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山洪
(南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299)
陸游是南宋著名的文學家,中興四大詩人之一。對陸游的評價,歷來都比較重視,《四庫全書總目》對陸游的描述可以說代表了后人對陸游的評價:“游詩清新刻露,而出以圓潤。實能自辟一宗,不襲黃、陳之舊格?!薄坝沃徘榉备?,觸手成吟,利鈍互陳,誠所不免?!盵1]1380-1381《渭南文集》提要稱:“游以詩名一代,而文不甚著。集中諸作,邊幅頗狹。然元祐黨家,世承文獻,遣詞命意,尚有北宋典型。故根柢不必其深厚,而修潔有馀;波瀾不必其壯闊,而尺寸不失。士龍清省,庶乎近之。較南渡末流以鄙俚為真切,以庸沓為詳盡者,有云泥之別矣。”[1]1381這兩段論述對陸游詩歌和文章的情況作了基本描述,認為陸游詩歌雖出于江西詩派,卻能自成一家,不受江西詩派的影響,其詩歌富于才情,清新圓潤;同時,認為陸游詩歌創(chuàng)作的光芒掩蓋了其文章創(chuàng)作成就,其文章繼承了北宋以來的文章傳統(tǒng),在南宋作家中應該也是成就極高的,且與南宋作家的四六風格完全不一致,有“云泥之別”。可以看出,四庫館臣對陸游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給予了很高評價。
現(xiàn)代教育在中國興起后,文學史著述成為教材建設的重要內容。進入到20世紀20—30年代,文學史著作尤其豐富,這些文學史著作對陸游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給予了必要的關注。不同的文學史著作者對陸游的看法不盡一致,不過,梳理近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基本上可以看到各著作對陸游的關注大多還是集中在詩歌上。
早期文學史著作如林傳甲《中國文學史》、來裕恂《中國文學史稿》等,由于文學觀念還是從過去的“文學門”出發(fā),故對文學的界定還有著傳統(tǒng)的影子,對文學發(fā)展演變的討論自然也就沒有像后世那么明晰。在來裕恂的《中國文學史稿》(1)據(jù)王振良觀點,來裕恂《中國文學史稿》應完稿于1905年。詳見《蕭山來氏中國文學史稿·前言》,岳麓書社2008年版。中,陸游只是作為“宋代之詩詞”一章中提到的詩人之一,稱“南渡后,尤、蕭、范、陸四家,要以范、陸為杰出”[2],并未特別推崇。林傳甲《中國文學史》在第十六篇第十六小節(jié)中有關于陸游詩歌的一句話,稱陸游“詩學老杜,為南宋第一人”[3]208,顯見對陸游詩歌的地位評價很高。需知,在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中,詩歌是不列入其中的。張之純的《中國文學史》中有對詩歌的描述,其第三編第三章第十節(jié)“詩評之殊異”對陸游的詩歌有一段描述,可以看出張之純對陸游的肯定:
南渡之后,陸游為大宗。其詩凡三變,初年宗派,本出于杜,中年以后,則益自出機杼,盡其才而后止。觀其《示子矞詩》云:“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稍悟,漸欲窺宏大。數(shù)仞李杜墻,常恨欠領會。元白才倚門,溫李真自鄶?!贝丝梢娖渥谏兄印S嗳绶冻纱?、尤袤、陳與義、劉克莊諸人,大概杜蘇之支流余裔也。[4]27
