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乞留與官方應(yīng)答

寇歡

（河北大學(xué)宋史研究中心，河北保定 071002）

乞留，又稱為舉留、請留，即對于即將離任的官員提出乞求留任的請求。宋代乞求地方官員留任的現(xiàn)象多發(fā)，類型多樣。當(dāng)前，學(xué)界對宋代乞留官員問題的關(guān)注極為不夠。鄧小南[1]在論述宋代地方官員考核問題時舉出乞求官員留任的案例來說明官員在地方的真實表現(xiàn)。完顏紹元[2]把乞留作為民意評論的一部分內(nèi)容進行考察，認為得民意者留任的可能性比較大，但是也不乏有人把乞留作為一種獲得利益的工具。邵園亮[3]對地方官員的留任問題進行了全面的討論，地方官員的留任呈現(xiàn)出路級和縣級官員留任少，州級官員留任多的“兩頭小，中間大”的現(xiàn)象，也分析了各地各級官員留任的情況，并且對留任的原因和影響做了闡述。但是，對于乞留問題討論的不夠詳盡，僅把乞求官員留任成功的事例作為留任問題的一個方面討論，對于乞留不允的現(xiàn)象沒有說明。本文從官方對于乞留的應(yīng)答、乞留對于官員仕途的作用、乞留在中央任官中的作用以及乞留的弊端這幾個方面去探討宋代乞留地方官員的問題。

一、中央對于乞求官員留任的應(yīng)對

乞求留任的請求上達之后，會引起中央或上級相關(guān)官員的討論。有時上級官員會直接對乞留做回應(yīng)，有時則需要由皇帝做出裁奪。到底哪些情況會得到留任？哪些情況乞求留任的請求會被拒絕？

（一）允許留任

在中央或上級允許官員留任的事例中，大部分都是對于軍事要地的官員允許其長期留任。宋真宗時期，吳元扆任知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在其離去之際，“定州民詣闕貢馬，乞留知州吳元扆”[4]1232。在百姓的乞留之下，吳元扆在定州任職共五年的時間。神宗元豐元年（1078），“經(jīng)制熙河路邊防財用司乞留同管勾經(jīng)制、提點刑獄霍翔常在熙河，更不分巡?！被实巯略t免除霍翔秦鳳等路提點刑獄官職，但對其官服、俸祿等如舊[4]7117。

官員治理能力異常突出會受到多處乞留，此時則需要中央朝廷選擇官員更適合的留任之地。仁宗時，擢和斌權(quán)廣西鈐轄。因其驍勇善戰(zhàn)，能保一方安寧，后改秦鳳時，“廣西以蠻事乞留，秦州亦請之，詔留廣西?！盵5]11080此外，偏遠之地百姓對官員的乞留，大多情況下也是得到允許的。

監(jiān)司官員及時、積極向上反映百姓乞留請求，也會使得請留被允。理宗時，金文剛知奉新縣（今江西奉新縣）時，治理能力強，故“擢倅興國軍”，百姓紛紛乞求金文剛能夠留任，負責(zé)該地的漕司把這一情況向中央反映，得到了中央朝廷的允許[6]1712。

此外，在宋代比較有名望得人心的官員的乞留也是會得到允許的。南宋時期，江塤知永平縣（今湖南靖縣），任職期滿當(dāng)去，魏了翁“請于京湖制置使，辟差通判本州?！盵7]故得以再留任兩年，雖然不是乞留原來的職位，但是同一州屬內(nèi)的任職。

有時有身份、有官職的人的乞留比百姓的乞留更加能得到關(guān)注和回應(yīng)。宋孝宗時，王炎在任潭州（今湖南長沙市）教授時，與本州提學(xué)蘇詡產(chǎn)生矛盾，王炎“遂投劾出關(guān)”，潭州學(xué)生乞留王炎而不得，“大帥李椿親出關(guān)挽之，併車而回”[6]1706。

（二）不允許乞留

面對地方乞求，被乞留的官員有時會直接拒絕百姓對自己乞留。但是大部分情況下這些官員沒有表態(tài)，等待中央或上級的回答。官員認為久任于一個地方有悖于中央對于地方任期制的實行，故而拒絕百姓的乞留再任。王之奇在光化軍（今湖北老河口市）任職之時，邊境安寧，等到離去之際，“百姓遮道乞留，諸司交章欲挽終任。”而王之奇認為任職離職自有朝廷法律規(guī)制，不應(yīng)該擅自違背朝政令[8]。

