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淑儀
春秋時期楚人的南土觀念,是楚人在春秋時期形成的地理思想觀念,是對南方政治疆域空間的體認。隨著出土文獻的涌現(xiàn),楚民族的北方起源與向南遷徙的歷史得到了印證?!蹲髠鳌窌鴮懼校褡宓谋狈接洃涜T就了楚人對征服北方的渴望,艱辛的南徙與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促成了楚人對南土的地域意識。楚人效仿周王朝的都城格局,多次遷都以適應楚國在南方的擴土進程,且統(tǒng)一都城“郢”之稱謂,使之成為鎮(zhèn)撫南土的政治威權空間?!蹲髠鳌穼Υ呵飼r期楚人南土觀念的地域意識、核心都城以及整體政治疆域空間的三重書寫,體現(xiàn)了《左傳》文本對于春秋時期諸侯征伐所致的地緣政治結構的理解與構建,亦反映出南北對抗的背景中楚人借鑒中原文化的政治理性精神。
周王朝分封建立諸侯國,以王畿為中心統(tǒng)治四方的諸侯國,周人對于統(tǒng)治的政治疆域已有完整的四方觀念與四土概念。西周末年,周之大史史伯論及周王國的南土,“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唐”[1](卷十六《鄭語》,P461)。魯昭公九年(前533),周景王使詹桓伯言于晉人:“巴、濮、楚、鄧,吾南土也?!保?](卷四十五《昭公九年》,P4466)由《左傳》與《國語》中對天下四土的議論可知,在周人“體國經(jīng)野”的視角下,位于成周以南的楚國隸屬于周王朝的南土。①學界對于周王朝的政治地理文化構建已有諸多論述,卻極少對楚國自身的南土觀念進行探討。
所謂春秋時期,本得名于魯史《春秋》,是指自魯隱公元年(前722)至魯哀公十四年(前481)之間241年的歷史時期。春秋時期楚人的南土觀念,是楚人在春秋時期形成的地理思想觀念,是其對南方的政治疆域空間所有權從屬于楚國的體認。研究春秋時期,《左傳》是最為重要的典籍。本文主要從《左傳》文本出發(fā),結合出土文獻與其他傳世文獻,厘清《左傳》對于春秋時期楚人的南土觀念的地域意識、核心都城以及整體政治疆域空間的三重書寫。這種南土觀念是春秋時期楚人南撫蠻夷、北上中原的思想根源,亦是春秋時期諸侯競爭所致的地緣政治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關注與思考。
楚民族的歷史十分古老,其首領世系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從顓頊到熊狂的“楚先”存于古史傳說;西周時期周王朝分封楚為子爵之國,熊繹到蚡冒為“楚子”;春秋時期,楚武王自立為王,此后楚國的首領皆稱“楚王”。楚民族雖久居南方,卻起源于中原,其先祖是黃帝的后裔。楚靈王曾經(jīng)有言:
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賴其田,而不我與。我若求之,其與我乎?[2](卷四十五《昭公十二年》,P4482)被楚靈王稱為“皇祖伯父”的昆吾曾居于“舊許”。許國舊地位于今河南許昌市,春秋時期為中原地域。在《史記·楚世家》對楚先祖世系的記載中,昆吾是楚先祖季連的長兄:
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后,復居火正,為祝融。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坼剖而產(chǎn)焉。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曹姓;六曰季連,羋姓,楚其后也。昆吾氏,夏之時嘗為侯伯,桀之時湯滅之。彭祖氏,殷之時嘗為侯伯,殷之末世滅彭祖氏。季連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3](卷四十,P2039-2042)
據(jù)《國語》所載,楚民族是祝融之后,而楚王族的羋姓是祝融八姓中最為興盛的一支。“且重,黎之后也,夫黎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谥d者,其在羋姓乎?”[1](卷十六《鄭語》,P465)《左傳》中又有“鄭,祝融之虛也”[2](卷四十八《昭公十八年》,P4527)這樣的記載,說明祝融氏的遺墟在鄭國,春秋時期亦屬于中原地域。清華簡《楚居》中記述了楚民族發(fā)源于中原地區(qū)的歷史,楚先祖季連與商王盤庚的后裔妣隹結合,其苗裔中穴熊一支逐漸發(fā)展成為楚民族:
