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佛
1
“李馬,你上網(wǎng)登錄QQ快看看吧,石頭群里都在瘋傳尋人啟事呢,春節(jié)之后去羅布泊撿石頭的人出事了。”
掛了電話,我把筆放在本子上,下了床,先去開了電腦,然后去了廚房燒開水下了拌面,吃完,抹抹嘴坐在電腦前上了網(wǎng),登錄了QQ。雪菊幫我在QQ里加了新疆各地最有代表性的撿石頭群,主要有烏魯木齊、哈密、鄯善、樓蘭和克拉瑪依的“石友”,大群的人數(shù)達(dá)兩千多人。各地的“石友”都在群里發(fā)消息,說是春節(jié)過后,很多人利用節(jié)假日,自駕去了羅布泊探險、撿石頭,有好幾起失聯(lián)了。失聯(lián)就是失去了聯(lián)系,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羅布泊里面沒有手機(jī)信號,死人的事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我認(rèn)真瀏覽各個石頭群發(fā)的消息,其中一起是一個老板大年初三從烏魯木齊出發(fā),帶著一個女人開著奔馳車去羅布泊探險,到現(xiàn)在正月二十二了,還沒有回來;另一起是,一個哈密的“石友”自己開著皮卡車去了羅布泊,從初五進(jìn)去到現(xiàn)在也沒有出來,失聯(lián)了。
看完了,我就在網(wǎng)上用QQ跟雪菊聊天,她也是長舒了一口氣,還怕我死在羅布泊里呢。我只是嘿嘿一笑,沒敢告訴她我在羅布泊里的遭遇,怕嚇著她。
關(guān)了QQ來到陽臺,站在窗邊往外看:天山在下大雪。天山山窩里的烏魯木齊——蒙古語中是“古老的優(yōu)美牧場”——現(xiàn)在由水泥塑造的宏偉建筑群體的上空,飄揚(yáng)著鵝毛大雪。好大的雪,是我老家江蘇很難見到的。
我開了一扇窗戶,伸手于窗外接著雪花玩賞,冷風(fēng)撲來如刀割面。我趕緊關(guān)窗,享受房間里的暖氣帶來的溫暖?;氐搅舜采?,趴著繼續(xù)寫我前一陣子羅布泊之行的非虛構(gòu)文學(xué)作品《迷宮》。
羅布泊是一個幻覺,羅布泊之行就是一個夢魘。為了驗(yàn)證自己去過羅布泊,我把從羅布泊戈壁灘上撿到的半袋子冷硬玉石放在眼前。每一塊石頭,就是一個實(shí)在的記憶。
寫累了,睡著了,羅布泊縈繞在腦海里,并且發(fā)出海嘯般的尖叫聲。我被嚇醒了,原來是雪菊又打來了電話。她在電話里急促地對我說:
“李馬,你在網(wǎng)上嗎?你去撿石頭群看看,羅布泊里發(fā)生了兇殺案,有人死在羅布泊了。”
我驚慌地下了床,開了電腦登錄了QQ,很多撿石頭群的“石友”都在反復(fù)發(fā)消息發(fā)圖片,議論紛紛。內(nèi)容是樓蘭公安人員接到了進(jìn)羅布泊撿石頭人的報案,帶著救援隊(duì)趕到了現(xiàn)場,拍攝的照片在網(wǎng)上瘋傳,并懸賞,對提供線索破獲此案的有功人進(jìn)行獎賞。案件的大致是:一個時髦而年輕的女人與一個穿著闊氣的中年男人死在黑色獵豹越野車?yán)铮腥祟^顱破裂,女人被人掐死;奇怪的是越野車的車胎爆裂,靠著鐵輪子在戈壁灘上行駛了一段路程。公安人員從獵豹越野車?yán)锼巡槌隽怂劳龅牧_布泊長尾黃羊。野生長尾黃羊是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偷獵黃羊是犯法的,但罪不至死。是誰謀殺了他們?眾多“石友”各抒己見,議論紛紛。
我驚異地站立起來,用雙手插進(jìn)長發(fā)里掐著自己的頭皮,思考著。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的下一個章節(jié),就要寫到他們了。他們的獵豹越野車、他們的面容,我還清晰地記得。他們的死與我無關(guān),也與我們一起撿石頭的人無關(guān),我們只是在羅布泊里發(fā)生過嚴(yán)重的誤會而已。
他們死了?怎么死的呢?出乎我的意料。突然的死亡事件讓我無法寫下去。我用想象力來推測這個案子發(fā)生的可能性。
我踟躕在電腦前,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瀏覽“石友”們對兇殺案的看法。
我關(guān)了電腦回到柔軟的床上,用想象力破解這起謀殺案,比寫作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更有興趣。
到了晚上,雪菊回來了,我們一起吃著羊肉拌面,談?wù)撝_布泊發(fā)生的謀殺案。
我像福爾摩斯一樣站在飯桌前,對雪菊比畫著手勢說:
“公安人員的破案程序應(yīng)該是這樣的,在死者身上找到身份證、駕駛證,確定車主身份,車主大概是那個穿黑皮大衣的中年男人;再調(diào)查這對男女關(guān)系,大概是情人關(guān)系;再調(diào)查男人的職業(yè),應(yīng)該是很有錢的人,表面上做著合法的生意,暗地里干著可恥的勾當(dāng),加入了偷獵、販賣長尾黃羊的黑圈子?!?/p>
雪菊,內(nèi)地移民的后代,在新疆出生長大。她睜著美麗的大眼睛,搖頭反問我:“別炫耀自己了,你說的網(wǎng)上早就貼出來了,沒有新意。關(guān)鍵是他們怎么被人搞死的?”
我用手指梳理著頭發(fā),說:“親愛的,我還沒有說完,請你耐心聽下去。我是說公安人員應(yīng)該這樣破案。我沒有表達(dá)我對此案的看法?!?/p>
雪菊譏笑著說:“除非你參與了作案。嘻,你能安全回來就算你命大,羅布泊不是誰想去就去得了的。我們新疆人提起羅布泊就感到不安,何況你是從口子里來的?!?/p>
我假裝自己像個神探,在雪菊面前分析道:“他們是偷獵還是買賣長尾黃羊,必須搞清楚。謀殺他們的目的與動機(jī)是什么?又是被誰謀殺的?”
雪菊認(rèn)真傾聽,跟上了我的節(jié)奏,她說:“網(wǎng)上有兩種意見,一是被人謀殺,二是被人奸殺。”
我瞪著她的臉,問她:“謀殺跟奸殺有什么不同?”
雪菊說:“謀殺,就是人家圖財害命,把他們搞死了;奸殺,就是有人想強(qiáng)奸那個女人,先打死了男人,再強(qiáng)奸女人,強(qiáng)奸完,掐死了女人?!?/p>
我眨巴著眼睛,她說的似乎有道理。但聽完就發(fā)笑了,搖頭反駁她:“親愛的,絕對不是謀殺,更不是圖財害命。如果為了錢財謀殺,車?yán)餅槭裁催€有長尾黃羊呢?罪犯們?yōu)槭裁礇]有掩蓋罪證?起碼得把車牌號、死者的身份證等藏匿起來。就是獵豹越野車,也得給拆散,埋在戈壁沙漠里,讓人找不到。”
雪菊聽了,認(rèn)同我的觀點(diǎn),說:“那就是奸殺。為了女人,因?yàn)榕?。所以,女人不要輕易去羅布泊,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p>
我慢慢重復(fù)著“奸殺”兩個字:“為什么要奸殺呢?奸殺?”
雪菊肯定地說:“就是奸殺!”
2
星期天上午,大雪停了,太陽出來了。我們居住的房間里來了一位客人,是雪菊的朋友,叫曉麗的中年婦女。燙染的頭發(fā)散發(fā)著濃濃的香味,大圓眼睛比雪菊的眼睛還大,黑睫毛長長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亂轉(zhuǎn)。她給我們買來了好吃的葡萄干和馕坑肉。嘴巴甜甜的,跟雪菊姐啊妹啊地套近乎。
我對她很有好感,我猜她是混血。確實(shí)不假,她介紹說她奶奶是維吾爾族,當(dāng)年她爺爺從口子里來當(dāng)兵,她奶奶看上了她爺爺,不顧家庭的反對拼命地追她爺爺,還成功地讓她爺爺留在了新疆。
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吃著葡萄干一邊說話。這個叫曉麗的女人嘴巴非常的甜,很直白地把自己的目的告訴了我們。她說:“李大哥,咱們都是自己人不說外話。跟你們一起去羅布泊撿石頭的胡秀麗是我的閨蜜,跟雪菊也是朋友。胡秀麗什么事都不瞞我,她是坐王化文的車去的羅布泊,他們兩人黏糊好多年了,我勸秀麗干脆點(diǎn),要么離婚要么分開。他們的事誰也說不清楚。過了春節(jié),初八她坐著王化文的車,你們一起去羅布泊撿石頭,是老董帶隊(duì)。這些我都知道。她對她老公說是旅游去了,去了半個月了,她老公打電話找我,說胡秀麗的電話無法接通,問我胡秀麗在哪兒。我也是替她打圓場,說可能手機(jī)沒電了。現(xiàn)在她也該回來了。你們?nèi)チ_布泊的人都回來了,怎么沒有見她跟王化文呢?”
我聽了也是吃驚,愣愣地看著身邊的女人,就把目光落在雪菊臉上。曉麗也把目光射到我的同居者臉上。雪菊的目光碰了碰我們的目光,然后死死地盯住我,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曉麗姐吧?!?/p>
我暗自推算了一下日期,說:“王總跟小胡應(yīng)該在正月十五之前,至少在正月十五的上午回到烏魯木齊,不,在正月十四晚上,還不是,應(yīng)該在正月十三夜晚或者是正月十四上午回到烏魯木齊。他們沒有回來,去哪兒了?”
曉麗跟雪菊也是異口同聲地問:“是啊,他們?nèi)ツ膬毫耍俊?/p>
我說:“既然他們是情人,會不會私奔了?還是到別的地方小住幾天?”
雪菊贊同我的觀點(diǎn)。曉麗也矛盾著。她說:“要是私奔我就不擔(dān)心了,她老公知道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多離婚。要真是迷路了還在羅布泊里,就麻煩了。她幾次要拉上我去羅布泊撿寶貝探險什么的,我都拒絕了。我要是有個萬一,就苦了孩子。”
我跟我的同居者都在寬慰她,羅布泊每天都有人進(jìn)去撿石頭的,應(yīng)該不會出事,就是出事了,會有人發(fā)現(xiàn)拍照傳到網(wǎng)上?,F(xiàn)在的通訊多方便啊。
曉麗點(diǎn)頭,似乎信了,但還是讓我把我們一起進(jìn)羅布泊的經(jīng)過告訴她,她也想聽聽我這個文人嘴里的羅布泊跟別人講的有什么不同。
熱情的新疆女人雪菊,沒有征求我的同意,起身跑進(jìn)了臥室,把我的黑皮本子抱出來,對曉麗炫耀說:“看看,他正在寫羅布泊之行的書,叫什么《迷宮》?!?/p>
曉麗聽了嚇了一跳,捂住胸口,叫道:“媽呀,迷宮,到了羅布泊就迷路了,是吧?李大哥,好好跟我們講講吧,中午我請你吃烤肉?!?/p>
我點(diǎn)頭,接過我寫的本子,一邊翻看著,一邊講述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的內(nèi)容。
“我來新疆就夢想著去羅布泊,可惜沒有機(jī)會。春節(jié)之前,我跟著撿石頭群去了羅布泊挖蛋白石。我上當(dāng)了,那不是真正的羅布泊。是羅布泊的邊緣,從哈密市西邊的南湖加油站下了道,往南鉆進(jìn)了戈壁山谷里,開車行駛了幾十公里,挖蛋白石。雖然見識了大漠戈壁的荒涼,但還有很大的遺憾,沒有走進(jìn)羅布泊的心臟,就在羅布泊的邊緣。那一陣子到現(xiàn)在,我就像發(fā)瘋了一樣,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撿石頭群的野外活動。過了春節(jié),初三,撿石頭群開始了活動。說實(shí)在的,在烏魯木齊這個山窩城市里過年真的沒有意思,郁悶得很,不如到暖和的南疆戈壁大漠撿石頭去。有兩個蛋白石頭群去羅布泊附近撿石頭,其中一個去雅滿蘇,哈密市東南,離羅布泊很近了,那里有寶石。我報名了,由于雪菊的反對我沒有去成。到了初七中午,雪菊在班上給我打電話,問我愿意不愿意去羅布泊。我非常愿意。她就讓我跟著老董一起去羅布泊撿石頭。老董帶隊(duì),我坐老董的車,交給老董八百塊錢當(dāng)作路費(fèi)。他們計劃在羅布泊里面待上一個星期。這個計劃深深刺激著我,讓我興奮。初八,我大清早起來,帶著生活用品到博物館門口等來了老董,上了他的車,就開出了烏魯木齊,在烏拉泊等候其他三輛車。那里的風(fēng)很大,也非常寒冷,等到了九點(diǎn)鐘,才等來了王總跟小胡,我當(dāng)初以為他們是一對夫妻呢。他們的車是白色福特越野車。王總,叫王化文,戴著眼鏡,瘦高個子,聲音尖細(xì);小胡很富態(tài),也很漂亮。我們會合后,王總讓老董給其他兩輛車打電話,催促他們快點(diǎn)。計劃天黑之前進(jìn)入羅布泊過夜,明天開始撿石頭。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人,王總跟老董商量,開車先行,到暖和的地方等他們吧。我們就開車穿行在天山斷裂帶,到了小草湖,出了天山。氣溫就升高了許多。又等了一會兒,電話那邊一個說才出烏魯木齊,一個還沒有個確定的時間。老董跟王總很生氣,罵了幾句,就開車?yán)^續(xù)前行。過了吐魯番,到了火焰山前面的魯克沁鎮(zhèn),也就是在進(jìn)入羅布泊最前沿的鎮(zhèn)子,停下來,找飯店吃飯。已經(jīng)是中午兩點(diǎn)多了。我們吃了拌面,老董跟另外兩輛車主打電話,小朱說自己過了烏拉泊,另一個姓丁的老板說自己的老婆發(fā)現(xiàn)了他帶別的女人,在鬧呢。放下電話,他們開始罵小朱罵那個丁老板耽誤了時間。老董的臉,又老又黑,也像冷硬的羅布泊戈壁灘上的石頭,他的個子高大,有點(diǎn)駝背。老董很生氣地罵那兩個人不是男人,說話不算話,尤其大罵了失信的丁老板,早就諞出去了帶自己的小情人來羅布泊撿石頭,他老婆知道了能不鬧嗎?好在小朱來了,不然兩輛車是不敢去羅布泊的,萬一車壞了或出了什么事就少了救援的力量。小朱開著紅色鈴木越野車,下午五點(diǎn)多鐘到了魯克沁鎮(zhèn),跟我們會合。車?yán)镆沧粋€漂亮的女人,叫小馬。天快黑了,無法到達(dá)羅布泊里面宿營,只有在魯克沁鎮(zhèn)過夜了,明天一早出發(fā)。在酒桌上,我才知道,朱老板跟王總很熟。王總說話有點(diǎn)強(qiáng)勢,好訓(xùn)斥小朱,小朱讓著他,但是小朱精明滑頭,說話帶著口頭語‘我操。喝完酒吃完飯,都沒有去賓館,而是各自睡在轎車?yán)铩0押笈抛煌频逛伾先熳?,一個車正好能睡下兩個人。我跟老董各自鉆進(jìn)睡袋里,我想,到羅布泊里有這樣享受也不算多苦的。就是老董車?yán)锏臍馕队悬c(diǎn)難聞,再加上他抽煙,讓我受不了。我就悄悄打開窗口,露出一點(diǎn)縫隙。初八就這樣過去了。
“初九,你們記住了初九這天才是我們真正進(jìn)入羅布泊的開始。天亮了,我們吃了早飯,在飯店里灌滿了水壺,到了迪坎加油站加滿了油箱。因?yàn)閺牡峡策M(jìn)入羅布泊,就像進(jìn)入一個浪濤洶涌的海洋,其實(shí)就是億萬年前的海洋。這里眾多的山頭都是圓滑的,被海水滌蕩去了棱角。從迪坎走了八十公里的狹窄水泥路,水泥路的盡頭有零公里的標(biāo)記牌。
“真正的羅布泊之行開始了。手機(jī)沒有了信號。一切要用眼睛來識別路途,用大腦的記憶來分析前面的車轍印子。羅布泊里的景色讓我震撼,跟我從網(wǎng)上看到的高空拍攝的圖片不一樣。在羅布泊的戈壁灘上跑了一陣子,白象似的群山出現(xiàn)了,白色的湖泊出現(xiàn)了,湖邊山前巨大的圓形草垛并排著,好長好長,我叫不上它們的名字。我感受著神奇壯觀的景色。我用手機(jī)拍照。我們的車隊(duì),從白色地帶經(jīng)過,很快進(jìn)入了土紅色的地段,過了土紅色的山巒,我們到達(dá)了一個鐵礦。放假了,沒有人。我們從鐵礦里面穿過,繼續(xù)往東南方向駛?cè)?。老董開著長城四驅(qū)越野車,帶頭爬山。羅布泊里沒有路,到處都是車轍。我們跟著車轍多的方向跑。從上午跑到了下午,還沒有找到目的地——玉石山,玉石山南邊不遠(yuǎn)處就是青花山。穿著黃色軍大衣的老董表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有時自言自語,我斷定老董迷路了。他還是一根筋地在前頭開車,帶著我們往東南方向跑。我過去做過地質(zhì)測量員,方向感很好。我問董師傅,我們往哪個方向去?他說,往南,見到了羅布泊湖,湖西北角有個標(biāo)志,還有余純順的墓碑。我說車是往東南走的,老董不信我這個外地人的話。就讓他開車吧,我就當(dāng)來羅布泊里旅游的,比撿石頭還有趣呢。我看著車?yán)锏睦锍瘫?,計算著路程,大概在羅布泊的腹地了。我們再次遇到了一個低洼的白色河流,河流的南邊是稍微高一些的白色山巒。我們在白色河流前停車了。王總、小朱從車?yán)锵聛?,到了老董跟前商量著,確定是迷路了。而兩個女人——小胡跟小馬,在埋怨著老董怎么帶的路,在羅布泊里瞎跑了大半天,不然早該到玉石山了。我不關(guān)心能不能盡快撿到石頭,而是眺望的白色的湖泊與白色的山巒。到了跟前才知道視角在陽光下發(fā)生了變形,那根本不是什么湖泊,而是一個低洼地帶,像老家連綿的水塘,比水塘大了好多好多,但里面沒有水,上面一層白白的鹽堿。剛才泛著白色的光芒沒有了,狹長的鹽堿池龜裂著,如被犁鏵耕耘過的土地,片片如白云。原來是白堿池啊。駝背的老董不計較女人的埋怨,跟王總、小朱商量好邊走邊撿,遇到好灘子,就停車撿石頭。他們也知道羅布泊里已經(jīng)沒有處女地了,到處都是車轍印子。萬一我們遇到好的灘子,比去玉石山還好,再說玉石山去的人太多了,很難撿到好玉石了。
“四驅(qū)越野車真有勁,像發(fā)情的黃牛,從鹽堿池穿越過去像經(jīng)過一個冰河,把結(jié)冰的鹽堿塊給壓裂了。我坐在車?yán)?,聽到車輪下巨大的啪啪的破碎聲,心里既緊張又興奮,怕車子走不動陷了下去。越野車爬上了寬敞的戈壁路,車屁股后面升騰著塵煙繼續(xù)往東南奔跑。白顏色的堿池與白色的山丘后退了,代之以黑顏色的戈壁灘與黑色的山丘。羅布泊深處如被濃重的顏色涂抹。我喜歡繪畫藝術(shù),我還沒有見到過畫家來羅布泊寫生的作品呢,如果能夠把黑色、白色、雄黃畫出,才能真正地畫出羅布泊的神韻。
“三輛越野車穿越在崎嶇的黑色戈壁灘上,一會兒是深溝,一會兒是高岡,越野車就像浮標(biāo),一會兒消失在低洼處,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高岡上。過了十幾公里的黑色戈壁灘,一個黃色闊大的戈壁灘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天空也變得遼遠(yuǎn)了。帶隊(duì)的老董把車開上黃色灘子,停下來,沒有表情地對我說,下車撿石頭去。后面的越野車很快追了上來,還超過了老董的車,分別在左右停下來。老董下車邊撿石頭邊走近了前面的車,前面的人也下來開始撿石頭。好大的黃灘子,希望能有好的石頭。很多黃色透明的石頭讓我非常興奮,我以為這個灘子很少有人來過,雖然也有幾個車轍印。我很快就撿了小半袋子黃色、白色透明的石頭。當(dāng)我把袋子放在老董的轎車后備廂里再次撿石頭的時候,起大風(fēng)了。戈壁灘剛才還是很小的風(fēng),說大就大了起來,刮得頭頂?shù)拿弊訃W啦作響,我望著西邊半空中的太陽,知道離黃昏很近了。老董在灘子上低頭轉(zhuǎn)了一會,跟兩個男人會合就分開了,各自向自己的車走來。他戴著手套,手里握著一塊黃石頭,對著遠(yuǎn)處的我喊,不撿了,返回。我聽了老董的話跑到了車跟前,問怎么不撿了?老董告訴我,這個灘子的石頭都是石英石,是煉玻璃用的。我絕對地聽從老董的話,上了車。老董發(fā)動了車,調(diào)好車頭,另外兩輛越野車追了上來,靠得很近,打開了車窗說話。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女人們怨氣更大了,幾乎是叫喊了,在埋怨呢。老董不生氣。還是按照原路返回吧。
