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萱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關(guān)于《爾雅》,郭璞在《爾雅序》中這樣評價:“九流之津涉,六藝之鈐鍵?!盵1]72一語道出《爾雅》的重要地位。作為十三經(jīng)之一的《爾雅》,自問世以來,便因其獨特的編排體例、詞義分類方式、釋義對象等迅速受到眾多學者的關(guān)注。因此,《爾雅》的研究成果一直以來收獲頗豐。
新中國成立前的《爾雅》研究有兩個黃金期:一是六朝隋唐到宋,二是清代。這期間,研究者多注重文獻的注疏與??陛嬝a(chǎn)生了許多至今仍具有影響力的專著,其中有代表性的如晉郭璞與北宋邢昺的《爾雅注疏》,唐陸德明的《爾雅音義》與《經(jīng)典釋文序錄》,清阮元的《??庇洝?、邵晉涵的《爾雅正義》、郝懿行的《爾雅義疏》、惠棟的《爾雅注疏校本》等。
新中國成立后,《爾雅》研究經(jīng)歷了十年左右的落寂期。張清常在《〈爾雅〉研究的回顧與展望——紀念羅常培老師》中寫道:“中國科學院語言所編《中國語言學論文索引》乙編,收錄新中國成立后至六十年代初的論文名目,這里竟沒有一篇以《爾雅》為討論專題的文章?!盵2]雖然不能直接斷定這十多年完全沒有與《爾雅》有關(guān)的研究,但至少說明與之相關(guān)的研究成果稀少。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后,《爾雅》研究才逐漸升溫,關(guān)于《爾雅》成書年代、作者、釋例、同義為訓等方面的研究成果開始涌現(xiàn),并且形成系列,稍顯不足的是,作為《爾雅》成書基礎(chǔ)的同義性質(zhì)方面的研究卻鮮有問津。1963年,殷孟倫在《從〈爾雅〉看古漢語詞匯研究——批判繼承中國語言學優(yōu)良傳統(tǒng)的一個實例》一文中,對《爾雅》開創(chuàng)性的詞匯分類方法,以及編制體例給予高度評價,認為其是漢語詞匯發(fā)展的“重要里程碑”,并對《爾雅》同義詞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指出《爾雅》前三篇《釋詁》《釋言》《釋訓》中同義詞不但使用精確,而且數(shù)量頗多,“收錄的古漢語詞匯單以同義詞的類聚群分這一項”就已經(jīng)足夠顯示其價值與地位,并提出“我們研究古漢語應當重視這方面的問題”。[3]自此,《爾雅》的同義詞研究才得到學界重視,不少學者開始用現(xiàn)代同義詞理論對其進行研究。20世紀80年代,《爾雅》同義詞的研究獲得廣泛關(guān)注,40年來取得不少成果。本文試對新中國成立70年來《爾雅》同義詞的研究狀況作一個全面的梳理和總結(jié)。
20世紀50年代后,《爾雅》的詞典性質(zhì)成為學界關(guān)注的焦點,歷來爭論不休,各抒己見。周薦在《同義詞語的研究》一書中對1945年至1990年《爾雅》詞典性質(zhì)的討論進行分析,梳理出兩種主要觀點:一是認為《爾雅》屬于類義詞典,以劉叔新[4]、管錫華[5]等為代表;二是認為《爾雅》應該為同義詞典,以張世祿[6]、呂淑湘[7]、周薦[8]等為代表。
朱星在《漢語詞義簡析》中對同義、近義、類義等三個詞義概念進行具體辨析,提出《爾雅》收錄的是類義詞而不是同義詞的觀點,指出《爾雅》的類義屬性。[9]劉叔新也指出:“兩千年前的《爾雅》,嚴格來說,還不能算同義詞詞典,因為它往往把意義相同和相近的詞編在一組里。在那個時代,還沒有關(guān)于詞義、同義詞甚至詞的科學概念。”[4]張清常在《爾雅今注》的序言中強調(diào),《爾雅》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解釋詞義的專著,也是“第一部大致按照詞義系統(tǒng)和事物分類而編纂的詞典”。[10]宛志文從詞典釋義的角度出發(fā),分析《爾雅》是以大部分的篇幅介紹名物詞語,并對這些名物詞語類聚群分的詞典,認為“《爾雅》是一部兼收通用詞語與名物詞語的語義分類詞典”。[11]這些學者見仁見智,其核心觀念卻是一致的,即《爾雅》是一部類義詞典。
