起。湯曰:“冏卿不攜家,篋笥具在臥內。主旦日往拜,將訐仆十人搜其室,真杯得矣。”司空然之。
晨往,冏卿有老家干從隙中望遠,見司空意弗善,曰:“必以杯來。急內杯懷中,跳短垣外避。司空入坐未竟,起執(zhí)冏卿手曰:“奉常官三品,乃不如一酒觥,寧忍以贗相詒?”冏卿曰:“向言相公恩出司空,析骸刳胃,不足稱報,其敢以要領嘗斧質?且杯絲縷如出鬼工,豈世間族工所能?下官無家,櫝篋具在,請檢之?!睓z之,得他杯十二,皆下品也。冏卿起謝曰:“人嫉我蒙恩厚耳,幸司空無入小人之言?!倍q不虞湯之構也。司空愧歸,大責湯。湯無以自白。他日又過冏卿曰:“昨履虎尾,幾不免,而杯幸在。杯來,吾與湯君再釂?!睖?,家干曰:“郎君慢藏,安知昨日之危,不自湯致?奴且慮明日及禍。”冏卿頓足悟曰:“是已,是已,將奈何?”曰:“奴黎明懷杯潛歸,嗣圖解官歸耳?!痹懙?,家干甫出城。而司空嗾緹騎百人來搜,又不得。司空慚失舊歡,又疑湯小人為構,狐疑于心,終不可解。
而冏卿亦思有以報湯矣。微偵其所為,會會稽人持唐宋人畫三卷,湯以百十五緡市之,而因鬻司空八百緡。冏卿密召鬻畫者曰:“若取卷來,吾倍值酬若。即不肯,若佯以刃破額,彼必懼矣?!卞髡呷缰竿?,湯入告司空,司空亦不甘心棄八百緡也。冏卿獲卷。乃大張具,請司空往其宅,曰:“湯奴背恩,構我二人。其始入也,自我之疏,偶獲三軸,聊以贖罪?!彼究阵@起曰:“卷奚自?為值不貲,何以得此?”冏卿曰:“浙人宦家子,欲薄官京師,無階,將售此為羔雁。幾為無賴所奪,奮欲自剄,始出諸虎口。我以九十緡得之,不足當司空寓目也?!彼究赵唬骸皽迫羰?,當令獒吮其肝。是嘗入我庋,誘乃公八百緡。猶以為不足而來告贖,不虞才九十緡也?!眱浊湓唬骸皽珣{恃威靈,向下官索三千緡,未予,銜我,遂以杯為釁端。賴司空仁察,幸完首領。湯橐中蓄已不貲,皆恃司空聲名恫愒橫索,恐不利于相公。”司空不懌,罷酒去,旦呼緹騎圍之。籍其橐銀八萬五千兩,他物稱是??铰訙珶o完膚,遠戍密云。時湯來京師未及期,今詬薦人者曰:“無若吳門湯表背也?!?/p>
(《明文海》 卷四百二十八)
由《湯表背》一文與《一捧雪》劇本對照來看,很容易就能理解其為本事原型。《一捧雪》的前五出和中間十五出戲的主要情節(jié)基本覆蓋了《湯》文,包括湯的先后依附莫、嚴二主,以玉杯構陷莫,莫家對湯的設計反擊。只是《一捧雪》的結尾莫昊的發(fā)奮攻書、立志報仇的情節(jié)與前述“摔杯”一說相吻合,李玉對其內容或有借鑒。但基本事實是清晰的,即《一捧雪》所主要依據(jù)的素材原型就是《湯表背》中所述的“嚴世蕃謀奪王廷尉漢玉杯”一事。
《湯》文情節(jié)曲折生動,人物形象畢肖,讀來有如小說,作為傳記散文來說不無夸張成分,但知當時以小說筆法為文是時代的趨勢,且其所述人物如王太傅、王鏊以及時間年代都是可以得到其他歷史材料印證的。《湯》文成文刊行時間不晚于明天啟年間,而《一捧雪》晚出,作于崇禎年間,故而李玉在創(chuàng)作前閱讀到,該文在時間上也是能說通的。
三
《一捧雪》作為一部戲劇,其在內容上必然更加充實,人物刻畫上更加生動鮮活,情節(jié)設置上更曲折離奇、結構上也更完整。在人物的設計上,李玉大大擴充了《湯》文中的角色數(shù)量,并對各人物身世背景作了更細致的補充介紹。比如,窮途末路的湯裱褙匠有幸遇到恩人莫懷古并被尊為上賓的情節(jié)補充,還有對嚴世蕃貪好珍玩字畫的豪痞形態(tài)的詳細描畫,同時又增加了莫懷古好友戚繼光、夫人符氏及其侍女雪艷、仆人莫成及其子莫昊等人物,有助于展開故事敘述。同時在人物安排上,主次分明(如夫人等只做點綴處理),交錯出場,顯示出作者高超的整體把控力。
在結構上,劇作安排仍然依據(jù)戲劇一貫的組織方式,開場各角色一一亮相,使得觀眾對人物形象有一個整體把握,屬于類型化的人物塑造方式。中段十五出主要圍繞故事主體奪杯、護杯來展開,此部分情節(jié)精彩、正邪雙方人物進行了激烈斗爭,并設置有多個小高潮,情節(jié)推進一浪高過一浪,環(huán)環(huán)相接,扣人心弦,不過故事并未在此完結。李玉在發(fā)展和高潮處采用的是多線穿插交替進行,雪艷、莫成的死顯示主要故事告一段落,但支線又拓展出其余人物的后續(xù)情況,并于最后一總收束,沉冤得雪、奸佞被除,全局在一個大圓滿的結局中完整收場。整部劇結構安排精當又貫通,巧妙又整飭,比之《湯》文場面宏大、戲劇性強,其改編符合劇本的體裁特點與戲劇的演出需要。