“茫茫戈壁山。我們開始返回,對于眼前的路沒有一點(diǎn)感覺了,每個岔路口都像通往玉石山的路。更可怕的是老董的舊車沒有導(dǎo)航儀。那兩個新的越野車有導(dǎo)航儀,還記得進(jìn)來的路線,但是不知道玉石山在哪,只能任憑老董這頭瞎驢領(lǐng)著在羅布泊里打轉(zhuǎn)悠了。老董在前開車,后面的兩輛越野車跟隨。風(fēng)大了,刮起了塵沙,風(fēng)的呼嘯聲響徹車窗外。過了黑石灘,老董似乎有了感覺,認(rèn)為找到了去玉石山的路,讓車鉆進(jìn)了山間里,穿行在戈壁灘上。里面的山丘像起風(fēng)的海浪,忽然密集了起來。奔騰了一陣子,東北方向忽然顯現(xiàn)一個高大的孤獨(dú)山峰,山尖殘留著憂郁的白雪。老董先是驚喜然后就沉悶了,停車后趴在方向盤上裝瞌睡。我的心里竊喜,暗中叫了他一聲蠢驢。后面的車追上,停了下來。男人們下車了,到了老董的車前,看著前面的高大山峰,戴眼鏡的、高大的王總開始尖叫,哇塞,我們多走了好多冤枉路,那山,我知道,是阿拉塔格,我們到哈密地界了,我前幾年在哈密包工程,開車路過這里。我們遠(yuǎn)離羅布泊了,玉石山在羅布泊西北,屬于鄯善。回去回去!小朱老板也開始了埋怨,帶著口頭語‘我操,說前年自己也在哈密做工程呢,聽說過阿拉塔格。兩個女人更是抱怨,在羅布泊里白跑了一天,耽誤自己撿玉石了。他們之前來的時候,是看過多遍地圖的,知道玉石山在樓蘭與鄯善交界處,不在哈密地界。任憑他們怎么埋怨,老董裝聾作啞不作辯解。
“相反,我的心情很好,三輛越野車陪伴自己在羅布泊山間亂竄,一個星期的旅程,就給老董八百塊錢,太值得了,比旅游團(tuán)便宜多了。太陽西下,卷起的塵沙像海面上的龍卷風(fēng),盤旋著,奔跑著,呼叫著,很是恐怖,很是壯觀。羅布泊的黑夜就要來臨。三輛越野車調(diào)整了方向,開始西行,穿行在山頭眾多的戈壁山間,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很大的灘子,老董就停了車對我說,你下去告訴他們,我找地方宿營。老董開著車去找可以宿營的避風(fēng)山窩,留下我站在戈壁灘上,瑟縮著身子,用帽子捂住耳朵,欣賞著迷人、凄涼而又壯美的黃昏景色。東北寒風(fēng)刮起塵沙,吹響了羅布泊。每個山尖和山口發(fā)出野狼嚎叫的聲音,嗚嗚嗚……”
3
“哎,你別太文學(xué)了好不好,我們想聽故事?!?/p>
雪菊朝我喊了起來。她們有點(diǎn)累了,就歪倒在沙發(fā)上,手掌托著下巴。我也看到了曉麗厭倦的眼神。
曉麗靠在沙發(fā)上,顯得不好意思了,客氣地說:“李大哥太有文采了,你這么一說我都想去羅布泊,怪不得胡秀麗不喜歡待在家里,喜歡往戈壁灘跑?!?/p>
我離開沙發(fā),兌了開水,喝了幾口,站著瞟著漂亮的曉麗,說:“要講快,很簡單幾句就講完了,我必須先讓你們知道羅布泊到底是什么樣子,我們在羅布泊里遇到的故事我也沒有弄明白?!?/p>
我坐下,半躺在沙發(fā)上,沉默起來,思考著我沒有想通的問題。
兩個女人怔怔地對視著,忽然浪笑起來,曉麗很精明,對雪菊說:“就讓李大哥慢慢講吧,我感覺挺有意思的,文化人講的羅布泊跟那些粗人講的就是不一樣,中午我們就在你家吃拌面吧。等李大哥講完了,我們再下樓去飯店。”
雪菊有了面子,對我說:“你別嘚瑟了,慢慢講吧,最好把我們講睡著了。”
兩個女人歪在沙發(fā)上,聽我緩慢地講:
“我這次的羅布泊之行,遇到了不可思議的事,無頭無尾,無緣無故,真像魔幻小說發(fā)生的怪事。所以,我從頭到尾慢慢地講,也許無關(guān)緊要的一句話能夠喚醒我的潛意識,幫我解答呢?!?/p>
兩個美女才算安靜下來,瞪著眼睛,詭笑了一下,點(diǎn)頭聽我講:
“羅布泊本來就是一個想象的地方。它的邊緣是:東北的哈密,北面的吐魯番,西邊的庫爾勒,南面的若羌,東邊就是阿爾金山——唐人詩詞里面的‘金山,面積幾萬平方公里。從羅布泊湖一帶,西到庫爾勒,南到若羌,就是古代的樓蘭國。樓蘭這個地名,給了我們文人多少美麗的想象啊。我問了烏魯木齊的文人朋友,樓蘭美女長得什么樣子,到底是哪個民族?他們的回答都不一樣。還是說我在羅布泊的故事吧。初九夜里,我們夜宿在羅布泊。我們把車??吭谝粋€山窩里,為的是能夠躲避強(qiáng)勁的東北風(fēng)。山窩不是很理想,不規(guī)則,不能堵住風(fēng)。老董找了一會子也沒有找到兩面可以避風(fēng)的山體。三輛越野車并排停了下來,三個司機(jī)下來就變成了當(dāng)家的男人,開始忙活,準(zhǔn)備晚飯。兩個跟車的女人下了車,結(jié)伴跑到了隱蔽的地方去方便。我卻感慨很多,為在羅布泊里度過第一個夜晚。我趁著凄美的黃昏景色爬上了布滿戈壁石的山頭。寒風(fēng)凜冽,吹得我的身體有些搖晃,我拉緊藍(lán)色羽絨服的帽子站在山頂上眺望夕陽。羅布泊的黃昏啊,如朝霞漫天的浪潮,眾多的山頭似涌起的紅色海浪,炫目變化的斑斕色彩迷惑了我的眼睛。我想拍照,舉起手機(jī),然后悲喜交加地收了起來,哀傷地自語,羅布泊最美的彩霞照片網(wǎng)上已經(jīng)有了,我的手機(jī)是拍不出羅布泊的聲音來的。羅布泊黃昏的尖叫聲,是畫面所不能呈現(xiàn)的。我的眼睛花了,也有些眩暈。寒冷鉆進(jìn)了身體深處,渾身冰冷,我移動著沉重的翻毛皮鞋,慢慢地下了山。
“兩個女人早已回來,加入了做飯的行列。老董和兩個老板已經(jīng)在車前頭架起了鍋灶,用鑄鐵煤氣爐子燒水,煤氣爐子邊,是一個小煤氣罐。都是老董帶來的。每個車上帶夠了自己的用水,不是礦泉水桶就是成箱子的瓶裝水。我們在羅布泊里開始了共產(chǎn)主義生活。六個人把帶來的食物從車上搬下來放在爐子旁邊,拿出來大家共享。老董的食物是一個紙箱子,打開了,里面有一袋子馕,有幾包肉食和黃瓜,還有一個烤熟的羊腿,羊腿用塑料布包著的。吃飯與喝酒同時進(jìn)行。兩個老板自然也就變成了這個小團(tuán)體的領(lǐng)導(dǎo),他們說話多,愛指揮。今晚不吃老董的羊腿,等找到了玉石山,留著慶賀吧。兩個老板帶來的肉食很多,酒也好。男人喝酒女人也跟著喝酒,為了驅(qū)寒取暖。太陽下去了,羅布泊布滿了冷清的灰暗,無邊無際的凄厲叫聲不絕于耳。月亮升起在偏東南的山頭上,今天是正月初九,初九。我們的吃飯喝酒還在熱烈地進(jìn)行。兩個老板開始在羅布泊里吹牛了,個子矮胖的小朱老板很能說,夸耀著自己的能耐,自己剛從口子里來新疆,跟著自己的哥們混,一次就承包了二百公里高速公路的活,一下子就發(fā)了,在烏魯木齊買了房子買了小轎車;王總不服氣,說你那是二級承包,我要干就干一手活,不吃別人吐出來的。小朱老板不在乎王總的傲慢,還是吹噓自己的本事,自己會社交,就跟上面送禮喝酒,那是天天喝酒天天醉,喝酒就是工作。朱老板吹噓完,王總也是含蓄地吹了自己,自己是一個大工程集團(tuán)的項(xiàng)目經(jīng)理,在南疆干了十多年,南疆的許多大工程都與他有關(guān),他后來有錢了,有了關(guān)系就單干了,邊吹噓邊顯示自己的價值。老董是個不多話的男人,就由他們吹吧,反正不能把羅布泊的石頭吹得飛起來。我聽著這些故事感到很新鮮,老董不想聽,就打斷了他們,對他們說,人家老李是口子里來的大文人,你們也讓人家說兩句。那兩對男女才開始注意到了我,原先小瞧我了,以為是拼車來撿石頭的,原來還是個文人啊。我為了顯示自己,也吹噓了自己,說自己是中國有名的作家,出版非虛構(gòu)作品七八部……乖乖,大文人啊。兩個小老板與兩個女人,都開始恭敬起我來,希望我能夠把他們寫進(jìn)去。我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我吃了你們的菜,喝了你們的酒,我們在羅布泊一起生活,絕對算是朋友了,我肯定要寫你們的,不僅是在新疆的報紙發(fā)表,還要在北京國家級的大報紙大雜志發(fā)表呢,還要配發(fā)圖片。兩個女人重新認(rèn)識了我,站起來跟我敬了酒。我也多瞅了她們幾眼,仔細(xì)觀賞,兩個女人長得都不錯,微胖的小胡富態(tài),苗條的小馬俊俏。
“晚飯結(jié)束了,地下的東西原地不動,等待明天清早做飯。各人開始忙碌起來,在車?yán)镤侀_睡覺。打開后備廂把東西全部搬出來,最重的是柴油桶,每輛車帶來了三個裝滿柴油的軍綠色的油桶,也是越野車的‘糧食。把柴油桶搬下來后把車后排的座位放倒,鋪平,鋪上褥子。老董的車?yán)镉泄勺訜熝鹆堑碾y聞味道,讓我感到隱隱的不舒服,老董身體也有股刺鼻的氣味。我脫去羽絨服和外褲、鞋子,穿著線褲線衣襪子,先鉆進(jìn)睡袋里,把夜晚離不開的手機(jī)和一個藍(lán)色手電筒放在睡袋邊。老董最后進(jìn)了睡袋,他駝背,把枕頭弄得很高。在睡覺前,我們說了一陣子話。老董說,李師傅,睡得習(xí)慣嗎?我說,董師傅,別叫我李師傅,叫我老弟吧,我也五十歲了,比你小十來歲。老董說,我得尊敬文化人,我睡覺打呼嚕,你先睡吧。我說,我不困。我挪地方睡不著。老董說,我也是,我們說會話,今天是過了鐵礦迷路的。我問,你來羅布泊幾次了?老董答,幾次?我忘記了次數(shù),我一九七一年當(dāng)兵入伍就在羅布泊東南的鉀鹽礦工作,那時我還見到過羅布泊湖水,后來羅布泊干了,后來我轉(zhuǎn)業(yè)到了烏魯木齊工作。我是2000年提前退休,還不到五十歲,就開始往羅布泊跑,有時是跟人撿石頭,有時是探礦。我喜歡羅布泊。我問,你來了這么多次,怎么還迷路?老董說,你問得狠毒,你要知道這是羅布泊,人的記憶稍微旋轉(zhuǎn)一下,迷糊一下,就找不到方向了。你應(yīng)該知道有個探險家叫余純順的,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嗎?我答,我當(dāng)然知道上海的探險家余純順,他迷路了。老董說,是的。余純順小瞧了羅布泊,他以為自己到過西藏,征服過很多地方,就沒把羅布泊放在眼里。羅布泊是他能征服得了的嗎?一個外地人敢自己來羅布泊探險?他十個余純順進(jìn)了羅布泊也走不出去。就是有水,他也得死,何況還是第一次來。我問,董師傅,有這么可怕嗎?為什么有水也得死?老董說,我來羅布泊多次了,卻還會迷路,當(dāng)然了,進(jìn)入羅布泊的路線不同。好在我們有GPS,有衛(wèi)星定位,還能安全出去。他余純順沒有,又沒有幫手。李文人,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就知道余純順能不能活著走出羅布泊了。這正是我要得到的故事,我客氣地說,好啊,求之不得,一定洗耳恭聽。老董動了動身子,側(cè)臉對著,說:古代這里就是樓蘭古國。有個詩人也是坐我的車來過羅布泊,寫過一首詩歌,我就記住一句了,‘那橫亙在千里荒漠上的殘垣,訴說著古樓蘭的興衰。真好。羅布泊湖,在有樓蘭國的時候是一個非常大的湖泊。《唐史》里記載著,唐朝一支幾萬人的大軍勝利而歸,路過羅布泊時遇到了惡劣的天氣,幾萬人全部失蹤。絲綢之路上,羅布泊地區(qū)發(fā)生的奇怪事件更是數(shù)不清。就說近百年的故事吧,民國時期有一架軍用飛機(jī)從重慶起飛飛往迪化——現(xiàn)在的烏魯木齊,飛機(jī)飛到羅布泊上空神秘地失蹤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在羅布泊找到飛機(jī)殘骸。有多少人喪命羅布泊無法統(tǒng)計。就說我的故事吧。我十八歲當(dāng)兵,當(dāng)兵第二年跟隨我們班押軍車護(hù)送糧食、蔬菜。從羅布泊到哈密沒有公路,是戈壁灘壓出的路,那時更沒有什么GPS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一不小心就迷路。我們在關(guān)鍵的路口處做了標(biāo)志,有的放了大石頭刻上字,有的插上紅旗。就這樣,也有經(jīng)常迷路的。人的腦子都有犯暈的時候,不像現(xiàn)在的電腦有程序。那年四月初,我們班押送四輛軍車從哈密火車站拉來糧食蔬菜水果,返回羅布泊鉀鹽礦,行駛在茫茫戈壁灘上,路過阿拉塔格,一個顯著的標(biāo)志。天黑了,我們宿營。第二天天亮了,我們簡單吃干糧喝口水繼續(xù)趕路。到了中午天氣變壞了,從東南刮起來的黃風(fēng)排山倒海而來,那是我一輩子也忘不掉的,那個風(fēng)有多大,比《西游記》里的妖精刮起的飛沙走石還可怕。沙塵暴剛來的時候,像大海里刮起的十八級大風(fēng)掀起的巨浪。你聽著那個巨響,多么可怕啊。老班長讓我們趕緊下車,鉆到汽車底下躲避。瘋狂的大風(fēng)沙刮過來了。太陽沒有了,天地一片昏黃。滿天都是刮起來的石頭,大的有拳頭大,整個羅布泊就下起了石頭蛋子雨。你看人家古代寫《西游記》的人真會寫,里面的妖精掀起的飛沙走石,就是寫的羅布泊。那個寫《西游記》的人肯定來過羅布泊。我長這么大都沒有見過漫天都是飄舞的石頭,你見過嗎?你絕對沒有見過!石頭在天上飛舞鳴叫,真是可怕極了。石頭蛋子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砸在我們的車上。就聽著噼里啪啦的響聲和東西破碎的聲音。石頭蛋子雨整整下了大半天才過去,我們都被石頭堵住了。我們慢慢挪動石頭,鉆出來。車頭的玻璃早被砸碎了,車頭上的東西也被砸壞了。砸了也就砸了,只要不出人命就行。車頭里滿滿的都是石頭蛋子。我們班開始把車上的石頭與沙子給清除下來,關(guān)鍵是車頭,玻璃窗沒有了玻璃,方向盤也壞了。老班長會修車,能夠發(fā)動汽車了。湊合著開到礦上吧。我們開著受傷的汽車慢慢前進(jìn)……
“我激動地聽著,那么壯觀的景象,漫天都是飛舞的石頭,下著石頭蛋子雨。羅布泊太雄渾壯觀了。在聽著的時候,我的腦海浮現(xiàn)唐朝邊塞大詩人岑參的詩句‘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的景象。樓蘭的西邊鄰居就是輪臺了。
“我感慨地說,我真想見識一下!老董說,快了,到了三月底四月初,石頭蛋子雨就有了,一直到五月初。你別插話,你聽我講完。我瞪眼問,還沒講完?老董說,羅布泊有石頭蛋子雨那很正常,關(guān)鍵是死了那么多人,死得邪乎,你還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驚訝地問,你是說你們的車隊(duì)?老董說,是的,我們班四輛車沿著戈壁灘開往鉀鹽礦。可是,我們迷路了,路上的紅旗標(biāo)志被石頭蛋子雨砸壞了,刮跑了。路標(biāo)也不清楚。真是天地一片混沌。我的心里隨即詠頌一句‘風(fēng)卷塵土彌漫八荒,嘴里卻問,你們沒有安全回礦?老董說,要是能安全回到礦上,羅布泊也就沒有什么神秘的了,也就不會吸引那么多冒險的人來探險了。你聽我講,石頭蛋子雨覆蓋了戈壁路,我們迷路了,我們班的人在每個岔路口都要下來,集體商量著到底走哪條路才是正確的,拿不定主意時我們就分開尋找道路,到大家意見相同為止。后來聽專家說我們的大腦有時會有萬分之一秒的休克,我們還感覺不出來。所謂的眩暈,就是大腦的瞬間死亡。我們是集體商量著前行的,都認(rèn)定是去鉀鹽礦的路后,我們穿行在戈壁山丘間,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個彎子,繞過多少個相似的山頭??墒情_了一天還沒有到,住了一夜,又在戈壁灘上開了大半天卻看到了羅布泊的湖水,湖水面積很小了。到了跟前,我們就傻眼了。我們的鉀鹽礦在羅布泊湖的東邊,怎么跑到了羅布泊湖的西北角呢?就是說我們的路線走錯了,我們一個班的腦子都不好使?余純順就是死在羅布泊的西北。羅布泊最神秘的地方,就是羅布泊湖的西北,也就是過去的樓蘭古城。聽專家說,羅布泊的地形圖像個大耳朵,羅布泊湖西北是大耳朵的耳門。我們到了羅布泊湖的西北,感覺不妙了。我們帶的油,是有計劃的,能夠保證來回。這一下子多跑了幾百公里,又是戈壁灘,多浪費(fèi)油啊。我們怎么回去就是個問題了。沒有人來救援的,他們也不知道我們迷失在哪里。老班長就想了個辦法,四輛車的油,集中給兩輛車,讓兩輛車?yán)@著羅布泊湖先回去。老班長帶領(lǐng)兩輛車與兩輛車的人留下來,等待我們回去后拉來柴油。我跟著護(hù)送兩輛車回到了鉀鹽礦,又跑了一天,到了礦上匯報后,我們吃完飯換了新車,拉著油罐,快速來救老班長他們。第三天我們來到了羅布泊湖西北,找到了我們的車輛,卻不見了人。車上的東西沒有少,破爛的車頭里,也沒有血跡。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問,老班長他們的尸體也沒有找到?老董答,沒有找到。就是附近有狼也要有血跡的,再說,老班長他們不怕狼的,他們有匕首有鐵器。死不見尸、活不見人,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只能跟他們的家屬解釋因公犧牲。這就是羅布泊的神秘。我喃喃地說,難道真有外星人,是被外星人掠去了?老董說,這個問題我琢磨了幾十年,是不是他們一個出去,迷路了,另一個去找,也迷路了,最后一個也去找,也迷路了,都沒有回來,后來,他們就被沙塵暴刮起的石頭蛋子雨埋葬了……我每次進(jìn)入羅布泊,我就感覺到老班長和我的戰(zhàn)友們沒有死。他們的靈魂就在羅布泊里。我安撫老董說,我回去好好寫寫你的老班長的故事,太感人了。董師傅哀嘆了兩聲,慢慢地問我,聽你朋友說你來羅布泊不僅是撿石頭,還要什么體驗(yàn)生活?我答,是的。董師傅不說話了,是不是睡著了呢?很難判斷。我是睡不著,也無法入睡,我的臉對著車窗玻璃瞪著眼睛看著外面升高的月亮。月亮外有個大大的風(fēng)圈,預(yù)示著明天有大風(fēng)的。外面的荒山和戈壁灘更加寒冷和荒涼了。我強(qiáng)制自己睡去,睡了一覺,很快醒來,聽到了外面潮涌的聲音,寒夜的羅布泊發(fā)出海嘯般的叫聲,嗚嚕嗚?!赛S昏時候的聲音還可怕。我感受到了死亡般的恐怖,我在思考著,也想到了自己是在荒涼的月球上,是在地球之外,離下面自己的地球家鄉(xiāng)非常遙遠(yuǎn),如果真是月球,這里怎么能長期生活呢?移民月球,移民外星球,是虛妄的。還是地球好啊,溫暖的家園。明天還有任務(wù),我強(qiáng)制自己又睡了一覺。醒來,望著車窗外,月亮西沉了,還能看到車窗外模糊的山丘。外面的風(fēng)還是嗚嗚地鳴響,我掏出手機(jī)打開看了時間才三點(diǎn)鐘,然后用靜音關(guān)機(jī)。羅布泊的天明是八點(diǎn)半之后,離天明還早著呢。強(qiáng)行睡去,睡了一會,醒來看窗外,月亮下山了,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風(fēng)聲。我想,偌大的羅布泊就我們幾個人吧,如果有人襲擊,或者有狼怎么辦?我又打開了手機(jī)看了時間才六點(diǎn)多。我摸出手電筒貼在車窗玻璃上,發(fā)現(xiàn)窗玻璃上出現(xiàn)了一層白白的冰霜。我很好奇,伸出手,小心而又小聲地用手指劃開冰霜,打開手電往外照射嚇了一大跳,手電筒照射到的是濃濃的白霧。濃濃的白霧掩蓋了羅布泊所有的山丘,連聲音也沒有了,羅布泊變得暫時安靜了,也更加恐怖。就在這個時刻,我的大腦構(gòu)思好了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就叫《迷宮》,就寫老董講的老班長與他的戰(zhàn)友們在羅布泊發(fā)生的故事?!?/p>
講完了這段故事,外加我的可怕的環(huán)境描述,我身邊的兩個美女并沒有沉沉欲睡,而是睜大了驚恐的眼睛。我問她們:“嫌我講得啰唆,不精彩?”