管錫華的觀點具有代表性和影響力,他對“訓語與被訓語”“被訓語與被訓語”“訓列與訓列”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具體分析,并計算出“關(guān)系訓列”所占比例的情況,得出“單看詞與詞,也不僅僅是同義關(guān)系,也有類義關(guān)聯(lián)”的結(jié)論,由此提出:“從《爾雅》詞語訓列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上看,說它是一部類義詞典似乎較為貼切?!盵5]在一段時間內(nèi),對管錫華的觀點鮮有不同意見。李建國在其《漢語規(guī)范史略》中指出《爾雅》是“我國第一部分類詞典,具有規(guī)范詞匯的重要意義”。[12]胡奇光在《爾雅譯注》前言中云:“《爾雅》是我國第一部按義類編排的綜合性辭書”。[13]
與上述觀點不同,認為《爾雅》是一部同義詞典的學者也大有人在。
胡裕樹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將《爾雅》斷定為最早的同義詞典之一,而漢語的同義詞典“從來就是跟分析義類的辭書合成一編的”,因此,《爾雅》的編者在類集同義詞的同時,又分別類義詞。[14]張世祿在《“同義為訓”與“同義并行復合詞”的產(chǎn)生》中闡述道:“《爾雅》首先是把同義詞類集起來分列成各條,再從各條中分別采取比較普通常用的詞(一般稱為 ‘基本詞’)來做訓釋,這就是‘同義為訓’。郭璞《爾雅序》里所謂‘總絕代之離詞,辨同實而殊號者’也就是關(guān)于同義詞的類集、訓釋和辨析。具體來說,《爾雅》的訓釋方式是先將同義詞聚合在一起,形成多個同義詞詞條,每一個詞條當中再用常用詞或者一般詞進行釋義,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訓詁學當中的同義為訓?!盵6]呂叔湘先生也是此類觀點的支持者,并提出:“世界上最早的同義詞典該數(shù)中國最早的《爾雅》吧?!盵7]胡明揚的觀點與上述學者的觀點相差無幾,提出:“每一條目內(nèi)類聚同義詞,末了用通語中的同義詞加以解釋,如‘林烝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15]蘇寶榮在《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一書中提出:“《爾雅》是一部古代的同義詞詞典?!盵16]近20年,關(guān)于《爾雅》是同義詞典的觀點的論證更加系統(tǒng)與科學。對這一說法有著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是黃金貴的研究,他在《古漢語同義詞辨釋論》中提出:“第一次將訓詁集中到同義詞研究上的是《爾雅》。它不僅是最早的集中的同義詞研究,而且也奠定了古代同義詞研究的基本格局,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盵17]101黃金貴從“按義類聚”“多詞同訓”“以一義相同構(gòu)成同義關(guān)系”“通異名辨通別”等四個方面論證了《爾雅》的同義詞典性質(zhì),更具有理據(jù)性與科學性。王建莉?qū)Υ诉M一步補充道:“我們以為《爾雅》不是漢前訓詁資料的按義匯編,而是與今日同義詞研究一樣,做了通同義和辨通別工作,該書從編排方法、功用等方面也符合一部詞典要求,故可肯定地說《爾雅》是中國古代的第一部同義詞典?!蓖瑫r,總結(jié)出《爾雅》具有“一義類聚性”“同義對比性”“規(guī)范性”“按義排檢性”等四種特點。[18]114周春霞在《從多義詞看〈爾雅〉的同義詞典性質(zhì)》一文中從詞義類別的角度出發(fā),證明《爾雅》的同義詞典性質(zhì)。[19]
