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瑋皓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濟南250100)
歷來許多學者曾指出儒家義理中蘊含著“治療意義”①。身為中國當代新儒家大儒之唐君毅先生(1909-1978),其雖未明確點出其之義理有“治療”之義蘊;然吾人在細查唐君毅先生之諸多著作中,其對于吾人為何會“惡”之產(chǎn)生以及如何“去惡”之問題進而擁有道德生活之問題多有著系統(tǒng)性之思考。②唐先生稱此為“人學”。是以其點出吾人常因意念所起而與外物接觸之時,心不正進而有一念陷溺,由此陷溺而成無盡之貪欲之可能。[1]156然唐先生亦肯定吾人若在每個遭遇困難之當下一念自反,依著自我心中之天理而動,[1]168則吾人能復(fù)歸于通主客、天人、物我,以超主客之分者之“天德流行境”[2]51③。吾人在平時道德實踐之過程中,即蘊含著治療自我生命意義之效果。
復(fù)次,當代許多學者亦指出唐先生之“人學”義理富含著治療學之義蘊。吾人個人之體悟雖無法復(fù)制,然卻是可提供他人作為參照之用,而其終極目的即在于使自我之心靈脫離虛妄之人生,進而擁有真實之道德生活,以成就其自身存在之意義。
明儒王陽明(1472-1528)之“萬物一體”之義蘊,誠如陽明所自言:“良知猶主人翁,私欲猶豪奴悍婢。主人翁沉痾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齊矣。若主人翁服藥治病,漸漸痊可……良知昏迷,眾欲亂行。良知精明,眾欲消化,亦猶是也?!盵3]390陽明主張其良知學有助于當代之吾人立于生存需求之上,進而追尋“意義價值之需求”,自覺自我之生命意義并實踐之。是以筆者擬就唐先生圓融無礙之義理為依據(jù),試圖詮釋陽明義理中“萬物一體”之治療義蘊。希冀將雋永之陽明良知教體貼于吾人所處之生活世界中,并實踐當代儒學之使命,治療受疏離與異化之苦痛之吾人,并進一步做到挺立自我、及物潤物,使吾人之生命獲得治療,恢復(fù)與天地萬物本具之一體感。
首先吾人要問的是,既然陽明主張良知本體為至善之心體,那么吾人時常感受到之“惡”或私欲,是從何處來呢?吾人可從陽明以除去園中花間草之譬向其門人薛侃(?-1545)闡述至善之良知本體與生活世界中善惡之別: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fù)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曰:“然則無善無惡乎?”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于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薄唬骸爸辉谌晷?,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于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薄唬骸按苏且谎诶恚翘炖砗先绱?,本無私意作好作惡?!薄唬骸皡s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盵3]123-124
引文中陽明即闡述生活世界中“善惡”與“好惡”之別,花與草皆為吾人所處之生活世界之物,然之所以名為花,之所以名為草,乃因吾人判別而有花與草之名之別。然對于花與草之自身而言,此名之別乃是因吾人由軀殼上起之私念私意、動于氣而外加之。是故因吾人外加之名,亦即皆隨此名而伴隨著對外物好惡貴賤之主觀評價。⑤是以花與草之善與不善,甚至天地萬物皆并無意義價值上之善惡之別,乃因吾人之良知本體之好惡判斷而有此之分。是以吾人必須要做到不隨自我之軀殼起念而不動于氣。陽明在此并非要吾人不去作價值判斷,而是在價值判斷之當下,必須“循良知天理之流行”而不著意(不動氣),進一步做到不滯不留,一以貫通。是以陽明言:“意與良知當分別明白。凡應(yīng)物起念處,皆謂之意。意則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與非者,則謂之良知。依得良知,即無有不是矣?!盵4]242陽明雖肯定吾人天生本具良知本體是以皆可成圣,而有“滿街皆圣人”之主張。然若吾人不時刻加以對自身軀殼所起之意下工夫,則一念陷溺,惡即伴隨而生,亦即偏離了儒家義理之正道,喪失了吾人生命之意義價值。
復(fù)次,見《傳習錄》載道:
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3]380
引文中陽明不只將“私念”當作惡,甚至“善念”亦將其視為“惡”,原來陽明以為只要吾人良知本體有了“著意”⑥,便不是處于未發(fā)之中之至善廓然大公之心。念若留滯,不論是善念惡念,皆會成為吾人良知本體流行于天地之隔閡。順著陽明之見解,吾人先天之良知本體是純?nèi)恢辽?,是以“惡”與良知本體即無關(guān)聯(lián),如此“惡”即是來自于后天之習氣影響。⑦