兩個女人搖頭,雪菊叫喊道:“羅布泊那么可怕,我才不去呢?!?/p>
4
我翻看著我寫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開始講初十的故事了,也就是我們深入羅布泊的第二天。
我沉穩(wěn)地講道:
“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本來要寫老班長他們的故事,誰知道到了初十,羅布泊的神秘又改變了我的意圖,又有了新的意外與發(fā)現(xiàn),就是說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又有了新的篇章。
“接著往下講吧,初十那天早上,我是難忘的。外面的氣溫零下二十多度。那個寒冷啊。霧氣散去,太陽出來。吃了熱湯面條,我們開車就進(jìn)灘子了。老董把車開到了灘子中間,我們就下來開始撿石頭。那兩個小老板,把車開到了前面,一左一右分開,遙相呼應(yīng)。他們事先說好的,不論離得有多遠(yuǎn),必須能夠相互看到。他們的車就停在山坡顯眼處。羅布泊里沒有手機(jī)信號,有事就鳴喇叭。灘子上的風(fēng)不是很大,依然很寒冷。我離開了老董的長城越野車,也離開了老董,背著黃書包戴上手套,系上羽絨服的帽子,行走在戈壁灘上,開始低頭撿石頭。我去過北疆的克拉瑪依撿過金絲玉,認(rèn)識了一些石頭。北疆的石頭色調(diào)暖和,色彩豐富;羅布泊的石頭色調(diào)冷硬,外面包了一層冷硬的灰色皮子,那是惡劣的大自然留下來的歲月痕跡。撿了一會,抬頭遠(yuǎn)望三輛車所在的位置,看得很清楚。又用眼光尋找老董,戈壁灘與山丘的邊緣上變得矮小的豎立者就是老董,他在低頭撿石頭,很仔細(xì),走得也很慢。我也學(xué)老董,撿石頭要的是耐心。就走向了戈壁灘邊一個小山岡。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歷史學(xué)家,一個考古學(xué)家,用史前眼光來看待神奇的戈壁灘。山岡上的石頭是沙塵暴吹起來在天上飛舞后飄落下來的石頭蛋子雨。石頭稀稀拉拉,很容易尋找出好石頭。沿著流水般的石頭流撿了一會,發(fā)現(xiàn)沒有好石頭。附近都是車轍,肯定早被人撿完了。討巧是不行的,還是回到大灘子上吧。我上了灘子的凸起處,戈壁石頭深厚,色彩也艷麗。我認(rèn)真地?fù)炱鹗^來。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塊與眾不同的白色石頭,雖然上面有些灰色的銹色,我對著陽光,感覺到了里面白白的透明。我的脖子被書包勒得有些疼,就放下書包脫了手套,用手指感覺,內(nèi)心欣喜,這是塊白玉啊,還是籽料。如果回去雕刻一個掛件,肯定很不錯。我來了勁頭,非常認(rèn)真地躬身注視著眼前色彩斑斕的石頭,希望再次撿到一塊白白的玉石。灘子上的戈壁石頭厚厚的,不知道有多深,我在推測,這些破碎而又算均勻的石頭,是怎么來的呢?整個北疆,整個南疆,都是美麗破碎的石頭,五顏六色。難道真是天上的星星破碎了落下來的流星雨?不可能是火山留下的,火山口噴發(fā)出來的,就成為巖漿,只能在附近,會有一個明確的流向。可是這些石頭呢?就是億萬年的玉化,在同樣的條件下,為何有玉石,有金絲玉,并且顏色那么豐富?我癡迷地注視著腳下的多彩的石頭,認(rèn)定是人類誕生之前的恐龍紀(jì),地球生了大病,太陽把太陽系帶入浩瀚的銀河系時穿過高溫帶,讓地球生病,兩極的雪全部化成水,陸地被淹沒,同時銀河系星球上的火熱巖漿以流星雨的形式降落在地球上,才導(dǎo)致了恐龍世紀(jì)的生靈大部分死亡,不然為何有多彩石頭的地方都是荒漠戈壁呢?
“我在為自己的幻想叫好,自我得意之際抬頭搖晃了一下沉重的頭腦,忽然感覺灘子上的風(fēng)不冷了,變得暖和了。背著石頭走了一會,太陽沖到了頭頂?shù)纳峡?,身上冒汗了,身上的衣服就是多余。我脫下羽絨服把里面的厚線衣脫掉,放在書包里,又把羽絨服穿上,感覺舒服了。溫和的中午猶如自己溫和的老家,沒有風(fēng),陽光明媚。羅布泊的中午是暖和的,月球的中午也是暖和的吧,就是夜里太冷了,溫差太大。到了晌午,老董背著石頭回到了自己的車前,往前開車,找到了一個向陽的山窩,停了車,鳴響了喇叭,叫喚那兩個車的人,就在那集合吃午飯。聽到喇叭聲后,兩輛車開始向老董靠攏。我慢慢地?fù)熘^也向老董靠攏。我不是很餓,還想利用中午暖和的時間,多撿幾塊好石頭。我是最后到達(dá)的,他們已經(jīng)坐在避風(fēng)處開始吃著馕、面包,喝著溫水,炫耀自己撿來的石頭。在停車前方的不遠(yuǎn)處,有個小鹽堿池,我沿著鹽堿池邊繞過,忽然感覺到被白白的鹽堿覆蓋的一塊小石頭很白透,就拿了起來,用手套子搓去鹽堿,里面是一個純白的石頭,帶著棱角,像小雞蛋的體積一樣大。我暗自高興,鹽堿池是被人疏忽的地方,原來隱藏著好石頭啊。我把石頭放在口袋里走向了老董他們,到了跟前放下袋子倒出來石頭,讓幾個專家看看我這個不懂石頭的人撿到的石頭。三個男人幫我選石頭,給扔了一半,說這些破石頭不能背回去的,不然讓人笑話。各自拿出自己的好石頭給我做范本,說這樣的石頭才是好石頭,以后就撿這樣的石頭。
“等他們炫耀完,我最后拿出來剛才撿的白白的石頭給他們看。他們看了,大叫說,你不會撿還撿到了好石頭,你這塊比我們撿的還好,是戈壁羊脂玉,雕刻掛件到內(nèi)地就當(dāng)羊脂玉賣。我聽了心里高興,打算吃完飯就在鹽堿池邊慢慢地?fù)?,也許還能再撿一塊戈壁羊脂玉呢。可是吃完飯,王總開始當(dāng)家了,他對老董說,讓你帶路還不如我?guī)纺兀覀儽荛_車轍多的灘子往西邊走,我撿的那個灘子前面,還有好多灘子,我看車轍少,我們就往那里撿,絕對能撿到好東西。撿到了戈壁羊脂玉,兩個女人就不急于要老董帶路到玉石山了,埋怨聲也就少了,而是聽從了王總的話,希望多撿幾塊戈壁羊脂玉。我的內(nèi)心抑郁,我不能公開反對他們,也反對不了,我只是這支隊(duì)伍里面的一個沒有話語權(quán)的跟班。
“初十中午,吃完飯,我們追隨著太陽落山的方向前進(jìn)。三輛越野車屁股后面揚(yáng)起的塵煙像歡騰的野馬,很是氣派。小朱的紅色鈴木在前,王總的福特在中間,老董開著老舊的長城四驅(qū)越野車在最后。四驅(qū)越野車很輕松地爬過了戈壁山頭,又往前面的戈壁灘沖下去。那種壯觀與視覺的享受,不親臨其境的人是體會不到的。有了這種享受我忘記了剛才的不快,這樣刺激的飆車比撿石頭更有意義。我也慢慢地理解了為何那么多烏魯木齊人不在家里享受而要往天山南北的戈壁灘跑呢。我瞟著專心開車的董師傅,發(fā)現(xiàn)他開車比較仔細(xì),不像前面的兩輛車開得那么生猛,而是跟隨著車轍印子往上爬行。羅布泊里的山頭雖然多是平滑的,少棱角,也偶爾會出現(xiàn)爬上了山頭下不來的情景,就是坡度太大會翻車出事。記得在吐魯番的火焰山體會坐沙車的驚險,那里的司機(jī)能開下坡度七八十度的沙山,我們在車?yán)飮樀么蠛按蠼?。即使翻車了,也沒有什么大危險的,火焰山的沙丘,柔和。羅布泊的石頭鋒利而又冷硬,翻了車,肯定是不妙的結(jié)果。三輛車在戈壁山間撒歡,到了一個小灘子,下來撿了一會,王總還是不滿意,說不如上午的灘子呢,就繼續(xù)往前翻山越嶺,尋找好的灘子。小朱在埋怨王總怎么帶的路,王總不理會,還是繼續(xù)往前。我們就跟隨著跑在前頭的福特越野車,翻山越嶺繼續(xù)飆車。我在享受著羅布泊帶來的刺激,越野車翻過了一個較大的山頭,一個很大的白色湖泊出現(xiàn)了,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我不再好奇,我知道是巨大的白堿池。老董停了車瞇縫著眼審視陽光下的一片白茫茫。白堿池兩邊不是山丘了,而是比山丘稍微矮一些的高大平臺。前面兩輛車過了白堿池,不見了。老董發(fā)動了車,從左邊繞過去,壓上白白的鹽堿殼子后就加大了馬力,就聽到了車下面咔嚓咔嚓的聲響,是堅硬的堿殼子破裂的聲音。我也目測了我們壓過的長度,也就是三四百米吧。以老董的經(jīng)驗(yàn)和剛才飆車的感受,眼前的白堿池不在話下。我們也經(jīng)過白堿池了,重復(fù)的經(jīng)驗(yàn),不再新鮮,也不用擔(dān)憂。每次經(jīng)驗(yàn)都是不同的,就像時間不會重復(fù)一樣。
“老董開的越野車,再往前五十米就過了白堿池時就走不動了,車輪懸空打轉(zhuǎn),在嗡嗡地叫喚著。車熄火了。老董說,壞了,車陷進(jìn)去了。說完,就開門下了車,我也跟隨下來,看到了陷下去的車輪,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內(nèi)心叫道,完了,出事故了。
“老董的臉色冷硬著,開始抽煙,蹲下來看著車轍印子。我也蹲下來。車輪陷下去了,沒了車輪的半徑,車的前杠擦著了白堿。我看著深深的車轍印子,里面潮濕。我們陷下去的地方,潮濕的程度更大,接近淤泥。老董抽著煙說,要是早上就過去了,中午化凍了,這里也避風(fēng)暖和。我問,怎么這么潮濕?老董說,這里過去是湖,地下能沒有水嗎?我試探著問,董師傅,怎么辦?老董說,我抽完煙往后倒車,看能不能倒出去吧。老董把沒有抽完的煙給扔了,到了車后打開后備廂,從里面拿出一個小鐵鏟,是來羅布泊必備的工具。他開始挖車下面的白堿土,挖了一會,把小鐵鏟扔到一邊。上了車,對我說,我發(fā)動起來,你用力往后推。老董發(fā)動了車,掛了擋,往后倒車,我就跟著用力往后推。車往后一下子后退了七八米,又停了下來,又被連帶的白堿土阻擋住了。我的心情好受了許多,我暗暗佩服越野車的厲害,四個輪子用力,太棒了,要是在大城市嬌慣的道路上奔跑的出租車,那就沒有希望倒出來了。我看到了希望就來了勁,拿過鐵鏟拼命挖土。挖完,老董又倒車,又倒了五六米。連續(xù)倒了幾次,快出來了??墒?,老董的車卻怎么也打不起火來。老董掀開車頭,檢查了一下,沒有什么問題的。繼續(xù)倒,車卻沒有剛才的勁大了,就像出力的老黃牛,使完了蠻勁,又累又餓,沒有了力氣。我不知道車況如何,還在指揮著老董,怎么倒車,再倒幾十米,就過了潮濕的白堿池了,到了干硬的白堿地,車就可以自由行駛了。老董很不耐煩聽我的話,沖著我怒喝了幾句,就你屁話多,你瞎叫喚什么?