季連初降于隈山,抵于穴窮。前出于喬山,宅處爰波。逆上汌水,見盤庚之子,處于方山,女曰妣隹,秉茲率相,四方。季連聞其有聘,從,及之泮,爰生 伯、遠仲。游徜徉,先處于京宗。
《詩經(jīng)·商頌·殷武》中曾提到商王武丁伐楚:“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S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保?](P1354)武丁為盤庚之侄,結合《楚居》,武丁伐楚時,荊楚之地望應在京宗,且京宗已被視作南蠻之地。那么,早在季連的時代,楚先祖就曾踏足被視作南方地界的京宗了。學界多將京宗釋作荊山或者荊山之首的景山②,與《詩經(jīng)》的描述大體吻合?!冻印分杏醒ㄐ艿叫芸竦臍v代楚先祖都在京宗生活的記載,也與《史記》對穴熊后裔“其后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的描述一致??傃灾?,楚民族最初居于中原,從北向南遷移后才與南方土著融合?!蹲髠鳌贰妒酚洝返葌魇牢墨I對楚先祖的記載有所根據(jù),唯有部分世代與人名混淆存疑,楚民族的北方起源與南徙歷史也被證明是可靠的。對先祖源于北方的記憶,是楚人對北方復雜情感的底色。因南徙后地處偏遠、與南方蠻夷雜居而非周室姻親,原本與諸夏同源的楚人受到了諸夏的輕視。楚武王三伐漢水以北的隨國,楚莊王問鼎周郊、飲馬黃河,楚靈王認為鄭國的舊許之地應屬楚國??梢哉f歷代楚王欲以兵參中原之政,皆源于楚人被諸夏歧視的舊怨。楚民族的北方記憶鑄就了楚人對征服北方的不懈渴望。
楚民族的先祖源于北方,但楚民族的發(fā)祥地卻在南方的江漢沮漳地區(qū)。《左傳》對楚民族地域意識的書寫可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書寫楚民族對先祖歷盡艱險才得以立國的追溯與銘記:
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國人而訓之于民生之不易、禍至之無日、戒懼之不可以??;在軍,無日不討軍實而申儆之于勝之不可保、紂之百克而卒無后,訓以若敖、蚡冒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則不匱?!保?](卷二十三《宣公十二年》,P4082)
右尹子革夕,王見之,去冠、被,舍鞭,與之語,曰:“昔我先王熊繹,與呂、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為分,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齊,王舅也;晉及魯、衛(wèi),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今周與四國服事君王,將唯命是從,豈其愛鼎?”[1](卷四十五《昭公十二年》,P4481-4482)
第一則文本出自晉楚邲之戰(zhàn)前晉臣欒書之語,其中談及勤于民生的楚莊王每日以若敖、蚡冒“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歷史勉勵國人,使之銘記楚先祖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第二則文本來自楚靈王與子革的對話。楚靈王認為楚子熊繹服事周王,卻沒有受到齊、晉、魯、衛(wèi)四國一樣的對待。楚靈王為此不平,因而欲向周人索求分鼎。子革道出楚靈王心中所想,認為周人只論親疏而不論功勞,致使楚先祖遭受了不合理的待遇,因此楚國需以武力迫使周與四國一并服事楚國。楚人通過銘記先祖艱辛創(chuàng)業(yè)的歷史,鞭策自身保有祖先的奮斗精神與對周王朝及其姻親諸侯國的對抗之意,不斷催生出楚民族內在的凝聚力與進取心。楚康王初即位時,五年不曾出師,國人就有所非議。楚康王為此自省道:“國人謂不谷主社稷,而不出師,死不從禮。不谷即位,于今五年,師徒不出,人其以不谷為自逸,而忘先君之業(yè)矣?!保?](卷三十三《襄公十八年》,P4266)楚國上至君王下至臣民,無不緬懷、銘記楚先祖艱辛創(chuàng)業(yè)的歷史以自勉,這是楚人珍視南方基業(yè)的地域意識的歷史根源。