承繼先秦儒者與宋代儒者“萬物一體”觀之陽明,加以深化儒家之“萬物一體”觀,吾人可在其《大學問》中,見其“萬物一體”之義蘊,見其言:
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體之仁猶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動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時也。及其動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則將戕物圮類,無所不為,其甚至有骨肉相殘者,而一體之仁亡矣。是故茍無私欲之蔽,則雖小人之心,而其一體之仁猶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則雖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猶小人矣。故夫為大人之學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復(fù)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體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4]1066-1067
引文中陽明即言道所謂之“人”,乃是“天地萬物之宰者”“天地萬物之靈”[4]1478-1479皆具有天生本具靈昭不昧之良知。而“大人”與“小人”之別,即在于能否使自我之“心”在每個當下呈現(xiàn)之。陽明主張藉由良知本體在每個當下之呈現(xiàn),則天理流行于吾人之心中,并以吾人之身體實踐此良知,進而使自我達至“身心一如”之境,此即為“心即理”之旨趣。
陽明以為所謂之“大人”,即為時刻充盡自我之良知,發(fā)動怵惕惻隱之心而能與天地萬物感通,此即為“萬物一體之仁”,吾人皆可在自我之生命內(nèi)部實踐秉持儒學本質(zhì)中所強調(diào)之意義價值之需求。依陽明義理系統(tǒng)而言,良知本心即為吾人心之本體,亦為天理,即為至善之存有,此為本體論;“致”即為充分推致與恢復(fù),此為工夫論。致良知是本體亦為工夫,當吾人之良知呈現(xiàn)之時,其要求實踐之范圍即為無限也,而天地萬物皆在吾人之良知感通之下,因仁心而及物潤物,進而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是故吾人須致自我之良知于萬事萬物之中,以求一切皆得其正,此為推致擴充良知之義,在推致之過程中,亦即是恢復(fù)吾人之自我之良知本心,推致與恢復(fù),此即為“致良知”之旨趣。
最后,陽明指出陷溺之念即為吾人生命中之病痛,“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欲牽蔽,但隨著良知發(fā)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盵3]233-234是以陽明強調(diào)“知學”,只是將工夫用于遵循良知之發(fā)用流行,而“知行本體”亦即吾人皆本有之“良知良能”。是以若吾人時刻呈現(xiàn)自我之良知,此即為“知行合一”之旨趣。是以陽明以為若吾人無法充盡自我之良知至天地、孺子、鳥獸、草木、瓦石以及萬事萬物之上,將天地萬物之苦痛視為自我內(nèi)在之苦痛,即為吾人一念之陷溺,而成麻木不仁之“小人”矣。
綜上所論,吾人之所以喪失自我安身立命之緣由,即來自于吾人自身一念之陷溺進而造成天理與性命無法相貫通,是以,吾人唯有透過復(fù)歸與天理同流行之境,吾人與物、與他人之間才能真誠地相互感通,使個體之意義價值得以充分體現(xiàn)。
如此吾人要進一步要追問的是,究竟要透過何種工夫,吾人之生命才能從小人上達為大人,以復(fù)吾人與天地萬物之一體感呢?首先即見陽明闡述吾人“立志”之重要性,見其言:
夫?qū)W,莫先于立志……是以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精神心思凝聚融結(jié),而不復(fù)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氣精明,義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覺,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志之時,無一事而非立志責志之地。故責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4]289-290
