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醫(yī)”扁鵲(秦越人)真相新考

李鐘琴

1 扁鵲之名號

“扁鵲”本是傳說中的黃帝時代的“神醫(yī)”，但關(guān)于此人的資料也僅僅是個傳說中的名號而已。我們所說的“神醫(yī)”扁鵲，乃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中為之立傳的“神醫(yī)”秦越人。《史記正義》引《黃帝八十一難序》云：“秦越人與軒轅時扁鵲相類，仍號之為扁鵲?！盵1]2785后世只要提及“扁鵲”，指的就是秦越人，而不是黃帝時代的扁鵲?！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云：“扁鵲者，勃?？む嵢艘玻涨厥?，名越人。”[1]2785說明扁鵲氏秦，名越人?！氨怡o”之名大概是時人給他起的雅號，以喻其醫(yī)術(shù)之神奇。春秋時人有姓有氏，姓用以別婚姻，氏用以別貴賤。如姜太公姓姜，氏呂。至春秋戰(zhàn)國時，姓和氏逐漸合二為一?！扒亍蹦吮怡o之“氏”，故《史記》說其“姓秦氏”。

一說“越人”乃扁鵲之字，其名叫“少齊”。王叔岷《史記斠證·卷一百五》：“梁玉繩云：‘《周禮·天官》“醫(yī)疾”釋文，引此《傳》(即《史記·扁鵲倉公列傳》——筆者注)云：“姓秦，名少齊、越人。”則今本脫“少齊”二字，蓋有二名。或越人是字?！盵2]東漢高誘注《戰(zhàn)國策·秦策二》曰：“扁鵲，盧人也，字越人?！盵3]為梁玉繩之說提供了佐證。

但“扁鵲名少齊、字越人”之說，也很可疑。古人取字，是供別人稱呼自己的，自己一般不稱字，而稱名。在《史記》等書中，扁鵲多次自稱“越人”，是知“越人”乃扁鵲之名，而非其字。

“扁鵲”這一名號是什么意思呢？日本學者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引《周禮釋文》曰：“‘扁’本亦作‘鶣’，蒲典反。”瀧川資言認為：“扁鵲系時人所稱，以‘扁’為姓，恐謬。下文云‘姓秦氏’，又云‘在趙者名扁鵲’可證也。梁玉繩曰：‘扁鵲’取鵲飛鶣鶣之義?！盵4]有人認為“扁”是姓氏，瀧川資言并不同意此說，他引《周禮釋文》的解釋，認為“扁”本是“鶣”字，應讀[piān]，并引清代學者梁玉繩的觀點：“取鵲飛鶣鶣之義?！薄苞@鶣”，現(xiàn)在通常寫作“翩翩”?！稘h語大詞典》“扁”字條下注明又讀作[piān]，其第三個解釋是：“通‘翩’，參見‘扁扁’。”“扁扁”詞條第一個義項為“喜悅貌”[5]4220?！稘h語大詞典》“鵲噪”詞條引《禽經(jīng)》：“靈鵲兆喜?！睍x代張華注曰：“鵲噪則喜生?！盵5]7591因此鵲又稱喜鵲，古人將其視作吉祥喜慶的象征。用喜鵲來比喻神醫(yī)，說明神醫(yī)就像翩翩飛來的喜鵲那樣，將給病人帶來健康吉祥。因此，“扁鵲”，應讀作“翩鵲”，意為“翩翩飛來的喜鵲”。

但是，歷來人們都將“扁鵲”的“扁”讀作[biǎn]，以訛傳訛，將錯就錯。若讀作[piān]，反而令人莫名其妙，這是很無奈的事。

2 扁鵲之籍貫

《史記》言扁鵲乃“勃?？む嵢艘病保@種表述法非常奇怪。一則扁鵲之時并無勃?？?，二則勃?？づc鄭不在一地?！安！奔础安澈！保呵飸?zhàn)國之時亦稱北海，渤海北岸是燕國，南岸是齊國。渤?？つ宋鳚h時的建制，在戰(zhàn)國時期并無這一地名。《讀史方輿紀要·卷二》載：“勃?？?，秦上谷、巨鹿二郡地。高帝分置勃?？?，領浮陽等縣二十六。今河間以東之滄州，北至順天府通州、霸州之南，南至山東武定州、濱州之北，皆是其地。浮陽，今滄州治也?！盵6]說明渤?？つ藵h高祖劉邦設置，治所在浮陽(今河北省滄州市東南)。