《一捧雪》最令人叫絕的莫過于李玉的情節(jié)安排與設計,多條情節(jié)穿插并行,處處設置懸念,各線高潮爭相迭起,將《湯》 文所述這樣一個傳奇故事擴展成一出大戲。李玉把湯勤這個線索人物運用到了極致,借助這一人物穿插起兩個家庭的故事。其在奪杯護杯的中心故事中扮演了重要的馬前卒角色,故而作者先設《豪宴》的“戲中戲”一出,嚴、莫、湯同看《中山狼》一劇,伏筆后面湯負心于莫。之后夸大渲染其窮困投主又忘恩負義這一過程,為作品再添戲劇性一筆。
從第六出至第二十出,《一捧雪》的主要情節(jié)基本覆蓋了《湯表背》 全文,包括湯勤密告嚴世蕃玉杯、嚴在湯的慫恿下兩次搜查莫宅討杯、莫以假杯應命。但所不同的是,《湯》文中兩次搜宅未果后,嚴世蕃對湯已產(chǎn)生懷疑。王廷尉則借機乘勝追擊,設計買畫圈套令嚴徹底對湯匠失去信任。全文在奚落諷刺湯勤終遭果報的旁人閑言中收束。而在《一捧雪》中,李玉卻沒有草草讓故事收尾,反將其拉長,推動情節(jié)向著更高處發(fā)展。李玉加入莫成替主受死和莫的仆從友人公堂圓謊的新內容,不斷將正義陣營的人物置于千鈞一發(fā)的境地,時刻牽動著觀眾緊繃的神經(jīng)。只有在前面給“好人”們制造越多越大的麻煩,到最后洗雪冤情的一刻才更令觀眾有滿足感。莫懷古和其夫人的戲份暫時結束,雪艷、戚繼光、莫成莫昊父子又紛紛走到臺前,玉杯事件以雪艷與莫成護主身死告一段落。正義陣營七零八落,而邪惡陣營暫時逍遙茍活,這是作家欲揚先抑的設置。
莫家主人蹤跡何方,代為藏匿玉杯的戚繼光后續(xù)如何,莫昊發(fā)奮攻書如何實施報仇,都是李玉在玉杯風波結束后留下的懸念?!稖肺淖詈笠試泪詰吞幮∪藴碁榻Y,明顯表露出對湯匠的貶抑態(tài)度,而對嚴卻不了了之?!兑慌跹分?,李玉將嚴、湯等人徹底推入惡人陣營,并安排兩個陣營進行正面或側面數(shù)次交鋒,使得整個故事的矛盾沖突更加激烈,更具有戲劇化色彩。結尾李玉以莫昊作為正義的代表,行使除惡昭雪的使命,宣告了正義一方的最終勝利,是真正的大圓滿結局?!兑慌跹吩谥饕楣?jié)線的發(fā)展中,不斷穿插小波折,增強戲劇的曲折性。如:雪艷洞房刺殺湯勤,湯死后其夫人趕到,非但不哭反笑殺得好,令人可笑可嘆;大團圓之前,莫昊睹物思父,與戚繼光突起爭執(zhí),情節(jié)陡然一轉,幸而莫懷古夫婦及時出場,最終得以圓滿。
四
對于李玉《一捧雪》和程可中《湯表背》的比較考察,使得我們對《一捧雪》這一經(jīng)典戲劇作品的本事來源有了更清晰的認識,也從李玉對本事的加工與再創(chuàng)作中看到其高超的編劇能力,和對舞臺演出效果的卓越追求?!稖肀场?一文情節(jié)曲折,有被誣有反轉,很適于戲劇演出,李玉選擇其來作為編劇素材,眼光不俗。同時《一捧雪》對于《湯表背》 在情節(jié)沖突上的拓展創(chuàng)新與舞臺表演相結合,也可看出蘇州劇派努力克服明代傳奇劇的缺點,推動戲曲表演向更成熟的方向發(fā)展的努力。這是李玉對蘇州劇派及整個戲曲表演藝術的發(fā)展所做出的重要貢獻。
① 王燁編:《中國古代戲曲》,中國商業(yè)出版社2015年版。
② 〔清〕李玉:《一笠庵四種曲》(《一捧雪傳奇》上下卷),寶研齋藏版,清乾隆五十九年刊本。
③ 孫克強,岳淑珍編:《金元明人詞話》,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94頁。
④ 薛洪績,王汝梅編:《稀見珍本明清傳奇小說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215頁。
⑤ 〔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華書局1959年補遺卷二“偽畫致禍”一條,第827頁。
⑥ 〔明〕徐學謨:《世廟識馀錄》(第十八卷),國風出版社1965年版。
⑦〔明〕詹景鳳:《東圖玄覽編》卷一有載嚴氏因畫殺人。
⑧ 〔明〕王世貞:《四部續(xù)稿》卷一六八,《清明上河圖別本跋》載權相嚴氏害人且以高價換真本圖。
⑨ 田藝費《留青日扎摘抄》卷四載,《清明上河圖》為蘇州陸氏之物,嚴氏所殺也正是此人。
⑩ 李紹文:《云間雜識》二卷本,后協(xié)助??藛T中有故事中人物朱詠白,故其可信度極高。
? 清同治十一年南園志局重?!渡虾?h志雜記》載有此事,編者留下此條按語。
?〔明〕曹家駒《說夢》卷二,有《擲杯記》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