“我的熱情被他如寒冰一樣的冷水從頭澆灌到心里。我啞巴了。我呆呆地看著兇神惡煞般的老董。老董沉重地出口氣,對我說,你在附近撿石頭吧,我叫人拖車。老董從駕駛座位上拿出棉大衣披上,抽著了香煙,踩著白堿,駝著背往前走。從停車的地方往前走了幾步,腳也陷了下去,拔出來的翻毛皮鞋上也沾著淤泥,便回頭望著我,大聲罵了一句,驢日的,這里原來是個水窩子,幸虧沒有再往前開,不然就連車頭也栽進(jìn)去了。老董上了灘子,跺跺腳往高處走去。
“我沒有生老董的氣,反而暗自慶幸,萬一老董的車再往前開十來米就壞大事了,車頭就會栽進(jìn)去的。起碼,現(xiàn)在老董的車已經(jīng)處在安全地帶。這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開了車門從座位上拿過來食品袋子,掰出一塊馕,喝了幾口水壺的溫水,背著書包,走到了老董剛才陷腳的附近,看個究竟。我才真真地理解了羅布泊,這里是有水的,有豐富的地下水。我蹲下來研究厚厚的白色鹽堿殼子,拿起來一塊似堅硬的雪糕,仔細(xì)地觀賞辨認(rèn),是鹽還是堿。我用舌頭舔了一下,苦咸咸的,是鹽了。原來白堿池里,不是堿,全是鹽啊。那羅布泊湖肯定是個咸水湖了。
“太陽偏西了,我感覺羅布泊的下午比上午長多了。天藍(lán)無云。我不能浪費(fèi)大好時光,抓緊撿幾塊好石頭吧。我走向了高大的平臺,風(fēng)很溫柔。我站在高臺上眺望到了熠熠陽光下的白色福特車,小小的,如兒童玩具車那么大。高臺是由堅硬的戈壁沙礫組成,上面落下不均勻的戈壁彩石,是沙塵暴把它們吹到天上,它們又從天上落了下來。彩石落下如彩色的綢帶,又如七彩的流水。我沿著彩石流尋找好的石頭。每年都有沙塵暴,每年就會有新的彩石出現(xiàn),我沿著彩石流行走。只要我不離開白堿池,不離開老董的車,我就不會迷路。我始終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我邊走邊撿石頭,到了一個稍微高點(diǎn)的沙丘上,回頭遙望白色的福特車,不見了。我想,辛苦了老董,他就是找到了車,也找不到人。人下去撿石頭了,再找到人,再回到車前,再開車回來拖車,得一段時間的。我就安心撿石頭吧。巨大的高臺上面,也不是多平坦,也有高處也有凹處。我沿著彩石流多的地方撿,撿到了幾塊小石頭,也就是戈壁白玉吧。有一塊特別的白,讓我興奮不已。我用手搓了搓,感覺細(xì)膩,白白透明,沒有把它裝在書包里,而是掂在手里,如掂著一個快樂的心情。
“高臺上有一個大凹窩,落下很多彩石,我就走過去,希望能撿到一塊好的石頭。忽然,我要解大便了。我看看四周,尋到了一個避風(fēng)的地方——像一個駱駝峰腰的凹處。我解開皮帶脫下褲子露出屁股,面對風(fēng)向,艱難地解大便。解完,才想起來掏口袋,忘記帶手紙了。連續(xù)兩天沒有洗澡,屁眼黏糊糊的已經(jīng)很難受了。沒有紙就不擦屁股了嗎?小的時候在老家都是用土坷垃擦屁股的。眼前都是彩色的石頭,我從地上順手抓到一塊拳頭般大小而又較干凈的石頭,擦了屁股。剛擦完,我就哇地大叫起來,屁眼上像燒著了火,火辣辣地疼。我不再擦屁眼了,而是提起褲子,往駱駝峰谷下挪動。屁眼還在疼,一股火燒般的疼痛。我難受地審視地下的石頭,外表沒有白色的鹽堿啊。我此刻才確信,羅布泊里都是鹽堿,也有鹽,也有堿。我舌頭的體驗(yàn),不如屁眼的體驗(yàn)準(zhǔn)確。舌頭的唾液消解了堿的火熱,而屁眼卻準(zhǔn)確地檢測出了彩石上無形的堿。我就像小品演員陳佩斯一樣,忽然大笑著罵道,羅布泊啊你小子,我現(xiàn)在才明白了你為什么不長莊稼。屁眼的屎還沒有擦干凈,我又拿起一塊拳頭大的戈壁石,吐上口水,在褲子上擦了幾下,把看不見的鹽堿擦去,再來擦屁眼。還是火熱地疼痛,但是程度比第一次低了好多,也有了心理預(yù)受力。然后,我就撅起屁股對著西邊的太陽,讓太陽光照曬讓風(fēng)吹拂,把褲襠的難聞氣味和黏濕驅(qū)趕跑。
“我低頭雙手撫摸流沙時,卻看到了另一幕。不是視角的問題,也不是頭朝下看到的顛倒世界,而是在我旁邊有兩米處從流沙間露出了一個白色骨頭。我害怕了,顫抖了一下。身子仰起,蹲下來用平常的目光,觀察眼前的白骨。是一條人的小腿。小腿從風(fēng)動的流沙中露出來了,沒有露出來的被半米多厚的沙礫覆蓋住了。是一個死人。我站了起來,提起了褲子,扣上了皮帶,握緊了拳頭,給自己壯膽。我走到了白骨跟前,用手挖被流沙覆蓋的部分,挖了下去,見到了腐爛的衣服,衣服裹著骨骼。我頭皮發(fā)麻,非常緊張。我就開始挖啊,手指疼了,就用皮鞋踹旁邊的沙礫,用皮鞋尖往外踢,又出現(xiàn)了一只手的骨骼。我推測這個人是抱著東西死去的,后來被羅布泊的石頭蛋子雨給覆蓋了。閉上眼睛又有了新的想象,羅布泊的山頭是移動生長的。沙塵暴可以把戈壁山丘的彩石給吹起來,也可以聚集落在一起,形成新的山丘。羅布泊里的呼風(fēng)喚雨與移山運(yùn)動,也符合宇宙大爆炸學(xué)說。
“這個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的尸體附近有沒有寶貝?我在烏魯木齊經(jīng)常跟去羅布泊撿石頭的人聊天,他們說,羅布泊過去是古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從武威、張掖、酒泉,從酒泉到玉門到敦煌到玉門關(guān)。玉門關(guān)不是今天的玉門市,玉門關(guān)在敦煌西,是到樓蘭的重要關(guān)隘。從敦煌到玉門關(guān)到樓蘭,往西,到輪臺、龜茲一線。羅布泊屬于樓蘭古國,有人在羅布泊里找到了古和田玉,那個雕工精美,就是今天的機(jī)械工也做不出來;又有人從死亡的駱駝懷里找到了唐三彩,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去羅布泊開越野車撿石頭的人,經(jīng)常撿到古和田玉。我才明白去羅布泊探險,不僅是圖刺激,是圖羅布泊的寶石,還圖穿越找到古人遺落的和田美玉。
“我來羅布泊還有一個生命隱喻,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還活著,是如何活著的?在我面對死尸想入非非的時候,聽到了越野車的轟鳴聲。我丟下思想跑到了高處,看到了紅色的鈴木越野車往回開來。是小朱的車。我還看到了老董坐在副駕的位置上,沒有小馬。我往下跑,怕一會回來找不到死者了,就做了一個顯著的標(biāo)志,壘起幾塊較大的戈壁石,然后跑向白堿池。
“我到的時候,小朱的車開到了老董的車后面。我喘著氣克制住自己的激動,對他們平和地說,我見到了死人。老董沒有理睬我,小朱很好奇,問在哪。我指著方向,說,上面那個駱駝峰里。小朱說,拉上車,我們?nèi)タ纯础P≈煺{(diào)轉(zhuǎn)了車頭,車屁股相對。拉車很容易,老董有很粗的尼龍繩子,兩輛車屁股對屁股,老董的車發(fā)動起來了掛倒擋,往后倒,小朱的車往前拖,很快就把老董的車拖出了潮濕的白堿池,到了干硬的白堿池上。車輪可以用力了,車跟人一樣自由了。老董下車取下繩子,發(fā)動了車,調(diào)頭,然后返回,離開了白堿池,爬過山岡,往前開去。小朱讓我上了他的車,帶他看看我發(fā)現(xiàn)死人的地方。我在小朱的車?yán)?,感受到了另一番味道,車?yán)锊紳M香水的味道,像約會的包廂,聞起來真舒服;老董的車?yán)锖苠邋荩嚴(yán)锍錆M難聞的氣味。坐老董的車就是受罪。
“紅色的鈴木開上了高臺,看到了我的標(biāo)志。我們下來走向較為隱秘的大凹窩,到了駱駝峰谷里找到了死者。我們剛到,老董也從后面緊跟上來了。小朱彎腰仔細(xì)觀察我挖出的部分,然后站起來,舉起右手指,對我們搖晃著說,這個人死了沒幾年,大概五六年吧。老董膽子大,彎腰拽出骨骼,用腳狠勁地跺了一下,骨骼斷了。老董與小朱都蹲下來仔細(xì)看著骨骼里面的腐朽程度。老董有了新的判斷,說,這個人大概是三年前死的。我問,怎么死的?老董沒有回答,小朱說,迷路了唄。小朱又說,董師傅,我們拿鏟子挖挖看,他身邊應(yīng)該有個袋子,有石頭的。老董對我說,我有點(diǎn)累了。小朱對我說,李大文豪,你去我后備廂把鏟子拿來。說著,他掏出鑰匙,按了一下按鈕,我就跑向小朱的紅色鈴木越野車,開了后備廂,找到了小鏟子,跑了回來。小朱接過來鏟子在骨骼的周圍挖開了,都是沙礫與戈壁石。小朱把覆蓋在上面的沙石慢慢分開,接著里面出現(xiàn)了腐朽褪色的衣服,衣服里包裹著干尸。干尸腐爛已經(jīng)沒有臭味了,那白骨很是嚇人。在尸體中間的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蛇皮口袋,也已經(jīng)腐爛了。蛇皮口袋里有石頭,扒開看了,是十幾塊雞蛋大的戈壁羊脂白玉。緊挨著蛇皮口袋,還有一個沒有褪色的軍用水壺,軍綠色。小朱用鏟子頭敲了敲,是金屬的聲音,當(dāng)當(dāng)響。扒到了胸部的時候,老董說,別挖了,在羅布泊他能帶什么?我們都明白老董的意思,是啊,除了好石頭,就是維持生命的水了。水壺都發(fā)現(xiàn)了。老董接過小鏟子,在尸體的前后又挖了幾下,就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了。值錢的也就是死者留下的石頭。老董的膽子大戴著手套把石頭往外拿,一塊一塊地放在自己身旁,嘴里拖著長腔,叫道,壯士啊,你死在了羅布泊。小朱跟著哭喪道,壯士啊,你太有福了,你都死在羅布泊了。他們唱的癢癢腔好似無心,卻對我有極大的震撼作用,我思考著,眼前的死者到底值不值得呢?僅僅是為了幾塊玉石嗎?比如我,他們認(rèn)為我真的是來撿玉石的嗎?我不由自主地哀嘆了一句,為了幾塊石頭,死在這里有點(diǎn)不值。老董抬頭蔑視了我,反問道,從古到今從口里來西域的人不計其數(shù),死了的也不計其數(shù),怎么就不值了?小朱跟著訓(xùn)斥我,我操,你還是大文人呢,你懂得悲壯嗎?你懂得羅布泊嗎?你知道我為什么離開湖北老家跑到新疆來,就是為了掙錢嗎?不太說話的老董,還有話呢,用最為雄渾的詩句教訓(xùn)我,漢唐開疆拓土,沙漠雄風(fēng),冷月胡楊,你個書呆子怎能明白?
“兩個很粗魯?shù)募一锇盐医逃?xùn)得目瞪口呆。教訓(xùn)我的話沒有讓我感到羞辱,反而讓我高興,他們的用詞他們的道理,正是我年少時的夢想。如今身在西域戈壁大漠,可是,我不是建功立業(yè)啊,是為了撿幾塊石頭,是來驗(yàn)證我是怎么活著的。他們得意了,看到我低頭不語,發(fā)呆。兩個人對視了一下,哈哈笑了。董師傅先說話了,對我說,你不要生氣了,我們是幫你洗腦,來來來,李文人,是你發(fā)現(xiàn)的,你挑幾塊石頭吧,剩下的我們再分。眼前的尸體讓我害怕,我從小在迷信的家庭中長大,非常迷信。我相信這些玉石帶著死者的魂魄,會在夜里出現(xiàn)的。剛才他們的話,還在我的腦海里鳴響著,回蕩著,我看不起眼前的不義之財。我搖頭說,我不敢要。老董用恐怖的眼睛瞪著我又問了兩句,你真不要?我的心跟嘴巴同步,我搖頭,堅決不要。站在旁邊的小朱蹲下來開始動手拿戈壁羊脂玉了,對老董說,人家是文人,講究,我們不講究。老董見他先動手了,急忙伸出雙手,一下子把大部分摟在懷里,就是自己的了。小朱急了,急忙用手往懷里摟,到老董懷里奪。老董用手拍打了他的手,把他推開,小朱沒有老董搶得多,嘴里叫著,我操,你這人太貪心了。老董說,我代李文人拿的,人家不要也得給人留幾塊。小朱把羊脂玉快速地裝在口袋里,站了起來,對我說,你到底要不要,你不要,我們就跟老董平分,老董你還得再給我兩塊,我操,我?guī)湍阃宪嚵恕@隙駛€狡猾的狐貍警惕著小朱,開始往軍大衣口袋里裝石頭,裝的時候,嘴里說,他會后悔的。
“我站著看著眼皮底下爭奪石頭的人,內(nèi)心蔑視,嘴角帶著傲慢的微笑。小朱和老董分贓后,按照多得石頭多干活的原則行事。老董脫了軍大衣交給我,用鏟子把尸體給掩埋了。入土為安。我看老董很累,就把大衣遞給他,接過鏟子,掩埋死者。長眠吧壯士!我改變了自己的觀點(diǎn),對撿石頭死在羅布泊里的人充滿了敬意,起碼他們是勇敢的。老董他們得意地拿著石頭,欣賞著。我知道他們到了烏魯木齊就會把石頭賣出去,那些買家怎么會知道石頭的恐怖來歷呢?玉器能養(yǎng)人救人性命,也是沒有科學(xué)根據(jù)的,是一種迷信的說法。往回走時,小朱叮囑我說,見到了王總他們別說見到尸體的事,王總大個子小心眼,會多想的,就說我們在老董陷車的地方撿到的,嫉妒死他們。說完,又看著走上岔路的老董,抬頭叫道,董師傅?老董在往自己的車邊走,揚(yáng)手回答小朱,就聽你朱老板的。我急忙跑向老董,跟隨他上了車,繼續(xù)往前,跟前面的人會合。太陽快落山了,老董由于心情好,開始多說話了,我們會合后找個地方停下來,你去撿石頭,我來做晚飯。
5
我有點(diǎn)累了,靠在沙發(fā)上,合上了本子,慢慢地說:
“三輛車會合后,老董與小朱向大個子王總述說車陷白堿池的經(jīng)過,沒有提及見到尸體挖到玉石分贓的事。太陽在西邊的山頭上了,他們商量好宿營的事,各自鉆進(jìn)自己的車開車前行,過了一個山頭,看到了一個較大的平坦灘子。就是我們的宿營地。小朱的車在前,鉆進(jìn)了一個山窩里。山窩里也是彎彎曲曲,地形復(fù)雜。小朱把車停在一個西北-東南向的凹窩里,王總不同意,說應(yīng)當(dāng)往前,那里可避東北風(fēng)??墒悄抢镉邪讐A池,怕車會陷進(jìn)去,就湊合過夜吧。三個男人留下來做飯燒水,我下了車就往灘子上跑。沒有背書包,把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里,邊走邊找地方小便,眼睛卻盯著戈壁灘,借助陽光的反射,戈壁灘上的石頭像星星一樣在我眼前閃耀了。我的眼睛花了,在紛亂中,美麗的石頭會發(fā)出美麗的光芒來,我低頭撿到了幾塊小的彩玉。跟小朱混車的女人小馬也學(xué)著我,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里急速向我走來,邊走邊興奮地叫喚,李大哥,李作家,李大文人,嘿嘿嘿嘿地走到了我身邊鬼鬼祟祟地瞅著我,詭笑,小聲說,你的石運(yùn)好,你發(fā)財了。我的臉冷漠地轉(zhuǎn)向她,聞著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她的打扮穿著哪像撿石頭的,簡直就是來羅布泊度蜜月的,是來享受死亡浪漫的。我真想咬她腮幫子上的肉。我把頭伸向她的臉,她就嘿嘿笑著地往后退。我也笑了,問她,我的石運(yùn)好,你怎么不跟我一起撿石頭?小馬嬌嬌地說,我現(xiàn)在不是跟你撿了嗎?我聽她的話,不對勁,反問,我怎么發(fā)財了?另一個富態(tài)的女人小胡也向我們走來,快能聽到我們談話了,小馬神秘地對我說,不要告訴小胡,她會告訴王總的,王總小心眼。我裝糊涂了,問她,我們沒有說什么???小馬更加神秘,給我使勁遞眼色,小聲說,死……死人,羊脂玉,嘿嘿,你石運(yùn)好。我聽明白了,小朱不是個東西,不讓我朝外說,他在車上早就獻(xiàn)媚于眼前的女人了,小馬誤認(rèn)為我也分贓了,得到了羊脂玉。小胡已經(jīng)到了我們跟前,說,你們說什么悄悄話,誰的石運(yùn)好?我笑著迎接富態(tài)的女人說,馬總跟我調(diào)情呢,老說我石運(yùn)好,我也沒有撿到多好的石頭。就把剛撿到的一塊石頭遞給小胡看。她接過來對著夕陽瞅瞅,說,這塊石頭不錯,非常好的青花,黑的少白的多,回去能雕一個好掛件。小胡看完石頭,忽然停下來,瞅著我們倆打量了一下,笑著對小馬說,你很騷情啊,剛從人家的車下來,又換人了?小馬得意地笑了,說,你比我更騷情,李詩人要是有車,我真上他的車,我才不跟一個睡覺打呼嚕的人在一起呢,夜里那個呼嚕聲驚天動地的,煩死了。我們就在黃昏時刻,說說笑笑踩著地下鋪滿彩霞的石頭,返回。
“到了三輛車組成的營地,晚飯就開始了。他們?nèi)齻€男人把開水燒好灌滿了水壺,把菜和飯端出來。老董用手指捏著切成片的肉在吃,兩個小老板用筷子夾著肉片在吃。小朱老板表現(xiàn)得異?;钴S,興奮了就話多,也變得大方了。把自己的伊犁小老窖酒全部拿出來。伊犁小老窖是半斤裝的,拆開了,每人一瓶,我不喝,硬塞給我,讓我必須喝干,帶著命令的口氣說,我操,有幸能跟你個大文豪一起撿石頭,是我們的福氣。老董從箱子里拿出羊腿要在煤氣爐子上烤熱了吃。小朱老板趕忙阻止,把他的羊腿放回原位,戲謔地對他說,我們在羅布泊里過的是共產(chǎn)主義生活,先把我的吃光了,再吃你的腿。老董笑著回答說,好好好,再吃我的腿。
“王總真是心眼子多,馬上感覺到了表現(xiàn)肉麻的小朱肯定撿到了好的石頭,就讓他拿出來分享。小朱樂呵呵地笑,說,不忙,邊喝酒邊聊邊欣賞。那就喝酒吧。我盛情難卻,拆開了瓶子把酒倒在飯碗里,跟他們喝酒,喝下去了兩口,感覺新疆的小老窖白酒,還真不錯,很醇香。今晚的晚飯吃小朱的東西多,小朱說的話也最多,一高興多喝了酒,更是信口開河。小朱不再埋怨老董迷路沒有找到玉石山,而是表揚(yáng)他,董師傅沒有帶我們?nèi)ビ袷绞菍Φ?,現(xiàn)在很多撿石頭的人都是直奔玉石山,那才是傻逼呢,好的石頭早被撿光了,我們絕對撿不到戈壁羊脂玉的,我操。王總跟小胡,他們?nèi)绾傄粯泳?,小胡?dāng)即反駁他,訓(xùn)斥小朱說,你喝多了你是沁的醉話吧,誰不想去玉石山才是傻子呢。王總早就看出來了小朱的異樣,碰了一下酒瓶子,干了一大口酒,對小朱說,你小子別賣關(guān)子了,把你撿到的羊脂玉拿出來讓我們分享好不好?小朱嘿嘿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塊,先用眼睛瞥瞥我跟老董。我們都領(lǐng)會了,表示不會說破的。然后他對王總說,讓你開開眼吧。太陽下山了,他就打開手機(jī)的手燈,把羊脂玉放在手燈上就有了非同尋常的奇異景象。哇,我的天哪,羊脂玉就像一個白色玉蘭燈,發(fā)出透明的晶瑩光芒。
“嗯,小朱端著手機(jī)像表演一樣,賣弄著羊脂玉,繼續(xù)吹牛皮說,我操,我的鬼鬼,里面沒有一絲雜質(zhì),純白純白的,回到烏魯木齊找個好的蘇州雕工雕出來,再用石蠟養(yǎng)它半年出手,沒有個十萬八萬的?小朱歪著頭吹牛,我卻被他的丑態(tài)逗笑了,我的心里忽然傷感起來,我后悔了,我該拿兩塊的。后悔藥是不能吃的,看著玉蘭燈光般的戈壁羊脂玉,我就懊惱。王總認(rèn)真地看著,駁斥小朱的話,十萬八萬賣不到,上萬塊錢沒問題。小朱就跟他抬杠了,瞪著眼說,東陵玉,在我們新疆都不叫玉,那破石頭人家打出的手鐲在口里都賣好幾千呢,我這是戈壁羊脂玉,養(yǎng)它半年,就連專家也會花眼的,就是和田玉,算和田白玉可以吧,不算羊脂玉,你說幾萬?王總苦笑了,拍著他的肩頭說,上萬吧。我的心又是緊張,我怎么不拿兩塊呢?迷信坑死了我,其實(shí)人死了四大皆空,什么都沒有了,唉,我要是帶兩塊回到了老家,就說是羊脂玉,起碼能換不少東西的,唉。小馬不讓小朱吹牛了,過來收了石頭,裝在自己的口袋里,小朱也滅了手燈。小馬用小朱老婆的口氣對我們說,他這個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多說話容易得罪人。小朱不吹牛大家就冷靜了下來,開始悶頭喝酒吃飯。天黑了,我打開了自己的手電筒照明,繼續(xù)喝酒。小朱挨個碰杯,依然喝得神采飛揚(yáng)。王總跟我跟老董碰杯,問我們撿的好石頭呢?我跟老董一個口徑,沒有撿到太好的。王總沒有套出什么,心里踏實(shí)了。內(nèi)斂的老董暗自高興,喝干了半瓶小老窖,又把我剩下的酒給喝干了,然后吃飯,吃了一碗熱面條,跟兩個小老板商量,明天撿這個灘子,撿完繼續(xù)往西走,跟著太陽落山的地方,就能找到玉石山。我們不去玉石山,我們奔著那個方向,就能撿到好的石頭。
“在老董的車陷進(jìn)白堿池的時候,王總跟小胡也撿到了不錯的戈壁羊脂玉,只是沒有從死尸邊得到的純白。男人們都帶著酒意,吃完飯,方便完,就鉆進(jìn)了車?yán)锼X,兩個老板摟著女人,在荒涼如月球的羅布泊里過上了浪漫瀟灑的性生活。
“哈,我不是胡說八道,我是有證據(jù)的。待我慢慢說。我穿著襪子脫去外套鉆進(jìn)睡袋里,感覺越來越難受了,襪子有點(diǎn)黏糊了,屁股也是黏黏的。鉆進(jìn)睡袋的老董借著酒性忽然說流氓話了,哎,李文人,你說那兩個土鱉會打炮嗎?我笑了,回答道,來羅布泊打炮更刺激更有紀(jì)念意義,以后他們吹牛說,我們打得羅布泊都地震了。老董難得地哈哈大笑,連他的駝背都搖動了,他說,還是有文化的人會說。氣氛輕松了,我們的交流很通暢,老董又問我,你看上哪個?很突兀的話讓我沒有準(zhǔn)備,我喃喃了兩句,這這,都很漂亮。老董翻身趴下了,側(cè)臉繼續(xù)追問,老板找情人能找丑的嗎?我是說如果,兩個女人讓你選一個,你選哪一個?我回答,選小馬吧。老董又追問,你怎么不選小胡?我發(fā)現(xiàn)老董是個悶騷的家伙,平時沉默寡言,談起了女人就來了精神,話也多了。我反問他,你想選誰?老董說,我肯定選小胡。各人的審美不同,也是正常的。老董繼續(xù)說,富態(tài)的小胡性欲強(qiáng)。我問他,你怎么知道的?老董呵呵地笑了,說,看小胡的說話動作就知道了。胖女人瘦男人的性欲都高,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你還是文人呢?我長了這么大第一次聽說這些流氓經(jīng)驗(yàn),吃驚地瞪著老董,發(fā)現(xiàn)這個家伙很內(nèi)行,斷定他玩弄過不少女人。羞澀的談話戛然而止,陷入了沉默。這個家伙喝了很多酒,醬紫色的臉膛放著光,卻沒有睡意。他又坐起來,從自己的黃軍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塊羊脂玉來,打開手機(jī)燈,玉石發(fā)出璀璨的白色光芒,跟剛才小朱的那塊差不多。我發(fā)現(xiàn)了新疆撿石頭的人,都喜歡把最好的石頭放在身上,而不是放在袋子里。老董邊怡然自得地欣賞玉石,邊用審視的目光瞟著我。我苦笑著,雖然外表淡定但是內(nèi)心疼痛。這些石頭是我發(fā)現(xiàn)的,卻落到了他們手里,還是那么值錢。我現(xiàn)出了悵然的神態(tài),擠巴著眼皮。老董詭笑了一下,滅了手機(jī)燈,收了石頭,就轉(zhuǎn)身背對著我開始睡覺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嚕聲。我睡不著,望著車窗外的月亮,外面隱隱約約地聽到了羅布泊凄涼的叫聲,起大風(fēng)了,戈壁山擦響了風(fēng)的翅膀。我想,明天清早又是非常寒冷的。夜里依然恐怖,月亮帶著風(fēng)圈。我睡了一會,月亮下山了,濃霧上來了??焯烀髁?,正月十一了!