筆者認為,《爾雅》編排的最大特點就在于同義組合,形成詞條,并用常用詞加以訓釋。單從這一點就不能完全否認《爾雅》所具有的同義屬性。在這些詞條中,有相當一部分詞存在類義關(guān)系,即便是《現(xiàn)代漢語同義詞詞典》也無法避免。既然是同義詞,就有可能屬于同一類。因此,單純憑借《爾雅》的詞條分類就將其定義為類義詞典并不準確,而應該抓住關(guān)鍵部分,即同義關(guān)系。而《爾雅》同義詞典性質(zhì)的確立,也推動了同義詞研究的多角度開展。
新中國成立后,對古漢語同義詞的界定開始成為學界關(guān)注的熱點,學者各抒己見,出現(xiàn)了許多集中探討與研究的專題性論文,這種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80年代。雖然并沒有形成定論,但出現(xiàn)了“可替換性”“義同義近說”“同一概念說”“指稱同一事物對象”[20]四種主要觀點,此后,學者多沿用這些觀點并作一定的補充。關(guān)于《爾雅》同義詞的界定在這70年間大多包含于對古漢語同義詞界定的研究中。很少的專門討論,主要見于近20年的兩部《爾雅》同義詞研究專著中,即姜仁濤的《爾雅同義詞研究》[21]和王建莉的《爾雅同義詞考論》[22],其觀點可謂是對以往學者觀點的總結(jié)與再創(chuàng)新,從而形成自己的理論體系,值得借鑒。
蔣紹愚從現(xiàn)代漢語同義詞理論出發(fā),對古漢語同義詞進行界說,在其《古漢語詞匯綱要》中提出:“同義詞是幾個詞的某一個或某幾個義位相同,而不是全部義位都相同;同義詞只是所表達的概念(即理性意義)的相同,而在補充意義(即隱含意義)、風格特征、感情色彩、搭配關(guān)系等方面卻不一定相同”,“如果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詞語在多數(shù)上下文中都能互換,就說明它們某一個義位的中心變體相同,就是同義詞”。[23]王寧則從“訓詁”角度出發(fā),認為“義訓”“互言”“對言”“連言”可作為判定同義詞的材料。[24]姜仁濤在蔣紹愚和王寧的基礎(chǔ)上,提出綜合考慮四條原則的界定方法:一是“以義位為考察的基準”,認為“所謂同義是不同的詞義位與義位之間的一種語義關(guān)系”,即詞與詞之間存在一個義位相同的關(guān)系就可以判定為同義詞,同時排除因為語境而“形成的隨文釋義”的情況;二是“義位的中心義素相同”,因為詞義位的中心義素“決定一個義位的義場歸屬”,義位中心義素的相同是形成同義詞;三是“限定性因素相差不大”,即便中心義素相同,如果詞與詞之間限定性義素相差較大,不可能成為同義詞;四是“句法功能基本相同”,即“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中所處的位置基本一致,具有基本相同的詞語搭配關(guān)系”。[21]48-56
池昌海對20世紀80年代至21世紀初的同義詞界定作了一個總結(jié),他將已有的觀點分為“無限”式、“有限”式和“確定”式三種,在他看來,“無限”式和“有限”式都有一定的弊端,具有相當?shù)哪:?,而“確定”式對“對同義詞的確定標準有了更為準確的限制”。[25]近20年,在“確定”式這一觀點上,頗有建樹的是黃金貴,他吸收了王力先生“一個意義”的觀點并將其深入,提出“一義相同”的說法,表示“同義詞是按一個義位(詞義)系統(tǒng)橫向聚合的詞群”[17]44。王建莉承此觀點,在其《〈爾雅〉同義詞考論》中,根據(jù)古漢語同義詞的一般性質(zhì)和特點提出五條《爾雅》同義詞界定的原則:一是“分類通檢‘一個意義’的所指”,這里的“一個意義”是指詞的理性意義完全相同或者主要理性意義相同。