第二類是書寫楚民族對南方根基之地的情感。楚共王曾祭祀群望,請求楚國山川神靈決定楚國王位的繼承者:“乃大有事于群望,而祈曰:‘請神擇于五人者,使主社稷?!保?](卷四十六《昭公十三年》,P4496)熊繹受封于周成王,在江漢沮漳一帶的丹陽建立了楚國,但西周時期周王室對四方仍具有一定的控制力,楚國疆域的發(fā)展極為有限。至楚武王時期,歷經(jīng)西周早期至東周早期二百余年的經(jīng)營,楚國實際的地理疆域仍不出江漢地界。經(jīng)過春秋早期楚武王、楚文王、楚成王三代的開疆擴土,楚國一躍成為疆地千里的大國,但直至春秋晚期,楚人最珍視的依然是南方的核心地域——“江漢沮漳”。江漢沮漳被春秋晚期執(zhí)掌楚國的楚昭王稱作楚之四望。
初,昭王有疾,卜曰:“河為崇?!蓖醺ゼ?。大夫請祭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沮漳,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谷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彼旄ゼ?。[1](卷五十八《哀公六年》,P4695)
在楚昭王的觀念中,即便他因河神作祟獲疾,也必定是楚境中江漢沮漳的神靈所致,需要祭祀的神靈也只是江漢沮漳之神,并非黃河之神。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中,《昭王毀室》有云“卲王為室于死之淲”[6](P182),另有一篇《王居》則載“王居穌澫之室”[7](P206),說的是楚昭王居于江淮南楚之間平坦的淺水邊,兩篇所述的楚昭王建宮與所居之地皆應在沮水之上③。楚之四望中,《左傳》又尤為強調漢水對楚國的重要性,將漢水作為南方與北方、楚國與諸夏的界限。楚大夫屈完與齊桓公語“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2](卷十二《僖公四年》,P3892),以漢水為楚國之屏障。申公巫臣警醒楚莊王若無申、呂二邑將無以抵御北方,以“晉、鄭必至于漢”[2](卷二十六《成公七年》,P4132)代指諸夏踐踏楚境的情形。
楚民族的興起伴隨著自北向南的遷徙與開拓蠻荒之地的種種苦難,楚人對先祖歷盡艱險才獲取的江漢沮漳地界,飽含著對楚族地理之“根”的懷念與堅守。這種熾熱情感,承載著楚人對南方基業(yè)懷有的深厚情懷。春秋時期,漢水以北的姬姓國家被稱作“漢陽諸姬”,被視作周王朝的政治疆域。楚武王三伐“漢陽諸姬”之首的隨國,第三次出師之前,他心神動蕩,其妻鄧曼預言他福祿將盡,說“若師徒無虧,王薨于行,國之福也”[2](卷八《莊公五年》,P3829),她認為楚師順利伐隨比楚君的安危更為重要。年老抱恙的楚武王依然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伐隨的征途,最后死于途中。楚人極度渴望征服漢水以北的地域,更是將征服拱衛(wèi)周室的“漢陽諸姬”視作開疆拓土的榮耀,可見一斑。當楚國勢力范圍蔓延至漢水以北時,北方的諸夏陣營卻將“漢陽諸姬,楚實盡之”[2](卷十六《僖公二十八年》,P3961)視為所有周室姻親的奇恥大辱。誠然,以周王室與諸夏的視角來看,荊山一帶的江漢沮漳地界是位于漢水以南的蠻荒之地,無法與有深厚文化積淀的中原地區(qū)相比較。但是,正是艱苦的地理環(huán)境塑造了楚民族逆境求存的個性,正是從蠻荒之地勵精圖治、奮勇崛起的經(jīng)歷為楚民族的精神氣質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周人與諸夏眼中的蠻荒之地是楚人珍重的文化源地,楚人對于南土強烈的地域意識成為了其南土觀念之根基。
“熊繹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保?](卷四十,P2042)楚國初都丹陽,楚文王時建立了郢都,文王建郢之舉可見于《史記·楚世家》等傳世文獻。出土文獻中,《楚居》記述了在楚武王時期“眾不容于免,乃潰疆浧之陂而宇人焉,抵今曰郢”,在楚文王時期則“自疆浧徙居湫郢,湫郢徙居樊郢,樊郢徙居為郢,為郢復徙居免郢,焉改名之曰福丘,至堵敖自福丘徙襲鄀郢”,此后楚都皆稱“郢”。[4](P120-121)由《楚居》簡文可知,楚武王后歷代楚王不斷遷徙楚都之址,光楚文王一人就遷都四次。楚都最初稱“郢”是因為楚武王在“浧”地建都,文王及之后演變成以具體地名加“郢”來稱呼所有都城。