宋代冗官現(xiàn)象一直是比較突出的問題之一，官員為了不妨礙他人的及時任職，故而在百姓乞留之時便毅然離職，拒絕再任。南宋晚期，沈連任職襄陽（今湖北襄陽市）時，足智多謀，經(jīng)常對治理地方政治有獨到的建言。等到離去之際，“當(dāng)路者欲留之”，而沈連則認為：“奈何以己妨人”，拒絕再任[9]。

官員的親屬為了避嫌也會拒絕百姓乞留官員的請求。曾崇在任知湖州安吉縣（今浙江安吉縣）時，勤政愛民，離任之際百姓乞留，近臣也都認為曾崇很有能力，可以委以重任，“而君（曾崇）之從父丞相懷適參大政，以為嫌，僅除君通判臨安府?！盵10]

程師孟在治理地方政治時，能夠做到法令嚴明，故而深受百姓愛戴。在其調(diào)職之際，越州（今浙江紹興）百姓“乞留（程師孟）于部使者，三為之上，不報?！盵11]地方官員認為百姓的請求不合理或者不重要，故而自己便可以處理，不用上報中央。

由于監(jiān)司官員的阻撓，乞留也不會得到允許。陳執(zhí)禮在任知衡州（今湖南衡陽市）時，衡州與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接壤，經(jīng)常有宋朝境內(nèi)的人依附少數(shù)民族成為盜賊，陳執(zhí)禮上“山川形勢圖”并且上奏認為：應(yīng)該徹底消滅侵擾宋朝邊境的少數(shù)民族以保安寧，但是奏議未上便遭到轉(zhuǎn)運使的阻撓，而且轉(zhuǎn)運使對陳執(zhí)禮彈劾，陳執(zhí)禮因此被罷免，“州人乞留不得”[12]。

宋代對于地方勢力的防范甚嚴，基本上不許官員久任一方形成割據(jù)勢力。故而，除了邊防軍事要地官員、在地方推行新法等這些具有特殊情況的官員之外，對一般官員留任的請求很難得到允許。

（三）不允留任但給予官員獎勵

中央很重視民聲民情，故而，對于百姓乞留的官員，即使不允留任，有時也會給予一定的賞賜作為獎勵。太宗時期，蔣元振在知白州（今廣西博白縣）時清廉愛民，簡易為政，在轉(zhuǎn)運使的乞留之下久任于白州，并且“賜知白州蔣元振絹三十匹、米五十石?！盵4]706此外，須城縣姚益恭離任之際，“民數(shù)千人三遮轉(zhuǎn)運使乞留”[4]706，姚益恭也得到了皇帝的賞賜。

出外任職的宗室如果在地方治理中得到百姓的認可，百姓為其乞留，雖無法應(yīng)允留任，但朝廷會為其賜詔嘉獎。太宗時，封宗室趙德彝為長寧郡侯，并“代兄德隆判沂州”。趙德彝在沂州（今山東臨沂市西）任職期間，關(guān)心百姓，嚴明法令，在其遷官之時受到百姓的乞留，雖然朝廷不同意其再任，但是“有詔嘉獎”[5]8673。

二、乞留在官員仕途發(fā)展中的作用

在官員升遷過程中，有否乞留也成為官員能否升官進階的重要考量標準。由于邊防軍事之地與內(nèi)地官員的勞逸分配不均，故韓琦、范仲淹建議邊防主兵武臣“在任滿三年者，并特轉(zhuǎn)一資。如經(jīng)改官而舉留再任者，滿日更予轉(zhuǎn)一資，并不隔磨勘?！盵13]3316將受到舉留作為官員遷官轉(zhuǎn)資的考察標準。

在薦舉官員時，曾有過乞留事跡也會成為官員的“功績”之一。史浩在薦舉豐謨之時，在說明豐謨深受百姓愛戴時，就舉了一個豐謨被百姓乞求留任的例子：豐謨?yōu)槎ǔ强h（今河南潢川縣）令時，清廉正直，縣民“相率遠詣廬州帥司乞留再任，不可?！钡鹊诫x職之時，“民泣送越境，不忍舍去?！盵14]

