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燕
(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 陜西咸陽 712082)
西藏當代文學肇始于1950年,隨著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軍西藏而誕生,當時部隊中的“秀才兵”成為西藏當代文學中的第一批作家,開創(chuàng)了西藏軍事題材文學的先河,出現了徐懷中的《我們播種愛情》這樣的長篇小說,在國內產生了積極的社會影響。經過三十多年的積累,到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西藏當代文學進入了井噴式發(fā)展時期,涌現出了降邊嘉措的《格桑梅朵》、益西單增的《幸存的人》、單超的《布達拉宮的槍聲》、秦文玉的《女活佛》、央珍的《無性別的神》等眾多長篇小說,向世人打開了了解西藏的大門,也標志著藏漢合璧的西藏作家隊伍的形成。21世紀以后,西藏當代文學進入了多元化發(fā)展的新階段,出現了扎西達娃的《騷動的香巴拉》、白瑪娜珍的《拉薩紅塵》、尼瑪潘多的《紫青稞》、張祖文的《拉薩別來無恙》、黨益民的《雪祭》、羽芊的《西藏生死戀》等一大批長篇小說,女性作家迅速成長,小說主題更加豐富,使西藏當代文學呈現出更加自由、開放的時代特點。
回顧西藏當代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一共產生了近百部漢語長篇小說,而對西藏民俗文化的描寫則是這些小說作品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傳統,構成了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的一道靚麗的風景線?!懊袼资且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盵1]西藏各民族的民俗文化共同構筑起絢爛多彩的西藏文化,滋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的作家,成為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展示高原風情的重要依托,而能否嫻熟地使用民俗文化元素,也成為西藏作家是否合格的重要標志。
西藏地域廣大,民俗文化內容豐富,表現出很強的民族性和地域性的特點。這決定了小說家必須要有一定的在藏生活經驗,對西藏社會生活比較了解,才有可能將其寫入小說中,而又不至于失真,這在20世紀50年代是很難做到的。徐懷中于1950年到西南軍區(qū)政治部文工團工作后,每年都要去西藏深入生活,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作出了西藏第一部當代漢語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大膽地使用了服飾民俗和婚俗兩種民俗元素,為小說作品增添了一股“異域”風采:管事人俄馬登登年齡最小的妻子茨頓伊貞的穿著“像羽紗一樣薄薄的寬袖襯衫是鴨蛋青色,罩在上面的緊身絨坎肩是墨綠色料,而直遮到腳面的長裙,還是用鴨蛋青和墨綠亮色呢料剪成窄條拼在一起的。系在耳上的四五勺長的耳墜,也是用淡色芙蓉石鑲嵌的?!盵2]這與差民的女兒秋枝衣不遮體的衣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揭露了舊西藏人剝削人的社會本質。徐懷中還在小說中描述了西藏特殊的訂婚儀式,藏族姑娘秋枝藏起了農業(yè)技術推廣站工作人員朱漢才和葉海的鞋帶,把自己的靴帶送給他倆,又把他倆的鞋帶系在自己的靴筒上,希望嫁給他們倆為妻。這是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中第一次對西藏婚俗的展示,作者將其解釋為:“弟兄二人同娶一個女子并不算太稀罕,人們認為這樣是比較合宜的,一者可以少添一個需要口糧的人;二者又可以因此而使弟兄之間永久和睦,避免分家?!盵3]這與西藏獨特婚俗的實際情況相符,充分說明了作者對西藏民俗文化的了解。