作為早期國家的政治中心,都城具有地域統(tǒng)率作用。唐曉峰曾指出:“對早期國家地域中關鍵部位的控制、守衛(wèi)都依賴都城的設立,而國家地域在結構調整、方向性擴張時,都要進行都城位置的調整?!保?]周人對洛邑的選址建立在對洛邑作為地理中心的充分考量之上。西周的文獻中,《尚書·召誥》云“王來紹上帝,自服于土中”,“土中”即是地勢正中之意。[9](卷十五,P451)這一記載也得到了1963年陜西省寶雞市出土的尊(也稱何尊)銘文的支持,銘文中周成王誥訓營建洛邑是為了繼承周武王“宅茲中國,自茲乂民”之志,也就是建都于中央地區(qū)而治理民眾。④《周禮·大司徒》則描繪了選擇“地中”為理想的王城之址的具體方法:“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謂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然則百物阜安,乃建王國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樹之?!保?0](卷十,P1517)司馬遷亦書周公選洛邑為都城之址的理由是“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3](卷四《周本紀》,P170),將其視為天下的中心。賀也鉅將周人選擇國都位置的規(guī)劃理論總結為“擇中論”:“這種理論認為擇天下之中建王‘國’(即國都),既便于四方貢獻,更有利于控制四方?!保?1](P55-56)楚文王數(shù)次遷都,也是出于以郢都控制楚國疆域的考量。楚文王沒有選擇偏安江漢地界,而是北伐申呂、東畛汝水,不斷蠶食土地、開疆拓土。《史記·楚世家》也有“楚文王十一年,齊桓公始霸,楚亦始大”[3](卷四十,P2047)之語。多次遷都,可使都城之址不斷適應于楚國蔓延的四境;將都城之名統(tǒng)一為“郢”,是效仿周室以洛邑為天下之中的格局,賦予地理位置不斷變遷的都城統(tǒng)一的王城概念。自此,“郢”成為楚國的中心,像楚國的“王畿”一般,對周邊地區(qū)進行控制,變成象征楚國政治疆域的地域坐標。江漢沮漳是楚國的核心區(qū)域,因此多遷的郢都始終與楚之四望江漢沮漳聯(lián)系緊密。楚穆王、楚昭王時皆以“沿漢泝江”言入郢路線?!段墓辍份d子西“沿漢泝江,將入郢”[2](卷十九上,P4011),見楚王于楚國別宮渚宮;楚昭王二十五年(前491),楚臣以“吳將泝江入郢”[2](卷五十七《哀公四年》,P4687)之語言于楚師。
“春秋滅國之最多者,莫楚若矣”[12](卷四十五《楚伐滅小國》,P660),在《左傳》書寫中,方城是楚國經(jīng)營北方的據(jù)點,郢都則是楚國統(tǒng)攝南方的象征。“黃人恃諸侯之睦于齊也,不共楚職,曰:‘自郢及我九百里,焉能害我?’夏,楚滅黃?!保?](卷十三《僖公十二年》,P3912)黃國人視郢為楚的視角說明,通過郢都的確立,楚國在南土建立起了一種統(tǒng)治性的政治地域秩序,郢都不僅是象征楚國王權的都城,更是楚國南方霸權的疆域坐標。楚武王至楚穆王時,多置郢都于楚國源地江漢一帶,楚莊王至郟敖時,郢都“多在陳、蔡之間,措意爭霸中原也”[13],楚靈王之后吳國勢強,便將郢都東漸,以防御吳國。“楚子為舟師以伐濮。費無極言于楚子曰:‘晉之伯也,邇于諸夏,而楚辟陋,故弗能與爭。若大城城父而置大子焉,以通北方,王收南方,是得天下也?!跽f,從之。”[2](卷四十八《昭公十九年》,P4532)此處楚平王居郢而“收南方”,亦可表明楚以郢都對南方地域進行統(tǒng)攝的理念。
春秋晚期,吳國勢強,楚令尹子常在吳國“取楚夫人與其寶器以歸”后“城郢”,修建工事以防衛(wèi)吳國的再次進攻。
楚囊瓦為令尹,城郢。沈尹戌曰:“子常必亡郢!茍不能衛(wèi),城無益也。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竟。慎其四竟,結其四援,民狎其野,三務成功,民無內憂,而又無外懼,國焉用城?今吳是懼而城于郢,守己小矣。卑之不獲,能無亡乎?昔梁伯溝其公宮而民潰。民棄其上,不亡何待?夫正其疆場,修其土田,險其走集,親其民人,明其伍候,信其鄰國,慎其官守,守其交禮,不僭不貪,不懦不耆,完其守備,以待不虞,又何畏矣?《詩》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療o亦監(jiān)乎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土不過同,慎其四竟,猶不城郢。今土數(shù)圻,而郢是城,不亦難乎?”[2](卷五十《昭公二十三年》,P4567-4568)