相較于林傳甲,張之純的文學史無疑有了很多改進,其對文學的探討已經(jīng)基本包含了今天所說的“文學”這一概念所統(tǒng)領的詩、文、戲曲和小說。從這段話來看,張之純對陸游的詩歌創(chuàng)作給予了非常之肯定,認為他是南宋詩壇第一人,而且認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特別強調了其中年以后詩歌的“自出機杼”。同一時期,曾毅曾作《中國文學史》,對陸游詩歌也有類似評述(2)泰東書局1915年出版了曾毅的《中國文學史》,1929年出版了曾毅訂正的《中國文學史》,其中對陸游的論述變化不大。1915年版第四編第二十八章與1929年版第四編第二十章“南渡后之詩”中均稱:“然四家中,實推放翁第一,誠齋次之。放翁詩凡三變,初喜藻繢,中務閎肆,晚歸恬淡。其傳雖本曾幾呂本中,而清新刻露,出以圓潤,自成一家。其惓惓君國之處,沉雄悲憤,幾與老杜抗衡。”詳見上海泰東書局1915年版曾毅《中國文學史》第215頁,上海泰東書局1929年版曾毅《中國文學史(下冊)》第104頁。。出版于1918年的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對陸游的評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南渡后詩人陸游、尤袤、范成大、楊萬里,號四大家,而游得名尤盛……游益加研練,面目略殊,遂為南渡之大宗。”[5]其后又專門用一段文字對陸游加以專門介紹,可以看出其對陸游的重視。在敘述中,謝無量還是引了《四庫全書總目》中的內容,由此也可看出《四庫全書總目》對后世的影響。
林傳甲、張之純的文學史對陸游詩歌的肯定,可以說基本確定了今后文學史著作中陸游詩歌的地位,20世紀20—30年代出版的文學史著作大體不出此范圍。不過,在具體論述中,文學史家們對陸游詩歌的特征及創(chuàng)作背景作了更為深入的描述。1924年,胡懷琛出版《中國文學史略》,其中宋代文學部分涉及陸游的詩歌,不過,他對陸游的詩文創(chuàng)作成績并不是非常推崇,只是作了比較簡單的敘述,稱“當時又有陸游,生當南宋之世,家國興亡之感,間一寓之于詩,更參以淺話常談,漸漸與語言接近,亦自成一派,繼其后者,有楊萬里。與陸游并稱者有范成大,皆有可觀”[6],只是把陸游視為當時較重要的作者之一。1926年出版的顧實的《中國文學史大綱》第十章“宋代文學”第七節(jié)“南宋詩文”中,聲稱“南宋惟一之文學者,陸放翁也”[7]237,并進一步稱:
陸放翁者,與唐之李、杜、韓、白,宋之東坡并稱,確為一大詩豪,才氣超然,加之,遭時勢之逼迫,往往志存戎軒,大有橫槊躍馬,愿效驅馳之概,故慷慨悲憤,一片忠厚之氣,常盈于兩間。然后以年漸老,轉為恬淡之人,而詩境又變。要之,觀放翁似杜甫而小變之,加以俊秀之趣,則無大差矣?!蟾旁u之,則其詩清新刻露,洗練之余,圓潤瑩然,加之,才情繁富,世以與東坡并稱曰蘇陸,謂足盡宋之詩者,決非溢美之言。[7]239-240
一方面,充分肯定了陸游在詩歌史上的地位,認為陸游可與唐代的李白、杜甫等人以及宋代的蘇軾相媲美;另一方面,直指陸游詩歌與杜甫詩歌之間有著相似性,即兩人詩歌都有“一片忠厚之氣”,都是愛國主義的。在這段評論中,顧實還解釋了陸游詩歌形成的背景,即“時勢之逼迫”,將詩人的才學與時代結合起來考慮,更能看出陸游詩歌的時代特征。
從陸游為南宋文學的“大宗”上升到“南宋惟一之文學者”,這確實體現(xiàn)出當時人對陸游的充分肯定。稍后的劉麟生在其《中國文學ABC》和《中國文學史》中也有類似敘述:“南宋最大的詩家,當然是陸游了。”[8]“其實陸放翁是南宋惟一的大詩人?!盵9]303這些論斷,基本上確定了陸游在宋詩尤其是南宋詩壇的地位。
有了這樣的認識,后來的文學史著作基本上就有了一致意見。到了康璧城的《中國文學史大綱》,陸游就占了一節(jié)??佃党堑摹吨袊膶W史大綱》第七章“宋代文學”一共只有四節(jié),而陸游幾乎獨占一節(jié)(本節(jié)的后面有兩小段談到楊萬里和文天祥),顯見其對陸游的重視。作者認為“只有陸放翁足以代表南宋的文學”,對陸游詩歌風格形成的原因,康璧城也作了評述,稱“當時正是金兵頻侵,社稷日危的時候,所以放翁的作品為時事所感染,多慷慨悲憤之句”[10]143。