《我們播種愛情》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近20年間唯一的一部西藏漢語長篇小說,雖然對藏族服飾民俗元素的使用還不夠深入,但對婚俗元素的使用卻是一次創(chuàng)造性的大膽嘗試,在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的發(fā)展過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開拓性意義,也為后來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靈感。
經過30多年的積累,到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進入快速發(fā)展的黃金期,深描是這一時期的重要方法,作家們對西藏民俗文化的挖掘、借用和雜糅也達到了新的高度,使民俗文化成為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不可或缺的生命密碼。“深描”是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在闡釋人類學中提出的:“作為由可以解釋的記號構成的交叉作用的系統制度,文化不是一種引致社會事件、行為、制度或過程的力量;它是一種風俗的情景,在其中社會事件、行為、制度或過程得到可被人理解的——也就是說,深的——描述。”[4]我們認為,這一時期作家們對西藏民俗文化的描寫就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深描,構筑起了西藏的地方性民俗知識體系,使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與西藏民俗文化的粘合度達到了新的高度。
民族服飾是一個民族傳統文化的外在體現物,負載著這個民族的歷史記憶、顯示出這個民族的特殊文化符號,寄托著這個民族的美好希望,很容易引起作家的注意,將其作為區(qū)分不同民族的重要標志,也理所當然地成為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的美麗外衣。
在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中,首次將藏族、門巴族和珞巴族的服飾放在一起進行介紹的當屬王德明、趙志立的《奔騰的雅魯藏布江》:“有戴著高聳的狐皮帽,裹著厚厚的皮袍的藏族男子;也有頭上戴圓頂大檐的熊皮或竹藤編織的帽子,身上穿著盔甲式的野山羊皮背心的珞巴族山民;還有穿著大紅色褂褲、赤腳、留長發(fā)的門巴族獵人?!盵5]寥寥幾筆,勾勒出了西藏三個民族服飾文化的最核心特征。單超的《活鬼谷》首次對僜人服飾進行了描述:“僜人打扮的小伙子,穿一件羊皮上衣,長度剛到肚臍眼,下身圍著一串樹葉,頭戴狐皮帽,肩挎弓箭,手持火藥槍,旁跟獵狗。”[6]他還不惜筆墨,對木木、巫醫(yī)格桑卓瑪、格桑、拉姆等小說人物的服飾也進行了詳細敘述。這些五彩斑斕的民族服飾與林芝亞熱帶氣候區(qū)的森林風貌相映成趣,組成了一幅不同于西藏其他地區(qū)的民俗畫卷,即使在今天,仍然具有引人入勝的效果。
益西單增在小說中大量使用西藏服飾民俗元素,在《幸存的人》中的拉薩八廓街上,“穿著皮袍,裸露著肩膀,背著牛羊肉,酥油包的是藏北牧民;頭戴氈帽,身穿黑袍和連身長條坎肩,拿著長串方塊奶渣,或是熊膽,獸皮之類的是森林地帶人;身穿氆氌短衣短褂,套著袍子,抱著氆氌料、圍裙料,擺上陶罐的是山南人或是日喀則人;耳戴大銀環(huán),腰別大長刀,牽著有馱鹽馱茶騾馬的是康巴人?!盵7]對藏北牧民、林芝獵人、山南人、日喀則人和康巴人不同服飾的描述,突出了不同地區(qū)人們的生計方式,又巧妙地體現出了八廓街的繁華景象。