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怡 高夢圓
(北京科技大學(xué)人文素質(zhì)教育中心 北京 100083)
漢唐時期是建立在中原與西域、南方與北方等眾多因素長期集聚發(fā)展之上的封建社會大一統(tǒng)格局的首個循環(huán),其中官員服飾頗具時代特色。本文以絲綢之路視野下漢唐官服之革帶發(fā)展變遷為中心進行探研,因為服飾是時代、歷史、文化、政治、心理等多重因素交集碰撞中的折射反映,而且“如果社會處在穩(wěn)定停滯的狀態(tài),那么服飾的變革也不會太大,唯有整個社會秩序急速變動時,穿著才會發(fā)生變化”[1](P367),遂具有突出的文化意蘊。
從大一統(tǒng)的秦漢王朝,中經(jīng)魏晉南北朝的動蕩分裂,到重歸一統(tǒng)的隋唐帝國,自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9世紀的1100多年構(gòu)成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完整而典型的朝代輪回,這不僅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并且還使中國中古歷史與歐洲中世紀歷史發(fā)展途徑迥乎不同,而陸上絲綢之路在東西之間起到了橫向連通的重要作用。漢唐帝國通過絲綢之路既向世界展示了中華文化的多元、開放、包容,又大規(guī)模引進并有選擇地采擷各地優(yōu)秀文化融匯于自身:從以佛教為代表的外來宗教對中國社會所產(chǎn)生的多維影響,到民眾對胡食、胡樂、胡舞、胡妝等胡風胡俗的追求喜好,無不反映出漢唐文化東西融會的特點。作為漢唐官員禮服中實用性與禮儀性兼具的重要配飾——革帶,雖然制出商周,但其具體構(gòu)成的帶鉤、帶身以及不斷禮節(jié)化的過程,均伴隨著絲綢之路的發(fā)展而逐漸變化。
革帶,即漢唐時期官員禮服用皮革質(zhì)腰帶,古稱鞶革,由于革帶常用于系鞶囊①,因此又稱鞶帶?!吨芤住ぴA》:“上九,或錫之鞶帶,終朝三褫之。”《白虎通義》卷下“衣裳”條:“以有鞶帶者,示有事也。”革帶通常以寬闊的皮條為之,端首綴以帶鉤,使用時系束在禮服之外,前服蔽膝,后系印綬,左右懸掛大佩或者雜佩。從形制上看,完整的革帶由帶身和帶鉤組成。帶身,乃無裝飾的皮革質(zhì)腰帶。王國維在《觀堂集林·胡服考》中考證到:“古大帶、革帶皆無飾,有飾者,胡帶也。后世以其飾名之,或謂之校飾革帶(《吳志·諸葛恪傳》),或謂之鞍飾革帶(《御覽》引《吳錄》),或謂之金環(huán)參鏤帶(同引《鄴中記》),或謂之金梁絡(luò)帶(《金樓子》),或謂之起梁帶(新舊兩《唐書·輿服志》),凡此皆漢名,胡名則謂之郭絡(luò)帶?!睅с^,省稱鉤,是用于扣攏腰間皮帶之鉤,以玉、金、銀、犀、銅、鐵等材料制作。具體到帶鉤本身,往往由鉤首、鉤身和鉤鈕三部分組成,鉤首和鉤鈕分別用于革帶兩端的連接,而造型變化則主要在鉤身尾部:有鏟形、棒形、耜形、鳥形、獸形、人形等區(qū)別,紋飾加工有雕刻、錯金銀、鏤花等數(shù)種,華麗者還于其中鎏金鑲玉、嵌綠松石寶石瑪瑙等。
帶鉤最早為北方游牧民族使用,因此具有許多音譯之名,如師比、鮮卑、胥紕、犀毗等?!稇?zhàn)國策·趙策二》:“賜周紹胡服衣冠、具帶、黃金師比,以傅王子也。”《楚辭·大招》:“小腰秀頸,若鮮卑只?!蓖跻葑ⅲ骸磅r卑,袞帶頭也。言好女之狀,腰支細小,頸銳秀長,靖然而特異,若以鮮卑之帶,約而束之也。”《史記·匈奴列傳》:“黃金飾具帶一,黃金胥紕一?!彼抉R貞索隱:“《戰(zhàn)國策》云,‘趙武靈王賜周紹具帶黃金師比?!雍V云,‘胡革帶鉤也。’則此帶鉤亦名‘師比’,則‘胥’、‘犀’與‘師’并相近,而說各異耳。”《漢書·匈奴傳》:“黃金犀毗一。”顏師古注:“犀毗,胡帶之鉤也。亦曰鮮卑,亦謂師北,總一物也,語有輕重耳。”春秋時期帶鉤傳入中原,先用于甲服,后來王公貴族普遍使用,戰(zhàn)國至兩漢極為盛行,三國以后被帶扣取代,但直至清代前期,仍未完全絕跡,尤其是出于懷古心理,部分朝代大禮服仍喜用之?!睹献印じ孀酉隆罚骸敖鹬赜谟鹫?,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史記·齊太公世家》:“魯聞無知死,亦發(fā)兵送公子糾,而使管仲別將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帶鉤?!?/p>