對陸游詩歌進行評述時,各文學史著作的作者都注意到一個問題,即陸游與江西詩派的關系,這也是《四庫全書總目》談到的話題。依照四庫館臣的意見,陸游顯然是能夠入江西而又出江西的。陸游被視為江西詩派曾幾的學生,受到江西詩派的影響,在所難免??墒顷懹我簧鷦?chuàng)作豐富,留下上萬首詩歌,顯然還有其獨特的地方。對陸游與江西詩派的關系問題,有些文學史著作強調陸游所受到的影響,認為陸游還是屬于江西詩派,或者將他列入受江西詩派影響的詩人之列,近現(xiàn)代早期文學史著作王夢曾的《中國文學史》就持這樣的觀點:“南宋詩以尤袤、楊萬里、范成大、陸游為最著,而放翁尤杰出。四家雖不列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實得統(tǒng)于山谷?!盵11]明確指出,中興四大詩人“得統(tǒng)”于黃庭堅,也即可以算作江西詩派的代表。陳冠同《中國文學史大綱》中稱“受‘江西詩派’影響的有:陸游、楊萬里、范成大三大家”[12]124,對陸游的創(chuàng)新不置一詞。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雖然稱陸游能“別樹一風格”,但還是將他列入“南渡詩人里所見的江西詩派的影響”[13]796-797,對于他入江西而又出江西,也未置一詞。不過,多數(shù)文學史還是延續(xù)了《四庫全書總目》對陸游詩歌的評判,稱其雖受江西詩派影響,但卻能另出機杼。尤其在證明陸游的轉變上,有些文學史著作更是以陸游自己的詩歌作為例證論述陸游之入江西而出江西,如康璧城《中國文學史大綱》就引了陸游的《自述》詩:
我昔學詩未有得,殘余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毬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云錦用在我,翦裁妙處非刀尺。世間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還堪惜。(3)此詩在《劍南詩稿》中作《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詳見陸游著、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802-1803頁。
并作這樣的解釋:“元輕白俗非他所好,乃研究杜詩而私淑之。偶因時勢的逼迫,使他投筆從戎。橫槊進馬軍頭,氣象自然不同了。這在他《自述》一詩中已顯示他的悟達與他的影響感染的地方。”[10]144說到陸游詩歌的變化,當然確實有著前后期的不同。根據(jù)錢仲聯(lián)的注釋,這首詩歌作于紹熙三年(1192),這年陸游67歲,確實是后期的創(chuàng)作了。但是正如錢鍾書在《談藝錄》中所說:“放翁詩中,美具難并,然亦不無蹈襲之嫌者?!独W紀聞》卷十八即舉其本朱新仲、葉少蘊兩聯(lián),殆翁《九月一日夜讀詩稿走筆作歌》所謂‘殘余未免從人乞’者歟?”[14]錢仲聯(lián)在做注時也稱,“游詩句奪胎于前人之處,各卷注釋中俱為拈出”[15],顯然,陸游的詩歌“奪胎”之處還是不少的。自己化用自己的詩歌,當然也算是一種“奪胎”,如本詩第一句即與其《示子遹》中的“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有相似之處。不過,近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基本上還是認為陸游超越了江西詩派,超越了“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理論,自成一家。如顧實的《中國文學史大綱》、劉麟生的《中國文學史》在評述陸游詩歌時干脆不提他曾受到江西詩派的影響。蘇雪林的《中國文學史略》在談到陸游的詩歌時,一方面稱陸游是“南宋最偉大的詩人”,另一方面,對陸游與江西詩派的關系也是只字未提[16],倒是梁乙真的《中國文學史話》作了比較客觀的描述:
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所倡導的江西詩派,至南宋而愈呈顯其活躍熱鬧的景象。就中如前期詩壇的四大家——范(成大)、楊(萬里)、尤(袤)、陸(游)的詩,他們都是得法于曾茶山(幾),而茶山的詩,又效法山谷,所以四大家亦是江西詩派的苗裔。但他們能脫卸了江西派的羈絆,使南宋的詩另開辟一個新的局面,這是他們的偉大處,也是他們的成功處。[17]