為什么將位于河北的渤?？づc遠在河南的鄭地連在一起呢？裴骃《史記集解》解釋說：“徐廣曰：‘鄭當為鄚。’鄚，縣名，今屬河間?！?司馬遷《史記索隱》也說：“勃海無鄭縣，當作鄚縣，音莫，今屬河間。”[1]2786也就是說，渤?？]有鄭縣，而有鄚縣，所以南北朝時期的學者裴骃和唐朝學者司馬貞都認為“鄭”應為“鄚”，大概是因為“鄭”“鄚”字形相近而產(chǎn)生的抄寫錯誤。鄚縣即西漢時鄚侯國所在地，在今河北省滄州市任丘縣，當時屬渤海郡。

但也有學者認為“鄭”字并非“鄚”字之誤。清代學者張文虎認為，扁鵲之時沒有“勃?？ぁ保抉R遷為扁鵲作傳，不會將漢朝的地名用作扁鵲的里籍，寫史“無此書法”，因此懷疑這是后人竄改，“鄭字非誤”[4]。鄭乃周朝國名，在今河南鄭州一帶，公元前375年被韓國所滅。

最早記載扁鵲自稱“鄭醫(yī)”的文獻，是西漢韓嬰的《韓詩外傳·卷十》：“扁鵲曰：‘入言鄭醫(yī)秦越人能活之?！盵7]西漢劉向《說苑·辨物》記載這個醫(yī)案的文字與《韓詩外傳》大同小異，而將虢太子改為趙太子：“扁鵲過趙王，王太子暴疾而死……扁鵲曰：‘入言鄭醫(yī)秦越人能活太子?！盵8]《史記·扁鵲倉公列傳》則在記載扁鵲醫(yī)治虢太子時自我介紹道：“言臣齊勃海秦越人也，家在于鄭”[1]2788。

郎需才在“扁鵲籍貫的探討”一文中認為，《史記》其他“列傳”中，對春秋戰(zhàn)國時人的籍貫多這樣寫：“豫讓者晉人也?！薄疤A相如者趙人也?！薄扒G柯者齊人也?！薄虼?，去“勃?？ぁ比郑粚憽氨怡o者鄭人也”，則很合乎太史公的體例[9]。郎需才由此推論出：(1)扁鵲(秦越人)是齊國海邊人；(2)秦越人是今滄州一帶的人。則又違背了其文所說的“太史公的體例”。按“太史公的體例”，“扁鵲者鄭人也”，說明扁鵲的籍貫是鄭國才對。

如果《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勃?？ぁ比植⒎呛笕烁Z入，那么，只能將“鄭”解釋為“鄚”，才能講得通，《史記》以及《韓詩外傳》《說苑》中的“家在于鄭”、“鄭醫(yī)”也應該全解釋為“家在于鄚”、“鄚醫(yī)”。《韓詩外傳》的成書時間早于《史記》，《說苑》最晚，三書記載的扁鵲醫(yī)案實為一事，如果《韓詩外傳》誤將“鄚”寫作“鄭”， 《史記》和《說苑》引錄時以訛傳訛，也不是沒有可能。

《史記》又說：扁鵲從長桑君那里學得醫(yī)術(shù)后，“為醫(yī)或在齊，或在趙，在趙者名扁鵲”[1]2785。而不言扁鵲在鄭行醫(yī)。扁鵲自稱“齊勃海秦越人”，意思是他是齊國渤海之濱的人，“勃?！辈⒎蔷唧w地名。