革帶制出商周,與絲帛質(zhì)大帶配合使用,以起到固定服飾的實用功能。《禮記·玉藻》:“其頸五寸,肩革帶,博二寸?!笨追f達疏:“凡佩系之革帶者,以韠系于革帶,恐佩系于大帶,故云然。以大帶用組約,其物細小,不堪懸韠、佩故也?!彪S著春秋時代帶鉤的中原化與西漢時期鑿空之旅的開疆拓土,革帶的實用性與融合性極為符合時代的需求,漢魏時期遂不斷禮儀化、規(guī)范化。《說文·巾部》:“帶紳也。男子鞶帶,婦女帶絲?!倍斡癫米ⅲ骸啊秲?nèi)則》曰,‘男鞶革,女鞶絲?!陡锊俊贰Q’下云,‘大帶也?!?,古有大帶,有革帶。革帶以系佩韨,而后加之大帶,則革帶統(tǒng)于大帶,故許于紳、于鞶,皆曰大帶。實則《內(nèi)則》之鞶,專謂革帶。此稱《內(nèi)則》者,謂鞶統(tǒng)于紳,佩系于鞶也?!痹跐h魏官員服飾制度正統(tǒng)初創(chuàng)之后,革帶的禮服配飾地位更為鞏固,史籍尤其是正史往往記述頗詳?!稌x書·輿服志》:“革帶,古之鞶帶也,謂之鞶革,文武眾官牧守丞令下及騶寺皆服之。其有囊綬,則以綴于革帶,其戎服則以皮絡(luò)帶代之?!薄端鍟ざY儀志七》:“(隋制)革帶,案《禮》‘博二寸’?!抖Y圖》曰,‘珰綴于革帶。’阮諶以為有章印則于革帶佩之。《東觀記》,‘楊賜拜太常,詔賜自所著革帶。’故知形制尊卑不別。今博三寸半,加金縷鞢,螳蜋鉤,以相拘帶。自大裘至于小朝服,皆用之?!?/p>
絲綢之路貫通之后,其東西胡漢長期交融交匯的成果在隋唐時期達到鼎盛,而革帶之制也更加等級森嚴、冠冕威儀。唐代百官祭服、朝服、公服等大禮服的革帶承襲隋制,詔令使用金質(zhì)帶鉤,稱金鉤鞢②?!杜f唐書·輿服志》:“(侍臣袞冕)帶,鉤鞢?!薄缎绿茣ぼ嚪尽罚骸埃ㄈ撼季叻└飵Ы疸^鞢,假帶?!惫賳T革帶之制以帶鉤質(zhì)料與帶身色彩區(qū)別于天子革帶,前者為黑皮帶、金鉤鞢,后者為白皮帶、玉鉤鞢。《新唐書·車服志》:“(天子)革帶,以白皮為之,以屬佩、綬、印章。鞶囊,亦曰鞶帶,博三寸半,加金鏤玉鉤鞢?!碧拼院?,因革鞓之帶的使用,革帶之制漸衰。兩宋革帶就較唐代有所不同?!端问贰ぽ浄舅摹罚骸凹婪懈飵?,今不用皮革,而通裹以緋羅,又以銅為飾?!泵鞔謴?fù)革帶古制,大禮服所用革帶即恢復(fù)唐制,并沿用至清?!睹魇贰ぽ浄径罚骸凹尉赴四曛I閣臣張璁,‘袞冕有革帶,今何不用?’璁對曰,‘按陳祥道《禮書》,古革帶、大帶,皆謂之鞶。革帶以系佩韨,然后加以大帶,而笏搢于二帶之間。夫革帶前系韨,后系綬,左右系佩,自古冕弁恒用之。今惟不用革帶,以至前后佩服皆無所系,遂附屬裳要之間,失古制矣?!墼?,‘……卿可并革帶系蔽膝,佩、綬之式,詳考繪圖以進?!?/p>
綜上所述,漢唐官員革帶雖制出商周,但其發(fā)展變遷、不斷禮儀化的進程卻與絲綢之路的連通交融息息相關(guān)。絲綢之路實現(xiàn)了漢唐歷朝君主開疆拓土的政治軍事目標,取得了與域外貿(mào)易交流的主動權(quán),開啟了與他者文明對話的通道,封閉已久的黃土文明得以與草原文明、海洋文明碰撞交匯,而正是這種相互影響力催生的復(fù)雜嬗變塑造了漢唐時期的文化特質(zhì)及時代精神,這其中一個明顯的表征就是漢唐時期胡漢服飾因素相互影響、相互借鑒,以革帶為代表的服飾最終胡漢融合并不斷正規(guī)化、禮儀化。