明確說明四大家都是入江西而出江西。這應該是一個比較客觀的評價。
總體來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對陸游的詩歌都持比較肯定的態(tài)度,這也符合陸游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際。
陸游的文學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上,或者說,歷來研究者關注的是他的詩歌,畢竟,陸游自己都稱自己是“六十年間萬首詩”;至于他的詞和文章,則關注不多。這樣的情況,在近現(xiàn)代時期的文學史敘述中也是一致的。
雖然有唐宋八大家的努力,但四六依然是宋代盛行的文體,即使是歐陽修、蘇軾等文章大家也有很多四六文章。南宋時期,四六名家有汪藻、李劉等。陸游在文章方面不能算是很出色的作家,至少其四六在當時及其后并未引起更多關注。今人馬亞中、涂小馬編訂校注的《渭南文集校注》收陸游文章42卷及逸稿等共計810篇[18],且其眾體兼?zhèn)洌豢芍^不壯觀。其中文章,多為四六?!端膸烊珪喢髂夸洝吩谥洝段寄衔募窌r稱“其文邊幅少狹,不及詩才之壯闊,而亦不失典型”[19]677,按照這個評價,陸游的文章也就是中規(guī)中矩,不能說有太多的創(chuàng)新,這也很容易理解。四六文章多用于朝廷,只能按規(guī)矩作,且陸游的長處在詩歌,所以其文章能“不失典型”,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了。
在近現(xiàn)代的文學史中,著者大多沒有專門去談論這個問題。不過,側重談文章的文學史則多有敘述。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中就有對陸游文章敘述的文字,他引了陸游文章《賀禮部鄭侍郎啟》中的警句“文關國之盛衰,官以人而輕重。吁俊尊上帝,豈止在玉帛鐘鼓之間;斂福錫庶民,其必有典謨訓誥之盛”,并稱“其文可謂工雅得體”[3]208。從他所引的陸游警句看,對仗確實工整,而且也符合人物身份,“工雅得體”的評價,可謂恰如其分。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對陸游的文章只有一句論及,稱“游的古文和他的詩一樣,極見才情”[13]818。雖然抬高到與其詩歌一樣的地位,但由于沒有更多敘述,所以也只能算是一般評價。劉麟生是比較注重文章的,不過他的《中國文學史》對陸游的文章也沒有太多著墨,只是轉引了吳曾祺的一段話:“先生為南渡以來第一作手,其風格在廬陵南豐間。蘇子由秦少游輩,皆當引席避之。乃明人茅鹿門選八家文,竟不之及,而近人亦無有稱之者,可為怪事!”[9]291-292吳曾祺以茅坤選八家文章不及陸游為“怪事”,可看出其對陸游文章的推崇。劉麟生轉引吳曾祺的論述,可以看出他還是比較推崇陸游文章的,只是他自己并沒有對此作過多評述。
這樣的現(xiàn)象在1939年之后陸續(xù)印行的錢基博的《中國文學史》中發(fā)生了變化。錢基博是近現(xiàn)代國學大家,對文章學頗多研究,著有《駢文通義》《韓愈志》等與文章學相關的著作。其《中國文學史》于1939年作為湖南藍田國立師范學院的教材陸續(xù)印行,后來由中華書局于1993年全套出版。在其中的第五編“近古文學下”第四章“南宋”第三節(jié)中,錢基博用了很大的篇幅介紹評述陸游,不僅涉及其詩歌,對其文章也進行了非常詳細的介紹。錢基博在論述陸游文章時先肯定了陸游的成就在于詩歌:“陸游以詩名一代,而文章不甚著?!睂τ陉懹蔚奈恼?,錢基博稱“用力于韓柳者深,然而不為韓柳”[20]679。陸游雖不以文名,其文卻很能體現(xiàn)宋文的特點,“不極馳騁,此所以為陸子之文”[20]679,特點非常鮮明:“大抵古人之所難言者,而游抒之以容易;古人之所直言者,而游出之以深婉;于詩然,于文亦然?!