理性意義完全相同在書中多是一物異名,主要理性意義(核心義素)相同則屬于一般同義詞。二是“以同詞類、同詞性為同義的基本前提”,實詞類的同義詞有一個相同的詞匯意義,而虛詞類的同義詞要求有一個相同的語法意義,詞性不同的詞是不能構(gòu)成同義關(guān)系的。三是“在同一義位層次上審核同義詞”,即義位不同、次要義素相同不能判定為同義詞。四是“在儲存態(tài)下查考同義詞的‘一個意義’”,儲存狀態(tài)下的意義表示因文獻中的某些用例、詞類活用、使用修辭等臨時用法所產(chǎn)生的意義,不能作為同義詞。五是“提高詞義訓釋的準確度”,《爾雅》里的詞屬于上古漢語,有些詞義只用于上古時期,因為年代久遠,訓者會借鑒文獻中的“成訓”而容易被“誤詁”,從而構(gòu)成“非同義關(guān)系”。[18]14-20
綜上,對《爾雅》同義詞的界定可初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首先,詞與詞之間需要滿足“一個義位”相同的條件,并且排除隨文釋義的情況;其次,詞的中心義素相同,或者說詞的主要理性意義相同,同時詞的次要義素相差不大;再次,以同詞類作為考察前提,實詞類的詞詞匯意義要有一個相同,虛詞類的詞則需要有一個相同的語法意義;最后,詞的句法功能基本相同,處在相同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詞的搭配基本一致。滿足以上幾個條件,可初步斷定詞與詞之間可以構(gòu)成同義詞關(guān)系。對于《爾雅》同義詞的界定是否帶有本書的獨特標準,能否更進一步將其理論化,這些方面還值得繼續(xù)探究。
《爾雅》編者所選擇的同義詞的來源也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上古漢語并不像現(xiàn)代漢語,有民族共同語,有統(tǒng)一的詞語使用規(guī)范,因此,同義詞的來源選取自然十分廣泛。郭璞在為《爾雅·釋詁》作注時提出:“此所以釋古今之異言,方俗之殊語?!盵26]從中可以看出,《爾雅》同義詞的來源并不單一。
《爾雅》中存在方言詞是為大多數(shù)學者所認證的。這一觀點在20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陸續(xù)為眾多學者所提及。但有關(guān)《爾雅》同義詞來源的專門性研究并不多見,而是散見于《爾雅》的綜合研究中。王國維在《爾雅草木蟲魚鳥獸釋例》中說:“物名有雅俗,有古今?!稜栄拧芬粫瑸橥ㄑ潘坠沤裰饕?。其通之也謂之釋,釋雅以俗,釋古以今?!盵27]胡樸安在《爾雅之注本》中提出:“訓詁之書,莫先于《爾雅》?!稜栄拧氛撸酝ü沤裰愌?,釋方俗之殊語?!盵28]黃侃在《爾雅略說》中也提出:“《爾雅》之作,本為齊壹殊言,歸于統(tǒng)緒?!盵29]另外,劉葉秋的《中國字典史略》(中華書局1983年版)、何九盈的《中國古代語言學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胡奇光的《中國小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濮之珍的《中國語言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趙振鐸的《訓詁學史略》(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李開的《漢語語言研究史》(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李智明的《中國古代語言學史稿》(貴州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等著作,都明確指出《爾雅》中包含有方言詞。華學誠對《爾雅》同義詞來源之一,即方言詞研究頗深,相繼發(fā)表了《論〈爾雅〉方言詞的考鑒——〈爾雅〉方言研究之一》[30]、《論〈爾雅〉方言詞的詞匯特點》[31]、《論〈爾雅〉方言詞的地域分布——〈爾雅〉方言研究之一》[32]等數(shù)篇論文,認為成書于戰(zhàn)國末年的《爾雅》有211個方言詞,并將其歸納出七個戰(zhàn)國方言地域,即秦晉、周韓鄭、衛(wèi)宋、齊魯、燕朝、荊楚、吳越。
