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的語法化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千萬”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有兩種用法：一為數(shù)詞，既表確數(shù)，也表約數(shù)；二為語氣副詞，表示強調(diào)，用于祈使句，且主要用于否定祈使句。例如：

(1)丁翼平：“對，爸爸也和你一樣的愛國，爸爸也參加了抗美援朝，剛才我捐獻了五千萬，你知道嗎？”(老舍《春華秋實》)

(2)再進一步，以千萬人的不得活成就我的獨活，這大概可以不活了罷？然而不然，據(jù)說還是要活的。(俞平伯《人生不過如此》)

(3)衛(wèi)大嫂：“人得喜事精神爽，我不累！婦女商店后天開幕，我能不高興嗎？齊大媽，媽，后天你們老姐兒們可千萬看看去呀！”(老舍《女店員》)

(4)四鳳：“不，你不要這樣。我并不怨你，我知道早晚是有這么一天的，不過，今天晚上你千萬不要來找我?！?曹禺《雷雨》)

例(1)、(2)中的“千萬”是數(shù)詞，例(3)、(4)中的“千萬”是語氣副詞。在例(1)中，“千萬”作賓語，位于系詞后，表確數(shù)。例(2)中的“千萬”作定語，表示上千上萬，形容數(shù)量多，表約數(shù)。例(3)、(4)中的“千萬”作狀語，分別用于肯定祈使句和否定祈使句中，表示強調(diào)的語氣。

蔣協(xié)眾考察了“千萬”一詞的歷史演變[1]，但其考察主要集中于“千萬”在肯定祈使句與否定祈使句中的使用情況，未具體討論“千萬”的語法化過程；馬梅玉闡釋了“千萬”的語法化過程，并對其主觀化進行了描寫[2]，但“千萬”語法化的動因與機制還需進一步分析；柴延艷分別從語義、句法、語用三個方面對“千萬”和“萬萬”進行了共時比較[3]，但未從歷時角度分析“千萬”的歷史演變及其動因。因此，“千萬”語法化的具體過程及其語法化的動因與機制等問題仍值得我們進一步討論。

一、“千萬”的語法化歷程

早在先秦時期，“千萬”就作為數(shù)詞使用，前面常有系數(shù)詞修飾，此時，“千萬”表示的是確數(shù)，是具體量。例如：

(5)今竊聞大王之卒，武力二十余萬，蒼頭二千萬，奮擊二十萬，車六百乘，騎五千匹?！稇?zhàn)國策·魏策一》

(6)管子即令桓公與民通輕重，藏谷什之六，令左司馬伯公將白徒而鑄錢于莊山，令中大夫王邑載錢二千萬求生鹿于楚?！豆茏印ぽp重戊第八十四》

(7)明其制，一人勝之，則十人亦以勝之也。十人勝之，則百千萬人亦以勝之也?！段究澴印ぶ普劦谌?/p>

此外，“千萬”也常和表約數(shù)的“幾”、“數(shù)”等概數(shù)詞連用。例如：

(8)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涂，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读凶印珕枴?/p>

(9)今天下之諸侯，將猶皆侵凌攻伐兼并，此為殺一不辜人者，數(shù)千萬矣?！赌印ぬ熘尽?/p>

(10)數(shù)千萬里之外，有為不善者，其室人未遍知，鄉(xiāng)里未遍聞，天子得而罰之?！赌印ど型?/p>

有的學者認為，在“幾千萬”、“數(shù)千萬”的格式中，“千萬”表示的是約數(shù),是大概量。我們認為，此時的“千萬”仍表示具體量?！皫浊f”、“數(shù)千萬”所表示的約量是由概數(shù)詞“幾”和“千”承擔的，而不是由“千萬”表達出來的，因此，例(8)至例(10)中的“千萬”仍表確數(shù)。

“千萬”還可以單用，即前面沒有系數(shù)詞和概數(shù)詞，此時，“千萬”表示量大，是約數(shù)。例如：

(11)人君知其然，故守之以準平，使萬室之都必有萬鐘之藏，藏繦千萬?！豆茏印畹谄呤?/p>

(12)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卷三公孫丑章句上》

(13)夫不待法令繩墨而無不正者，千萬之一也?！渡叹龝ざǚ值诙?/p>

在例(11)中，“藏繦千萬”是指藏有千萬貫的錢幣，表示錢幣的數(shù)量多。例(12)中，“千萬人”意指“很多人”。例(13)中，“千萬”同樣表示“很多”，“千萬之一”指很多人中才有一個。