引文中陽明即說道“立志”即為吾人未臨事時“存天理”之功;“責志”即為吾人遭遇困難時“去人欲”之功,然立志責志實為一,乃為吾人避免一念陷溺、省察克治之工夫之根本。陽明更以種樹為例,闡述吾人“志”之重要性⑧。而唐先生亦指出:“立志亦是立一種理想。但此所立之理想,是直接為自己之具體個人立的,不是抽象普遍的;同時不只是立之為心之客觀所對,而是立之為:自己之個人之心靈以致人格所要體現(xiàn),而屬于此心靈人格之主體的。此即是要使此理想,真實的經(jīng)由知以貫注至行,而成為屬于自己之實際存在的?!盵5]76是故吾人對于“立志”不能只是就文字思辨上了解,而是要下一真誠之反躬體會之工夫,方可使自我超越,體現(xiàn)生命之意義價值。是以陽明言:“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盵3]201陽明強調(diào)吾人若志不立,則天下無事可成。吾人當以立志為成事及為學之本,應(yīng)事接物時皆不可舍棄之,使天理自然流行且凝聚于吾人之心中。⑨
復(fù)次,依陽明義理而言,復(fù)性之工夫,陽明即指出“明德”。所謂之“明德”,即為“致良知”也。是以陽明言:“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盵4]1067所謂“明明德”即為要建立“萬物一體”之感;所謂“親民”即是將萬物一體之感落實于生活世界之日用人倫上實踐,兩者互為體用,其義理之根源即為“萬物一體之仁”。是以陽明言:“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3]62陽明所謂之“事”,即指吾人生命中一切的活動,包含了吾人之意念、情緒、行為等,皆屬事之范圍。陽明以為時時刻刻貞定吾人之良知本心好善惡惡、進而為善去惡,方可使內(nèi)心獲得寧靜。
誠然,此處“寧靜”之意并非表示退縮逃避,吾人處于生活世界中,便無法離事而求靜,是以吾人在生命中面對困難時能時刻把持良知本心之正,避免自我一念之陷溺,此即為“事上磨練”之旨趣。
吾人唯有透過實踐自我之生命之過程中“一念自反”,進而與天地萬物感通。⑩吾人之良知雖無法即刻遍及天地萬物之間,然在此當下契入所感通接觸之一切萬物,由良知體現(xiàn)“格物致知”之旨,“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盵3]172陽明之義理探究的是當吾人生命遇到困境之時,該如何去復(fù)求心物合一。是以,吾人唯有將自我之良知安頓,實踐了良知,亦實踐了學問。
陽明以“明明德”詮釋“誠意”,即是以誠意為主,去實踐格物致知之工夫,工夫方有實踐之可能。是以格物者,須要從吾人之內(nèi)在良知下功夫,若能時時擴充此良知,自審不正而格其正,并于事上實踐,安了此心后,方可追求外在之自然知識,否則此心不安,當吾人在生活中面臨到困境時,無法使所學之知識發(fā)揮作用。如此追求外在之理亦是枉然。經(jīng)由明明德之工夫,吾人即可由小人進而上達為大人,成就自我之生命之意義,“明明德”以顯自我生命積極之意義價值,而通于“至善”之境,此即為陽明良知教中治療之開展也。
吾人良知之自覺能否與天地萬物感通,即為“治療”之關(guān)鍵處。吾人可從陽明與其門人黃以方之問答,見其闡述“萬物一體”之旨: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于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先生曰:你只在感應(yīng)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請問。先生曰:“爾看這個天地中間,甚么是天地的心”?對曰:“嘗聞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么教做心”?對曰,“只是一個靈明”。曰,“可知充天塞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他吉兇災(zāi)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3]380-381
引文中陽明之門人即提出吾人皆有之疑問,即吾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究竟是怎樣之一體感呢?原來門人之提問,即是局限于物我異體間之常識,而無法泯除物我異體間之差異。是以陽明即說道所謂之一體感,即是由吾人良知靈明所呈現(xiàn)之一氣流通,而天地萬物本具之意義,皆透過吾人在每個臨事之當下之一點良知靈明而獲得彰顯。“良知無前后。只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盵3]336在此當下吾人之心方可超越與天地萬物之限制,將天地之高深、鬼神之吉兇災(zāi)祥、萬物之存在之朗現(xiàn)與吾人之良知連結(jié)合一,“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盵3]327真實實踐全體之大用。是以陽明言:“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fā)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3]328