作為藏族作家,益西單增對西藏的了解要遠遠大于漢族作家,所以在他的小說作品中,對西藏服飾民俗的描寫就顯得非常細致、自然,無論是德吉桑姆衣不遮體的農奴服飾,還是仁青晉美老爺的貴族服飾都能夠信手拈來,特別對不同地區(qū)的婦女服飾進行了格外關注,對雅魯藏布江東岸集烏村的婦女服飾進行了詳細的描寫:“有的婦女在袍裙的身后披著一件牛皮做的攪覺(背護),樣子像半拉酒葫蘆,蓋著背和臀部,肩膀上有兩個方形圖案的扣帶,很像蝴蝶的眼睛……有的婦女頭戴甲夏帽,這種帽子的帽身是圓的,黑氆氌做的,帽檐是折疊上去的,有兩寸寬;腦后的帽檐是開口的,伸上去兩片像燕子翅膀似的尾巴?!盵8]從這些文字中,我們可以清晰地判斷出,小說中所說的集烏村應該位于昌都地區(qū),這種紀實性的寫作手法大大增強了作品的真實感,體現出作家對西藏服飾民俗的熟悉程度,既能讓熟悉西藏服飾民俗的人們對號入座,也能滿足不熟悉西藏服飾民俗的人們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有的漢語長篇小說甚至將服飾作為階級對立甚至區(qū)別敵我的重要標志,在王德明、趙志立《奔騰的雅魯藏布江》中,當公社革委會主任昌窮向指導員李亮傾訴舊西藏的苦時說道:“牛羊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沒有奴隸的一只蹄子,羊毛堆得像岡底斯山,奴隸做不起一件古秀啊?!盵9]昌窮自稱出身于羌塘草原的農奴家庭,卻將林芝的工布藏族服飾錯誤地說成了藏北牧民服飾,引起了李亮的懷疑,查出了他原來是拉薩一個大農奴主的代理人的底細,清理了這匹害群之馬。
西藏民族服飾種類很多,受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表現出很強的地域性特點,是作家們小說取之不盡的資源寶庫。小說作品對服飾民俗的使用,表現出西藏民俗文化的豐富多彩,也體現出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功底。我們認為,作家們在捕捉新鮮素材時具有特殊的敏銳性,善于探索不同于內地文化的異質性高原文化,真實地記錄了特定歷史時期西藏服飾民俗的本來面目,滿足了讀者的獵奇心理。這說明作家對西藏服飾民俗的認識經歷了一個好奇—觀賞—探究的動態(tài)過程,從中可以看出作家們對西藏服飾民俗文化內涵的理解越來越深入。
在西藏民眾的人生儀禮中,最為繁瑣的當屬葬禮,主要葬式有塔葬、天葬、火葬、水葬、土葬、樹葬和崖葬,而且級別不同?!叭吮旧硎莻€謎,在諸謎之中最有意思的是人注定要委身于終極關懷,這是一個萬古恒同的命題?!盵10]在藏族傳統文化中,死與生連為一體,死亡中蘊含再生或重生的思想,藏族人普遍信仰靈魂輪回轉世論,核心是因果報應論,人們并不畏懼死亡,而是將其視為新生命的開始。葬禮是一個人生命的終點,不論他在今生是富貴還是平庸,終有一死,而采取哪種葬式,直接體現了人的終極關懷。作為小說作品,人物的死亡是一個無法回避的主題,正是在人的生死輪回中,小說作品才實現了追求真善美、鞭笞假惡丑的目標。
益西單增在《幸存的人》中以主人公索甲為線索,展示出了不同的喪葬儀禮,他活著的時候樂善好施,幫助受苦人處理尸體。在拉薩時幫助房東老太婆來到郎子轄監(jiān)獄,把老頭子尸體送到了天葬臺。即使在逃難時,看到雅魯藏布江邊老船工慘死的樣子,他又按照水葬的規(guī)矩安葬了老船工。索甲的善行在死后的天葬儀式上得到了很好的回報,益西單增用細膩的文字完整地展現了天葬的全過程,開創(chuàng)了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使用天葬民俗元素的先例。益西單增還對天葬儀式與靈魂的關系進行了解讀,鷲鷹起著關鍵性作用?!苞慂棽伙w下來,是因為尸體有罪惡的惡臭,預示人格低下,靈魂不凈。鷲鷹落下來不吃肉,死盯一陣尸首后飛走,那就算尸首罪大惡極,靈魂沒有可取之處,尸首就要打入十八層地獄。鷲鷹落下來光吃肉不吃骨,說明罪孽相當,靈魂污穢一半;鷲鷹落下來吃肉又吃骨,可是吃不盡,靈魂也不算全好,但比起前面兩種情況好得多,靈魂有上天的希望?!盵11]天葬儀式上鷲鷹的數量直接關系著死者的榮耀,當葬尸人評價索甲的葬禮時,說“一共來了六十只鷹,真實少有的吉祥,是索甲的大幸,肉和骨頭吃得一點不剩!”[12]這一結果也印證了特定歷史時期西藏民眾對善惡有報的因果論的堅信。此外,天葬還帶有提升死者社會地位的作用?!堆﹦堦枴分性诤腿肭值挠勘膽?zhàn)斗中犧牲的西藏軍團的戰(zhàn)士和被英國士兵殺害的平民都被視為西藏的英雄,被以天葬的方式安葬。[13]
