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軼峰
如果要去探訪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故鄉(xiāng)——馬薩諸塞州阿默斯特鎮(zhèn),你有很多可以看、可以朝圣的地方。比如首選是狄金森故居,現為狄金森博物館。必去狄金森祖父創(chuàng)辦的阿默斯特學院,學院的圖書館設有狄金森特藏室,你可以看到狄金森的一小撮真·紅色卷發(fā)。你還可以去瓊斯圖書館,那兒藏有狄金森的手稿和生前發(fā)表的九首詩。你可能也會想去看看她長眠的地方,帶著一束她最喜愛的小雛菊,為她掃掃墓。你甚至可以就在鎮(zhèn)子的主街閑逛,幻想狄金森站在臥室的窗口看著你溜達,看著一代又一代喜愛她的人們前來朝圣。
我建議你去一個離阿默斯特鎮(zhèn)九英里叫做霍山女子學院(Mount Holyoke College,另一種譯法是曼荷蓮女子文理學院)的地方。那里是狄金森從阿默斯特學堂(小學)畢業(yè)后在1847~1848年繼續(xù)接受正規(guī)教育的學校。狄金森可謂是“生逢其時”,她趕上了美國19世紀中期女性運動和教育發(fā)展的好時候,阿默斯特學堂在狄金森入學時正好開始接收女生,實行男女同校?;羯脚訉W院則是由女性教育家瑪麗·萊昂創(chuàng)辦,與阿默斯特學堂相比,這里的課程要系統得多。紀律要求也更嚴格,狄金森和當時就讀的235名學生和12位老師一起學習、休息、背誦、參加宗教集會及用餐,每天必須六點起床,禁止在禮拜日偷溜回家。19世紀40年代末的霍山女子學院已初具大學的規(guī)模。狄金森在最后一學期寫的一封信中把這里稱作“寄宿學校”,她很可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當時具有首創(chuàng)意義的女子學院。
我在讀研的時候參與了狄金森傳記的翻譯工作,我翻譯的部分就是從講述狄金森去霍山女子學院上學開始的。所以出于個人情感,我是一定要去看看這所現在是全美最負盛名的文理學院之一的學校。阿默斯特鎮(zhèn)雖小,卻是著名的學院鎮(zhèn),鎮(zhèn)上加周邊地區(qū)共有五所大學——阿默斯特學院、霍山女子學院、美國麻省大學阿默斯特分校、漢普郡學院和史密斯學院。五校之間有穿梭巴士。我問了一起等車的同學,他們說巴士免費,但我膽小臉皮薄怕被捉住,所以預先準備好幾刀零錢捏在手上,賊賊地上車,小眼睛瞟了瞟司機大叔,大叔才不管我是不是這里的學生呢,成功蹭車!
一路上,我在懷想當年的狄金森是如何不情不愿地乘著馬車離開舒適溫暖的家。狄金森生前出遠門的次數屈指可數:分別在1851年和1865年去過波士頓,1855年在父親帶領下去過華盛頓、費城。用現代語言來描述,狄金森是個資深宅女,如果不是為了上學或治病,狄金森怕是能不出阿默斯特就不出吧。不到半個小時,我就到達了霍山女子學院。我?guī)е偷医鹕斈觐愃频男木场d奮、不安、期待、懷疑下了車(她下的是馬車)。學院的色調非常古典,全是深沉的磚紅色,配上暴風雪后陰沉的天色,真真是“新英格蘭的天,是陰沉的天”。我曾經翻譯過的關于這所學校的文字在腦海中一點一點變得立體,我仿佛穿越到了1847年,希望能打聽一位叫艾米莉·狄金森的同學。
根據學校地圖,我先找到了創(chuàng)始人兼校長瑪麗·萊昂的墓碑。Excuse me?! 這墓碑未免太簡陋了吧,就只是一塊墓碑,四周圍了一圈鐵欄桿,我把相機鏡頭變焦到最大才能模糊地讀到墓碑上的字:
Mary Lyon
The founder of Mount Holyoke
Female Seminary and for
twelve years its Principal.
A Teacher for thirty five years and
of more than three thousand pupils.