從先秦至隋朝，“千萬”都作數(shù)詞使用，尚未發(fā)展出副詞用法，但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在檢索魏晉文獻時，發(fā)現(xiàn)有一例中“千萬”的意義發(fā)生了變化，即“千萬”不再單純地表示數(shù)量，而是形容事物極其紛繁。摘錄如下：

(14)達人識真?zhèn)?，愚夫如妄傳。追念往古事，憒憒千萬端。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觀。《曹丕·折楊柳行》

“憒憒千萬端”是形容思緒多而繁，“千萬”的意義發(fā)生了衍生，不再局限于數(shù)量上，修飾對象也由錢幣、人等具體事物演變?yōu)榱怂季w這一抽象事物。此種用法的“千萬”我們在魏晉文獻中僅發(fā)現(xiàn)這一孤例，可以將其看作是“千萬”意義虛化的萌芽。到了唐代，這一用法才開始大量出現(xiàn)。例如：

(15)幸沾分寸顧，散此千萬憂。(孟郊《投贈張端公》)

(16)訴詞千萬恨,無乃不得聞。(元鎮(zhèn)《旱災(zāi)自咎,貽七縣宰同州時》)

(17)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李煜《蝶戀花·遙夜亭皋閑信步》)

例(15)中，“千萬憂”指“紛繁的愁緒”；例(16)中，“千萬恨”指“無限的仇怨”；例(17)中，“千萬緒”指“無邊的思念”?！扒f”在以上例子中修飾的都是抽象名詞，語義有泛化傾向，我們可以將此種用法看作是“千萬”由數(shù)詞向副詞的過渡。

唐代時，“千萬”開始用作程度副詞，表“非常”義。例如：

(18)地財無叢厚，人室安取豐。既乏富庶能，千萬慚文翁。(樊宗師《蜀綿州越王樓詩》)

(19)揮談一無取，千萬愧生公。( 齊己《謝人惠竹蠅拂》

從例(15)到例(19)，“千萬”出現(xiàn)的句法位置發(fā)生了變化，從修飾名詞充當定語演變?yōu)樾揎梽釉~充當狀語。例(18)、(19)中位于VP前的“千萬”已完成了從數(shù)詞向副詞的過渡，用作程度副詞，表“非?！绷x，此時，“千萬”的意義由實到虛，從客觀描述數(shù)量轉(zhuǎn)向主觀強調(diào)程度。這一用法的“千萬”在歷代文獻中都只有較少用例，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完全消失。

“千萬”語法化為程度副詞后又進一步虛化為語氣副詞，語氣副詞“千萬”常用于祈使句中加強語氣，表示“一定、務(wù)必”。這一用法的“千萬”最早在唐代出現(xiàn)，這一時期僅用于肯定祈使句，用例較少，且多出現(xiàn)在《敦煌變文集新書》中。例如：

(20)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huán)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huán)取其終使不絕?！耳L鶯傳》

(21)莫于此處留心，虛勞氣力。千萬，千萬，速歸，速歸！《敦煌變文集新書卷二》

(22)此日會中歌的當，此時筵內(nèi)贊和諧。千萬去，莫辭推。合是人天法眼開?！抖鼗妥兾募聲矶?/p>

(23)勞貴遠道故相看，冒涉風霜損氣力，千萬珍重早皈還，貧兵地下長相億?！抖鼗妥兾募聲砦濉?/p>

(24)學問得達一朝，千萬早須歸舍?！抖鼗妥兾募聲砹?/p>

例(20)至(24)，“千萬”都用于肯定祈使句中，修飾動詞或單獨使用，起到了強化祈使語氣的作用，也是主觀上對情感或態(tài)度的強調(diào)。如在例(20)中，“珍重”本表達了一種叮囑的祈使語氣，再用“千萬”來修飾“珍重”，便強化了這種叮囑語氣，也強化了戀人間難舍難分的情感。再如在例(21)中，“千萬”單獨使用，使句中祈使語氣的表達更為強烈，從主觀上強調(diào)了情況的緊急，讓對方快速歸來。