受到乞留的官員常常會因受到乞留而升官。州民的乞留作為官員有能力、百姓愛戴的一種標志。劉綜知并州（今山西太原市）時，政績突出，勤政愛民，離任時，“州民乞留，優(yōu)詔嘉獎”，歸朝之后更是遷官升職[5]9433。官員在地方任職期間表現(xiàn)突出，受到乞留，皇帝在允許留任的基礎(chǔ)上，還會特旨為其升遷。南宋時，楊寅在任知岳州平江縣（今湖南平江縣）時，因其在“興學(xué)聘士”以及“減賦賑災(zāi)”方面表現(xiàn)出色，三年滿任之際受到平江縣的軍民乞留，皇帝打算擢升楊寅，但是由于資序的限制，只能遷一階。后楊寅得旨轉(zhuǎn)奉議郎，并且留任平江縣[15]。

有時，百姓的乞留請求雖得不到應(yīng)允，但被乞留的官員卻會因曾受百姓乞留，而得到優(yōu)待，從而有利于以后的仕途發(fā)展。胡份因治理有方，受到百姓乞留。等到胡份還朝的時候，送他的人送到百余里地?；爻螅莸玫搅恕稗D(zhuǎn)左朝奉郎”的待遇[16]。太祖時，楊美知北海軍（今青州北海縣），為政簡易，不擾民，百姓對楊美愛戴有加，等到楊美離去之際，百姓乞留，乞留不得，仍聚眾不肯離去，“笞其為首者，始罷?！盵4]67雖然中央朝廷對于百姓這種公然不顧朝廷命令的行為表示不滿，但是能夠得到百姓乞留也是楊美在地方治政有方的表現(xiàn)，故而楊美最后得到了遷官的待遇。南宋時期，“能令一方之人惜其去，詣郡乞留”已經(jīng)成為官員治理地方能力的體現(xiàn)[17]。

乞求官員留任突出的作用是可以使得軍事人才能夠人盡其才。宋朝與周邊各國戰(zhàn)事不斷，南宋尤甚，對于軍事人才尤為重視，對官員的乞留可以讓中央對于邊防才能突出的官員得到重用。軍事才能突出的官員即使犯錯，也可能因為其統(tǒng)帥的乞留而減輕懲罰，以觀后效。哲宗時期，“渭帥章楶合熙、秦、慶三道兵筑好水川，”[5]8867任命王文振統(tǒng)領(lǐng)，折可適為副，熙州兵敗之后，王文振將罪責(zé)全部歸咎于折可適。此事在中央也受到朝臣的討論，章惇認為：“可適便當(dāng)行法?！痹紖s認為：“須且寬貸?！盵4]11663最后在章楶的乞留之下，仍然任命折可適權(quán)知第十二將。

三、乞留在中央任用官員中的作用

中央對于地方官員的任職主要是堂除、吏部差注兩種方式。而中央對于官員的考核也經(jīng)常是由地方長官或者監(jiān)司官員考察。宋代對地方官員實行一年一考，三年一任。雖然中央也強調(diào)對于地方官員考核不能局限于文書歷紙的形式，更要注重考察官員的實際政績，但是如何獲得和判斷官員在地方的實際政績一直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乞留為中央派遣、任用官員提供了參考依據(jù)。信息壅蔽是中央了解地方最大的弊病。對于地方政務(wù)信息，甚至是“細故”，皇帝也很想了解。宋太宗曾言：“或云百司細故，帝王不當(dāng)親決，朕意則異乎此。若以尊極自居，則下情不得上達矣?！盵4]600而乞留作為一種“實體”的信息傳遞方式，可以更好的讓中央了解民聲民情，對于官員在地方的政績有一個更真實的了解，從而使得朝廷對于官員的任用可以真正做到任人以才。

乞留使得中央對于地方官員的任用比較靈活，對于官員任職的時間也突破墨守成規(guī)的條例，而是依據(jù)具體情況對官員任職。建安兵變之時，百姓“乃列公（莊安常）前日城守狀告于部使者，乞留公（莊安常）?！毕Ｍf安?？梢允刈o留任一方，而朝廷特派的使者同意了百姓的乞留，故而莊安常留守建安，變亂平定之后，即日離去[18]。