“王總越野車的發(fā)動機(jī)響了,小朱也跟著發(fā)動了車,開了空調(diào)取暖。我跟老董睜開眼,用手摳眼屎,然后對視了一下,這個吝嗇的家伙竟然不發(fā)動車打暖氣,讓我受凍。我下去小便,發(fā)現(xiàn)比昨天還冷,小便下去也是馬上結(jié)冰。風(fēng)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由東北風(fēng)變成了西北風(fēng)。我們的車就成了風(fēng)口浪尖上的浮標(biāo)。
“太陽出來了,照散了濃霧照亮了羅布泊,我們下了車。頭發(fā)蓬亂戴著眼鏡的王總尖著嗓子開始罵人,雖然沒有提名,能夠聽出來是罵小朱的,也帶著對老董的不滿,先是罵小朱諞能,硬要把車停在這個位置上,凍死人了。小朱無力地還擊幾句就軟了下來,是他當(dāng)家把車停在這里的。昨晚避風(fēng),夜里風(fēng)向變了,今天成了風(fēng)口。小朱搭腔后,不言語了,王總的罵聲更大了更多了,該罵的不該罵的都倒出來了,罵到了自私罵到了不夠朋友,見到好的窩子私吞了,自己沒有撿到幾塊好石頭,這次是白花錢瞎折騰受活罪。我瞅著老董,他想反駁,幾次都忍住了,沒有還言,只有唉聲嘆氣。罵得大家都沒有了好心情,那么大的風(fēng),呼啦啦地吹著,凍死人了,也無法燒火做飯。各自收拾東西,進(jìn)灘子吧。我站著觀望,事不關(guān)己。我看見了跟小朱混車的女人小馬拿著塑料袋子包的東西跑了好遠(yuǎn),給扔了。我猜,小朱夜里打了小馬的炮。一個男人發(fā)泄了火氣,也就沒有了雄性與霸氣,任憑王總怎么罵吧。老董沒有心情地往車?yán)锇釚|西,忽然大叫了起來,羊腿沒了!他放下箱子,回頭望著其他的人。我到了跟前仔細(xì)觀看,也跟著大叫,羊腿跑哪去了?王總不罵了,到了跟前看了看,問小朱,肯定是你們私吞了!小朱就像做賊一樣,嘿嘿笑著罵道,你放屁,我能吃下那么大的羊腿嗎?我瞅著返回來的小馬的臉微微有點(diǎn)紅,富態(tài)的小胡也是瞅著她,然后瞅著我詭笑,給我擠眼。羊腿沒有了,哪去了呢?狡猾的老董在附近找了找,又盯著箱子,斷定說,被狐貍叼走了,箱子邊有狐貍的印子,羊腿被狐貍叼走了。好在還有很多食物,夠吃的。老董大叫了一聲,不吃早飯了,撿石頭吧。我們各自上車,沖出了山窩子,奔向戈壁灘。在車?yán)?,老董跟我說,小朱個驢日的就是嘴快,說好的不說的,他一諞人家就猜到了什么,這些土豪就是他媽的畜生。老董的話像風(fēng),不留痕跡地從我耳邊滑過,我打開水壺喝著溫水,咬著馕,想著老董的羊腿被狐貍叼走了。我以為羅布泊死寂一片,原來還有生靈???它們怎么生存呢?
“老董開車越過了一條干涸的河流,??吭谝粋€避風(fēng)的高臺前。我下來背著書包沒有去撿石頭,而是走到了河床里研究河床。河床淺淺的,彎彎曲曲,從北邊的山澗逶迤而來。從沖洗的流沙及其方向看是流向羅布泊湖的。羅布泊不是我們所想象的干旱、沒有水,相反還有很大的水。只是這里太干燥了,進(jìn)來的水大大小于蒸發(fā)的水。從河床的流向我知道了羅布泊湖在我們的南邊,我也知道了我們所在的大概位置,就是古樓蘭國了。一個神奇而又讓我向往的名字與地域,充滿詩意。我又推測出上海探險家余純順的墓地應(yīng)該離我們不遠(yuǎn)了吧。我又想起了老董的老班長他們也長眠在那兒。我的心有些激動,有些迷茫。老董把我們帶到了羅布泊最神秘的地方了,也是我期盼到達(dá)的地方。
“我在河床里緩慢行走,河床兩岸稀稀拉拉地鑲嵌著一窩一窩的麻黃草和羅布麻,像北方的針葉林,枝葉堅硬,是在反抗鹽堿饑渴的奮爭中成長起來的,也像最為孤獨(dú)的勇士。我用腳踢了一下麻黃草,回想起前天我進(jìn)入羅布泊時見到巨大的白色山群,像連綿奔跑的白象,白象前面就是白色的起著波浪的湖泊,陽光照耀,波光粼粼。在白色的湖泊邊長著半人高的樹叢,有一公里長。我驚叫起來,羅布泊里還有植物,老董沒有回答,只是沉悶地回了一句,你不知道的多著呢。河床西邊是高矮不一的山丘,河床東邊是平坦如幾個體育場大的戈壁灘,戈壁灘上是藍(lán)藍(lán)的天空,沒有一絲白云,一個大渾球在藍(lán)色的空中釋放著金色的光輝。我沿著河床走了一段,就走出河床,走上戈壁灘去撿玉石。西北風(fēng)還是很大,刮得衣服呼啦作響。我環(huán)望遠(yuǎn)處,看到了紅色的鈴木車??吭跒┳颖边叺纳角鹎?,避風(fēng)。小朱與小馬很小的身影下來,并肩而行,開始撿石頭。我的目光又找到了白色的福特越野車,它??吭跒┳拥哪线?,在一個小山窩里,露出車頭。也看到了王總與小胡很小的身影,在撿石頭呢。我回頭找老董,不見了,老董有個習(xí)慣,專去車開不到的地方撿石頭,他鉆進(jìn)了西邊的山里。
“我背對著風(fēng),迎著陽光,戈壁灘上光亮的石頭就會借著陽光的反射呈現(xiàn)在我眼前,眼花繚亂。我不再胡思亂想,而是安心地?fù)焓^。這個灘子跟別的灘子有些不同,別的灘子上沒有草,這個灘子上有許多沙坑,沙坑邊有一窩一窩的草,跟河床里的草不同,低矮,成球形,我叫不上名字。并且這個灘子還潮濕,石頭下面潮乎乎的。撿起的石頭,上面有一層冰凍似的包皮,用嘴里的熱氣烘化了,用手套搓去冰凍,才能看清楚石頭的肉質(zhì)來。細(xì)膩、顏色正,透明度好,才能裝在書包里,否則,就要扔掉。一塊奇特的黑里透著亮光的有磚頭橫面那么大的玉石出現(xiàn)在我的眼光下。我站住了,圍繞它,掃射四周沒有好的石頭,才專心地挖它。先用腳踢踢,沒有動。我知道是個很大的石頭,就蹲下來,從書包里掏出螺絲刀,撬了撬,也沒有動。就在四周慢慢地挖出小石頭。上面一層被冰凍凍住了,挖破冰,下面就松散了。是一塊很規(guī)整的青花玉石,我朝上面吐了口水,欣喜地用手套使勁搓,青花的表面發(fā)出了細(xì)膩的光亮來。我用勁把它挖出來雙手捧著面向太陽,青花有灰色的皮子,那是羅布泊的印記。光亮的正面被陽光照射看到了里面,玉化非常好的石頭。不需要雕刻,天然的模樣,如出現(xiàn)在我的書桌上,多么有紀(jì)念意義。
“我掂量了一下玉石的重量,大概有三四公斤。書包里多了個大家伙,就顯得很重了。我環(huán)目四周,測測車的距離,只有離王總的福特車近,我就慢慢迎著陽光,向他們靠近,靠近……”
講到這里,我的腦海里忽然響起了槍聲,羅布泊的槍聲讓我陷入了沉思,想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簡單而又草率地對她們說:“不久,就出事了,出了意想不到的事,還危及我們的生命。”
曉麗催促我往下講,我搖頭。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被羅布泊的槍聲帶到了另一座迷宮里。
我對曉麗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發(fā)生的怪事,我無法跟你說了。”
雪菊起身要去做飯,留曉麗吃飯。曉麗也站了起來,理理衣服,借口家里有事,告辭了。請我吃飯的話,變成了羅布泊里灰色的風(fēng)。我跟雪菊吃完拌面,就上床睡覺。我摸著雪菊的肚皮,說話。她說,她跟曉麗不是好朋友,是通過朋友見過一次面的,只能是熟人而已。
我責(zé)怪了我的同居者,為什么不早說呢,我是不是跟她說得太多了呢?
6
天山的上空深藍(lán)藍(lán)的,紅太陽出來了。雪菊上班去了,中午的時候我從高樓下來,外面冷風(fēng)如刀。我的頭縮進(jìn)大衣里,走到賣馕的地方買了兩個熱馕、兩個熱的烤包子,掰開烤包子吃著,又去了商店買了生活用品。路面上沒有積雪了,卻是滑滑的冰,我打了幾個趔趄,差一點(diǎn)摔倒。厚厚的積雪堅硬地躲避在角落里。
趕緊回到有暖氣的房子里,吃著烤包子喝著開水,上了電腦看完網(wǎng)頁,登錄了QQ,有的石頭群還在議論著羅布泊兇殺案,案件似乎有了新的進(jìn)展:那輛黑色獵豹越野車不是偷獵長尾黃羊的人,而是去羅布泊探險順便撿石頭的,沒想到車胎破裂,為了求救,才開到了顯眼的地方來,車胎壞了,成了車輪子。在危難之際,沒有得到救援,卻被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招來了橫禍,男人被人打死,女人被強(qiáng)奸后,掐死,罪犯為了轉(zhuǎn)移視線,造成了偷獵黃羊的假象,嫁禍于他們……撿石頭群的“石友”們是群情激昂,譴責(zé)那些見死不救趁火打劫的強(qiáng)盜,要將兇手繩之以法。
我是搖頭微笑著否定了這種說法,我知道黑色獵豹越野車?yán)锏娜耸峭但C長尾黃羊的人,也能明白他們?yōu)槭裁撮_著車輪子到了顯眼的地方。可是……他們,那些樓蘭男人為何要在顯眼的地方進(jìn)行奸殺,而不在隱蔽的地方進(jìn)行呢?就單單是因?yàn)榕藛幔?/p>
我想不通,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也就寫不下去了。
傍晚,雪菊下班回到了房間里,我們不自然地把話題扯到了羅布泊謀殺案上來。她跟著我,也開始學(xué)分析推理了,談她對案件的看法:
“李馬,還有沒有另外的可能,是羅布泊的鬼魂干的?”
說完,瞇縫著眼睛笑了,我也笑了,我點(diǎn)頭說:“你是說這個案子無法破獲了?”
她靠在沙發(fā)上,望著我說:“羅布泊死人的事太多了,怎么破案?你知道線索嗎?”
我沒有直面回答她,躊躇滿志地對著她搖晃著食指,說:“破案不是很難,你想想看,這兩個人能逮到長尾黃羊嗎?不能。就聯(lián)網(wǎng)上去過羅布泊的‘石友都知道,是偷獵的人干的。如果找到春節(jié)之后去羅布泊偷獵長尾黃羊的人,順藤摸瓜,就能找到兇手。抓到了偷獵的人,案子也就破了?!?/p>
雪菊點(diǎn)頭,微笑著說:“嘻嘻,你日能得很,是我讓你去的羅布泊,不讓你去,你還能在我跟前冒充福爾摩斯?”
我對她說:
“我在想那幾個樓蘭人謀殺他們的動機(jī)?!?/p>
她嘿嘿笑著說:“你剛說,那幾個樓蘭人謀殺他們的動機(jī),他們身邊有樓蘭人?那對情人也許在車?yán)锔赡鞘?,干得正快樂著呢,那些樓蘭男人偷窺到了,控制不住了,發(fā)瘋了,就把男人打死了,強(qiáng)奸了那女人,怕事情敗露,就掐死了那女人?!?/p>
我不住地點(diǎn)頭,聽完哈哈大笑,說:“好,你分析得很好?!?/p>
我模仿起了說小品的趙本山的腔調(diào)說:“網(wǎng)上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我當(dāng)初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可是,現(xiàn)在,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樓蘭人必須銷毀罪證,把男女的尸體給掩埋,造成了車主在羅布泊失聯(lián)的假象。去羅布泊失聯(lián)的人很多,也不怎么稀罕了,也就沒人懷疑是謀殺還是奸殺了??墒牵瑑词譃槭裁匆@么做呢?不是故意暴露自己嗎?不是對公安局的人說,我們殺了他們,強(qiáng)奸了女人,看你們有本事破案嗎?”
雪菊白著眼睛,瞪著我笑了,說:“嗨,到底誰殺了他們呢?”
我坐在她跟前,抱住她的脖子說:“不,為什么殺?!?/p>
7
烏魯木齊的冬天是漫長的。我在房間里繼續(xù)寫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老董的老班長之死是一個迷宮,撿石頭的漢子迷路死在羅布泊又是一個迷宮,后來的迷宮套著迷宮,羅布泊里的槍聲又讓我迷失。我寫得很慢,跳過不知道的迷宮,寫《迷宮》。
一天下午,一個陌生的座機(jī)電話打來了,我接聽了手機(jī),對方說是公安局的,姓楊,讓我明天上午十一點(diǎn)準(zhǔn)時到南窩公安分局去一趟。我問什么事,對方?jīng)]有回答,卻告訴我具體位置,也可以打這個電話問路,說完就掛了電話。我納悶了,公安局怎么有我的手機(jī)號碼呢?