除了扁鵲系鄭人、鄚人之說外，東漢高誘注《戰(zhàn)國策·秦策二》認為扁鵲是“盧人也”[3]，《史記正義》引《黃帝八十一難序》云：“(扁鵲)又家于盧國，因命之曰盧醫(yī)也?！盵1]2785說明扁鵲又曾在盧國居住，有“盧醫(yī)”之號。盧國本是齊國之地，據(jù)《春秋左傳正義·卷第三》載：“冬，齊、鄭盟于石門，尋盧之盟也?！弊⒃疲骸氨R，齊地，今濟北盧縣故城。”[10]相傳春秋時期，齊桓公將齊國的盧地封給了功臣高傒，稱盧國，乃子爵小國?！兜拦忾L清縣志·卷一》載：“《齊乘》云：齊公子傒食采邑于盧，或曰姜姓之國，太公裔也。后國滅為邑?！盵11]今濟南市長清區(qū)歸德鎮(zhèn)有個“盧城洼”，乃盧國故城的遺址。1991年，在遺址立有“盧國古城遺址”標志碑；2007年，盧國古城遺址被公布為濟南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筆者認為，扁鵲的籍貫可能在渤海之濱的某個地方，與姜太公是“東海上人”(東海之濱的人)一樣，只是一個籠統(tǒng)的地域范圍。扁鵲曾在盧、鄚兩地居住過，因此稱盧醫(yī)、鄚醫(yī)。

考察各種史籍的記載，并無扁鵲在鄭國行醫(yī)或活動的記錄，因此古籍中“鄚”誤為“鄭”的可能性很大。雖然春秋戰(zhàn)國時期沒有渤?？ぃ酂o鄚縣，但有鄚邑。《史記·趙世家》有“五年，與燕鄚、易”的記載[1]1816，“五年”，即趙惠文王五年(公元前294年)，趙國將鄚、易兩座城邑割讓給了燕國。錢穆《史記地名考》引《明統(tǒng)志》曰：“任邱縣北廢鄚州東門外，有藥王祖業(yè)莊，云是扁鵲故宅?！盵12]至今河北省任丘市仍有扁鵲祠、鵲山祠等與扁鵲有關(guān)的古跡。

3 扁鵲之家世

關(guān)于扁鵲的家庭情況，如他的父、母、妻、子情況如何，各種史籍均付之闕如。但是，有資料說，扁鵲還有兩個哥哥。

在《鹖冠子·世賢第十六》中，通過龐煖之口敘述了魏文侯與扁鵲的一段對話：

(魏文侯)曰：“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為醫(yī) ？”扁鵲曰：“長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鵲最為下?！蔽何暮钤唬骸翱傻寐勑?？”扁鵲曰：“長兄于病視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閭 。若扁鵲者，镵血脈，投毒藥，副肌膚間，而名出聞于諸侯?！盵13]

龐煖是戰(zhàn)國時期的一位縱橫家，生卒年不詳，大約活動于趙武靈王時期(約前326年～前295年在位)，曾與趙武靈王討論過軍事。《鹖冠子》相傳為戰(zhàn)國時期楚國隱士鹖冠子所作，曾被學術(shù)界視為“偽書”，直到1973年馬王堆漢墓出土了大量帛書，才證實《鹖冠子》是戰(zhàn)國時期的著作。根據(jù)《鹖冠子》的記載，扁鵲共兄弟三人，扁鵲最小。兄弟三人皆從醫(yī)，而且皆為良醫(yī)，扁鵲自稱其醫(yī)術(shù)最差。這與《史記》中扁鵲醫(yī)術(shù)得自長桑君的記載不合。如果扁鵲的神奇醫(yī)術(shù)是長桑君傳授的，那么他兩個哥哥的醫(yī)術(shù)又是誰傳授的呢？難道是扁鵲又將長桑君的“禁方”和神藥傳給了他的兩個哥哥？

《鹖冠子》是先秦道家著作，主要講述道家易學與道家數(shù)術(shù)學，并非史學著作。因此，《鹖冠子》記載的扁鵲兄弟三人之事，似乎是作者為了說明道理而編造的寓言，不宜當作史實看待。

4 扁鵲之學醫(yī)經(jīng)歷

根據(jù)《史記》的記載，秦越人并非中醫(yī)世家，也并非自幼學醫(yī)，他成為“神醫(yī)”之前的職業(yè)，是一個旅店的經(jīng)理人?！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云：