Born Feb 28, 1797
Died March 5, 1849
大意:瑪麗·萊昂,霍山女子神學院的創(chuàng)始人,做過十二年校長,三十五年教師,培養(yǎng)超過三千名學生。生于1797年2月28日,1849年3月5日去世。
怎么著,美國人民就是這樣對待創(chuàng)始校長的?圍那么遠,別人根本看不到墓碑上字??!要不是我翻譯過傳記了解了萊昂的故事,普通游客怎么知道這里安葬的是一位在美國教育史上做出卓越貢獻的女性教育家。但轉念一想,萊昂會不會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她就永遠地長眠在她嘔心瀝血創(chuàng)辦的學校里,鐵欄桿隔絕了路人駐足評論,她所倡導的理念流傳,精神留存就夠了。
站在歷史長河的高度看,瑪麗·萊昂非常偉大,她的辦學理念和宗旨是為了推進并實現女性獲得平等教育的權利,為美國培養(yǎng)虔信宗教、素質優(yōu)秀的好妻子、好母親、好教士??墒撬淖诮虩岢绤s把視獨立思考為根本的狄金森傷得不輕。每學年開學時,萊昂和老師們會舉行一個傳統的開學儀式,學生全體起立,老師們逐個調查學生是否得救(即皈依宗教),然后將她們劃入不同的等級。
1847~1848學年第1學期的??芾韱T蘇珊·托爾曼描述道:“我簡直無法形容那有多么肅穆,按照等級順序逐一起立。我看到不只一個女孩哭泣,因為她們的名字后面注明‘沒有希望。到年底的時候會不會有很多人在這個等級?”那些有理由認為自己能獲救贖的學生可以公開表示信仰,這類學生被稱為“公開宣稱的”。那些有“希望的”意味著有得救的基礎,正準備步入恩典的行列。被劃歸第三等級的則是那些至今“沒有希望”的,因而是“冥頑不化的”學生。這就是狄金森所在的“等級”。
萊昂在學院里造氣氛,搞事情,頻繁地為那些“沒有希望”的學生召開會議。有些女孩確實被濃厚的宗教氛圍感染,公開宣稱皈依宗教;有的女孩兒是不堪精神壓力,被迫皈依。而狄金森頂住了,不論是在公開集中的場合,還是被萊昂單獨約喝茶,她都頂住了壓力。狄金森不是不相信上帝,她對圣經的熟悉程度絕對不亞于任何一個虔誠的教徒,但是她堅決地反對他人強加于她的上帝。
美國文學理論家哈羅德·布魯姆對狄金森的評價是,她是“西方自但丁以來,顯示了最多原創(chuàng)性的詩人?!倍瓌?chuàng)性的發(fā)揮一定是以精神上的自由與富足為前提的。霍山女子學院在宗教覺醒時期的狂熱做法在狄金森看來是對心靈的轄制與關押,在她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她有一部分詩歌明確表達了對心靈束縛的恐懼,她希望能做到“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
我在萊昂的墓碑旁來來回回轉了幾圈,臉都凍疼了,趕快鉆入離墓碑不遠處的教堂,走進也許是狄金森最害怕的集體活動場所。剛推開最外面的門,就聽到了教堂里傳出的悠揚歌聲。剛剛還在哈氣搓手的我頓時端莊嚴肅了,躡手躡腳地往里走。那歌聲我本以為是教堂BGM(背景音樂),原來是一位非洲裔女學生跪在第二排的凳子上唱贊美詩。那歌聲真是天籟,仿佛是從教堂的尖頂落下來。我輕手輕腳地先到二樓去看了看教堂全貌,然后專心坐在最后一排,靜靜聆聽。我仿佛看到了瑪麗·萊昂在布道臺前慷慨激昂地演說,看到了狄金森在“沒有希望”的隊伍中漲紅了臉一言不發(fā),我為她們各自所堅信、堅持的東西而感動。
總的來說,在霍山女子學院的學習生活讓狄金森變得堅強,她在這里刻苦學習,體驗了集體生活,取得了優(yōu)異成績,為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奠定了一定的知識基礎。但是學校對宗教的過分強調給她的心靈留下了陰影,以至于后來她總是輕描淡寫地總結自己的受教育情況——“沒讀過什么書”。自從離開霍山女子學院后,她沒有與這里的任何一位朋友保持聯系,也幾乎再沒提過這個地方。我們很難簡單地評價這段學習經歷是好或壞,亦或難說在她成為詩人的過程中留下了積極或消極的影響。
每個人之所以能成為后來的樣子,不就是每一段人生經歷所塑造的嗎?我在想,狄金森1847~1848年在霍山女子學院學習的時候,正好是她18歲成人的時間點,也許這段經歷讓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未來希望成為的樣子——一個一生獨立不羈愛(心靈)自由的人,而不是隨波逐流、相信別人要求她相信的東西,所以她才能寫出那些極富原創(chuàng)性的詩句,成為美國文學史和世界詩歌史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作者系桂林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英美文學教師。)
責任編輯:鐘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