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德綱
我們家做飯,什么菜都可以有,但是我吃飯有一毛病,那就是飯桌上必須得有兩小碟咸菜。也許這一頓飯,我也未必動筷子夾一口咸菜吃,但是飯桌上擺了咸菜,我心里就痛快,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落下這么個毛病。據(jù)說當(dāng)年北京的旗人,也就是八旗子弟們吃飯的時候,就有這毛病,不管家里多窮,吃飯的時候桌子上也得擺出來七個碟子八個碗,裝上各種各樣的咸菜,而且還得單有一個地兒放醬豆腐。
一直到現(xiàn)在,我有閑工夫的時候,還是愿意自己腌腌咸菜,自己去菜市場買菜,黃瓜、辣椒、胡蘿卜、白蘿卜,還有生榨菜頭、青蘿卜。我是天津人,天津人就愛吃青蘿卜。吃青蘿卜一般就是先切成條,再拿一個大笸籮盛著,上面蓋上包餃子用的蓋簾,放在外邊曬,讓它走一走水分,水分沒了,再用五香面兒搓。我記得我小時候,天津人賣的五香面兒都是紙筒狀的,硬得像個小桶。五香面兒搓青蘿卜條,做好了拿來配粥吃,或者是當(dāng)小菜,特別好。
我小時候在天津,住在大雜院里,十幾家人住在一起,挨著我們家住著的是一位老太太,叫李奶奶。他們家廚房門口老放著一個缸,缸里邊都是咸菜鹵。她在那兒炒菜,不管切剩下什么菜,蘿卜皮也好,白菜幫子也好,亂七八糟地全扔那缸里頭,所以老太太總有咸菜吃。
有一件事兒我印象特別深,小時候,有一年下雨,我媽熬了粥,我正喝著粥,突然就特別想吃咸菜,趕巧了,家里沒有,我媽就跟李奶奶說:“您給我們撈點咸菜吧?”李奶奶就給我們撈了白菜幫子,還有蘿卜,切完之后,點點兒香油,點點兒醋,我覺得可好吃了。
以前天津賣一種辣蘿卜條,蘿卜切成條后,曬干,然后用辣椒面兒和五香面兒拌出來,自己家里吃的以五香面兒為主,但是外邊賣的都是通紅通紅的,是以辣椒面兒為主的。我那會兒上小學(xué),同學(xué)們經(jīng)常左手拿一個饅頭,右手拿著幾根辣蘿卜條,站那兒就吃。
我十六歲就離開天津了,到北京發(fā)展了很多年,再沒見過賣這種咸菜的。后來我也回過天津,有時候也趕上有賣的,就買點兒嘗嘗,但是味兒不對了。我小時候吃的蘿卜條特別干松,水分都走得差不多了,但是后來這蘿卜條,水氣很大,味道也不好,不過蘸了點辣椒面兒,就敢拿出來賣。
我小時候?qū)W評書,開蒙的先生姓高,我上他們家去學(xué)評書,有時候中午放學(xué)晚了,老頭兒還管我飯。做飯的場景,我老覺得像老電影似的。老頭兒在廚房里貓著腰,把黃瓜切成段,先抓一把鹽腌黃瓜段兒,差不多了就把水潷出去,那黃瓜就有股咸味兒了,然后放點兒味精拌一下,擱在邊上,炒勺里邊盛油,油熱得差不多了,再放干辣椒炸。我記得有一次,整個小廚房全是炸干辣椒的煙,我在外邊都咳嗽,接著他就開始炒蔥段跟姜片,炒完之后,就連著辣椒油帶著亂七八糟的蔥啊姜啊,拿起來全扣到黃瓜上,就這么一拌勻,然后放到冰箱里──這一點特別重要,一定要擱冰箱里邊晾涼了再拿出來,再端出來時異香撲鼻,就是這么好!后來我也學(xué)著做過這個,但是味兒出不來。
說起黃瓜,我想起來,現(xiàn)在是什么季節(jié)都有黃瓜,但是在我們小時候,只有夏天才有黃瓜。我印象很深,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年春節(jié)前,我父親拿回來兩根凍黃瓜,數(shù)九隆冬的臘月天,只能吃凍黃瓜。當(dāng)年沒有什么保鮮技術(shù),那根凍黃瓜就是夏天的時候,人家把這黃瓜裝塑料袋里,擱在冰柜里凍起來,到了冬天再拿出來賣。黃瓜從塑料袋里拿出來都蔫了,但我們也覺得還不錯,冬天還能見著黃瓜,特別新奇。我記得我媽把那凍黃瓜切了,然后拌著吃,吃完之后上鄰居家串門去,鄰居問:“你吃飯了嗎?”“吃了?!薄俺缘氖裁矗俊蔽艺f:“我們家吃的拌黃瓜?!编従右晃葑尤说难劬Χ嫉傻美洗螬ぉず眉一铮銈兗叶斐渣S瓜,還了得么?大伙兒都覺得吃驚納悶。
吃,這個東西怎么說呢,無盡無休。我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隨和,在家里邊坐著吃也行,出去吃也行??晌揖团聰[一大桌子菜,每個人身后站一個人,我喝一杯酒,他給我再倒一杯酒,桌上的菜盤子比盆還大,然后里邊就放著一點兒菜,周圍裝飾著好些個花,龍鳳呈祥地擺著。那個飯吃得真累,我寧可出去街上吃砂鍋。
我說的砂鍋,可能跟其他各處的砂鍋不太一樣。20世紀(jì)90年代初,我在天津南市唱戲,在小園子里奔波忙碌,每天凈吃砂鍋了。小砂鍋不大,攤主在馬路邊擺地攤,這一擺就一片兒,地上能擺好幾十個砂鍋,這砂鍋里都是菜墊底:冬瓜、洋白菜、粉絲……上面再放主料:牛肉、羊肉、丸子、排骨、豆腐、雞塊、雞翅、螃蟹……反正能擱在砂鍋里邊煮的,什么都有,你要哪個,用手一指,老板就給你端起來,擱到火上,澆上高湯,煮起來。有的人說要煮方便面,那也行,干的稀的,什么都有。
我當(dāng)時唱完戲出來一拐彎,一家接著一家,遍地都是砂鍋,想吃什么都有。華燈初上,就坐在街邊,伴著路燈,跟三五知己吃完了,再夾著包進后臺,一勾臉一場戲,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是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