扁鵲者，勃?？む嵢艘玻涨厥?，名越人。少時為人舍長。舍客長桑君過，扁鵲獨奇之，常謹遇之。長桑君亦知扁鵲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鵲私坐，間與語曰：“我有禁方，年老，欲傳與公，公毋泄。”扁鵲曰：“敬諾?！蹦顺銎鋺阎兴幱璞怡o：“飲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當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書盡與扁鵲。忽然不見，殆非人也。扁鵲以其言飲藥三十日，視見垣一方人。以此視病，盡見五藏癥結(jié)，特以診脈為名耳。為醫(yī)或在齊，或在趙。在趙者名扁鵲[1]2785。

司馬遷并未說明扁鵲負責管理的旅店在什么地方，聯(lián)系到后文“為醫(yī)或在齊，或在趙”，筆者推斷，他經(jīng)營的旅店很有可能在齊國。齊桓公任用管仲為相，銳意改革，重視商業(yè)。為了方便各諸侯國的客商到齊國做生意，官府在邊境以及交通要道處開辦了一些客舍旅店，并出臺招商引資優(yōu)惠政策，如“為諸侯之商賈立客舍，一乘者有食，三乘者有芻菽，五乘者有伍養(yǎng)，天下之商賈歸齊若流水”[14]。官辦旅舍肯定要設置“舍長”之類的管理人員，扁鵲很可能是齊國官辦旅店的“舍長”。

在扁鵲負責管理的旅店中，有個?？停虚L桑君，在旅店出入十余年?？赡艽巳藳]有引起別人的特別注意，但扁鵲“獨奇之”，對他服務態(tài)度特別好。而長桑君也覺得扁鵲不是一般人物。某日，長桑君招呼扁鵲聊天，悄悄地對他說：“我有秘藏的醫(yī)方，我年老了，想傳授給你，你不要向外人泄漏?！北怡o說：“遵命?！庇谑牵L桑君從懷中掏出一種藥給扁鵲，說：“用‘上池之水’送服這個藥，過三十天之后你就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庇纸又贸鏊孛胤?，全都給了扁鵲，之后忽然就消失了，大概長桑君本來就不是人。扁鵲按照他說的話服藥三十天，果然就能看見墻另一邊的人。因此扁鵲給人診病時，能看見人五臟內(nèi)的病癥，只是表面上還在為病人切脈，切脈只不過是他診病的幌子。扁鵲自長桑君傳道之后，在齊國行醫(yī)號稱“盧醫(yī)”，“扁鵲”是他到趙國行醫(yī)之后才有的名號。

那么，長桑君叮囑扁鵲用來服藥的“上池之水”是什么神水呢？《史記索隱》案：“舊說云‘上池水’，謂水未至地，蓋承取露及竹木上水，取之以和藥，服之三十日，當見鬼物也。”[1]2786“上池之水”，就是露水。露水含有什么特別的成分嗎？以我們現(xiàn)在所具有的科學常識來看，無非故弄玄虛而已。而且，扁鵲服藥后兩眼便具有了透視功能，能看清人體內(nèi)臟的病癥，這顯然是胡說八道。

即使長桑君是個千年不遇的神醫(yī)，不遺余力地向扁鵲傳授醫(yī)術(shù)，在三十天內(nèi)使扁鵲成為神醫(yī)，也是不可能的。扁鵲的學醫(yī)經(jīng)歷，很可能是他自己編造的謊言。

5 扁鵲之行醫(yī)經(jīng)歷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記載扁鵲之行醫(yī)經(jīng)歷，共舉了三個典型事例：(1)診趙簡子；(2)醫(yī)虢太子；(3)見齊桓侯。

扁鵲診趙簡子之事，在《史記·扁鵲倉公列傳》和《史記·趙世家》中均有記載，《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沒有記錄具體年份，《史記·趙世家》則比較明確，原文如下：