對于一個民族的葬俗來說,因為含有豐富的文化內涵,所以最不容易改變,即使有所改變,也只能由革命者完成。作家們?yōu)榱四軌蛲怀霾刈鍛?zhàn)士革命的徹底性,對葬俗也進行了顛覆式的改變,但內心仍然做著激烈的思想斗爭。楊蘇的《藏民飛騎》中,騎兵連長斯那尼瑪無法用天葬來處理格桑和斯尼等戰(zhàn)友的尸體,只能用土葬的方式安葬,但心里卻為用這種最低級的葬式而心懷歉疚。張慶桑的《博巴金珠瑪》中,藏族解放軍戰(zhàn)士犧牲后,哲列朗杰排長和戰(zhàn)友們把烈士們的遺體運到了面江靠林、能夠照射到陽光、空氣清新的納波洛布安葬。挖了兩行很深的墓坑,用紅綢將烈士的遺體包裹起來,每個鄉(xiāng)親上前往墓地里面撒了一把土,用漢、藏、門巴三族禮儀混合殯葬了這些烈士。這些藏族戰(zhàn)士活著的時候為西藏的解放而戰(zhàn)斗,死后也不能按照本民族的傳統習慣來安葬,體現出大無畏的犧牲精神。
民俗節(jié)日是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亮點,能夠使小說更加貼近西藏民眾的實際生活,成為展現西藏風俗的重要標志,所以作家們都喜歡在自己的小說中使用西藏民俗節(jié)日的元素,將其作為故事情節(jié)展開的文化背景來使用。但是,因為民俗需要一個較長時間的養(yǎng)成過程,民俗節(jié)日也需要不斷地參與和實踐才能領會其中的奧秘,所以不同民族的作家對西藏民俗節(jié)日的理解上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差異。
望果節(jié)是一個十分古老的節(jié)日,是一年一度預祝豐收的節(jié)日,最初是祭祀土地神以祈豐收的大地崇拜儀式,流行于西藏雅魯藏布江流域的廣大農區(qū),尤以雅礱河谷最為盛行。[14]現在,望果節(jié)主要以村寨為單位舉行。眾所周知,生產糧食的田地對人類生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饑餓是經歷過解放歲月的西藏老一輩作家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所以,他們更愿意通過望果節(jié)來抒發(fā)對莊稼豐收的渴望。益西單增在《幸存的人》中對繞登莊園中的農奴們過望果節(jié)的情況進行了詳細描寫,對娛樂內容一筆帶過,重點突出了祈禱和祭祀的內容,借此顯示出舊西藏農奴的愚昧無知,強調了20世紀80年代小說的政治性意味。蔡英在《日出西藏》中將春耕節(jié)的內容嫁接到嘎康莊園的“秋耕節(jié)”中,體現出了村中首富赤克德巴的為富不仁和以阿爸窮達為首的農奴們的機智勇敢。[15]蔡英采用了移花接木的方法描述了這個節(jié)日,使小說達到了預期的藝術效果。
此外,作家們通過對賽馬會的描述,透視出西藏社會的性別權力。作為游牧民族,馬在牧民的生產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不但是生存所需,而且還是民族精神的象征。每年的藏歷七八月份,西藏各地還會舉行規(guī)模大小不一的賽馬節(jié),騎手們在馬背上一決高下,展示游牧民族的彪悍之氣?!皫缀跏澜绺鞯氐娜藗兌純A向于認為男女之間的差別是自然地、內在的、天生的。在大多數過去和現在的社會中,與性別勞動分工相聯系的任務和角色,一般都把男人的勞動凌駕于女性的勞動之上?!盵16]西藏男性一般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而女性則從事相對輕松的勞動,農區(qū)形成了“男不鋤草,女不扶犁”的習俗。牧區(qū)則形成了男人在外放牧,女人料理家務的分工。這種勞動分工也造成了西藏男性的社會地位高于女性的現實。出于展示男女社會地位的需要,賽馬會也就自然而然地進入到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中,賽馬是男人們的專利,顯示出自己的雄壯,博得人們的喝彩,為所在牧場爭得榮譽。