“城”,意為在聚落的居邑外圍修建城垣?!蹲髠鳌分械男蕹侵e有兩種政治含義,一為震懾,二為防衛(wèi)。即使是同一地點的修城,亦可有不同的政治含義與政局影響?!俺訃构雍陔?、伯州犁城讎、櫟、郟。鄭人懼?!保?](卷四十一《昭公元年》,P4398)“十九年春,楚工尹赤遷陰于下陰,令尹子瑕城郟。叔孫昭子曰:‘楚不在諸侯矣,其僅自完也,以持其世而已?!保?](卷四十八《昭公十九年》,P4532)兩次傳文中,楚國都有城郟之舉,前者是震懾措施,使鄭人懼怕,而后者是防御措施,使魯臣議論楚國于爭霸有心無力、僅能守成而已。作為楚國的國都,郢都是楚國鎮(zhèn)撫南土的政治威權空間。沈尹戌之語,探討了作為都城地域的郢都的空間結構變化,由防御性的城郢之舉道出楚國在南方霸權的名存實亡,做出了“囊瓦城郢必亡郢”的預言。沈尹戌認為,周天子地位的衰弱,體現(xiàn)于守在四夷到守在諸侯的轉變,諸侯之地位的衰弱,體現(xiàn)于守在四鄰到守在四境的轉變。楚國掌握在南土的霸權和攻勢時,地域狹小卻無需城郢,郢都的空間是開放的,其控制外沿可以延伸至四境以外。城郢意味著作為政治威權空間的郢都被壓縮,楚國以郢都為核心形成鎮(zhèn)撫南土的圈層空間結構,國力的衰弱致使了這一統(tǒng)攝結構的瓦解。當郢都的空間由開放轉變?yōu)榉忾],其外沿龜縮到城墻守備時,反而說明楚國的國土核心區(qū)喪失了對于南土的政治控制力,此時的楚國已經(jīng)無法掌控南方廣闊的政治疆域了。沈尹戌所說的“古者”是最初封建親戚、以藩屏周的周武王、周公。楚國本應效仿“天子守在四夷”的周室,以吳、越為楚國所用,如今卻“吳是懼而城于郢”,反被吳師連年禍患,當然是禍根深重而“守己小矣”。
郢都不城,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下并非罕見。在春秋時期,綿延不絕的戰(zhàn)爭使諸侯在邊境上頻繁筑城以作軍事堡壘,但據(jù)對各國都邑遺存的考古工作,“都邑布局的主流仍是‘大都無城’……這一歷史現(xiàn)象,甚至殘留到了周王朝后期的春秋時代”[14](P125)。春秋時期的楚國郢都故址所在何處,至今尚未解決。從考古實證上看,江陵紀南城、當陽季家湖古城和宜城楚皇城皆非春秋時期的楚國郢都;從文獻分析而言,春秋時期的郢都沒有城垣。⑤張正明指出,楚平王十年(前519)之前郢都不城是出于外線作戰(zhàn)的指導思想,“楚國長期進行外線作戰(zhàn),對首都的防御并不重視”,且“諸夏筑城比楚人高明”,其實不然。[15](P127)楚靈王建造了宏大壯觀的章華臺,《水經(jīng)注》云其“高十丈,基廣十五丈”[16](卷二十八《沔水》,P670)。好大喜功的楚靈王為了炫耀,遍請中原諸侯前來觀禮,可見楚國的建筑技術并不落后于諸夏。“除諸侯負有拱衛(wèi)王室的責任外,早期國家特殊的政治結構以及君王內治而重文教的傳統(tǒng),也使王都必須呈現(xiàn)為不具城垣的邑的形制?!保?7]郢都不城,主要還是出于楚人對周王朝營都“地中”、使四方諸侯守境的政治體制的模仿與學習。
楚國掌控南土多年,在南土的根基穩(wěn)固遠超吳國,郢都早已成為南土自然疆域中心與人文疆域中心合一的“地中”。唐曉峰論及“地中”云:“從空間秩序的角度來看,‘地中’思想最終成為一種至高的價值觀,一種思想威權,它賦予人文社會中占有‘地中’者以天然的具有高峰權利的合理性,同時剝奪了任何邊緣地區(qū)的人擁有高峰權利的機會?!保?8](P194)因此,吳楚相爭,吳人極度渴望占據(jù)作為南土“地中”的郢都。楚昭王十年(前506),吳人終于得償所愿,驅兵入郢。“庚辰,吳入郢,以班處宮。子山處令尹之宮,夫槩王欲攻之,懼而去之,夫槩王入之?!倍蓬A注云吳人“以尊卑班次處楚王宮室”。[2](卷五十四《定公四年》,P4639)吳人占領郢都,立即以位次分居于楚國宮室,這反映出吳人想要久居于郢、以郢為新都進而稱霸南方的計劃。吳王闔閭之寵弟夫槩王欲攻打吳王之子子山,只為爭奪楚令尹的宮室,以彰顯自己的地位。吳人尚未占領楚國全境,就視奪得郢都為攻滅楚國,責令隨國交出逃亡的楚昭王。楚昭王逃亡于隨國時,子西“為王輿服以保路,國于脾洩”[2](卷五十五《定公五年》,P4647),以建都楚邑脾洩來安定人心,被曾在逃亡途中保護楚昭王的王孫由于出言譏諷。楚昭王十二年(前504),楚昭王歸至郢都,楚國的水、陸軍又接連被吳國所挫敗,致使楚國有徙郢之舉。