宋元時期，語氣副詞“千萬”的用例仍舊不多，但開始出現(xiàn)在否定祈使句中，例如：

(25)每聯(lián)轡間，速不罕未嘗不以好語相陪奉慰勞，且曰：“辛苦！無管待，千萬勿怪?！薄睹身^備錄》

(26)惶恐，惶恐。若見周元帥時，則說柴桑渡口去此不遠，貧道不得躬候，千萬勿罪?！度s劇》

(27)元帥，不是我蒯徹阻當你，千萬不可去。若不聽蒯徹之言，我家有老母，即日須當拜辭元帥，回家侍養(yǎng)母親去也?！度s劇》

明代時，“千萬”的語氣副詞用法得到了發(fā)展，用例豐富，修飾范圍擴大，不僅可以修飾謂語動詞，還能修飾分句以及整個句子。例如：

(28)季蘭道：“我與你相通半載，已懷了三個月身孕，你可央媒來議婚，諒我父亦肯。但繼母在家，必然阻擋，今乘他往外公家去，明日千萬留心?！栋垐D判百家公案·第十卷》

(29)滴珠叫他轉(zhuǎn)來，說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囑道：“千萬早些叫他們來，我自有重謝?！薄冻蹩膛陌阁@奇·卷二》

(30)鳳生直跟將來送他，作個揖道：“千萬勞龍香姐在姐姐面前，說鳳來儀多多致意?！薄抖膛陌阁@奇·卷九》

從例(28)至例(30)，語氣副詞“千萬”修飾的對象越來越復(fù)雜。例(28)中，“千萬”修飾動詞“留心”；例(29)中，“千萬”修飾分句“早些叫他們來”；例(30)中，“千萬”修飾整個語句“勞龍香姐在姐姐面前，說鳳來儀多多致意?！笨梢?，語氣副詞“千萬”在明代時已發(fā)展成熟。

清代時，語氣副詞“千萬”出現(xiàn)于否定祈使句中的用例大大增加，并成了“千萬”最主要的用法。例如：

(31)華中堂道：“上頭不問你，你千萬不要多說話。應(yīng)該碰頭的地方又萬萬不要忘記不碰；就是不該碰，你多磕頭總沒有處分的?！薄豆賵霈F(xiàn)形記·第二十六回》

(32)拐先生又囑咐道：“阿權(quán)，這事乃是天機，不能漏泄，千萬不得胡亂講說，說出去是有犯天條的?！薄栋讼傻玫馈さ?4回》

(33)母親道：“他才說他的太太要來，你要去回拜他，先要和他說明白，千萬不要同他那個樣子，穿了大衣服來，累我們也要穿了陪他?！薄抖昴慷弥脂F(xiàn)狀·第四十二回 》

(34)老者復(fù)又往東一指，說：“那邊有樹圍繞，那里叫作關(guān)家堡?？蓯旱镁o！千萬不要往那里去?！薄妒┕傅诙换亍?/p>

(35)狄希陳道：“這事也做得周密。只是要謹言，千萬不可對里邊家人們說。泄漏了機關(guān)，不當耍處。”《醒世姻緣·第九十七回》

通過對歷代文獻的檢索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千萬”最早作為數(shù)詞在先秦出現(xiàn)，當其前面有系數(shù)詞或概數(shù)詞修飾時，“千萬”表確數(shù)，當其前面沒有數(shù)詞修飾時，“千萬”表約數(shù)。直至唐代，處于狀語位置的“千萬”才產(chǎn)生出了程度副詞的用法，表“非?！绷x。同一時期，“千萬”由程度副詞又進一步語法化為語氣副詞，用于祈使句中，強化祈使語氣，表“務(wù)必、一定”義，這一用法的“千萬”在明代時發(fā)展成熟。