盵20]679陸游文章之所以有此成就,錢基博認為,這與陸游的主張有關。錢基博指出,陸游在文章觀上有與眾不同之處,“乃至不以科舉之文為非文,而組織古語,剽裂奇字,大書深刻以眩世俗而名古文者,且訾之謂未嘗識珉焉。則其不以擬古剽竊為文,意尤明白”[20]680。所以,錢基博評價陸游的文章是“以自然省凈為美,而祛擬古剽竊之病”[20]680。錢基博對陸游的碑傳、雜記、銘贊一類作品似乎特別推崇,稱其此類作品“碑傳含鏗訇于渟蓄,饒有歐味;短題小記,以談言為微中,尤擅蘇筆;蓋歐韻而蘇筆,余味有在清省之外,特筆意之得于蘇者為多”[20]682,并全文著錄陸游的《別峰禪師塔銘》,以見陸游此類作品之精妙,稱此類作品“一聲棒喝,觸處洞然,辭指精詣,歐陽未有也”[20]682。顯然,錢基博對陸游文章的評價還是比較高的,稱其文為“歐陽未有也”,可謂贊譽有加。這也是在近現(xiàn)代文學史敘述中對陸游文章評價最高的。
《四庫全書總目》收錄陸游《放翁詞》一卷,存詞作130余首。另夏承燾、吳熊和編著的《放翁詞編年箋注》收錄陸游詞作145首,這個數(shù)字在宋代詞人中也算不少。陸游詞的地位卻不甚高,《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稱“填詞為游之余事,故所作僅及詩集百分之一。劉克莊詩話謂其時掉書袋,要是一病。楊慎詞品則謂其纖麗處似淮海,雄快處似東坡”[19]896?,F(xiàn)在看來,陸游詞在宋詞中的地位不算高,正如《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所稱,“填詞為游之余事”,不過后人一般多將其劃為辛派詞人。對此,《四庫全書總目》分析為“游生平精力盡于為詩……詩人之言終為近雅,與詞人之冶蕩有殊”[1]1817。
早期的文學史在談論到兩宋詞時,已開始注意到陸游在宋詞演變中的地位。張之純的《中國文學史》在談論“詞學之崇尚”時稱:“一派為稼軒,以豪邁為主,繼之者龍洲、放翁、后村,猶禪之北宗也。”[4]28直接將陸游評定為繼承辛棄疾的詞家。其后的文學史對陸游的詞亦多有涉及。顧實的《中國文學史大綱》就談到:“迨宋立大晟府,為雅樂寮,日制新曲,如前述周美成、柳耆卿、姜白石、蘇東坡、秦少游、陸放翁、吳夢窗諸人盛作詞,漸臻大成,其體遂全確定矣?!盵7]242陳冠同的《中國文學史大綱》也談到了相似的話題,只是更強調這些詞人的群體性:“一派因宋室南渡,國事蜩螗,文人的情緒受了激刺,引起了愛國的熱情。大部分師法蘇軾,喜歡說豪壯語,如辛棄疾(稼軒)、陸游、劉克莊等?!盵12]135這樣的論述自然就將陸游與辛棄疾等愛國一派詞人歸為一類,所以徐揚的《中國文學史大綱》就將陸游也列入了豪放派詞人行列:“他(陸游)的詞雄快豪壯與辛棄疾同被目為豪放派?!盵21]這應該是一個比較普遍的看法。
對陸游詞的風格問題也有不同的意見。劉麟生的《中國文學史》在談論陸游的詞時,先對其詞作了一個“閑適派”的界定,稱“放翁的詞,也是閑適派的健將”,但又說:“不過多些慷慨之氣,因為他還是有志于政治的人,不像朱希真了?!盵9]271既看到陸游詞愛國豪放的一面,也注意到其“閑適”的特點。
盡管近現(xiàn)代時期的文學史都將陸游視為宋詞發(fā)展中的一個重要作家,但是評價似乎都不高。林之棠的《新著中國文學史》第三十三章甚至直接將陸游列為南北宋第二流作家,這也可以說是對陸游詞作的一種評價[22]。
從近現(xiàn)代文學史的敘述看,作為南宋中興四大家之一,陸游一直受到文學史著作者的關注,但對陸游文學成就的評價,可以說都沒有超出《四庫全書總目》的描述。從這一角度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是采納了《四庫全書總目》的意見,由此亦可看出《四庫全書總目》對后世學人的影響。