四月己丑,吳大子終累敗楚舟師,獲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楚國大惕,懼亡。子期又以陵師敗于繁揚。令尹子西喜曰:‘乃今可為矣。’于是乎遷郢于郤,而改紀其政,以定楚國。[2](卷五十五《定公六年》,P4649)
由此可見,吳人入郢是對楚國南方霸權的極大撼動,唯有郢都安定,方能“以定楚國”,保證楚國的長治久安。直至楚昭王二十五年(前491),楚人依然對吳人破郢的威脅念念不忘。
夏,楚人既克夷虎,乃謀北方。左司馬眅、申公壽余、葉公諸梁致蔡于負函,致方城之外于繒關,曰:“吳將泝江入郢,將奔命焉?!睘橐晃糁?,襲梁及霍。單浮余圍蠻氏,蠻氏潰。蠻子赤奔晉陰地。[2](卷五十七《哀公四年》,P4687)
楚人在北方用兵,楚國將領以郢都失守象征大禍將至,用吳人入郢的哀兵之語鼓舞士氣,楚國軍隊在悲憤的情緒中出擊,成功擊潰蠻氏。《左傳》書寫中對吳楚南方霸權爭奪中郢都的重要性的極力強調,以郢都這一威權政治符號指代楚國對南方的政治掌控,亦顯現(xiàn)于此。
由西周進入東周后,周平王將都城從宗周遷至洛邑,周人的政治中心回到了中原地區(qū),即殷商時期的核心區(qū)域、現(xiàn)今的黃河中下游地帶。謝維揚闡述了周朝對于中央權力與地方勢力關系的認知:“周朝國家不認為有任何與之對等的其他國家存在;在周朝國家所了解和有接觸的地域內的所有政治實體和人群,在理論上都被認為是周朝國家的地方勢力?!瓕τ谥芡跎形茨芸刂频母黝愓螌嶓w和人群,周朝國家便把它們看作是‘戎狄蠻夷’。這種稱呼包含兩重意思:一是它們表示有關的政治實體和人群是沒有主權的;二是它們意味著這些政治實體和人群的政治的文化的發(fā)展程度是較低的?!保?9](P414)這種認知視角導致諸夏國家形成了華夷之辨的觀念。華夷強調華夏在文化風范上的優(yōu)越感與正統(tǒng)性,正如孔穎達表述華夏之義時所說:“夏也,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一也?!保?](卷五十六《定公十年》,P4664)是時,晉國是周武王姬發(fā)之子唐叔虞之后,且地處富庶的中原核心地區(qū),自晉獻公之后國力強盛。自齊桓公時期之后,晉國一直是中原諸侯陣營之首,西拒秦而南拒楚,是周王室的重要屏障,因而,在南北對抗的背景中,《左傳》的書寫往往將晉國視作尊王攘夷的正統(tǒng)諸侯,以之為中心論及四方。鄢陵之戰(zhàn)前,晉國大夫范文子曾說道“秦、狄、齊、楚皆強”[2](卷二十八《成公十六年》,P4163),便是以晉國為中心,論及分別位于西、北、東、南四方的諸侯國,而以位于正中中原地區(qū)的晉國為正統(tǒng)。晉國太史為鄢陵之戰(zhàn)占筮,得到“復”卦,解卦道“南國,射其元王,中厥目”[2](卷二十八《成公十六年》,P4164),其“南國”所指便是楚國。
春秋時期北方與南方諸侯國之間存在文化差異,南方的國家會被視作蠻夷,排除于諸夏的核心文化空間以外。這一時期的楚國,雖然立國時期受封于周室,且國力強大后與北方中原國家有所往來,卻依然擺脫不了尷尬的境地?!蹲髠鳌吩跁鴮懢幽现鴷r,以“南?!币辉~勾勒出了諸侯國之中楚國所獨具的政治疆域空間?!对娊?jīng)·大雅·江漢》有云:“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國來極。于疆于理,至于南海。”[5](P1236)所謂“南?!?,本指極南之土。《昭公二十三年》沈尹戌說楚武王、楚文王時楚國疆域未過百里,言下之意是楚成王時期楚國疆域發(fā)生了數(shù)量層級的躍進,楚國從百里之國躍至千里之國。這在《史記·楚世家》中也有所印證:“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舊好于諸侯。使人獻天子,天子賜胙,曰:‘鎮(zhèn)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于是楚地千里?!保?](卷四十,P2048)楚成王一改自楚武王以來楚君對周王室的抗拒姿態(tài),主動向周天子示好,得“鎮(zhèn)爾南方夷越之亂”之命,使楚國收獲了南土之主的政治名號,借機在南方大肆擴張,使楚國成為了南方幅員遼闊且實力強勁的大國。自此,楚人對南土的地理思想觀念開始成形。楚人認為自身是南方的政治疆域空間的所有者,理應享有作為南方諸侯之主的政治權利。