晚上,雪菊回來了,我就跟她說了公安局讓我去的事。她瞪大眼睛骨碌地轉(zhuǎn)了一會,說了原委:
“跟你們一起去羅布泊撿石頭的胡秀麗的男人,沒有他老婆的音信很急躁,找到了曉麗,曉麗就把你知道的告訴了胡秀麗的男人,那個球人賴上你們了,他跟曉麗說,他知道他老婆跟王化文相好,都到這個時候了,也就不要什么臉面了,他還得對孩子負(fù)責(zé),一定要把胡秀麗找回來。就拉著曉麗到了公安局報案,要你,要老董,要小朱小馬,你們說個清楚,胡秀麗是坐的王化文的車,他們怎么沒有回來,你們安全回來了?曉麗在QQ上說了自己的無奈,是胡秀麗的老公硬逼著她去的公安局。你就去跟他們說清楚吧?!?/p>
我伸出雙手,無奈地說:“我說不清楚啊……這,這,胡秀麗要是跟王化文私奔了,或者到哪游玩了,安全回來還罷,要是真的不能回來,我們就麻煩大了。”
雪菊也是搖頭,說:“我們都相信你不是兇手,你不像能殺人的人,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老董他們也去?!?/p>
我還是說了一句:“我們都說不清楚?!?/p>
雪菊急躁了,跺腳叫道:“你們都說不清楚,你們就有問題了?!?/p>
我想發(fā)火,聽到了她的話,忽然怔怔地發(fā)呆,想:她說的也對啊,我們都說不清楚,我們就有問題了。到了公安局也說不清楚,萬一胡秀麗跟王化文有個好歹,我們就逃脫不了干系。那,就按我的同居者說的,知道多少說多少吧。
第二天準(zhǔn)時到了南窩公安分局,在那見到了曉麗跟一個有點(diǎn)微胖的黑疙瘩臉男人。我找到了“楊公安”,是一個中年男人,刑警隊(duì)長?!皸罟病卑盐覀儙У搅艘婚g安靜的辦公室里,坐下來后,又讓我們掏出身份證交給他。我把身份證、作家證掏出來,一起交給了“楊公安”,他仔細(xì)地翻看,記錄在本子上。登記完把證件歸還給了我們。
“楊公安”對我說:“李馬,你們一起去撿石頭的董作林、朱東河、馬娟昨天已經(jīng)錄了口供,現(xiàn)在你來說說吧,跟你們一起撿石頭去的王化文、胡秀麗,是什么原因跟你們分開的?”
這是個莊嚴(yán)的地方,來不得半點(diǎn)馬虎,必須邏輯嚴(yán)謹(jǐn),不能讓他們抓住了把柄。我瞅著曉麗,看著胡秀麗的丈夫——一個戴綠帽子的黑疙瘩臉男人。
我說:“我從哪里說呢?”
曉麗插話了:“李馬,你就從正月十一上午,你在灘子上撿了一塊三四公斤的玉石,慢慢走向王化文的福特車,你不是說不久就出事了嗎?就從那說!”
胡秀麗的男人也跟著說:“怎么出的事,你要說清楚。”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看樣子他們真的賴上我們了,是曉麗這個女人把我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上。好吧,我必須說清楚,必須讓自己,不,讓我們干凈地脫身。
“楊公安”望著我說:“李馬,你是文化人,你慢慢說吧,不急,有的是時間,上午說不完,下午繼續(xù)。”
我點(diǎn)頭,閉眼休息了一下,睜開眼就開始說了:“‘楊公安,我絕對不說假話,我說出的話我負(fù)法律責(zé)任。是的,正月十一上午,我們在羅布泊里撿石頭,我在灘子上撿了塊方正的青花玉石,我就不自覺地往離我不遠(yuǎn)的白色福特越野車走去。當(dāng)我走到了福特車跟前,才發(fā)現(xiàn)車窗對著陽光,我探頭看看駕駛室,沒有人,還用手拍了一下窗玻璃,沒有回應(yīng)。然后挪步往車后走,在越野車后窗看到了讓我驚心動魄的一幕,啊,是小胡露著雪白的皮膚橫躺著睡在后排,羽絨服翻蓋在自己身上,穿著紅襪子,黑色緊身絨褲褪到了膝蓋上,膝蓋微微彎曲……”
胡秀麗的男人站了起來,掄起了拳頭,對我叫道:“你再胡編亂造,我就揍扁你,你信不信?”
“楊公安”、曉麗制止了他的魯莽舉動。
我解釋說:“我不是胡說,我說的是真話。我也沒有說他們干什么,我們在羅布泊都是這樣,我還用帶鹽堿的石頭擦屁股呢?!?/p>
“楊公安”想笑,又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對我說:“李馬,你是文化人,不要講得太詳細(xì)了,把關(guān)鍵的問題說清楚,懂嗎?這些瑣事,你可以寫進(jìn)文章里。”
我點(diǎn)頭,腦海里瞬間浮現(xiàn)出小胡白白的皮膚,又想起了老董說的流氓話,慢慢地說:
“我盡快離開福特車,不然王總來了看到了很不好。我轉(zhuǎn)身返回,背對著越野車走了大概二三百米,再回頭,果然看到了王總從山窩走出來,走向自己的車。他沒有在意我,而是低頭看著戈壁灘上的石頭。我也是在專注地?fù)焓^,我發(fā)現(xiàn)灘子上不僅有青花,還有彩石,很細(xì)膩很油亮。王總站在車邊,叫我了,李老師,哎,李文人。我也跟他說話,王總,撿到寶貝了嗎?王總說,過來吃點(diǎn)點(diǎn)心?我聽了心里就舒坦了,也就避免了誤會。他這么一叫我還真餓了,就直奔他的福特車走去。到了他的車跟前,小胡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王總喝著溫水,在吃東西呢,他拿馕拿袋裝牛肉給我吃。我向他們炫耀我撿到了一塊大青花,拿出來讓他們欣賞,他們都說我的石運(yùn)好。小胡忽然問我,李老師,小朱的羊脂玉到底從哪里撿到的?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猜測出什么來了,具體的他們絕對不知道,就只能撒謊欺騙他們。我說,在老董陷車的白堿池里,有幾塊戈壁羊脂玉被白堿包裹住了,是我先看到的,我不認(rèn)識,拿了一塊讓董師傅看,老董在忙,小朱搶過去看了,他沒有告訴老董,問我在哪里撿到的,我就指給他看,附近有個窩子,都是石頭。小朱過去,悶頭撿了,我把那塊石頭拿給老董看了,老董說是好石頭,董師傅才過去,好的都讓小朱給撿了。王總聽了,罵道,這驢日的太自私了,坑蒙拐騙偷,去年包工程給一個新來的領(lǐng)導(dǎo)送禮,干完活結(jié)完賬又問人家領(lǐng)導(dǎo)要送過去的東西,不然就舉報人家。哪有這樣做人的,做人太不地道了。小胡說,李師傅,你還真有石運(yùn)呢,你跟我們一起撿吧。我點(diǎn)頭,我們一起在灘子上撿著石頭,說著話??斓街形缌?,我們跟老董會合一起,在一個向陽的高臺山窩間吃飯,照例是邊吃飯邊夸寶邊吹牛,看誰撿到了好石頭,大家分享。小朱跟王總和老董說,好像離青花山不遠(yuǎn)了。青花山就是出青花玉石的山。青花山在玉石山南,青花山在羅布泊湖西南,離上海探險家余純順的墓地不遠(yuǎn)。他也是聽人家說的,沒有去過。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往西北方向走,就能找到玉石山了呢?我的心情跟他們不同,我吃著馕,站到了高處欣賞著連綿起伏的山巒,感受著羅布泊的蒼茫與雄渾。
“我忽然發(fā)現(xiàn)西南熠熠的陽光下有三股長長的濃煙在山間騰起,我也有了經(jīng)驗(yàn),知道也是來羅布泊撿石頭的車。是三輛,一輛是黑色的,兩輛是白色的。后屁股冒煙的三輛越野車上了山頂,又沖了下去,我看到他們在追趕什么東西,太遠(yuǎn)了,我看不清楚被追趕的動物。我驚奇地對老董他們叫道,快過來,有三輛越野車在追什么呢,是鹿嗎?五個人都跑到了高處,向我指點(diǎn)的地方望去。老董看完,對我們說,大家小心點(diǎn),我們碰到了偷獵黃羊的人,他們在圍獵黃羊呢。我很好奇,問怎么圍堵?老董用手指著東南,一個山窩洼地,對我們說,他們把黃羊往口袋里趕,那個山窩里應(yīng)該埋伏了人,等到黃羊被追趕到埋伏的人跟前,就用獵槍打黃羊。我是第一次聽說,又是第一次撞見。小朱激動了,說,我們?nèi)タ纯礋狒[吧。王總也贊同說,走,去看看熱鬧,看他們怎么偷獵黃羊的,以后我們要是碰到了黃羊,也有辦法了。圍獵黃羊的人在追趕著黃羊,偏向我們的方向趕來,就是說伏擊黃羊的人就在我們前面不遠(yuǎn)處的一個山窩里。
“我們?nèi)v越野車往前開了二百米,就看得清楚了:那三輛越野車,分開,圍堵著黃羊,向既定的目標(biāo)——一個很寬大低矮的山口追趕,他們鳴叫著喇叭,追趕著黃羊……
“我們停車下來,站在一個稍微高點(diǎn)的山頭,俯瞰著將要發(fā)生的故事。看清楚了黃羊,三只黃羊,一公一母,還有一只小黃羊。母黃羊肚子很大,跑不快。三只黃羊向低矮的山口跑去。我們也看到了埋伏的人弓腰端起了獵槍瞄準(zhǔn)了黃羊,我的心提到了胸口上,害怕黃羊會被打死……忽然,響起了“嘭”的一聲獵槍聲,接著是一聲嚎叫。我們也被搞糊涂了,以為是埋伏的人開槍打著了黃羊,沒想到,是他被人打了黑槍,哀號一聲就倒下了。一個躲避在石頭狹縫中的人,露了一下身影,很快就消失了,再也見不到了,真像是一個幻覺。那些開車追堵黃羊的人看不到打黑槍的人,卻看到了他們的同伙被人打倒了,就以為是我們干的,要跟他們搶黃羊呢。我一直在想:那個打黑槍的人是誰呢?怎么來無蹤去無影呢?真是奇怪啊。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就卡在這里了?!?/p>
“楊公安”故意咳嗽了一聲,我就收回放飛的思維,繼續(xù)說道:
“那三只黃羊,聽到槍聲,嚇蒙了,調(diào)頭卻朝我們這里跑來。三只黃羊已經(jīng)很累了,跑了一會,快到我們跟前時,幾乎是走著的。我們看清楚了那三輛車,一輛皮卡車去救援被打了黑槍的人,另外兩輛車追趕黃羊,奔向我們。后面的車鳴叫著追趕而來,黃羊又跑了起來。我們看著毛發(fā)锃亮的黃羊,來了激情。王總叫道,抓黃羊,誰抓到是誰的。小朱也附和說,抓,我們抓兩個,給他們留一個。兩個女人跟著贊同男人們的勇敢。老董說,不忙,讓他們追,等黃羊到我們這里,我們再抓。兩輛車離我們越來越近了,黃羊從我們身邊跑過,我們上去抓了,小朱、小馬上前抱住了母羊,王總、小胡奔向小黃羊,我跟老董對付公黃羊。被抓的母羊跑不動了,咩咩地叫,公黃羊跟小黃羊又折回頭,公黃羊還用角來頂撞我們。小黃羊被王總、小胡順利抓住角,小胡上前抱住,撫摸著光滑的羊毛,叫著好極了。我跟老董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把公黃羊制服。
“那兩輛車到了我們跟前,我看清楚了他們,一輛黑色的獵豹越野車,車?yán)锵聛硪粋€穿皮大衣的男人,手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風(fēng)度翩翩,絕對是個大老板,是王總、小朱無法比的。副駕有個女人,長得非常嫵媚,穿著闊氣時髦,比小胡、小馬顯得高貴多了,她的脖子上掛著望遠(yuǎn)鏡。另外一輛越野車是長城牌的,從白色的長城越野車下來兩個壯實(shí)的男人,一看面相就知道是常年在戈壁大漠里滾爬滾打的人,他們下來罵著我們,就抄起了鐵棍,要跟我們玩命。
“我們六個人,兩個女人與我抓住黃羊的角,三個男人拿起了鐵棍,自衛(wèi)。我也不能坐以待斃,我拖著公黃羊的角,拽到了小胡跟前,讓她拽住,我回車拿出來一把鐵鏟子,自衛(wèi),增加自衛(wèi)力量。我們跟他們理論,我們沒有招惹你們,更沒有打你們的黑槍。他們不信,等后面那輛皮卡車到了,再跟我們動手。很快,皮卡車?yán)軅娜藖淼轿覀兏?,下來一個端著獵槍的壯漢瞄準(zhǔn)了我們,那個肩頭受傷的混蛋,一口咬定是我們開槍暗算了他。我們跟他們解釋,我們沒有獵槍怎么打你的黑槍,只是碰巧遇見了而已。
“那個脖子上掛望遠(yuǎn)鏡的漂亮女人只是搖下了窗玻璃,坐在車?yán)锍蛑覀?。我多瞅了副駕上的女人幾眼,她也瞅了我?guī)籽郏抗獠皇嵌嗝吹膬春?,反而是柔和的,帶著迷?!?/p>
“那個穿黑皮大衣的男人握著匕首,查看了那個挨黑槍男人的傷情,不是致命的,肩頭、脖子上中了鐵彈子,帶著血跡。他們拉開了要打架的架勢,獵槍對準(zhǔn)了我們,其他人準(zhǔn)備好了鐵棍,只等穿黑皮大衣的人發(fā)話了。這時,老董出面了,對著那些在羅布泊混的男人叫著兄弟,他們的面容黑乎乎的,像冷硬的戈壁石。老董自稱是鄯善迪坎人,帶著烏魯木齊的朋友來撿石頭的,沒想到會遇見你們,真是誤會了。保證不是我們打的黑槍,打黑槍的人往那邊跑了,鉆進(jìn)了山窩里。
“他們看著我們的車牌號,知道是烏魯木齊的,一個充滿移民的城市。端獵槍的旁邊抄著鐵棍稍微年長有點(diǎn)禿頂?shù)哪腥怂坪跸嘈帕死隙?,對老董說,你敢發(fā)誓嗎?你要說了假話你就是畜生!老董似乎懂得當(dāng)?shù)厝说囊?guī)矩與禮儀,放下鐵棍,捧起雙手在下顎前,發(fā)誓說,我要是說了假話我畜生不如,我們是來撿石頭的,沒有打你們的黑槍。端獵槍的男人用槍指著我們,要我們挨個發(fā)誓,說,要是說了假話,我就開槍了。我站在老董后面,學(xué)著老董,很文雅地瞅著副駕位置上的美女,發(fā)誓說,我用人格擔(dān)保,我們是來撿石頭的,我們沒有打你們的黑槍。小朱、小馬、王總、小胡也都發(fā)了誓。那個禿頂年長的男人點(diǎn)頭,放下鐵棍對我們說,我們樓蘭人就信你們一回。轉(zhuǎn)臉對著穿黑皮大衣的男人說,他們發(fā)誓了。我聽說對面的人是樓蘭人,來了激情,問道,朋友,你真是樓蘭人?禿頂男人罵了我一句,屁話,我們樓蘭人說假話嗎?我很激動,我叫道,我終于見到了樓蘭人。穿黑皮大衣的男人聽了我的話,也來了情趣,像個瀟灑的指揮官指著他的同伙一個一個地介紹給我,先指著禿頂?shù)哪凶诱f,絕對樓蘭男人,純種的樓蘭后代;指著端獵槍的男人說,樓蘭朋友的兄弟,絕對的樓蘭勇士;又指著禿頂男人旁的男人說,算是新疆人,假樓蘭人,冒牌貨,跟我們一樣都是漢人;最后用手指著挨槍的男人,笑著說,他是口子里來的漢人,他是安徽生湖北養(yǎng)河南長。他信步走到了挨槍的家伙跟前,笑著問他,你相信他們的發(fā)誓嗎?挨槍的家伙叫道,他們發(fā)誓跟放屁一樣,我絕對不信。穿黑皮大衣的男人揮手,對還在發(fā)愣的禿頂男人解釋說,我們沒有信仰,只認(rèn)金錢,不要被他們的屁話蒙騙了。禿頂男人才點(diǎn)頭。
“我們恨死了那個挨槍的家伙與穿黑皮大衣的男人,漢人的敗類。端獵槍的樓蘭人瞄準(zhǔn)了王總跟小朱,還有我。獵槍口在我們?nèi)酥g晃動,那個樓蘭人如果扣動了扳機(jī),倒霉的就是我們中間的一個。我的心口顫動,雙腿也哆嗦了,我感覺到了可怕的死亡。我也看到了王總跟小朱的大腿在顫抖。我怕死,他們也怕死。老董狡猾,他離開了我們,離開了車輛,他操著鐵棍,對他們叫道,我們發(fā)誓了你們又不信,都讓開,讓你們搜,看看我們有獵槍嗎?我們聽了老董的話,讓開了。那個穿黑皮大衣的男人跟禿頂男人過來開了車門,仔細(xì)檢查了三輛車,沒有獵槍。認(rèn)定了是撿石頭的車后,返回到他們跟前,向他的同伙點(diǎn)頭。然后,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對我們說,把黃羊歸還我們,不然,就別想活著走出羅布泊。兩個女人跟他們講理,黃羊是我們逮到的,你們不能欺人太甚,總得給我們留下一只吧。那個端獵槍的男人用生硬的漢語叫道,不行,通通地留下。那個挨槍的家伙用新疆話罵了我們,不找你們這些驢日的算賬算是便宜了你們,你們還敢要黃羊?你們就死在羅布泊里吧!他對端獵槍的男人叫道,開槍,打他們。端獵槍的男人端著獵槍,瞄準(zhǔn)了我們,余光瞟著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就等他發(fā)號施令了。我們都害怕了,我們也做好了拼命抵抗的準(zhǔn)備,盡管在槍口下,我們都哆嗦著。