晉頃公之十二年，六卿以法誅公族祁氏、羊舌氏，分其邑為十縣，六卿各令其族為之大夫。晉公室由此益弱。后十三年，魯賊臣陽虎來奔，趙簡子受賂，厚遇之。

趙簡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懼。醫(yī)扁鵲視之，出，董安于問。扁鵲曰：“血脈治也，而何怪！在昔秦繆公嘗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孫支與子輿曰：‘我之帝所甚樂。吾所以久者，適有學也。帝告我：‘晉國將大亂，五世不安；其后將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無別?！珜O支書而藏之，秦讖于是出矣。獻公之亂，文公之霸，而襄公敗秦師于殽而歸縱淫，此子之所聞。今主君之疾與之同，不出三日疾必間，間必有言也。”居二日半，簡子寤。語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人心。有一熊欲來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羆來，我又射之，中羆，羆死。帝甚喜，賜我二笥，皆有副。吾見兒在帝側(cè)，帝屬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壯也，以賜之。’帝告我：‘晉國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將大敗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勛，適余將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孫?！倍灿谑苎远鴷刂Ｒ员怡o言告簡子，簡子賜扁鵲田四萬畝[1]1786-1787。

《史記》先記“晉頃公之十二年”之事，接著寫“后十三年”，然后記錄扁鵲診趙簡子之事?？芍怡o診趙簡子當在“晉頃公之十二年”(公元前514年)之后第十三年，即晉定公十一年(公元前500年)?！妒酚浾x》亦云：“謂晉定公、出公、哀公、幽公、烈公、孝公、靜公為七世。靜公二年，為三晉所滅。據(jù)此及年表，簡子疾在定公十一年?！盵1]1787

扁鵲醫(yī)虢太子之事，除了《史記》的記載，《韓詩外傳·卷十》亦有記載。周朝分封的諸侯國中，前后有四個虢國，分別以東西南北相區(qū)別。西虢于公元前687年被秦國所滅；東虢于公元前767年被鄭國所滅；北虢于公元前658年被晉國所滅；南虢于公元前655年被晉國所滅?！妒酚浖狻泛汀妒酚浰麟[》都引晉人傅玄的話說：“虢是晉獻公時，先是百二十年滅矣，是時焉得有虢？”[1]2789《史記》在記敘完扁鵲診趙簡子之后，接著寫“其后扁鵲過虢”，說明扁鵲醫(yī)虢太子的時間是在診趙簡子之后，當在公元前513年之后，此時距最后一個虢國南虢滅亡晚了四十多年。也就是說，扁鵲診趙簡子之后，根本就沒有虢國存在。

《說苑》也記載了此事，只不過扁鵲醫(yī)的不是“虢太子”，而是“趙王子”[8]?！墩f苑》系西漢劉向編纂的一部雜史小說集，成書時間晚于司馬遷的《史記》。書中所言的“趙王子”，不知是哪個王子，語焉不詳，難以采信。

從醫(yī)學的角度看扁鵲醫(yī)虢太子，如何呢？扁鵲聽說虢太子死亡的消息，便向虢太子中庶子(太子的侍從之臣)詢問虢太子的病情，中庶子說：“太子病血氣不時，交錯而不得泄，暴發(fā)于外，則為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氣，邪氣畜積而不得泄，是以陽緩而陰急，故暴蹶而死?！北怡o又問虢太子死于何時，對曰：“雞鳴至今?！北怡o問收斂入棺沒有，對曰：“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北怡o于是對中庶子說：“言臣齊勃海秦越人也，家在于鄭。未嘗得望精光侍謁于前也。聞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盵1]2788中庶子并沒有對虢太子的癥狀作具體描述，卻將虢太子的病死原因及病理分析得頭頭是道，當代但凡有些醫(yī)學知識的人，應當知道中庶子所說的“血氣不時”、“邪氣畜積”、“陽緩陰急”之類全是臆測之辭，既無法驗證，也無法量化，毫無科學道理?，F(xiàn)代醫(yī)學認識到的種種疾病中，哪一種疾病符合“血氣不時”、“邪氣畜積”、“陽緩陰急”的描述呢？而扁鵲聽了中庶子的這番話，便大言“臣能生之”，而且聲稱“越人之為方也，不待切脈、望色、聽聲、寫形，言病之所在，聞病之陽，論得其陰；聞病之陰，論得其陽”?！安淮倍?，說明扁鵲診病，根本不需要什么“望聞問切”。