第一,漢唐時期革帶之制既融合胡族元素于華夏服飾之中,又排斥拒絕胡服,與當時絲綢之路連通以來內(nèi)外環(huán)境變化所影響的漢人夷夏觀有著較大關(guān)系。兩漢之時與匈奴的長期征戰(zhàn)使其給漢人留下難以磨滅的殘暴印象?!稘h書·匈奴傳上》:“其俗,寬則隨畜田獵禽獸為生業(yè),急則人習戰(zhàn)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鋌。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壯者食肥美,老者飲食其余。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字。”因此,兩漢時期胡漢關(guān)系長期處于對立甚至敵對狀態(tài),人們對于胡服亦是較為排斥,夷夏之防是主流觀念,故革帶之制以漢為主以胡為輔。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絲綢之路的持續(xù)連通,胡人政權(quán)常常啟用漢人為官來維持其對廣大漢人的統(tǒng)治,而不少漢族士人也懷揣“以夏變夷”的美好愿景入仕胡人政權(quán),胡漢關(guān)系隨之朝著緩和方向發(fā)展,傳統(tǒng)的夷夏觀也因此有所變化,革帶之制也胡漢交融。隋唐皇室具有濃郁的胡族血統(tǒng),更是擯棄胡人為蠻夷之觀念,使夷夏和睦,出現(xiàn)了新的夷夏觀——“守在四夷、恩威并用”,“懷柔遠人,義在羈縻”成為時代的主流,對此變化的鮮明反映就是革帶之制不僅胡漢兼容,而且進一步制度化、禮節(jié)化??傊?,漢唐時期對革帶胡族因素的態(tài)度總體上表現(xiàn)為由排斥到接受的轉(zhuǎn)變過程,遂使胡漢交融的革帶之制不斷朝堂化、規(guī)范化。革帶之制在漢唐之際不斷發(fā)展的趨勢是該時期胡漢民族融合和夷夏文化交流日益加強的突出顯現(xiàn)。正如魯迅在《墳·看鏡有感》中所言:“漢唐雖然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qū)使,絕不介懷。”
第二,漢唐時期革帶之制的發(fā)展變化是絲綢之路連通以來幾百年一直進行著的民族大融合、文明大交匯的具體展現(xiàn)。南宋朱熹指出:“中國衣冠之亂,自晉五胡后來遂相承襲,唐接隋,隋接周,周接元魏,大抵皆胡服。”[2](P896)此話雖有所偏頗,但卻指出漢唐時期胡服盛行的狀況。胡漢交融的革帶形制功能變遷是漢唐時期經(jīng)濟、政治、文化、民族等多重因素相互影響的結(jié)果。一方面,經(jīng)濟發(fā)展推動紡織技術(shù)的革升,皇權(quán)集聚則不斷強化服飾等級規(guī)范,由此推動漢唐時期官員革帶的不同風尚:漢代質(zhì)樸穩(wěn)重、魏晉南北朝灑脫浪漫、唐代華貴大氣等時代特征都反映在革帶的工藝、形制、寓意之中。另一方面,民族間的交流互動促進了革帶胡漢風格的交融?!胺N族與文化”是漢唐時期突出的時代風格,胡漢之間的不斷交融滲透已是突破單一、沿襲的過往格局,漢族胡化、諸胡漢化廣泛存在。陳寅恪在《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中指出:“總而言之,全部北朝史中凡關(guān)于胡漢之問題,實一胡化漢化之問題,而非胡種漢種之問題,當時之所謂胡人漢人,大抵以胡化漢化而不以胡種漢種為分別,即文化之關(guān)系較重而種族關(guān)系較輕,所謂有教無類者是也?!盵3](P71)因此,漢唐諸朝一方面希望通過官員革帶制度的詳細制訂來彰顯國威,更重要的是借此宣揚自我乃中華正統(tǒng)的政治地位,另一方面又由于維護胡漢交融的現(xiàn)狀且古禮繁雜難行的現(xiàn)實狀況而促成了革帶之制不斷規(guī)范禮儀化。雖然森嚴的官員等級依舊,翔實的輿服脈絡(luò)繼續(xù)傳承,但是漢唐官員服飾的革帶制度已更多適應(yīng)了時代變遷的要求,在崇尚古禮以示正統(tǒng)的維度之下,將胡族元素加以改進并提升為大禮服配飾以發(fā)揮其實際作用,遂使?jié)h家制度胡族衣裳的胡漢復(fù)合制應(yīng)運而生,服飾的文化意義十分突出!
注釋:
①鞶囊,側(cè)佩于腰的革囊。兩漢為官員盛放印綬之袋,后逐漸演變?yōu)橄笳魃矸莸燃壍娘椘贰?/p>
②鞢,承鉤之具?!队衿そ遣俊罚骸绊C,角也?!背秀^之具應(yīng)與鉤相勾牽,使其不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