進入21世紀,學界對《爾雅》同義詞來源的探究不僅僅局限于方言詞,還有一些新發(fā)現(xiàn)。黎千駒在《古代漢語同義詞散論》一文中提到古漢語的形成原因,以“宮謂之室,室謂之宮”(《爾雅·釋宮》)為例,指出同義詞的來源可以為造詞產(chǎn)生;又以“載,歲也,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爾雅·釋天》)為例,指出新舊詞的并存同樣可以產(chǎn)生同義詞。[33]換言之,《爾雅》同義詞的來源既可能有新造詞,也可能有并存的新舊詞而構(gòu)成的同義詞。姜仁濤在《〈爾雅〉同義詞研究》第三章中作了專門闡述,他將《爾雅》同義詞放在上古漢語的大背景下考察,從時間和空間兩個層面對《爾雅》中的同義詞的形成進行劃分:“從詞所處的空間層面看,《爾雅》中的同義詞,有的是通語內(nèi)詞與詞形成同義詞,有的是通語詞與方言詞形成同義詞(包括方言詞與方言詞形成同義詞);從詞所處的時間層面看,有的是今語詞與古語詞形成同義詞。”[23]70-84王建莉在《〈爾雅〉同義詞考論》中指出:《爾雅》同義詞具有“動態(tài)開放性”,“《爾雅》編纂者對同義詞并不局限于通語范疇,而是廣泛搜求,博采各種類型的同義詞”,并且提出“《爾雅》時代方言詞是同義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爾雅》中的同義詞包括“方言詞”“古語詞”“雅俗詞”“外來詞”等。[18]85殷孟倫以揚雄的《方言》、郭璞的《〈爾雅〉注》為依據(jù),證明《爾雅》所類聚的詞語,即同義詞條,方言詞是包含在內(nèi)的。[3]
總之,《爾雅》是一部專門收集同義詞的詞典,故在編撰此書時收集了大量同義詞,而這些詞的來源十分廣泛,足見著書工程量之浩大、編者文字底蘊之深厚。
同義詞的辨析工作可以追溯到清代,比如,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對同義詞的辨析就十分精細。1949年至20世紀90年代初,《爾雅》同義詞的辨析研究沒有取得大的進展。20世紀90年代之后,有學者開始關(guān)注此問題,并展開相關(guān)研究。值得一提的是,黃金貴的“辨釋”觀點有一定的新意,他認為:“現(xiàn)代漢語同義詞屬于詞匯學范疇,即其辨析是對已有共識的詞義進行同義的比較辨析,使原先的釋義更精確,因此可以稱為‘辨析’,指辨別分析。古代漢語同義詞雖然也關(guān)系到詞匯學,但基本上是屬于訓詁學范疇,在共時辨析上,還必須結(jié)合歷時的研究,常常在經(jīng)過‘辨析’后,對原先已釋或有共識的詞義,有更正確的描寫或修正,有時于局部時段的差別甚大,于是成為一種訓釋方法,因此應該稱為‘辨釋’,指辨別訓釋?!盵34]這種說法得到相當一部分學者的贊成與支持,認為值得采納。由于之前并沒有出現(xiàn)過“辨釋”一詞,現(xiàn)在也未完全形成共識,因此下文依舊采用“辨析”一詞。