《左傳》對楚人的南土觀念進行了對內與對外的雙重書寫。楚人作為“南海”之主,對外嚴拒北方諸夏,對內則對南方諸國德刑并具。對外而言,《左傳》以書寫晉楚之爭為主線,凸顯出南北對抗、華夷對立的地緣政治結構,使“南海”與“北?!豹q如南北兩極,遙相對立、彼此對抗。楚成王十六年(前656),楚國在南方的崛起之勢已使鄭國等諸夏小國坐立難安,當時諸夏的領袖齊桓公率諸侯軍隊借伐蔡國之機趁機征討楚國。楚成王派使臣屈完與齊桓公相語:“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2](卷十二《僖公四年》,P3890)此處的“南?!辈皇菍嶋H海域,而是一種觀念上的政治空間,“這里所說齊君所處的‘北海’當即今渤海;但楚君所處的‘南海’,因春秋時楚國的疆域既不能達今南海,也不能達今東海,因此,不一定指具體海域,可能是一種設想”[20](P359)。將楚國與當時稱霸于中原的齊國并稱南北,既是一種提升楚國政治地位的手段,又體現(xiàn)了以楚國為首的南方陣營與周室姻親組成的北方陣營之間的隔閡。楚莊王十七年(前597),楚國國力鼎盛,因鄭國不忠于楚國圍鄭,鄭襄公肉袒牽羊卑辭云:“其俘諸江南,以實海濱,亦唯命”[2](卷二十三《宣公十二年》,P4077-4078),亦是暗指楚莊王為長江以南的疆域“南?!敝鳌!豆騻鳌穭t大力稱贊齊桓公攘楚的霸業(yè):“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卒怗荊,以此為王者之事也。”[21](P4882)這種鄙夷、歧視楚國的北方華夏諸侯中心論,是春秋時期楚國所面臨的艱難政治處境的現(xiàn)實觀照?!蹲髠鳌冯m未如《公羊傳》一般嚴守華夏之別、蔑視楚國,但其書寫仍主要以晉楚之爭來彰顯華夷之辨,偏向于北方的中原陣營,揚晉貶楚。公元前554年,晉楚相爭如火如荼,《左傳》如此書寫晉國群臣間的爭論:
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倍逶唬骸疤斓蓝嘣谖鞅薄D蠋煵粫r,必無功?!笔逑蛟唬骸霸谄渚乱??!保?](卷三十三《襄公十八年》,P4267)晉國諸臣以晉為北、以楚為南,認為天道多在西北,是對以地域論中心、以天道語正統(tǒng)、以華夷言褒貶的政治地域秩序的維護。楚國征伐蠻夷時,以楚國為正統(tǒng)與中心;楚國北上中原時,則以晉國為尊。這無疑反映出《左傳》文本對于春秋時期諸侯征伐所致的地緣政治結構的理解與構建。
對內而言,楚國對于“南?!钡滦滩⒕?。楚共王時期,令尹子重為陽橋之役救齊,就談及應效仿周文王與楚莊王的德柔之政。
將起師,子重曰:“君弱,群臣不如先大夫,師眾而后可?!对姟吩唬骸疂鷿嗍?,文王以寧?!蛭耐酹q用眾,況吾儕乎?且先君莊王屬之曰:‘無德以及遠方,莫如惠恤其民,而善用之?!保?](卷二十五《成公二年》,P4118)
楚共王離世后,楚臣子囊堅持以“共”為謚號時說道:“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2](卷三十二《襄公十三年》,P4244)正所謂“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2](卷十六《僖公二十五年》,P3952),楚國對“南?!钡牡滦滩⒕?,是對周王朝伐叛、柔服雙管齊下的德化天下的借鑒與效法,也體現(xiàn)了楚國以南土中心自居的文化優(yōu)越感與政權正統(tǒng)性,視南方土著、吳、越等為夷。舒鳩乃是居于吳楚之間的群舒中的一支,楚莊王時群舒叛楚,楚莊王伐滅舒蓼,群舒乃定。楚康王時期,舒鳩因吳叛楚。
吳人為楚舟師之役故,召舒鳩人。舒鳩人叛楚。楚子師于荒浦,使沈尹壽與師祁犁讓之。舒鳩子敬逆二子,而告無之,且請受盟。二子覆命,王欲伐之。薳子曰:“不可。彼告不叛,且請受盟,而又伐之,伐無罪也。姑歸息民,以待其卒。卒而不貳,吾又何求?若猶叛我,無辭,有庸。”乃還。[2](卷三十五《襄公二十四年》,P4299)