“只要那個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咳嗽一聲,揮一下手,端獵槍的男人就會開槍,其他的人就會向我們打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那個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對我們又叫了一聲:我再問最后一句,給不給?老董對著兩個女人叫道,把黃羊還給人家吧,不還就有生命危險。兩個愛財?shù)呐?,無奈地把三只黃羊還給了人家,嘴里嘟囔著往回走,羅布泊的黃羊又不是你們家的,誰逮著就是誰的。挨黑槍的家伙罵道,媽個逼,再多嘴就抽死你們,老子挨了黑槍,還說是你們的。兩個女人才住嘴,回到了車旁。此時應(yīng)該各走東西了,誰知道坐在黑色獵豹越野車副駕的美女推開車門下來了,到了黑皮大衣的男人跟前,細(xì)聲細(xì)語地說,別那么小家子氣,人家替我們逮到了黃羊,就給人家一只吧。他們的人都拿眼看著她,那個穿黑皮大衣的男人也是不解地瞅著她。她也乜著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她的情人。那個當(dāng)家的男人就點(diǎn)頭了。對樓蘭人說,把小黃羊給她們吧。大膽的胡秀麗走了過去,從樓蘭人手里抱過黃羊,對那個美女笑笑,說了聲謝謝。那個女人對胡秀麗也是笑笑,說,別虐待黃羊。胡秀麗甜滋滋地說,我會養(yǎng)好的。
“穿黑皮大衣的男人跟老董打招呼,說誤會了朋友,不要見怪。老董也大度地招呼說誤會了。各自回各人的車前,開門進(jìn)去,發(fā)動了汽車。我們背離他們向北行駛。沒想到他們也尾隨我們。不是和解了嗎?誤會消除了,為什么還要追隨我們呢?我想:可能是想殺人滅口,怕我們出去檢舉他們偷獵黃羊,因?yàn)槲覀冇涀×怂麄兊能嚺铺柎a。不覺間,天快黑了,我們找到了一個避風(fēng)的山窩宿營做飯。他們?nèi)v車離我們不遠(yuǎn),始終在目光可視的范圍內(nèi)。我是個敏感的人,內(nèi)心感到了害怕,我私下跟老董說了,他卻是微笑。羅布泊凄迷的夕陽有了層次的色彩美,一層紅一層黃一層白,最后是灰色的……風(fēng)又起來了。我們開始做飯。小胡從車上抱著小黃羊下來,剪斷了一截繩子套在小黃羊的脖子上,很是得意??蓱z可愛的小黃羊啊,它成了一個孤兒,我們上前撫摸它的皮毛,真是柔軟極了。老董把亂石中間的幾團(tuán)干硬的草拽出來,在我們做飯的旁邊開始點(diǎn)燃,濃煙升起。就這樣,太陽落山了,大大的月亮升高了,銀色而又朦朧的光灑在冷清的戈壁灘上,羅布泊里的月亮比我老家的月亮大了許多,亮了許多。
“我們邊吃邊喝,舉起酒瓶子喝酒,老董跟王總、小朱他們商量說,今晚喝酒不能喝高,那伙人可能要找我們事的。王總、小朱聽了,非常緊張,不敢喝酒了,都乖乖地聽老董的話。老董說,羅布泊里沒有信號,不能報警,也沒有救兵,我們要非常小心。兩個女人更是害怕,說,吃完飯,我們開車走吧。老董笑道,他們在我們的下風(fēng)處,我們發(fā)動車,人家也發(fā)動車追趕我們,他們還有獵槍,我們怎么走?我們在羅布泊的腹地,夜里雖然有月亮,還是看不清楚路的,萬一陷進(jìn)堿池里,或者陷進(jìn)淤泥地里,那就麻煩大了,人家想怎么收拾我們就怎么收拾我們。我問老董,剛才他們好像用望遠(yuǎn)鏡監(jiān)視我們呢。老董說,是的,他們什么都有,他們是羅布泊的災(zāi)星。王總跟小朱問老董怎么辦,老董說,現(xiàn)在他們還不敢動手,等我們來了困意,睡著的時候,來個突然襲擊,他們有刀子有鐵棍,我們也有刀子也有鐵棍,拼命我們不怕他們,可是他們有獵槍,我們沒有,我們就吃虧了,人家把我們的車窗砸破,用獵槍對著我們,我們就倒霉了。兩個女人抱在一起,感到了恐懼,他們要?dú)⑷藴缈冢坷隙f,你們聽我的,上車后坐在駕駛室里,我一會就把他們給辦了?,F(xiàn)在他們尋找黃羊追趕黃羊也很累了,說不定現(xiàn)在睡覺了呢,他們的計劃是午夜之后開始動手,我必須在他們動手之前辦了他們。兩男兩女問,你要?dú)⒘怂麄??老董苦笑,說,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呢,我只能把他們的車胎、氣門芯弄壞。
“我聽了暗暗贊嘆這個老兵的膽量與計謀。我讀了很多遍的《三國演義》,雖不會用兵,但是對于奇謀妙計還是能夠領(lǐng)悟的。老董選擇的時間點(diǎn)很好,問題是,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性命難保。不對,他們現(xiàn)在就是最疲勞的時刻,在睡覺呢。我暗暗祈禱,希望老董把他們的車胎、氣門芯給弄壞。
“老董面色沉重,他哀嘆了一句,說,我領(lǐng)你們來撿石頭,我要對你們的生命負(fù)責(zé)。說著咬牙握起拳頭說,我要是死了,你們就去舉報,他們的車牌號,你們都記住了嗎?我記住了黑色獵豹越野車的車牌號碼了,想想,最后一個數(shù)字記不清了。皮卡車牌號,沒有記全。我把記住的馬上輸入手機(jī)里。老董點(diǎn)頭,記住獵豹越野車就夠了,我一會再看一下最后的號碼。風(fēng)大了,天上的明月更大了。這是正月十一的夜晚。
“老董穿著黃軍大衣,口袋里放著一把匕首,一個鋼制的尖錐子,戴上手套,他要行動了。他單獨(dú)吩咐我說,你也不能睡覺,連個瞌睡都不能打,就坐在副駕的位置上。你開車門,用你的手電筒十五分鐘往天上照射三下,一下間隔半分鐘,不然我迷路就回不來了。我死了,你也得死,你們都走不出羅布泊。我害怕得發(fā)抖,連聲說,我絕對聽你的,我絕對聽你的。
“外面的戈壁山丘冷風(fēng)嗖嗖地刮著尖叫聲不斷。駝背的老兵理理黃軍大衣出發(fā)了,朝西走去,在月亮下,身影朦朧,身影越來越小;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卻越來越高大。我寫了那么多文章,很少寫到崇高,贊美偉大。今夜的老董,此刻的老董,一個老兵,一個駝背的老家伙,真正地有些偉大了,可我又怕他悲壯地死去,我不想因?yàn)樗玫揭皇讐褢鸭ち业脑姼琛?/p>
“老董沿著山陰坡慢慢走去。他走后,我們五個人在車邊說著話,為老董祈禱。王總在不停地抽著煙,還把煙分給了我們倆,我們也點(diǎn)上抽著了。小朱一會兒去了車后兩次小便。兩個女人也是,在不停地小便。我發(fā)現(xiàn)了極度恐懼帶來的生理反應(yīng)。我的小腿也是不由自主地顫抖。不能說害怕,只能說冷。我們?nèi)齻€男人商量著,做好接應(yīng)老董的準(zhǔn)備,時刻準(zhǔn)備發(fā)動車。很冷了,我們各自上車了。我按照跟老董的約定十五分鐘往天上照射三下手電光,不然老董就會迷路的。我的腦子里有了新的想法,也叫謀略吧,是我過去讀軍事書籍得到的,也許今天能夠應(yīng)急用。我下車,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寒冷,哆哆嗦嗦地沿著山陰走,東北風(fēng)嗖嗖地刮著。我思考著對手,他們很精明,在下風(fēng)頭,能夠聽到我們發(fā)動汽車的聲音。附近的山頭不大,我到了一個山口,能夠模糊地看到我們的車,也能夠模糊地看到月亮下對方的車。我埋伏在一個避風(fēng)的山腰上,向上打手電筒,還是哆哆嗦嗦的。打完手電筒,我計算著,我所在的地點(diǎn)跟雙方的車成鈍角三角形。如果老董事情不成,被人追殺,我就用手電光把他們引向歧途,為安全轉(zhuǎn)移爭取時間。
“我看了手機(jī)上的時間。老董是夜晚十點(diǎn)零六分出發(fā)的,到了夜里十一點(diǎn)半,就聽到了有人大叫,不是老董的叫聲,接著有人在追趕著老董,人家也有手電筒,他們在背后對著老董放了槍。‘嘭!,獵槍聲沉悶。我的燈光是半分鐘往上亮一次,明亮的光柱就是迷路人的燈塔。我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我的燈光就取消了時間間隔,不停地往上照射,還照射跑來的人,看是不是老董。果然是老董。老董朝著燈光方向跑來,后面追趕的人也朝燈光跑來,老董快到我身邊了,我忽然站了起來,腿腳不再顫抖,呼吸著,用勁握緊拳頭。后面的人在大喊大叫著:打死他!老董到了我身邊,我滅了手電筒,拉著他往山陽坡快速奔跑。繞過兩個山頭,繞到了山陰處,跑到了我們的車跟前,上了車發(fā)動了車。那些追趕老董的人,一直跟著我們跑。我們繞進(jìn)了山中,風(fēng)聲掩蓋了我們的腳步聲。他們迷惑了方向,聽到我們發(fā)動了車,又來追趕,我們卻開著車跑了。就沿著戈壁山坡行駛,夜晚是絕對不能過白堿池與低洼地的。在山中轉(zhuǎn)了好大的彎子,終于扔掉了他們,我們在一個地勢相對平坦的山窩前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下了車,登上山腰,觀察有沒有人追來。沒有。羅布泊的風(fēng)很大,嗖嗖地鳴響著。
“真如好萊塢驚險大片一樣刺激。確定沒有人追趕了,王總小朱他們上了我們的車,我跟老董在前面,他們擠進(jìn)來坐在后排,問這問那。老董喝了溫?zé)岬乃?,還是蠻開心的,有點(diǎn)關(guān)羽溫酒斬華雄的豪邁。老董說,我沿著山陰,弓腰繞過去的,從下風(fēng)頭悄悄逼近他們的車,離車有三四百米,我是爬著過去的。我就爬到了緊靠一起的三輛車的底盤下,有一個家伙下來小便,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掏出了口袋里的尖錐子,扎車胎,車胎里的氣吱吱地響著,幸虧有大風(fēng),不然他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每個車胎我都扎了兩處窟窿。我先扎的皮卡車跟那輛長城越野車,最后扎的那個老板的獵豹越野車。前面那兩輛車的人會打架會打槍,先把他們的車給搞壞,那輛獵豹越野車的人嬌慣得很,只能指揮他們,對我們沒有多大危險了。我最后扎完獵豹車的車胎,再把他們的氣門芯給拔掉,這樣就比較安全了。我拔了皮卡車的氣門芯子時,從另外一輛越野車下來了小便的人。小便完,習(xí)慣性地用皮鞋踢了一下輪胎,發(fā)現(xiàn)輪胎癟了,又踢了另外一個也癟了,就大叫著,開了車門對里面的人說,有人暗算我們了!又去敲其他的車窗。我趁機(jī)慢慢地從車底盤鉆出,撒腿就跑。那人一個人不敢追,等下來了同伙,拿起了獵槍才追趕我,還放了槍。乖乖,還真可怕呢,多虧了李老弟,他把他們引到了一個錯誤的地方,我們才有發(fā)動車的機(jī)會。我聽得頭皮發(fā)麻,我的天哪。兩個女人也是驚叫著贊嘆著,撫摸著胸口,哎喲哎喲的。董師傅,你真?zhèn)ゴ?。李老師,你真是諸葛亮。王總、小朱都在夸獎我們,老董勇敢,我機(jī)智,我們就成了機(jī)智勇敢。我們不敢睡覺,也禁止抽煙,讓煙頭發(fā)紅。到了下半夜,羅布泊起霧了,霧海朦朧掩蓋了一切,我們可以安全地睡覺了。
“時間是正月十二了。天明了,太陽出來,霧散了,女人起來燒火做飯,男人們登上了山丘頂上,看看四周有沒有偷獵黃羊的人。從他們的談話中感知他們不想撿石頭了,想返程,回家過元宵節(jié)。他們擔(dān)心萬一遇到那伙偷獵黃羊的人,就麻煩了。在吃飯的時候,小朱半開玩笑地跟王總說,我操,我們出生入死,到頭來兩手空空,好處都被你老王得到了。我與老董、小馬跟著笑,王總說,我到烏魯木齊請客,不會忘記你們的。小朱說,吃飯喝酒有啥意思。小胡反駁他了,說的話有點(diǎn)不講理了,她說,黃羊是人家送給我的,你嫉妒什么?不服氣的小馬,就跟小胡吵架了,說小胡不講良心,人家送你黃羊,表面上是安慰我們的,其實(shí)是要害我們的,你不要黃羊,哪有這些破事。幸虧有了董師傅。
“兩個女人鬧得臉紅脖子粗,兩個男人也要動手了,平時軟蛋的小朱有點(diǎn)發(fā)怒了,要跟王總打架,王總握住了拳頭大叫著,要打小朱。我們拉架、勸架,老董確實(shí)很生氣,罵了他們,罵王總也罵小朱,你們這些土鱉真不是個東西,不就是因?yàn)橐粋€黃羊嗎?黃羊就是黃金做成的,能比得上我們在羅布泊共生死的友誼嗎?我也是跟著勸解,說,我們在羅布泊的生死故事,我要寫成小說,要拍成電影,我們不能因?yàn)橐恢稽S羊,再發(fā)生矛盾了。老董忽然也有了感慨,說,都是因?yàn)辄S羊,那個想打死黃羊的人,被人打了黑槍;因?yàn)辄S羊,人家差一點(diǎn)要了我們的命;現(xiàn)在又因?yàn)辄S羊,你們鬧矛盾,看起來羅布泊的黃羊是帶著神靈的,不能傷害,小胡,趕快把黃羊放了吧。我跟小朱、小馬是贊同的。王總沉悶不語。小胡反唇相譏說,董師傅你什么意思,以為我傻,聽不懂你話的意思嗎?我真的要把小黃羊放了,立馬有人去搶你信不信?那些賣溝子人的話大得很,你千萬別聽信。小馬、小朱知道是罵他們的,小馬就跟小胡對罵了起來,兩個女人罵的話非常流氓,王總又參與了進(jìn)來,小朱也在叫嚷著,握緊了拳頭要跟王總見個高下。我想起了那個穿黑皮大衣男人說的話,我們沒有信仰,只認(rèn)金錢。我很哀傷……
“老董非常生氣,對他們發(fā)火了,揚(yáng)著手罵道,操他娘的,都別皮蹭了,你們現(xiàn)在都日能得很,我要是年輕,非得好好扁你們一頓,你們要是不撿石頭了,就返程吧。偷獵黃羊的人也許就在附近,不可知的隱患隨時發(fā)生。老董這么一罵,大家都沒有了撿石頭的興趣,還是早早回家過元宵節(jié)吧。不在這是非之地停留了。
“各自上了車,開始返程。我們在后,前面兩輛車都有導(dǎo)航路線圖,一個多小時后,并軌了我們進(jìn)來的路線,按照原路返回。王總的白色福特在前,小朱的紅色鈴木在中間,我坐在老董的破舊四驅(qū)長城越野車?yán)?,在后面顛簸。再見了,羅布泊。我觀望著如月球一樣荒涼的戈壁山丘,有點(diǎn)依依不舍,我無法描述我的感傷之情,也許我這輩子不會再來羅布泊了,但是它會永遠(yuǎn)留在我的記憶里。
“三輛車的距離越拉越大,直到看不見第一輛白色福特越野車了。到了中午,在一個岔路拐彎處,紅色鈴木停了下來,等待我們。到了紅色鈴木車跟前,大家下來說話。小朱跟小馬在拼命地罵王總不是個男人,先開溜了。老董也沒有放過小朱,譏笑著說,你們這些土鱉,見利忘義,不講情誼的。小朱向董師傅保證說,我絕對義氣,我陪你們回到烏魯木齊。又看著我嘿嘿笑,說,我還怕文人把我寫成不講義氣的人呢。我們在吃午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董的車滴答地漏油了,老董掀開蓋子,檢查了一會,沒有找出原因來。老董抽著煙說,這樣漏下去,到不了迪坎的,能到鐵礦就不錯了。小朱說,我們不能歇了,走吧,我給你一桶油,你的車也該換新的,太費(fèi)油了。義氣的小朱從后備廂拎來一桶油,加到老董車的油箱里。我們所在的地點(diǎn),也是我寫作時苦苦思索的要點(diǎn)之一,也是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里新出現(xiàn)的迷宮。這是羅布泊最為奇特的地方,不同于羅布泊干燥的戈壁灘,雖然有坡度很小的連綿山體,但是都是淺黃色的淤泥地,在中午高達(dá)十五攝氏度的陽光照耀下,冰凍融化,到處都是潮濕的印記。我們前面有四條壓出來的路:有兩條在一個小山的南邊跟北邊,都是通向我們的歸途——西北的烏魯木齊;另一條往東,另一條往西南。在當(dāng)時,我是糊涂的,無法辨別。小朱的導(dǎo)航儀也分不出來,只有前行兩公里才能知道對還是錯。
“我們都迷路了,只有請老董來定奪走哪條路。老董也迷惑了,上了前面的山頭,思考了兩根煙的工夫,才拿出意見來。他跟我們商量說,他也拿不準(zhǔn)的,自己多次來羅布泊,路過這個地方不多,每次都迷路,都是稀里糊涂過去的,憑直覺,應(yīng)該走山北,山北才是通向返程的路。我聽人說過,山北不能走,是淤泥地,我們就走山南,繞就繞點(diǎn)路吧。我們就沿著山南坡前行,先是淤泥地,車子沾滿了泥濘。開了幾公里,就上了干燥的戈壁灘了,我們沒有走錯路。前面又是岔路,小朱的車有導(dǎo)航儀,我們跟著小朱,順利地走出了淤泥地。上了老董很熟悉的路時,小朱也停車方便,說了話,小朱開始吹牛皮了,他說自己不用導(dǎo)航儀,都能開出羅布泊,老董也信了。干硬的戈壁灘,壓出來的寬闊的道路,指向西北。
“我們繼續(xù)返程,小朱的車在前,一直跑到我們看不見了。老董才咬牙大罵,這些土鱉都不是些東西。小朱開著自己的紅色鈴木,跟小馬也開溜了,丟下我們?!?/p>
說到這,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曉麗睜大眼睛望著我。胡秀麗的男人還是關(guān)心胡秀麗的死活,問我:“那對畜生是不是走錯了路,開進(jìn)了淤泥地里,沒有走出來?”
“我真的不知道了?!蔽覔u頭。
“楊公安”大概也是當(dāng)過兵的,用手勢阻止胡秀麗的男人,讓他安靜,用贊佩的表情,咬牙點(diǎn)頭,非常尊敬地問我:“李老師,你們跟董師傅,是怎么出來的?董師傅講得很籠統(tǒng),你慢慢地講,我想聽!”