誠然,陽明在此并非否定外在客觀事物之存在,其以為吾人與天地萬物以吾人之良知感通之重要性,藉由吾人對于自我內(nèi)在良知之肯定,并以吾身實踐之,進而通向吾人所處之生活世界,在此仁心感通之無限過程中,吾人之良知即為宇宙天地之中心,而宇宙天地即獲得生生之機。是以陽明言:“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盵3]37吾人與天地萬物感通所產(chǎn)生之一體和諧感,療愈了吾人生命與天地萬物之間之疏離與異化,使吾人據(jù)此萬物一體感,參贊天地化育之流行,進而及物潤物并實踐自我安身立命之道。
“好善惡惡、去私成己”一直為陽明義理之核心旨趣,陽明深信人性為至善之存有,天地之間并沒真正之“惡”人,其只是因不修其身所發(fā)之“惡念”,因而“一念陷溺”而成為惡。然惡人若能真正地體悟擴盡良知本體“一念自反”,如此即使再惡之人,亦有向善、甚至超凡入圣之可能。是以陽明言:“這是我醫(y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shù)年,亦還用得著?!盵3]335若吾人能真誠地面對自我內(nèi)在本具之良知本體,并對此良知本體做好存天理、去人欲之工夫并實踐之時時知是知非、實時時無是無非,使自我之良知在臨事之當下呈現(xiàn)流行,進而通于天地人我萬物,遍潤萬物,周流四方。是以續(xù)見陽明言: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wù)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wù)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于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3]258-260
引文中陽明即言道不論天下古今,吾人為圣愚與否,其皆有良知也。而只要吾人立志要求擴盡自我之良知并發(fā)用于吾人平時之日用人倫、灑掃應(yīng)對進退中,不論是否為童子、賣柴者、士人以致于天子,皆是順乎良知發(fā)用之自然之條理,則自覺能事父便是孝、事君便是忠、與朋友交便是信、治民便是仁。是以陽明之“萬物一體”并非只是單純之概念討論,而是其欲建立“天地萬物為一體”之理想境界。吾人能自覺地以內(nèi)在之良知感通擴充于外,致乎其極,則自然能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將他人之苦痛視為自我之苦痛,體認吾人有此責任感,立己立人,超越人我之分。是以陽明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盵3]112吾人良知之體現(xiàn),天我、人我、物我之間即能互相真誠地感通,不只在良知呈現(xiàn)之當下即是,且良知潤澤之所在皆是。
復(fù)次,見《傳習錄》載道: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閑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欲”?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于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从猩蹰e思慮?”[3]101
引文中陽明以為吾人在尚未與外在之事物感通之時,吾人不可起種種妄念、惡念,此妄念、惡念即為私欲。是以吾人之心有所向進而留滯、陷溺于此雜念中,良知本體即會受私欲所遮蔽。是以陽明言:“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fù),便是天淵了”。[3]100吾人唯有透過對治自我之習氣以復(fù)自我良知之本體,使其絲毫無妄念、惡念。如此當下即良知本體活潑潑地發(fā)用不息,亦體現(xiàn)良知純?nèi)惶炖碇餍小?/p>
最后,見陽明之《拔本塞源論》言: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視天下之人,無外內(nèi)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yǎng)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圣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圣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fù)其心體之同然……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此圣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fù)心體之同然。[3]194-196