《史記》記扁鵲見齊桓侯之事，最早見于韓非的《韓非子·喻老》，不過，《韓非子》中扁鵲見的不是齊桓侯，而是蔡桓公。原文如下：

扁鵲見蔡桓公，立有間，扁鵲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桓侯曰：“寡人無。”扁鵲出?；负钤唬骸搬t(y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本邮?，扁鵲復見，曰：“君之病在肌膚，不治將益深。”桓侯不應。扁鵲出?；负钣植粣?。居十日，扁鵲復見，曰：“君之病在腸胃，不治將益深?！被负畈粦?。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望桓侯而還走，桓侯故使人問之。扁鵲曰：“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居五日，桓侯體痛，使人索扁鵲，已逃秦矣?；负钏焖繹15]。

而戰(zhàn)國時期并無蔡桓公這一人物，蔡國也早在公元前447年被楚國所滅。于是，司馬遷作《史記》，將蔡桓公改成了“齊桓侯”，其余文字，與《韓非子》基本一致。劉向的《新序 ·雜事》亦記載此事。齊桓侯，應指田氏代姜之后齊國的第三位國君齊桓公田午(謚號與被稱為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姜小白相同)，公元前374年～前357年在位?！妒酚浰麟[》案：“傅玄曰：‘是時齊無桓侯’。裴骃云：‘謂是齊侯田和之子桓公午也’。蓋與趙簡子頗亦相當。”[1]2793其實齊桓侯去世之年與趙簡子裝病之年并不“相當”，前者要晚150多年。

扁鵲診趙簡子在公元前500年，齊桓侯死于公元前357年，這是《史記》記載扁鵲活動的兩個確切年代，前后相距143年。

除了《史記》記載的上述三個醫(yī)案之外，《戰(zhàn)國策·秦二》還記載“醫(yī)扁鵲見秦武王”之事：

醫(yī)扁鵲見秦武王，武王示之病，扁鵲請除。左右曰：“君之病，在耳之前，目之下，除之未必已也，將使耳不聽，目不明?！本愿姹怡o。扁鵲怒而投其石：“君與知之者謀之，而與不知者敗之。使此知秦國之政也，則君一舉而亡國矣?！盵3]

秦武王于公元前310年～前307年在位，以他剛即位那年計算，距“扁鵲診趙簡子”那一年(公元前500年)，相隔190年。

可見，根據(jù)史料記載，扁鵲的活動年代可能在公元前500年～公元前307年，前后長達近200年。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扁鵲診趙簡子”為實，那么扁鵲肯定活不到秦武王之時，兩事必有一事為虛。所以司馬遷記載了“扁鵲診趙簡子”之事，而不錄扁鵲見秦武王之事。

而《史記》明確記載扁鵲到過秦國，并死在了秦國?！扒靥t(yī)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鵲也，使人刺殺之?！盵1]2794秦太醫(yī)令李醯，也僅僅是因為刺殺扁鵲而在史冊上留名，關(guān)于此人的其他信息無從稽考。有人認為李醯是秦武王的太醫(yī)令，還有人認為李醯刺殺的不是扁鵲本人，而是扁鵲的學生。這些不過是臆測之辭，并無史料為證。

6 余論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載：“扁鵲名聞天下。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為帶下醫(yī)；過雒陽，聞周人愛老人，即為耳目痹醫(yī)；來入咸陽，聞秦人愛小兒，即為小兒醫(yī)：隨俗為變。”[1]2794說扁鵲是個無所不能的全科大夫，到邯鄲變?yōu)閶D科大夫，到洛陽變?yōu)槲骞倏拼蠓?，到咸陽又變?yōu)樾嚎拼蠓颍軌蚋鶕?jù)所到之處人們的需要而變換角色。他的足跡，遍及齊、趙、魏、秦等國。作為一個醫(yī)生，為什么不在一個地方坐診行醫(yī)而偏要不遠千里地四處跑呢？這可能是因為，老在一個地方行騙，容易被人揭穿。

