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中的民俗文化
——從《儒林外史》中的喪葬描寫談起

魯 亞 妮

(蘭州大學 文學院，蘭州 730000)

喪葬作為一種社會習俗，體現(xiàn)出生者對死者的尊重。一般而言，它主要指辦理喪事和埋葬死者，是基于死亡的一種儀式，生者由此寄托對死者的思念并使死者得到安息。生死是無法違背的自然定律，許多小說都有關(guān)于死亡的描寫，被評為“諷刺之書”[1]226的《儒林外史》亦將喪葬納入寫作范疇。目前，已有研究者注意到《儒林外史》中的喪葬描寫，且從文學角度進行剖析，但對于更能反映時代面貌的喪葬文化本身及其蘊含的社會現(xiàn)象、思想等的探討則相對較少。

《儒林外史》所記明代一百多年的時間里，去世之人共四十左右，其中有正常死亡的，也有死于意外的；有聲望極高的，也有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面對如此龐雜的活動群體，吳敬梓根據(jù)表達需要“驅(qū)使各種人物”[1]227，描寫詳略有致，或精細刻畫范進母親、牛布衣等人去世時的場景，或一筆帶過“公孫居喪三載”[2]145；蓋寬“妻子死了，開喪出殯”[2]562，將明清時期的喪葬習俗與《儒林外史》所記內(nèi)容完美融合。

一、守孝與厝棺

在數(shù)千年的文化傳承中，中國社會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喪葬習俗，《明史》即對當時的喪禮作出介紹[3]1471-1496。古代漢族安葬死者后，往往有居喪守孝之俗，從去世之日到其后的四十九天即“七滿”之時[4]，孝子們要穿孝衣或臂戴黑紗，每隔七日便帶鞭炮、紙箔、香燭、饅頭等到墳前祭奠。除“七七”外，尚有“三年之喪”的說法，孔子認為“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5]177，在此期間，孝子應搭棚居住于父母墳墓旁，盡量做到“言而不語”、“對而不答”、“不與人座”，不能唱歌跳舞、娶妻納妾，不宜飲酒吃肉，三年期滿，要舉行一次隆重祭祀，然后方能起靈除孝。

《儒林外史》中有許多關(guān)于守孝的明確表述。母親去世后，范進在大門上掛白布球，用白紙糊新帖的廳聯(lián)，且說“先母見背，遵制丁憂”[2]51。面對婁府兩公子的邀請，權(quán)勿用亦言“熱孝在身，不便出門”[2]136?？此谱袷囟Y制，背后卻一次次突破，吳敬梓對守孝行為的描寫不停留在表面，他通過人物的言行不一表現(xiàn)人本身的虛偽與社會的墮落，達到表面“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1]229的效果。范進見湯知縣時，嘴里方才說著“遵制丁憂”，不用銀鑲杯箸，連磁杯和象牙箸都不肯用，只用白色竹子所制器具，接著便把大蝦元子往嘴里送。權(quán)勿用在守孝期間受邀來到婁府，席間辭說“居喪不飲酒”[2]138，楊執(zhí)中勸說“古人云：‘老不拘禮，病不拘禮?！曳讲趴匆婋瑞傄策€用些，或者酒略飲兩杯，不致沉醉，也還不妨”[2]138。郭孝子是書中有名的孝子，幾次三番、不畏艱險尋找父親，其孝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終于找到父親且身負其骸骨時，他一邊說著歸葬心急，一邊又買酒割肉，和蕭云仙暢飲談心?！靶ⅰ弊鳛橹袊鴤鹘y(tǒng)文化的重要方面，對個人行為做出規(guī)定，守孝即孝文化在喪葬領域的具體表現(xiàn)，明清之際，守孝的哀悼本意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表面化與形式化的言語，有時甚至還演變?yōu)橐环N標榜自我的方式，從生者對銘旌和墓志銘的重視上亦可看出此種傾向。按當時風俗，死者的銘旌最好要請地位高、有名望的人寫，鮑延璽在鮑文卿死后發(fā)愁銘旌不好寫，范進在母親死后托魏好古寫墓志銘，還想借湯知縣之名等都是從生者角度對榮耀的追求。

古人講究“入土為安”，人們希望通過妥善安置死者肉身的方式避免自然環(huán)境及野獸帶來的傷害，讓亡者與生者皆放心、安心，但在明清時期，“停匛經(jīng)年，不行安葬”[3]1492的情形極為常見，厝棺的風氣愈演愈盛。厝棺，即人死后不立刻下葬，將棺木先放置在一定場所，具體的安葬時間與地點由死者親屬再行決定。厝棺有被迫與主動之分，致使生者作出此種決定的情形往往各不相同，《儒林外史》中的相關(guān)記載就從不同層面展現(xiàn)了這一習俗。鮑延璽尋其大哥倪延珠時得知其靈柩頭七之日還在城外厝著；王玉輝拜訪老朋友時被告知家中有靈柩停放；洪憨仙死后，馬純上懷著感激之情“候著他裝殮”，將其“送到厝所”[2]168；牛布衣去世，萍水相逢的老和尚見其孤身一人，便與眾人一道收拾堆柴的屋子停放靈柩。厝棺緣由各不相同，時間也千差萬別，甚至還常有反復?？锍似拮余嵤纤篮?，按匡大所言，因為沒錢，“把預備著娘的衣衾棺木都把與他用了”[2]215，又因沒地方停，“只得權(quán)厝在廟后”[2]215，等匡超人回家再下土?？锍嘶氐郊抑校瑑H讓匡大在鄭氏的厝基上多添兩層厚磚，還要砌的堅固些，至于入土則還需幾年。對于余氏二兄弟，吳敬梓沒有描寫其父母去世的具體時間，直接展現(xiàn)尸體在家停放長達十幾年的事實，中間還因?qū)﹂T失火將父母靈柩抬出抬進，最后才擇日出殯，這樣大規(guī)模的描寫是小說寫作所需，同時也反映出當時社會中厝棺習俗的普遍性。