二、“千萬”語法化的動因與機制

“千萬”由數(shù)詞語法化為程度副詞再進一步虛化為語氣副詞，是由多種動因與機制共同作用完成的。

(一)“千萬”語法化的動因

首先，句法位置的變化是“千萬”語法化的重要動因之一?！皩嵲~的虛化以意義為依據(jù)，以句法地位為途徑。也就是說，一個詞由實詞轉(zhuǎn)化為虛詞，一般是由于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一些適于表現(xiàn)某種語法關(guān)系的位置上，從而引起詞義的逐漸虛化并進而實現(xiàn)句法地位的固定，轉(zhuǎn)化為虛詞?！盵4]唐代時，“千萬”出現(xiàn)在狀語位置上修飾謂語動詞，這為“千萬”由數(shù)詞虛化為副詞提供了句法條件，對“千萬”的語法化起到了促進作用。

其次，主觀性增強也是“千萬”語法化為副詞的重要因素?！啊饔^性’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xiàn)成分。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 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饔^化’則是指語言為表現(xiàn)這種主觀性而采用相應(yīng)的結(jié)構(gòu)形式或經(jīng)歷相應(yīng)的演變過程。[5]“千萬”在作為數(shù)詞使用時，它表示數(shù)量，是客觀義，如例(5)中的“千萬”就是對士兵數(shù)量的客觀描述，未帶有說話人的主觀認識和評價。魏晉時，出現(xiàn)了“千萬”修飾抽象名詞的用法，由于抽象名詞所指事物不可計量，所以此時的“千萬”就不再是對數(shù)量的客觀描述，而是暗含著言者的主觀感受。如例(17)中，詩人用數(shù)詞“千萬”修飾思緒，借其數(shù)量大的詞義來表達自己無邊的思念和紛繁的愁緒，使“千萬”的語義開始泛化，主觀性增強，由客觀表量轉(zhuǎn)向了主觀感受。隨著“千萬”適用范圍的擴大，這種主觀性就越來越顯著，“千萬”的意義就越加空靈，直到在祈使句中表達一種強調(diào)語氣，完全虛化為語氣副詞?？梢哉f，主觀性增強的過程也是“千萬”語法化的過程。

最后，使用頻率升高同樣是“千萬”語法化的重要動因?！笆褂妙l率是語法化的一個重要因素，一種語言形式在話語中出現(xiàn)得越頻繁，越容易語法化?！盵6]“千萬”在唐代時開始出現(xiàn)在謂語動詞前，隨著“千萬”在這一位置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我們可以將其重新分析為副詞。

(二)“千萬”語法化的機制

隱喻是“千萬”語法化的重要機制?！半[喻就是用一個具體概念來理解一個抽象概念的認知方式，現(xiàn)在常說成是從一個認知域到另一個認知域的投射”[7]“千萬”一開始出現(xiàn)時是用來表示一種客觀數(shù)量，且人們在心理上認為“千萬”所代表的數(shù)目較大，在隱喻機制的進一步作用下，人們便用“千萬”所表示的客觀量大來表達抽象情感的深，即“千萬”由數(shù)量域投向了情感域。如在例(6)中，“千萬”的計量對象是“錢幣”，是具體事物，而在例(18)中，“千萬”的計量對象是“慚愧”，是抽象情感，“千萬”由表“數(shù)量域的多”投射到表“情感域的深”?！扒f”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實現(xiàn)了以具體代抽象的認知模式，“千萬”的語義由具體變得抽象，最終由數(shù)詞語法化為副詞。

三、結(jié)語

“千萬”最早作為數(shù)詞在先秦出現(xiàn)，當其前面有數(shù)詞修飾時，“千萬”表確數(shù)，當其前面沒有數(shù)詞修飾時，“千萬”表約數(shù)。唐代時，“千萬”出現(xiàn)在狀語位置上修飾心理動詞，語義開始泛化，同一時期，數(shù)詞“千萬”虛化為程度副詞，表“非?！绷x。程度副詞“千萬”又在唐代進一步虛化，衍生出語氣副詞的用法，用于祈使句中，表“務(wù)必、一定”義。語氣副詞“千萬”在明代時用例增多，用法豐富，發(fā)展成熟。句法位置變化、主觀性增強、使用頻率升高是“千萬”語法化的重要動因，隱喻是“千萬”語法化的重要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