《史記》還記載扁鵲有“六不治”說：“驕恣不論于理，一不治也；輕身重財，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適，三不治也；陰陽并，藏氣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藥，五不治也；信巫不信醫(yī)，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則重難治也。”[1]2794這“六不治”，大多沒有道理。棒棒醫(yī)生論之頗詳[16]?！膀滍Р徽撚诶怼保馑际遣∪诵U不講理，就不給他醫(yī)治。似乎這是怕病人對其醫(yī)術(shù)提出質(zhì)疑。什么叫“輕身重財”呢？大約是治病舍不得花錢，看來，扁鵲對錢財看得也很重，病人不大方地給他診療費，他是不給醫(yī)治的。第三條很奇怪，“衣食不能適”便不給人家治，這是什么道理？人若患病，肯定或輕或重有各種不適，如果沒有不適，還找醫(yī)生做什么？“陰陽并，藏氣不定”，意思是病人陰陽不調(diào)，臟氣紊亂，就不給治。中醫(yī)不是素來號稱能調(diào)理氣血、使人陰陽平衡嗎？為什么這樣的病人也不給治？凡是治不了的，是不是都可以將病人歸入“陰陽并，藏氣不定”之列？“形羸不能服藥”不治，也很可笑。身體瘦弱，不能服藥，說明病得很重，中醫(yī)不是還有針石等奇術(shù)嗎？為什么不派上用場呢？最后一條“信巫不信醫(yī)”不治，歷來受人推崇。何正全《論扁鵲“六不治”》一文評論道：“此條其說明扁鵲的醫(yī)療成就和對祖國醫(yī)學的發(fā)展，他的成就是在不斷對封建迷信思想，求神拜佛和巫術(shù)做斗爭的過程中所取得的。說明他治學嚴謹，尊重科學的醫(yī)療態(tài)度?！盵17]其實，在兩千多年前，人們迷信鬼神、巫術(shù)，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因為病人愚昧，就不給人家醫(yī)治，大醫(yī)精誠、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哪里去了？

相傳扁鵲還有醫(yī)學專著《難經(jīng)》傳世，而《漢書·藝文志》錄“醫(yī)經(jīng)七家”[18]，其中有《扁鵲內(nèi)經(jīng)》九卷、《外經(jīng)》十二卷，卻沒有《難經(jīng)》?！侗怡o內(nèi)經(jīng)》和《外經(jīng)》早已亡佚。西漢時人著書，喜將黃帝等著名人物冠于書名，如《黃帝內(nèi)經(jīng)》《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黃帝八十一難經(jīng)》等?！痘茨献印ば迍沼枴分赋觯骸笆浪字耍嘧鸸哦v今，故為道者，必托之于神農(nóng)、黃帝而后能入說?！盵19]著書者無非是想拉大旗作虎皮。因為扁鵲是傳說中的“神醫(yī)”，醫(yī)學書冠以“扁鵲”之名，也就不足為奇了?！饵S帝八十一難經(jīng)》又稱《難經(jīng)》，或《八十一難》，或《八十一問》。其成書年代，學術(shù)界多認為應在《內(nèi)經(jīng)》之后，成書于西漢時期。但到了唐朝，莫名其妙地被托名為“秦越人撰”。高等醫(yī)藥院校教材《中國醫(yī)學史》認為：“現(xiàn)存《難經(jīng)》《唐書·經(jīng)籍志》載為秦越人所作，實為后人的偽托?！盵20]

總之，扁鵲(秦越人)的名字、里籍、學醫(yī)和行醫(yī)經(jīng)歷，都很可疑。其活動年代前后長達200年，顯然是不可能的。扁鵲很可能是春秋末戰(zhàn)國初的一個江湖游醫(yī)，被人們神化了，竟成了名醫(yī)的典型。后人將扁鵲視為中國古代五大醫(yī)學家之首、中華脈學之祖，可謂“盛名之下，其實難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