二、哭喪與鬧喪

死亡是人生一大悲事，好友去世時的惋惜，親朋去世時的悲痛，都很難用語言形容。在這種情況下，哭喪一方面是各種復雜感情的表達與發(fā)泄，另一方面也逐漸演變?yōu)橐环N習俗，甚至現(xiàn)代社會還出現(xiàn)許多以哭喪為職業(yè)的專業(yè)團隊，他們與死者無任何關(guān)系，僅以大哭營造悲傷氣氛，借此賺取錢財，從形式上繼承哭喪的傳統(tǒng)。

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6]345，《儒林外史》中的哭喪雖不存在他人替哭現(xiàn)象，但亦有真情實意與虛情假意之別。妻子去世時，嚴監(jiān)生正在廳里陪客，聽到消息哭著走進去，此后，他看到妻子為自己存錢哭，在妻子靈前哭，平日想起來也哽哽咽咽，不時哭泣，以致后來“精神顛倒，恍惚不寧”[2]63，趙氏不盡悲傷，為達成目的假裝“披頭散發(fā)，滿地打滾，哭的天昏地暗”[2]62，表現(xiàn)得悲痛欲絕。及至嚴監(jiān)生去世，“合家大口號哭起來”[2]66，從省里科舉回來的嚴貢生“到柩前叫聲‘老二’，干號了幾聲”[2]67也就作罷。作為哥哥，嚴貢生在弟弟去世后不僅沒有及時趕回來，而且只干號幾聲，其中又能蘊含多少感情呢？匡超人父親去世，他表面“呼天搶地”，“逢七便去墳上哭奠”[2]185，匡大則照常開店，兄弟二人對待喪事的態(tài)度由此顯現(xiàn)出差異。后來妻子鄭氏又因病去世，匡超人聽聞消息，“止不住落下幾點淚來”[2]215，看似傷心，可小說方才寫到他“含著一包眼淚”[2]214告別辛氏，幾點淚與一包淚，這種反差不可謂不大。與親人去世時生者哭喪的真假摻半相比，一些朋友之間的悼念反而令人更覺真切。牛布衣于他鄉(xiāng)病亡，老和尚大哭一場并為其處理喪事，“每日早晚課誦，開門關(guān)門，一定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灑幾點眼淚”[2]220，萍水相逢能做到如此實屬不易。牛相去世，牛浦夫妻放聲大哭，卜崇禮“眼淚如雨的哭了一場”[2]229，且每日只要想到親家，就“哽哽咽咽的哭”[2]230，他們之間皆無血緣關(guān)系，卻能因悲傷、想念落淚，不以功利目的為唯一指向，或許這才更接近哭喪的本來面目。

鬧喪是《儒林外史》中描寫到的另一習俗。范進“吹打拜懺，行香放燈，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鬧了三晝夜，方才散了”[2]47；嚴監(jiān)生妻子去世，“用了四五千兩銀子，鬧了半年”[2]62；荀玫呈丁憂處理喪事，“整正鬧了兩個月”[2]87。相比鬧喪，我們更常聽到結(jié)婚鬧洞房，結(jié)婚是人生一大喜事，在喜慶的環(huán)境中以“鬧”增添喜悅在情理之中，鬧喪則迥然不同，喪事本就沉重、悲痛，花費重金營造一幅奢侈的熱鬧景象自然與喪葬的本來面目背道而馳。據(jù)《明史》記載，明代洪武元年，御史高元侃即言民間“凡有喪葬，設宴，會親友，作樂娛尸，竟無哀戚之情”[3]1492，以尸作樂，設宴會友，喪葬完全變成一種集會的娛樂場合，“定民喪服之制”[3]1492，規(guī)范喪葬禮儀刻不容緩。到了清代，鬧喪的風氣不僅沒有減弱，反而進一步增強，生者花費眾多人力、財力、物力，看似悲痛，實際不過鬧鬧而已，喪事該有的沉重早已消失不見，所謂的禮儀制度也早已變味。吳敬梓生活在清代，想必對這種社會風氣深有感觸，所以才能將喪葬描寫得真切可感，反映出時代風貌。