我抹著潮濕的眼睛,緩慢地講述著我們在羅布泊的遭遇:
“一輛老舊的越野車顛簸在羅布泊的戈壁山間,像一個孤獨(dú)的老兵。老董的車不僅漏油還經(jīng)常無故熄火,他下去鼓弄一會,又能發(fā)動起來。到了傍晚,路過一個小金礦,也就是幾間簡易的板房,前面挖了兩個坑,堆起了土方。我們下車叫喚:有人嗎?沒有回應(yīng)。房門上了鎖。老董對我說,我們往前開吧,開到太陽落山我們就停車。依然是戈壁荒漠,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就停車方便,然后燒火做飯,我們兩個人津津有味地吃著面條,說著話。其實(shí),我的內(nèi)心非常孤獨(dú),害怕死了。老董卻安然,鋪好了床鋪,我們鉆進(jìn)睡袋里睡下。一夜無法入睡,整個羅布泊里就我們倆了。第二天天明,正月十三了。我們燒火做飯,吃完飯,老董去發(fā)動車,怎么也發(fā)動不起來了。鼓搗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弄好,確定車壞了,才放棄。他對我說,我們背著睡袋,帶著刀子,帶著馕和水,走出羅布泊吧。我問,還要走多遠(yuǎn)?我的心里在哭叫,走到迪坎還有一百五十公里,得走三五天的,如果迷路,那就完蛋了。他譏笑了一下,說,懦夫,我他娘這樣走出去好幾次了。然后背著行囊,吟唱道:苦不苦紅軍兩萬五,爬雪山過草地……此刻,老董表現(xiàn)得絕對像一個豪放派詩人,他的行為是一首最為雄渾的邊塞詩。我很羞愧,在他的鼓舞下我來了精神。我們倆背著生存必備的物品往回走,穿行在戈壁山間。我想起了杰克·倫敦的小說《熱愛生命》,我們就成了那個主人翁,之前的兩個小老板就是拋棄朋友不顧的“比爾”了。驚人地相似啊。想起了《熱愛生命》,想起了紅軍長征兩萬五,我就來了勇氣,我要跟著老董勇敢地走出羅布泊,走出豪邁的詩篇。我們在一個車轍印子多而且岔路的地方站住了,不知道怎么走。老董帶著我爬上了荒涼的山頭,辨認(rèn)著道路。我是徹底迷失了方向。老董面對兩條路自言自語,一個往北,一個往西。行走的感覺跟開車來的感覺不同。下山來,我就跟著老董往西走,走了十來公里越發(fā)感覺不對,走錯路了,回去不見得就能找到剛才的路口。那就繼續(xù)往前走吧,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也許就能調(diào)轉(zhuǎn)過來方向。我們又走了一程,拐了幾個彎子,忽然,前面一座稍微高大的戈壁山上有一座白色的房子。老董愣了愣,興奮地叫道,我終于找到了去玉石山的路了!我問,玉石山在這里?老董說,玉石山在白房子的南邊三十公里處。唉,我們怎么走到了這里呢?我認(rèn)識這個路的,順著這條路往北,應(yīng)該不遠(yuǎn)有個鐵礦,鐵礦里有手機(jī)信號,我們就可以求救了。我急切地問,離鐵礦還有多遠(yuǎn)?老董說,我們要是不繞路不迷路,三四十公里吧。我悲喜交加地掉下眼淚,終于找到了出羅布泊的路,不會死在羅布泊里了。我算計了一下路程與我們的行程,天黑之前不能到達(dá)鐵礦的。
“我們也累了,停下來休息一會,補(bǔ)充點(diǎn)水和馕。馕堅硬如冰塊,讓我難以下咽,我只能慢慢咀嚼成細(xì)細(xì)的末子,吃下。看山跑死馬。我們朝白房子方向走去,在山下找到了進(jìn)出玉石山的路,就是車轍眾多的戈壁灘。我們順著車轍往西北方向走。太陽快落山了,我們驗(yàn)證了方向沒有錯,就宿營在白房子北邊的山窩里,還能看到白房子,這是為了不讓我們天明醒來,失去參照物,迷失方向。冰冷的礦泉水,冰塊似的馕,是我們的飯食。我的胃不好還怕寒冷,艱難地吃下。我們倆就睡在一個冰冷的山窩里,我鉆進(jìn)睡袋用手揉搓著肚皮。寒冷跟黑夜同步降臨到我們的身體里。睡袋里也不暖和了(沒有睡袋,早就凍死了),我凍得嘚嘚地打著牙戰(zhàn),盼望著黑夜快過去。我只在上半夜閉眼睡了一陣子,下半夜怎么也睡不著,搓手、搓肚皮,發(fā)熱取暖。夜里的風(fēng)嘶吼著鳴叫著,月亮卻是又大又圓,是我家鄉(xiāng)所看不到的,也是在烏魯木齊看不到的。我睡不著,來了詩興開始做詩,想寫羅布泊的詩歌,想想都讓唐人寫絕了,怎么寫也寫不過唐人,特別是那些邊塞詩。我就改編人家的邊塞詩來應(yīng)和此刻的感受吧。面對車窗外的大漠冷月、凄風(fēng)戈壁,暗自背誦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嘴里無聲地詠著自己的改編詩作:‘君不見羅布泊,月似雪,飛沙莽莽天昏斜,樓蘭正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岑參寫的是輪臺,輪臺在羅布泊的西邊,氣候相同,邊塞詩人的步行體驗(yàn)比我深刻多了,我又開始嘲笑那些講解這首詩的語文課本,說是詩人夸張的寫法,我真想用鞭子狠狠地抽打這些閉在屋子里瞎解釋的書呆子。
“黎明前的濃霧讓我感覺沉入到了海底,比在車?yán)锏母杏X強(qiáng)烈百倍,密集的濃霧包裹著我們,我害怕得快要窒息了。我必須鎮(zhèn)靜,暗自吐納氣息,來了困意也不能睡覺,怕睡著了醒不過來,徹底長眠在羅布泊里。我發(fā)燒的眼睛眨巴著,就想出提神的話題。我問,董師傅,這幾個女的你想哪個?老董哆嗦著牙齒說,哪個都不想。我繼續(xù)問,要是回到烏魯木齊,洗完澡進(jìn)了熱被窩里,睡足了覺,讓你看黃片,給你吃偉哥,你想哪個?老董呵呵笑了,動了動身子,說,就黑色獵豹車?yán)锏哪莻€女人吧,那個女人絕對有味。老董反問我,你呢?我也樂了,說,我們現(xiàn)在是情敵了,我們要進(jìn)行決斗的。呵,我們只能用這個不高尚的辦法提神,驅(qū)趕逼人的寒氣。
“濃霧慢慢散去,天亮了,大漠戈壁變得開闊清晰,看到了山頂?shù)陌追孔印r間是正月十四了。我們就收拾行李,上路取熱。在戈壁灘上行走了一會,太陽出來了,我們的身子是外冷內(nèi)熱。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大叫了一聲:羅布泊啊你真羅布泊。老董瞅著我,問我道,李文人,你知道我信仰什么嗎?我說,你還有信仰?說說。老董說,我也有信仰,我就信羅布泊。我哈哈大笑,羅布泊算什么信仰?老董鄭重地對我說,我信仰羅布泊的神靈,羅布泊就是我的圣殿。我瞪大了眼瞳,盯著這個古怪的家伙,反問道,黃羊是羅布泊的神靈,你也信黃羊了?老董虔誠地說,羅布泊所有的生靈都是神,是老班長他們的化身,余純順也沒有死。我譏笑他了,說,你知道余純順也沒有死?我忽然為自己的譏笑感到了可恥,神圣與莊嚴(yán)涌上頭頂,我看著老董熱淚盈眶,第一次上前抱住老董,聞著他身上難聞的氣味,點(diǎn)頭說,對對對,他們都沒有死,他們是羅布泊的神。我徹底理解了老董這個人為什么那一夜如此勇敢。老董也笑了,撫摸了我的頭發(fā),像大哥一樣,開懷地說,你真是個文人。我點(diǎn)頭認(rèn)同,我說,我跟著你信仰羅布泊吧,我以后還會來羅布泊的,但我不想死在羅布泊里。我隨興吟唱杰克·倫敦在《熱愛生命》里的詩句:‘這就是生命中唯一的財富,活過并經(jīng)歷痛苦;能做到這一點(diǎn)也就不錯,即使輸?shù)袅俗詈蟮馁€注。
“我們并肩向前走,鉆過幾個戈壁山間,走到了一塊開闊的茫茫戈壁,到了下午,我們就看到了遙遠(yuǎn)的鐵礦建筑。我們欣喜,吃著馕喝著水,往鐵礦跟前走。到了鐵礦附近打開手機(jī),果然有信號了,老董就開始求救,等候救援隊(duì)的到來,我們就住在鐵礦的一個簡易房間里,暖和多了。第二天上午,正月十五。樓蘭救援隊(duì)隊(duì)長馬雄開著車?yán)屯皫е鴷捃嚨乃緳C(jī)來了,順路找到了老董的車。修理好,加了油,我們就跟隨救援隊(duì)開出了羅布泊,我們在十五深夜,不,是正月十六凌晨回到了烏魯木齊。”
8
我知道的都說完了。“楊公安”的眼睛有點(diǎn)潮濕,聽我講述的時候,不住地點(diǎn)頭。我講完了,陷入了沉默。小胡的男人還在追問我時,“楊公安”對他,也對曉麗說:“以后,你們不能打擾李老師,有什么事來找我。你們回去吧。”
我們都站了起來,往外走,“楊公安”也站了起來,放松一下,甩著胳膊,對我說:“李老師,你留下?!?/p>
曉麗跟小胡的男人,回頭望了我一眼就走了出去。我知道“楊公安”還有話問我,就站在辦公室中間?!皸罟病苯o我倒了杯溫水,遞給我,微笑著說:“口里的人來新疆都是發(fā)財?shù)?,你也發(fā)了財,李老師,你得到了一個好故事,好好寫作吧。”
氣氛變得輕松了。我點(diǎn)頭,還以微笑。
“坐下說話吧,”“楊公安”伸手示意我坐下,他也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我還有三個疑點(diǎn),想跟你探討一下?!?/p>
“不客氣,你請問?!?/p>
“那個打黑槍的人,你們說的都一樣?!?/p>
“那個打黑槍的人,有沒有罪?”
楊公安苦笑了,說:“我們辦案講究實(shí)證,不信什么神靈鬼怪,就是真有此人,也沒有罪,還要嘉獎呢?!?/p>
我摸住嘴巴,認(rèn)真地說:“我想了好多天,從羅布泊到現(xiàn)在,一直在想,那個打黑槍的人,到底是人還是神呢?是真實(shí)的還是幻覺呢?要是在內(nèi)地,或是別的地方,可能能找到答案,可是在羅布泊里,就沒有了答案,羅布泊本來就是一個死亡迷宮,發(fā)生什么事都不稀罕?!?/p>
“偷獵黃羊的人罪有應(yīng)得,”“楊公安”苦笑完,問我,“第二個疑點(diǎn)是,王化文跟胡秀麗是不是還在羅布泊里,還是出了羅布泊私奔了?”
我望著“楊公安”肩頭發(fā)亮的肩章,說:“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了,也無法回答你?!?/p>
“李老師,聽你講完你用燈光誤導(dǎo)追殺董作林的人,就知道你是個聰明機(jī)智的文化人,文化人要么迂腐,成書呆子;要么精明睿智,滿腹韜略,非常厲害?!薄皸罟病痹u價我之后,說,“我想聽聽你的見解,你是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你要知道,曉麗跟那個胡秀麗的老公來我們這報案了,是你們帶著王化文、胡秀麗去的羅布泊,要追究你們的責(zé)任。我最后聽完你的講述,你也看到了,跟你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們不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我就想聽聽你的見解?!?/p>
我出了一口氣,眼前的“公安”是個明白人。我說:“王化文的福特車是四驅(qū)越野車,美國車,性能很好,又有GPS衛(wèi)星定位,不怕走錯路,又是白天,我想應(yīng)該出了羅布泊,到旅館住上幾天,真有可能到南疆去了,王化文的工程、關(guān)系就在南疆。再過幾天還沒有他們的消息,就有問題了?!?/p>
“楊公安”冷漠地繼續(xù)問我:“你對死在羅布泊的黑色獵豹越野車的一對男女,怎么看?”
我站了起來,緩慢地想說,沒有說出口,而是反問“楊公安”:“你們警方的看法呢?”
“楊公安”也站了起來,我們邊移動腳步,邊說話,他說:“聽完董作林跟朱東河的講述后,我們就跟樓蘭警方聯(lián)系了,告知我們調(diào)查的情況。你講的更詳細(xì),更動人,驗(yàn)證了他們講的是真話。我們認(rèn)為,董師傅把他們的車胎、氣門芯給搞壞了,等到了天明,為了好讓進(jìn)羅布泊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就把車開到了顯眼的地方,才把車輪胎給開壞了。他們就開始了窩里斗,黑吃黑,樓蘭當(dāng)?shù)赝但C黃羊的人把他們的買家,開獵豹越野車的男女給打死了,留下黃羊,嫁禍他們,那些偷獵黃羊的人,換上備胎,一輛車勉強(qiáng)開了出去,再回來,帶來了新輪胎,換上后,就逃之夭夭了?!?/p>
我背對著他,瞇縫著眼認(rèn)真地聽完,回味著“楊公安”的話。
“楊公安”繼續(xù)說:“樓蘭地區(qū)開著皮卡車進(jìn)羅布泊撿石頭的很多,開著黑色長城越野車撿石頭的就不多了。我們根據(jù)你們提供的線索,反饋給了樓蘭警方,他們在調(diào)查呢。那個挨了黑槍的人,會去醫(yī)院看病的,看肩頭的槍傷。樓蘭警方也派人去了醫(yī)院調(diào)查?!?/p>
“這個案子會盡快破獲的,”我長長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臉問他,“黑色獵豹車?yán)锏哪信矸荽_認(rèn)了嗎?”
“男人是烏魯木齊一家鋼管廠的老板,做石油管道的生意,很有錢,”“楊公安”點(diǎn)頭,靠近我,低聲說,“女人是他的妹妹,所以……”
我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叫道:“什么,是他妹妹?不是他情婦?”
“楊公安”點(diǎn)頭,得意地說:“所以,我們就排除了情殺,他們是被樓蘭偷獵黃羊的人給打死的,嫁禍于他們。我們終于找到了偷獵羅布泊黃羊的黑幫,你們也立功了?!?/p>
我面對“楊公安”,急切地?fù)u頭擺手說:“不,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這樣的?!?/p>
“楊公安”瞪眼盯住我,幾乎是大叫了起來:“你說咋樣的?你說,你說呀!”
我也瞪著他,慢慢地反問他說:“你去過羅布泊嗎?你在羅布泊里待過幾天?”
我們幾乎是臉對臉了。
“楊公安”說:“我去辦案,穿越過,沒有在里面過夜?!?/p>
我轉(zhuǎn)臉離開他,待他平復(fù)了,我已經(jīng)變成了福爾摩斯,自得地說:“有信仰的樓蘭人沒有那么邪惡,他們?yōu)榱松娌磐但C黃羊,他們?yōu)榱四撤N原因才打死的那對兄妹。不會愚蠢到把車開到顯眼的地方再謀殺。常理是謀殺后,應(yīng)該掩埋尸體,銷毀罪證。而他們沒有這么做,還大張旗鼓地告知來羅布泊的人?!?/p>
“楊公安”靠近了我,嘴里吐著三個字:“繼續(xù)說。”
我點(diǎn)頭,說:“因?yàn)槲胰ミ^羅布泊,我在羅布泊里有過特殊的生命體驗(yàn),我又見過那對兄妹,所以,我認(rèn)為,那對兄妹觸犯了樓蘭人的道德底線,激怒了有信仰有道德的樓蘭人。”
“楊公安”到了我跟前,威脅我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中午,你再拐彎抹角,我就不請你吃羊肉拌面了,直截了當(dāng),我喜歡直截了當(dāng)?!?/p>
我點(diǎn)頭,揮手說:“他們是兄妹,他們都有家庭,他們也是一對變態(tài)的戀人,在車?yán)锔闪饲槿藗儾鸥傻氖?,被樓蘭人,即偷獵黃羊的同伙給撞見了,激怒了他們,就把男的給打死了,女的給掐死了?!?/p>
“楊公安”抓住我的衣領(lǐng),瞪著眼睛,嘲笑著說:“你要是干了公安,你絕對是我的領(lǐng)導(dǎo)?,F(xiàn)在,你必須聽我的,跟我去吃飯,還要跟我交朋友?!?/p>
說完,松開了手,抱住我哈哈大笑,大笑之后認(rèn)真地說:“我現(xiàn)在就通知樓蘭警方,如果女人的身體里有她哥哥的精液,你就是福爾摩斯;如果沒有,你得把我寫進(jìn)你的《迷宮》里,還要把我寫成福爾摩斯,怎么樣?”
我們就伸手拉鉤了。
一個星期之后,我就成了“楊公安”眼里的福爾摩斯,他真的請我吃了烤羊腿,維吾爾族朋友烤的羊腿真香啊,是內(nèi)地絕對吃不到的。
9
終于可以安靜地寫作了,繼續(xù)寫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
這時,強(qiáng)勁的東南風(fēng)吹來了沙塵暴,從柴達(dá)木盆地經(jīng)過羅布泊地區(qū)的大漠戈壁,一路向西北吹來,渾濁的塵沙像泄洪一樣,從天山斷裂帶噴薄而出。烏魯木齊,一座水泥宮殿,被黃塵彌漫。這正是清明節(jié)前夕,我得了思鄉(xiāng)病,上午寫作,下午登上附近的平頂山小坐一會,俯瞰著烏黃的山城。靈感所致,就寫了一首古體詩,來收留自己的感情:春風(fēng)攜沙過天山,樓宇蒼茫黃塵間。手折刺玫作笛柳,故鄉(xiāng)萬里血指前。
晚上,等到雪菊回家,我念給她聽,她知道我想家了,就用肉體來安慰我,消解我思鄉(xiāng)之情。
清明節(jié)過后,沙塵暴還沒有結(jié)束,氣溫陡升,雪菊換上了初夏的服裝。兩天之后,氣溫大變,夜里天山以北的大漠下了大雪,天山下了暴雪。天明了,我推窗看見烏魯木齊的大雪有四十厘米厚,烏黃的山城轉(zhuǎn)眼間變成了冰雪之城。我對睡在床上的雪菊說,夜里下大暴雪了,真大。雪菊起床后,穿著睡衣看了窗外,就換上最冷的天氣穿的衣服,吃過早飯,上班去了。我在家里,看著窗外變化無常的天氣,想起了描述新疆氣候的詩句:早穿棉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我也就應(yīng)景一首小詩:北疆風(fēng)雪南疆沙,鳥過天山成雪花。前日戲賞綠紗女,今朝高靴皮衣加。
房間里安靜了,我繼續(xù)寫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我計劃著四月底完稿,五月以后北疆春暖花開了,就跟著撿石頭群去北疆,如阿爾泰、布爾津等地區(qū)撿金絲玉,順便欣賞北疆的風(fēng)光。
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如期完成,我渾身輕松地準(zhǔn)備著去北疆了。在五月上旬的一天,我買好了小帳篷,準(zhǔn)備跟“石友”們一起白天撿石頭夜宿戈壁灘。沒想到,上班的雪菊突然打來了電話,她喘著氣著急地說:“李馬,不好了,沙塵暴過去了,樓蘭人又進(jìn)羅布泊撿石頭,發(fā)現(xiàn)了王化文的白色福特車?!?/p>
我急忙問:“什么?在哪發(fā)現(xiàn)的,王化文胡秀麗他們呢?”
雪菊比我還緊張地說:“在原羅布泊湖的西北角,離余純順的墓地北幾公里處。”
我再問:“他們?nèi)四???/p>
雪菊有點(diǎn)結(jié)巴了,說:“不不,不知道,撿石頭的人在一個山窩里發(fā)現(xiàn)了一輛車窗玻璃破碎,里面落滿石頭的越野車,越野車被石頭埋了一半,因?yàn)檐嚺杂袔字稽S羊。人可能出事了?!?/p>
我心里大叫,我的娘啊,結(jié)果怎么會是這樣呢?
掛了電話,我又上網(wǎng)查看撿石頭群的“石友”發(fā)的帖子,跟我的同居者說的一樣,還把白色福特車破裂的照片傳到了網(wǎng)上,經(jīng)過確認(rèn)車牌號碼,車主就是王化文。我推測著他們?yōu)槭裁礇]有走出羅布泊。難道王化文甩掉我們時,導(dǎo)航失靈了?
我?guī)е苫?,又去了南窩公安分局找到了刑警“楊公安”,他說,接到撿石頭人的報案后,樓蘭公安人員及其救援隊(duì)在方圓幾公里進(jìn)行了拉網(wǎng)式的搜救,還出動了直升機(jī),也沒有找到人,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經(jīng)沙塵暴吹拂暴露出地面的一支輝煌的古代軍隊(duì),滿山坡都是盔甲、兵器與骨骸,氣勢恢宏,蔚為壯觀。北京、新疆、西安的考古專家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場,還沒有得出最后的結(jié)論。有的說是唐朝西征的軍隊(duì),有的說是吐蕃北征的軍隊(duì),還有的說是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臺的蒙古軍隊(duì),最有可能是唐朝軍隊(duì)跟樓蘭軍隊(duì)大戰(zhàn)之際,起了沙塵暴,戰(zhàn)場上飛沙走石,把他們掩埋了……
我聽了發(fā)呆,腦海里浮現(xiàn)出唐朝詩人王昌齡《從軍行》的詩句“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戰(zhàn)爭畫面。
哇,怎么是這樣?。?/p>
我驚愕之余,只能取消了去北疆撿金絲玉的活動,寫我的非虛構(gòu)作品《迷宮》,把結(jié)尾當(dāng)開頭,繼續(xù)往下寫。寫著寫著就忽然停止了,我用拳頭敲打自己的頭皮,苦笑著,自嘲了一句:
“羅布泊你真詭秘,你讓沒有想象力的作家怎么結(jié)尾!”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