官員的乞留可以使其任用突破時間的局限，從而實現(xiàn)因才任職。南宋初建之時，十分重視官員的乞留。蔡聲在靖康年間曾任麟州（今陜西神木縣）司錄，受當(dāng)?shù)匕傩盏恼J可。伺南宋初建，麟州百姓“乞留充見闕通判”，高宗特下詔任命“承務(wù)郎蔡聲通判任?！盵13]4301

在新法的實行過程中，乞留推行新法得當(dāng)?shù)墓賳T可以使新法更好地實施。高宗時，陳士宏在博羅縣（今廣東博羅縣）推行經(jīng)界之法，等到解官之時，“父老遮道，乞留之?！辈坏靡?，又留三個月，等新法在博羅縣順利實施時再離去[19]637。

四、乞留的弊端

隨著乞留官員的增多，出現(xiàn)了很多“偽乞留”事件（有的官員為了一己私利而人為制造的乞留現(xiàn)象）。這些事件讓人難辨真?zhèn)?。宋仁宗時期，“荊南府進士、僧道、公人、百姓劉宗正等百余人，詣闕進狀，稱王逵政美，舉留滿任三年?！盵20]但是，司馬光、包拯等都曾彈劾過王逵在地方為政不仁，對待百姓殘暴。所以，真實情況應(yīng)該是王逵威逼利誘當(dāng)?shù)匕傩者M京為其請留。

南宋時期，地方官員無所作為但又想得到升遷，一般會“密遣胥吏喻鄉(xiāng)邑之豪族、與士人之職于學(xué)校者，唱率舉留。”[21]等到監(jiān)司官員巡視州縣時，這些豪吏以及士人便聚眾乞留當(dāng)?shù)毓賳T，監(jiān)司不知情，往往以為被乞留的官員治政有方，從而薦舉他們，對地方治理造成了很大危害。而地方這些人也想結(jié)交官員，求得庇護，所以，他們也積極為官員請留，從而制造“偽乞留”現(xiàn)象，使得庇護自己的官員可以留任。

乞留地方官員也會成為地方官員壟斷地方任職、為非作歹的工具。宋高宗時期就有兩件官員利用乞留為自己謀利的事件。第一件事發(fā)生于紹興元年（1131），李允文知鄂州（今湖北武漢市武昌）時，“允文在鄂州招集軍兵稍盛”，朝廷派高某來代替李允文的職位，李允文不愿意，“乃集諸軍官望闕拜表，乞留允文”，仍留任鄂州[22]。南宋初建，對地方的控制力較小，各地長官利用官員和百姓為自己乞留這一形勢便可拒絕朝廷任命，留任地方。第二件事發(fā)生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劉锜命王權(quán)前往壽春（今安徽壽縣）任職。王權(quán)不想去，便“威脅總領(lǐng)財賦都絜、江東轉(zhuǎn)運判官李若川固請于朝，乞留權(quán)守和州江面。”在劉锜的一再督促之下，王權(quán)“每三日遣一軍往廬州屯戍”[23]3734。

乞留也可能成為權(quán)臣控制朝政的方式之一。中央官員對于地方官員的乞留有時也帶有很強的目的性。北宋末年，戰(zhàn)亂禍及到福州，余深以前宰相的身份與提刑司都吏王宏率眾人“乞留知州江常”[23]437，其原因是江常好控制。

五、結(jié)語

乞留現(xiàn)象，并非只在宋代出現(xiàn)，但宋代統(tǒng)治者對乞留事例的處理更加多變與靈活，其對乞留的處理為明清時期的乞留處理提供了范本。對于官員來說，在以文書歷紙為主要考核依據(jù)的宋代，乞留有時是官員真實治績的直觀呈現(xiàn)，以便有真才實學(xué)的官員可以得到重用。而上級對于乞留的應(yīng)答更是綜合政治布局以及穩(wěn)定統(tǒng)治的整體安排。而“偽乞留”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打破了中央任官的合理性。在乞留事件頻發(fā)的宋代，只有建立合理的機制，使得百姓乞留官員有一套合法的程序，而中央建立一套關(guān)于乞留的應(yīng)答機制，才有可能使得乞留最大程度的發(fā)揮其良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