三、鬼神與風水

中國古代人民對鬼神極為尊崇，很大程度源于生產(chǎn)力水平的低下和人們認知的有限性，當一種現(xiàn)象無法用已有知識解釋，先民就開始想象、創(chuàng)造新的形象并流傳下來。鬼神的世界大抵與人間相似，有帝王管理，分三六九等，一個人活著的時候生活在人世間，死后變成鬼魂前往陰間，修行之人可以得道成仙，不同世界可以在特定條件下互聯(lián)互通。

死亡是人、鬼、神、仙等各種形態(tài)轉(zhuǎn)化的重要基礎，《儒林外史》寫死亡，寫喪葬，關(guān)于鬼神的言論也充斥其中。莊征君行路途中借宿一對老夫妻家，恰遇婦人去世，丈夫因沒錢買棺材，只得將尸體停放在屋內(nèi)與人共眠，睡到半夜，莊征君親眼見到已故婦人重新站起，“直著腿，白瞪著眼”[2]369，走了尸。這是人死之后的形態(tài)轉(zhuǎn)換，倘若得到鬼神指點，人死前亦能提前感知。卜崇禮去世當晚，“睡在床上，見窗眼里鉆進兩個人來，走到床前，手里拿了一張紙，遞與他看；問別人，都說不曾看見有甚么人”[2]231，他接紙在手，于花邊批文上看到許多用筆點過的名字，其中既有親家也有自己，想著親家已經(jīng)去世，自己又如此情形，于是對即將去世之事知道得一清二楚。死亡并非聯(lián)系不同世界的唯一媒介，鬼神常常參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周進稱贊王惠文章寫得妙，尤其后面兩大股，王惠說那并非自己所作，“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人作的”[2]23，“貢院里鬼神是有的”[2]24。王惠曾夢見與荀玫同榜，初見時發(fā)現(xiàn)荀玫還是孩子，便笑道“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里有甚么鬼神”[2]25，偏偏后來的會試正如其所夢，二人同受工部主事，俸滿又皆轉(zhuǎn)員外，“伏魔大帝關(guān)圣帝君”所示功名與王惠經(jīng)歷竟無一出入，果然神奇怪異。

與鬼神相關(guān)的另一喪葬習俗是“惑于風水”[3]1492，時人相信好的風水可以為生者帶來好運，不惜花費重金請風水先生尋找寶地。范進葬母時請風水與陰陽先生，余氏兄弟時隔十幾年重新安葬父母亦尋風水，施二先生更覺得“太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發(fā)大房，不發(fā)二房”[2]461，終日商議遷墳。他在家里養(yǎng)著一個風水先生，外面又尋找其他風水先生，怎奈幾人皆為坑蒙拐騙之徒，所言寶地相互矛盾，總找不到合適的遷葬之地，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諸先生買通他人，圓了風水之說。武正字把這當作一件趣事講，余有達聽完表示其家鄉(xiāng)風水遷葬等事也極盛，遲衡山、杜少卿則對其持否定態(tài)度，他們以死者為大，認為“自心里要想發(fā)達，不知已墮于大逆不道”[2]460，朝廷出面干涉或可壓制此風，只可惜通達之士過少，對挽回禮制無濟于事。從目的看，人們重視風水無非是使亡人安穩(wěn)并有利于生者自身發(fā)展[7]，實際這種意圖也體現(xiàn)在一些喪葬禁忌中，這些禁忌看似沒有什么科學依據(jù)，卻世代相傳，延用至今?！度辶滞馐贰酚浄哆M母親去世，陰陽徐先生寫七單，“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該請僧人追薦”[2]43。何為犯七，為什么要追薦？原來從亡故時推算，若逢七之日與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重合，即為犯七，小說中的“犯三七”顯然是三七與這些日子重合。犯七意味亡人在陰間受罪遭難，遇到這種情況，生者需通過做法事等方式為其消解災難。由此出發(fā)，范進“請大寺八眾僧人來念經(jīng)，拜‘梁皇懺’，放焰口，追薦老太太生天”[2]44的行為就有了合理解釋，亡人免于災難，生者亦能安穩(wěn)。

一部《儒林外史》，就是一幅中國明清之際的風俗畫。畫里有游山玩水的瀟灑，也有為生計奔波的艱辛；有高中的喜悅，也有落榜的沮喪；有婚嫁的喜慶，也有喪葬的沉重。在一百多年的長卷中，吳敬梓通過人物年齡的變化及生死替換反映時殊世異，隨之而來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對習俗的漠視[8]，喪葬不再以亡人為主導，生者往往更愿意從自身角度考慮利弊，他們將虛情假意融入必要的喪葬流程，保證傳統(tǒng)喪葬禮儀與形式的完整性。到小說結(jié)尾，表面的偽裝似乎也不復存在，“那些大戶人家，冠、昏、喪、祭，鄉(xiāng)紳堂里，坐著幾個席頭，無非講的是些升、遷、調(diào)、降的官場?！盵2]558包括喪葬在內(nèi)的所有儀式都變得不再重要，人們不分場合，只談些官場之事，仿佛此外沒有任何事情值得關(guān)心。從楔子到正文，再到最后的這些場景，讀者感受到的是衰敗、是蕭條，而整部《儒林外史》也在這里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