女人是沒有權力參加比賽的,只能以觀眾的身份參與,扮演著欣賞者的角色。所以,梅卓、格央等藏族女性作家在成長過程中缺少賽馬體驗,只能在小說中對賽馬會進行簡要的敘述。男性作家們因為性別特點的原因,擁有參加賽馬會的實踐性體驗,熟悉所蘊含的文化內涵,所以能夠透視出西藏賽馬文化所蘊涵的英雄情結。益西單增在《走出西藏》中對馴馬技術進行了敘述,這是藏族先民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總結出來的馴馬技藝,一直到今天還在西藏廣為流傳,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體現出這一技藝的強大生命力。
進入二十一世紀,隨著西藏立體交通網絡的建成,拉近了西藏與內地之間的距離,西藏已經不像20世紀50年代時那樣遙不可及,經濟的發(fā)展、人員的往來、信息交流的暢通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西藏民俗文化的發(fā)展軌跡,這促使作家們更深入地了解西藏民俗文化,展示社會變遷中的民俗文化。與此同時,一些作家也在小說中進行了復原傳統民俗文化的嘗試,這種充滿矛盾的創(chuàng)作風格尤其集中在人生禮儀方面。
種的繁衍對人類生存至關重要,人們圍繞新生兒所展開的各種活動透視出特定人類群體的文化,發(fā)揮著凝聚人心的作用。由于生育的私密性和男女有別思想觀念的作用,一直以來,西藏男性作家無人愿意涉及這一話題,直到21世紀,隨著西藏女性作家的崛起,出生禮才開始在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中出現。白瑪娜珍在《復活的度母》中描述了希薇莊園的瓊芨白姆過百天的場景:希薇族人準備帶領瓊芨白姆到覺桑寺,請活佛賜名,為了辟邪,母親德吉澤珍將鍋底灰涂在即將第一次出門的女兒鼻梁上?;罘鸢和嗔斜е傑赴啄罚运念^觸在佛祖的膝頭以行頂禮,把一截綠色金剛絲線掛在她的脖子上,并加持善根,活佛給她起名瓊芨白姆。[17]這是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中第一次涉及出生禮。此后,無論是尼瑪潘多的《紫青稞》,多吉卓嘎的《藏婚》,還是裘山山的《我在天堂等你》,都只是描寫了女性分娩的過程,而沒有涉及到出生禮這一禮俗。“民俗敘事著力于對某種民俗事象的還原,情節(jié)相對靜止不動,敘事呈現出描述民俗文化學的特征。”[18]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白瑪娜珍復原藏族人出生禮的行為就具有重要的標志性意義,發(fā)揮了自己作為藏族和女性的雙重優(yōu)勢,體現出她對西藏民俗文化的熟悉程度,展示了西藏傳統習俗的隱秘文化,彌補了以往西藏小說作品的缺憾。
西藏作家對婚俗元素一直情有獨鐘,這從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誕生之日起,一直延續(xù)至今,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傳統。21世紀以后,隨著社會的進步和人們思想意識的解放,作家們再次將筆觸伸向西藏婚俗,而且出現了爆發(fā)式的增長。范穩(wěn)在《悲憫大地》中描寫了20世紀40年代時的西藏婚俗,都吉“以一個藏人對兒女婚嫁的傳統習俗和作為商人的實際考慮,決定讓自己的兩個兒子阿拉西和玉丹共同娶家里的管家頓珠的女兒達瓦卓瑪為妻。那年月兄弟共妻的習俗在峽谷里很普遍,人們認為這是家族財產永不分割的最好選擇,也是做兒子的對父輩的最大孝心?!盵19]尼瑪潘多在《紫青稞》中描寫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時,普村的年輕人強蘇多吉對父母安排的與兩個哥哥的共妻婚姻的反對,并離家出走,到拉薩闖蕩。[20]羽芊的《西藏生死戀》中的主人公公扎由于當兵而走出了錯鄂草原,到縣城里安家后,給自己的三個弟弟找了一門親事。