引文中陽明即言道其致良知教是要使世人擴盡自我天生本具之良知,重新恢復(fù)誠愛無私之“一體感”,由“小人”成就自我為“大人”。是以陽明言:“若自己病痛未能除得,何以能療得天下之?。〈藚^(qū)區(qū)一念之誠……須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盵4]245吾人若真能克盡自我之一念陷溺,進而復(fù)得自我之良知本體,并將此真誠感通之良知契入于生活世界中,“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盵3]196以吾人之良知感通他人之生命、潤化天地萬物,以治療吾人生命與天地萬物本具之一體感失落之病痛,體現(xiàn)天地萬物同體之“天德流行境”,使吾人與天地萬物一體流行復(fù)歸于和諧圓融、厚無間隔、訴合和暢,踐履吾人生命中最真誠之至樂。
經(jīng)由上文筆者之梳理,吾人可從唐先生之義理中見得陽明所言之“萬物一體”之治療義蘊,可恢復(fù)吾人與天地萬物間之真誠而體貼感通,進而安頓自我之身心,以追求自我之生命意義價值之需求;進一步回到吾人所處之生活世界作實踐之響應(yīng),藉回歸生命人性之根源以解決吾人生命與現(xiàn)當代文化因失本所造成之無意義感之危機。
最后,見陽明曾有詩云:
人物各有稟,理同氣乃殊。曰殊非有二,一本分澄淤。志氣塞天地,萬物皆吾軀。炯炯傾陽性,葵也吾友于。[4]1146
吾人可從詩中見陽明主張吾人之良知雖具有普遍性,然因吾人現(xiàn)實生命個別之差異,吾人擴盡良知之程度亦有所差異。是以吾人只就每個面臨灑掃應(yīng)對進退之當下落實于自我之生命上做工夫,經(jīng)由當下所經(jīng)驗之事上,隨其分限擴盡自我之良知,真誠地踐履自我之良知,如此即可避免受自我意念之陷溺所苦,在道德之實踐歷程中,逐漸理解自我、實踐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進而成就自我之生命意義,使自我之生命成為真實之存在,立人道之極,行圣賢之道,充分體貼自我之生命于天地萬物。
吾人能透過實踐陽明“萬物一體”之義理,將自我之良知體貼于天地萬物之中,使自我由一個“小人”成為一個“大人”之余,進一步使天地萬物皆能各安其所、各成其己、各盡其性,此時天地萬物之意義價值必定隨著吾人之存在而貞定其之存在,并于生活世界中開展一切人文化成之活動,體現(xiàn)儒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終極關(guān)懷。
注釋:
① 關(guān)于儒家義理所蘊含之治療意義,如彭國翔先生即指出:“儒家的修身(self-cultivation)傳統(tǒng)不只是一種單純精神性的修養(yǎng),而是一種身心交關(guān)的(psychosomatic)功夫?qū)嵺`。這種身心修煉在積極的意義上充分肯定身體的向度;其次,儒家的身心修煉不是一種‘隔離’世事的智慧和實踐,不但不以平淡繁瑣的日常生活為障礙,反而注重將日常生活中的每時每刻都視為身心修煉的契機。這種身心修煉在終極的意義上肯定日常世界的真實性與價值,身心修煉的終極境界和目標并不在平常的人倫日用之外,而恰恰就在其中?!迸韲椋骸度寮覀鹘y(tǒng)的身心修煉及其治療意義——以古希臘羅馬哲學傳統(tǒng)為參照》收入于楊儒賓、祝平次編:《儒學的氣論與工夫論》,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2:第3頁。林安梧先生亦有專書討論所謂“儒家型意義治療學”,參見林安梧《中國宗教與意義治療》,臺北明文書局出版,2001年第51-136頁。
② 唐先生在其《道德自我之建立》《人生之體驗》《人生之體驗續(xù)編》《心物與人生》《人文精神之重建》《中國人文精神之發(fā)展》《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病里乾坤》《文化意識與道德理性》《哲學概論》等著作中,皆可散見唐先生對于“惡”之義蘊多有所討論,且唐先生即主張此為身處當代之吾人需要去開拓之面向。
③ 唐先生又言:“此儒家之思想,要在對于人當下之生命存在,與其當前所在之世界之原始的正面之價值意義,有一真實肯定,即順此真實肯定,以立教成德,而化除人之生命存在中之限制與封閉,而銷除一切執(zhí)障與罪惡所自起之根,亦銷化人之種種煩惱苦痛之原。”唐君毅《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下冊,第158頁。
④ 林安梧先生即撰有《開啟“意義治療”的當代新儒學大師——唐君毅先生》與《邁向儒家型意義治療之建立——以唐君毅〈人生之體驗續(xù)篇〉為核心的展開》。此二文收于林安梧《牟宗三前后:當代新儒家哲學思想史論》,臺灣學生書局,2011年版第107-126頁。另有期刊論文《再論“儒家型的意義治療學”——以唐君毅先生的〈病里乾坤〉為例》載于《鵝湖月刊》2002年第28卷第4期,第7-16頁。高柏園先生亦撰有《論唐君毅先生生命治療學》收于景海峯主編《儒學的當代發(fā)展與未來前瞻》,人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第149-161頁。鄭志明先生亦撰有《從唐君毅的〈病里乾坤〉談儒學醫(yī)療》載于《鵝湖月刊》2002年第28卷第4期,第17-28頁。