張覺在《〈爾雅〉的詞義辨析》中認為,《爾雅》作為一部同義詞詞典,在“觀其同”時,還要注重“辨其義”。所謂“辨其義”,即辨同義詞的同中之異。他依照行文格式將意義存在差別的45個同義詞條分為三類:一是“同異式”,而后又將其細分為“同中有異”和“異中有同”兩種;二是“總分式”,即一一辨析共同類屬的詞的不同點;三是“意合式”,即“釋文只辨析各詞的差異”,并且將“意合式”又分為“并列式”和“遞順式”兩種。[35]郭鵬飛在《〈爾雅〉“拼、抨、使也;拼、抨,從也”考辨》中對“拼”和“抨”的“使”義,以及“拼”和“抨”的“從”義提出質(zhì)疑,認為在現(xiàn)存的先秦典籍中,“拼”和“抨”并沒有出現(xiàn)當作“使”的用法,而與之有密切關(guān)系的“荓”“伻”“”卻存在當作“使”的用法,既而通過分析論證得出“拼”“荓”“抨”“伻”“”這幾個字存在同音假借之意,“荓”“伻”“”都含有“使”的意思。但無論從字義角度論證還是從語義角度論證,“并”“”這幾個字都沒有“從”義,也就是說,《爾雅》對這一組同義詞的訓釋并不一定正確。[36]方文一在《〈爾雅〉中的一組同義時間詞——兼談同義詞的詞性問題》一文中對《爾雅·釋詁》中的“朝、旦、夙、晨、晙”這組同義詞條從詞義和語法的角度分別進行分析,除了都可以“表示時間早,至黎明,太陽初升的時候”以外,這些詞還有各自的特點。[37]張宏玲在《〈爾雅·釋詁〉幾組同義詞辨析》中對《爾雅·釋詁》中的“賚、貢、錫、畀、予、貺,賜也”“黃發(fā)、齯齒、鮐背、耇,老壽也”“禋、祀、祠、蒸、嘗、禴,祭也”這三組同義詞的含義進行細致入微的區(qū)別。[38]孫玄常的《〈爾雅·釋言〉“殷齊,中也”說》解釋“殷”與“齊”訓為“中”理由,二者皆與人的主觀意志有關(guān),“齊”位處東方,久居于此的儒生將其定位“中”;殷商之時遷都至河內(nèi),以河內(nèi)為天下之中,因此“殷”也釋為“中”[39]。
《爾雅》同義詞的辨析可以從語義、語用、語法等多角度展開,這既能明晰古漢語的詞義,也能體察同義詞的同中之異。
幾乎每個時代都有研究《爾雅》的代表著作問世,但對于《爾雅》同義詞的研究,只是散見于21世紀之前古漢語同義詞的研究中,多是作為示例用來充當論據(jù)證明古漢語同義詞的結(jié)論,并沒有出現(xiàn)專門的《爾雅》同義詞研究。近二十年來,專題研究逐漸顯現(xiàn),目前,有兩部綜合研究《爾雅》同義詞的專著,即姜仁濤的《〈爾雅〉同義詞研究》和王建莉的《〈爾雅〉同義詞考論》。
《〈爾雅〉同義詞研究》,除了對同義詞形成與界定兩個方面的研究外,還進一步探討同義詞形成和構(gòu)組的原則,從不同的研究角度對《爾雅》同義詞進行辨析,并附錄列出《爾雅》同義詞表。[21]《〈爾雅〉同義詞考論》,排除《爾雅》的詞典性質(zhì)以及界定與形成問題,并運用“一義相同”的同義詞觀,揭示《爾雅》同義為訓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對疑難訓詁進行考證。其同義詞研究的通同義、辨通別,同義詞的認知語義系統(tǒng)、義類特點等方面都屬于創(chuàng)新性理論,觀點新穎豐富,是《爾雅》同義詞綜合研究的新進展。[22]
《爾雅》同義詞的研究并不僅僅局限于上述五個方面,有的還對同義詞的“特點”“詞性”“訓釋成分的非同義關(guān)系”“二義同條”“訓詁方式與訓詁術(shù)語”等進行討論。以“特點”為例,蘇新春在《〈爾雅·釋詁〉同義詞詞義特點考論》中對《釋詁》釋詞與被釋詞的詞義特點進行了具體探討。[40]張德意在《〈爾雅·釋詁·釋言〉的同義原則》中提出:“《爾雅》的同義詞是在一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形成同義關(guān)系的”,并以同一詞性為分組標準,將意義基本相同、相近或相通的詞作為同義詞,《爾雅》同義詞除了詞義相關(guān)以外,還應與詞性有所關(guān)聯(lián)。[41]
筆者認為,對已有的研究成果需要借鑒吸收,但更需要補充和完善,如《爾雅》同義詞的詞典性質(zhì)能否形成定論、同義詞辨析是否存在系統(tǒng)化的辨析方式、同義詞的特點是否還有其他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全面綜合性的研究能否可能,等等,這些問題仍值得繼續(xù)關(guān)注與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