[21]經過作家們的不斷嘗試,終于出現了以反映西藏婚俗為主題的小說《藏婚》,昌都姑娘卓嘎在父親的包辦下,先嫁給了嘉措和扎西兩兄弟,隨著其他三個兄弟的長大,他們也加入到與卓嘎的婚姻中,過上了一妻多夫的生活,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走出大山來到拉薩的卓嘎接受了現代文明的洗禮,不愿意周旋在五個男人身邊,以維持大家庭的和諧,轉而大膽追求愛情,最終選擇和老二扎西在老家共度一生,[22]使一妻多夫的婚姻形式走向終結。這部小說描述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隨著人們思想意識的變化,現代文化對西藏傳統婚俗文化構成了巨大沖擊,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幸福生活的追求,預示著一妻多夫婚姻形式的衰落。
此外,21世紀的西藏女作家還熱衷于在小說作品中設計藏漢通婚的情節(jié),而且將漢族女性嫁給藏族男性的故事演繹到了極致。多吉卓嘎筆下的康巴漢子嘉措高大威猛,深深地吸引著妖嬈的漢族女子好好,自從兩人在酒吧里邂逅后,好好就被嘉措的陽剛之氣徹底征服,雖然她返回內地后,但是仍然無法忘記嘉措,最終又返回拉薩尋找嘉措,并且為他生下兒子天天。漢族女子蓉由于租用朗結的汽車而和他相愛。超凡脫俗的漢族女子蓮最終也和洛桑走到了一起,多金儒雅的中年商人卓一航厭煩了風月場上的生活后,也和藏族姑娘央金喜結連理。到西藏旅游的漢族女人風被公扎搭救后,深深地愛上了他,差點被暗戀公扎的藏族姑娘色嘎所殺,雖然公扎沒有答應和風結婚,但是她卻在草原上安家,癡情地等待公扎回心轉意。多吉卓嘎小說中的藏族男性和女性都是充滿了無窮的魅力,而漢族男女則過分追求金錢和肉欲,失去了精神的支柱,不可能在同族人那里得到愛情,只能在藏族人身上找到了可以??康母蹫?。
以“藏邊體”小說著稱的張祖文雖然是漢族作家,卻在“藏追漢”和“漢追藏”的愛情兩難選擇間巧妙地尋找平衡點,他在《拉薩河畔》中塑造了一個爸爸是漢族、媽媽是藏族的名叫陳洛的“團結族”,他以援藏干部的身份來到一座高原小城,遇到了開藏餐館為生的卓瑪,兩人萌發(fā)出了愛意,但由于家庭變故,卓瑪到一座尼姑寺里靜修,陳洛也返回內地。2010年陳洛再次來到這座高原小城時,再次與剛剛完成修行,走出寺院的卓瑪相遇,兩人終于收獲了愛情。[23]《拉薩別來無恙》中,他又講述了一個漢族姑娘依荷到拉薩旅游途中,與藏族男性洛澤偶遇,經過諸多坎坷后,選擇與內地的男朋友高異分手,嫁給了洛澤。[24]用一種全新的形式回應了藏漢民族間情愛故事的選擇。
作為軍旅作家,黨益民和喬薩則對藏漢通婚進行了謳歌,弘揚了時代主旋律。在黨益民《父親的雪山母親的河》中,漢族姑娘江雪在與來河源縣鍛煉的城市青年楊帆戀愛受挫后,最終接受了青梅竹馬的藏族男青年格桑的求愛,成就了一段美滿婚姻。江河走出河源縣后,一路上結識了很多漢族女性,和女學生結婚后因為妻子出國被迫離婚,和馬燕同居,使其懷孕,結果還是分手了,一直到四十多歲時才發(fā)現自己深愛的是兒時的玩伴卓瑪姑娘,最終找到了人生的歸宿。[25]喬薩《雪域情殤》中的錢國慶一生中經過了很多漢族女性,最終也是在“團結族”央金姑娘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幸福。[26]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發(fā)現,藏漢通婚這一主題經過作家們的不斷詮釋,最終取得了圓滿的結果,這也反映出西藏和平解放以來,經過藏漢民眾交流交往程度的不斷加深,藏漢通婚變得日益普遍,已經成為青年男女習以為常的行為,得到了西藏社會各界的認可,表現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斷強化的趨勢。