陸游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詩歌方面看,確實有著他人難以企及之處。陸游一生留下近萬首詩歌,這在歷代作家中是少有的。而且,陸游身當宋金對峙之時,國難當頭,他又一貫主張恢復中原,故其詩中多有慷慨之氣,這在當時的詩人中確實很有個性。從傳統(tǒng)的“詩言志”“詩緣情”角度看,詩歌大多表現(xiàn)個人志向,抒發(fā)個人情懷,在各種文體中獨享尊位,這確實是歷代文人所遵循的創(chuàng)作道路。
詞作為宋代一代之文學,其創(chuàng)作旨趣偏于“艷科”,其所抒發(fā)之感情多少有點柔弱,因此不太進入主流。詞雖經(jīng)蘇軾、辛棄疾等的努力,但仍難改“詩余”地位。這就使得文人在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上大多只能將之視為“詩余”,也因此影響了創(chuàng)作詞的成就。陸游作為南宋抗戰(zhàn)派的主力,其思想主要通過詩歌表現(xiàn),這是詩歌傳統(tǒng)所決定的,也是陸游個性所決定的。陸游一生中又多有坎坷,尤其是其感情生活上的問題,導致他的詞作也偏向柔婉。詩與詞創(chuàng)作的不對等,正是陸游文學創(chuàng)作的必然。
自李商隱以“四六”命名其文集后,四六作為文章領域的重要形式,再次引起人們的關注,尤其是應用文的寫作大多用四六。四六是宋代朝廷公文的基本形式,北宋歐陽修、蘇軾等古文大家都創(chuàng)作有優(yōu)秀的四六文章。洪邁的《容齋隨筆》對宋代的這一現(xiàn)象有所描述:“四六駢儷,于文章家為至淺,然上自朝廷命令詔冊,下而縉紳之間牋書祝疏,無所不用?!盵23]兩宋之際的“南渡后詞臣之冠”[19]645汪藻,也以四六著稱。陸游在這一方面秉承了前人的風向,其四六基本用于公務,故其《渭南文集》中的大多數(shù)文章,也如朝廷所要求,中規(guī)中矩,因而不能說有太大的突破。
近現(xiàn)代文學史對陸游的介紹評價,在很大程度上都認識到陸游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些特點,因此,他們都能站在整個文學史發(fā)展演變的高度上去認識陸游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就,既肯定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過人之處,又不過度拔高其文章和詞作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可以說,這些評述也是中規(guī)中矩的。由于近現(xiàn)代文學史家大多都受到傳統(tǒng)學術研究和乾嘉以來學術觀點的影響,所以,他們對陸游文學成就的評價,也就大多依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所作的描述。這也可以看出近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寫作在學術史上的傳承與發(fā)展。
近現(xiàn)代時期文學史對陸游文學成就的敘述,對于后來的文學史敘述也有著直接的影響。1949年之后的文學史在敘述到陸游時,也基本以近現(xiàn)代的文學史敘述作為參考,并無太大改變。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第五編“宋代文學”第六章為“愛國詩人陸游”,對陸游的生平和詩歌創(chuàng)作作了比較全面的介紹,其中也有相關段落涉及其詞和散文創(chuàng)作。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也以專章形式,對陸游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介紹,又以一節(jié)中的一點,將陸游列為“辛派中堅陸游”“陸游、范成大等人的筆記”加以介紹??傮w上說,這種敘述狀況所占篇幅,與近現(xiàn)代時期文學史對陸游的介紹評述并無太大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