⑤ 見陽明言:“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卻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故善惡只是一物”。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臺灣學生書局2006年出版第305頁。
⑥ 見陽明言:“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标悩s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臺灣學生書局2006年出版第141頁。關(guān)于“著意”,唐先生曾指出:“我們并不必陷溺于聲色貸利貪名貪權(quán)之欲時,才是罪惡,我們陷溺于我們之任何活動,均是罪惡,而我們之任何活動,我們都可陷溺于其中。此乃因我們之任何活動,我們都可對之加以反省。而任何活動,當我對之加以反省時,都可把它固定化、符號化,成一現(xiàn)實的對象;而我們將它固定化、符號化,成一現(xiàn)實的對象以后,我們又可對它再加以把握,使隸屬之于我,執(zhí)著之為我所有而生一種有所占獲的意思。而當我們把一對象隸屬之于我,生一種占獲的意思時,同時我即隸屬于對象,為對象所占獲,而我之精神即為對象所限制、所拘縶而陷溺其中?!碧凭恪兜赖伦晕抑ⅰ?,臺灣學生書局,2015年版第164頁。
⑦ “夫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盵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083頁。關(guān)于“習氣”,唐先生即指出:“大率吾人之生活,隨時間而流轉(zhuǎn),每作一事,即留存一以后在同類之情境下再作之趨向。此即昔賢劉蕺山所謂心之余氣,是為習氣。一事履經(jīng)重作,則習氣愈增。如人心能自作主宰,凡事之作……則此習氣之流行,即化為無端而起之聯(lián)想的意念之相續(xù)不斷,而此聯(lián)想的意念中,恒夾雜欲念,與之俱行。此諸聯(lián)想、意念、欲念,相續(xù)不斷,因其所根,在過去之習氣,恒不能化為現(xiàn)在當有之具體之行為,以通于客觀之世界,以其有價值與意義,故純?yōu)橐煌疃速M吾人之生命力者……即又為分裂吾人之生命力,以使其難歸統(tǒng)一,以成一和諧貫通之生命者。此亦正是吾人之具生命之身體,所以有生理上之病之一根源,而為吾昔所忽視者也?!碧凭恪恫±锴ぁ放_北鵝湖出版社,1980年版第26-27頁。
⑧ 見陽明:“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yǎng)其心。欲樹之長,必于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學時去夫外好……凡百外好皆然。”又曰:‘只是立志。學者一念為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臺灣學生書局,2006年版第136頁。陽明即以為致良知于事事物物,而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之中即是肯定一個立志。
⑨ 見陽明言:“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于美大圣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yǎng)擴充去耳?!标悩s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臺灣學生書局,2006年版第57頁。
⑩ 唐先生即補充道:“當我對一特定人物有所事,與之發(fā)生直接關(guān)系時,我與他之間,即有一生命活動之相了解,精神上之相感通。只要此相了解感通,是真誠的,無私意間隔的,則我當下便與所接之人物為一體。我之仁心即昭露于相對并存的我與人物之關(guān)系中。由是而我們只要時隨地,以真誠之心,以敬意與接之人物相遇,我即隨時隨地與之為一體。天地萬物無窮,與我發(fā)生之感應(yīng)關(guān)系無窮,我之真誠,皆可一一充滿于此一切感應(yīng)關(guān)系中。即見我之真誠無窮,我之仁心之本無窮,而其表現(xiàn)昭露亦無窮……我與天地萬物原是一體,我之仁心即天心,我們亦只能從此逐漸契入?!碧凭恪度宋木裰亟ā?,臺灣學生書局,2000年版第2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