雖然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具有文學作品的虛構性特點,但是由于文化差異性的存在,容易使大多數讀者產生陌生化的感覺,這就使作家能夠使用和愿意使用紀實性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展示西藏豐富多彩的民俗文化,正如有的學者所說的:“現實主義要求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寫作,而民俗就是最普遍的生活模式,描寫民俗,能使小說貼近生活,增加真實感,減少人工斧鑿的痕跡?!盵27]對西藏民俗文化的紀實性描述最大限度地呈現出西藏作為邊疆少數民族地區(qū)的地域特色,展示了西藏民眾的真實生活,給小說作品增添了無盡的魅力,激發(fā)起人們對西藏的向往,達到滿足讀者的好奇心的目的,產生很好的藝術效果。
民俗具有變異性的特點,這是不斷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受全球化的影響,西藏民俗文化必然發(fā)生變遷,西藏作家們在小說中完整地表現出了西藏民俗文化的變遷過程,通過對人生禮儀、節(jié)日習俗的描寫,向讀者們呈現出西藏民眾的社會生活,也體現出了作家們對現代化背景下西藏民俗文化變遷的理解和感悟。出生禮的簡單化顯示出西藏家庭形式從聯合家庭向核心家庭的轉變。一妻多夫婚姻形式向一妻一夫的轉變首先是從家庭女主人的反抗開始,顛覆了人們對女性的傳統認知。葬禮上金錢的使用,體現出經濟對民俗文化的影響。對這些民俗文化變遷的描寫又自然而然地推動了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使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保持了生命和活力。
用民俗來創(chuàng)造合適的氣氛對小說來說非常重要,有學者認為:“小說的氛圍或氣氛是作家精神氣質在作品中的投射,是小說的整體情調,彌散在小說的字里行間?!盵28]西藏當代漢文長篇小說通過對特定民俗的描寫,實現了創(chuàng)造相應的氣氛的目的?!缎掖娴娜恕穼Ω鞣N喪葬習俗的描寫,烘托出陰冷的氣氛,讓人感受到舊西藏社會的殘酷無情?!蹲寪勐篮恪分械奶踊榱曀鬃屓烁惺艿缴鐣刂屏Φ臒o所不在。即使是同一種民俗,在不同的小說作品中,也營造出不同的氛圍,《雪域》中次仁拉姆和韓朝陽的婚禮場景的描寫則反映出藏漢一家的喜慶氣氛,讓人感受到新西藏的民族團結?!独_紅塵》《西藏生死戀》《藏婚》中婚俗的描寫卻讓人感受到傳統民俗對女性的壓抑,體現出民俗的穩(wěn)定性特點。
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的發(fā)展經歷了強調多元到走向一體的過程,早期的小說作品通過凸顯不同民族、不同地區(qū)的文化差異來實現創(chuàng)作目的,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各民族間交往交流和交融日益頻繁,各民族民俗文化的差異性越來越小,而共同性越來越大,各民族通婚現象的日益增多又加快了民族融合,使人們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感越來越強,在這樣的情況下,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也順應時代潮流,對這一社會發(fā)展趨勢進行了描寫,這也是我們看到西藏長篇小說作品與內地小說的差異性越來越小的原因所在。
從1950年至今,西藏當代漢語長篇小說走過了一條從小到大,不斷壯大的發(fā)展之路,但是與內地小說相比,還有很大差距,尚未改變注重西藏民族文化書寫的傳統道路,很容易被打上邊疆文學和西藏鄉(xiāng)土文學的烙印。隨著西藏現代化和城鎮(zhèn)化進程的加快,不同民族的交往和交流逐漸削弱和稀釋了民俗的宗教性,使其逐漸世俗化,呈現出不斷變化的特點。作家們對這種現象進行了隱晦的關注,表達了自己的關切,使人們能夠客觀地看待這種變化,體現了作家的擔當和社會責任。值得一提的是作家們創(chuàng)作的關注點正在從農牧區(qū)轉向城市,從以男性為中心轉向女性至上,這既順應了時代發(fā)展的潮流,也體現出西藏作家敏銳的觀察力,預示著西藏作家群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