楚康王十一年(前549),楚國討伐舒鳩時出師以禮,因舒鳩告不叛而退兵,不伐無罪。直至次年(前548)舒鳩再次叛楚,楚國才伐滅之。楚平王平定蠻氏之亂時,亦曾以禮復立蠻子:“聞蠻氏之亂也,與蠻子之無質也,使然丹誘戎蠻子嘉殺之,遂取蠻氏。既而復立其子焉,禮也。”[2](卷四十七《昭公十六年》,P4513)楚人在統(tǒng)治“南?!睍r展現(xiàn)出的德刑并具的行事之風,是出于其自視為南土之主的體認。公元前506年,吳人攻入郢都后,楚人派大夫申包胥入秦求援,《左傳》中載有他對秦哀王的辭令:“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虐始于楚。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夷德無厭,若鄰于君,疆埸之患也。逮吳之未定,君其取分焉。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若以君靈撫之,世以事君?!保?](卷五十四《定公四年》,P4641)申包胥將吳國比作暴虐殘害、侵食中原國家土地的大豬、長蛇,楚國先為其所害,認為吳人是貪得無厭、包含異心的夷人,若占有楚疆與秦國為鄰必定為禍。吳人侵楚,楚斥其為夷,可見在楚國的立場下,南土以楚國為正統(tǒng)與中心是毋庸置疑的。2009年,湖北隨州市文峰塔墓地被搶救發(fā)掘的春秋“曾侯乙墓”出土的M1:1號編鐘上銘文亦記載了吳人入郢時的情形。
惟王正月,吉日甲午,曾侯與曰:伯適上庸,左右文物,達殷之命,撫奠天下。王遣命南公,營宅汭土,君此淮夷,臨有江夏。周室之既卑,吾用燮謞楚。吳恃有眾庶,行亂,西征南伐,乃加于楚,荊邦既扁,而天命將誤。有嚴曾侯,業(yè)業(yè)厥圣,親博武功。楚命是靜,復奠楚王。⑥
隨國⑦被周室封為“南公”以統(tǒng)領淮夷、監(jiān)管江漢,在春秋時期周室衰弱之際成為了楚國的附庸,其編鐘銘文中斥吳“恃有眾庶”行亂,而吳人敗楚有違天命,隨侯必須親自率兵為楚國擊吳,說明隨國以楚國為統(tǒng)領淮夷、監(jiān)管江漢的南土之主,像以往服事周室一樣服事楚國,楚國對于南方諸侯國的管理借鑒了周室的做法。
春秋時期,周室衰微,諸侯競霸,南北相抗?!蹲髠鳌吠ㄟ^對春秋時期楚人的地域意識、核心都城以及整體政治疆域空間的三重書寫,凸顯了扎根于南方的楚人在與北方姬姓陣營爭奪政治疆域的同時,浸潤于周朝的政治地域文化之中,最終形成獨特的南土觀念。這三重書寫模式體現(xiàn)了《左傳》文本對于春秋時期諸侯征伐所致的地緣政治結構的理解與構建。楚人在自身獨特的北方記憶與地域意識的基礎上,借鑒于周文化中營都“地中”而使四方諸侯守境的政治體制,確立了楚國對春秋時期之“南?!薄戏降恼谓蚩臻g的所有權,認為楚國理應享有作為南土之主的政治權利。春秋時期楚人的南土觀念體現(xiàn)了南北對抗的背景中楚人對中原文化之中地理思想觀念與相應政治體制的借鑒,反映了楚人取中原文化為己用的政治理性精神。
注釋:
①徐少華指出,從空間上看,周代南土包括南陽盆地和淮河上中游兩個地區(qū),西起秦嶺南坡的漢水支流丹江流域,東至淮河中游今安徽壽春一帶,南以漢水和桐柏、大別山脈為限,北抵汝、潁、渦諸水上游的今河南汝陽、禹縣、太康、永城一線(徐少華《周代南土歷史地理與文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頁)。朱鳳瀚認為,西周時期之“南土”是周王國南方實際控制之國土,“南國”則更在其南,大致在今淮水流域、南陽盆地南部與漢淮間盆地一帶,見朱鳳瀚《論西周時期的“南國”》(載《歷史研究》2013年4期)。而據(jù)《國語》史伯之語,周人對于楚國隸屬于周之南土主要是一種觀念上的體認。
②參見李學勤《論清華簡〈楚居〉中的古史傳說》(載《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1期)。
③參見陳偉《上博楚竹書〈王居〉新?!罚ā豆盼淖盅芯俊返诙泡嫞腥A書局2012年版,第552頁)。
⑤參見尹弘兵《春秋郢都無城說》(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0年7月第25卷第3輯)。
⑥銘文隸定參考徐少華《論隨州文峰塔一號墓的年代及其學術價值》(載《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
⑦隨棗走廊及附近地區(qū)出土的東周銅器銘文所見的姬姓曾國就是傳世文獻中的隨國,詳參李學勤《曾國之謎》(載《光明日報》1978年10月4日,第3版),石泉《古代曾國——隨國地望初探》(載《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