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臥鼻下我的家

馮天平

工作地距老家僅三十余公里，前一段突然有消息傳出，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村因政府?dāng)U建工業(yè)園區(qū)要整體搬遷進城，這就意味著老家將要桑田變工業(yè)園，不復(fù)存在了?；盍舜蟀胼呑?，沒想到老家就要沒了，再回家看看的想法涌上心頭。

初夏的周末早晨，我早早吃過早飯，開上私家車，向家奔去。半個小時，我就回到了我的家——河南省鶴壁市鶴山區(qū)郭家崗村。這次，我無心先回父母給我們留下的那一處農(nóng)家小院，決定到西山上的雁臥鼻——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的山嘴，故地重游。

雁臥鼻，三十多年不見了，依然孤峰凸立，依然容貌依舊，依然剛烈不減。我沒有半點兒生疏感，徑直爬上它，走到它的前沿，一屁股坐下。稍停，我穩(wěn)住呼吸，居高臨下，放眼東方，家鄉(xiāng)盡收眼底。

東望，視野的盡頭天地相連，蒼蒼茫茫，那應(yīng)該是黃河流經(jīng)的華北平原。視線回收，從北向南依稀分布著幾座城市，在薄霧中時隱時現(xiàn)，那應(yīng)該是安陽、濮陽和新鄉(xiāng)，東南方最清晰的便是鶴壁新區(qū)。細看近處，低矮的中山、佳山往西，直至眼底下面，有四五片樹木集中分布，林中間或房屋顯現(xiàn)，那便是山下的幾個古村落，其中，中間那地勢較高，處在鶴林公路南側(cè)的便是我家——郭家崗村。

郭家崗，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從我記事起，西面的窟窿山（西山上因鶴林公路穿山而修的隧道得名）南北橫臥，山下西高東低的大片丘陵高低不平，土薄石厚，我們村就坐落在從雁臥鼻山崖順勢而下的一道山梁上，村西南方大片的丘陵山地養(yǎng)育了我們祖祖輩輩。我清楚地記得，兒時的小山村，村的北邊，是發(fā)源于五巖山、從沙鍋窯村穿村而過的北河溝。村的南邊，是發(fā)源于西南小巫山的荊溝河，流經(jīng)村東南北折變成東河溝，在東頭村和北河溝匯合，形成中山河向東南注入湯河。我們村三面環(huán)河（河溝），一面靠山。河雖不大，但常年不干，春季小魚擺尾，夏天蛙聲一片，金秋水映藍天，隆冬雪封兩岸。大片的丘陵山地，高低錯落，雖然貧瘠，但草木茂盛，鳥語花香，環(huán)境優(yōu)美。我饑餓的童年，我難忘的童年，就是在這里度過的。我們村郭姓居多，約占五分之三，祖祖輩輩民風(fēng)淳樸，和睦相處，郭家崗，因地因人得名。

緊鄰我村的北邊，是著名的鶴林公路，當(dāng)年盡管只是一條四五米寬的石子路，但卻是方圓幾十里鶴壁通向林縣、山西的重要通道。這條路，承載了我的少年青春。望著蜿蜒的公路，年少時的一幕幕又浮現(xiàn)眼前。最早走這條路，應(yīng)該是十來歲時，背著糞籮頭沿路拾糞，多少次沿著公路不知不覺走到山根兒，多少次滿載而歸，多少次無功而返。后來，鄉(xiāng)辦、村辦煤礦興起，上山割條子編荊笆到礦上賣錢成了我們的重要營生，父母從不問學(xué)習(xí)的好壞，編荊笆的多少成了唯一的考核指標(biāo)。每到星期天，我們便腰纏麻繩，手握鐮刀，向西山進發(fā)，來回徒步一二十里，山上山下搜尋，運氣好時割上一大捆，高高興興地扛回來。最讓我難忘的是1979年，我16歲高中畢業(yè)給生產(chǎn)隊放牛，瘦小的我每天早出晚歸，騎在牛背上，手握放牛鞭，腰別短把褲鐮，背扛黃油傘，趕一群牛到西山去放。最讓我心疼的是，有一次騎著二黃（牛名），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別在腰里的鐮刀競把二黃的背部劃了一個大口子，憨厚溫馴的二黃竟沒蹦沒跳，馱著我到了山下。

拾糞也好，上山割條子也好，放牛也好，走的都是這條路，這是我年少時的生活之路。現(xiàn)在，這條路已變成了寬廣的水泥路，但厚厚的混凝土下，覆蓋著我少年時的汗水、淚水，覆蓋著我拾糞上山的腳印，覆蓋著我放牛的吆喝聲，覆蓋著我艱辛倔強的過去。

最難舍的是村西頭街南我的家，那是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父親領(lǐng)著我們，一磚一石、一草一木建起來的，正屋坐南朝北，東西兩個配房。看是三座房，實際上總共也不過百十平方米，標(biāo)準(zhǔn)的當(dāng)?shù)貍鹘y(tǒng)民居。參加工作前，除了上學(xué)，我從未離開過，南屋東間還是我結(jié)婚的新房。在這里，母親不僅用紅薯稀飯養(yǎng)大了我，還無數(shù)次站在大門口，迎接歸來的兒子、兒媳和孫子，用顫抖的雙手為我們端上一碗熱飯！在這里，父親送我去上學(xué)、上班，多少次叮囑我好好學(xué)習(xí)，努力工作。每年春節(jié)，用我孝敬他的煙酒在家招待街坊鄰居，是父親最高興的事。十多年前，勤勞善良的父母老了，躺在自家的床上，平靜地離開了我們。父母離開我們后，每年我都要創(chuàng)造條件在家住上幾夜，躺在父母的床上，就像依偎在父母身邊，幸福感、安全感油然而生。走過天南海北，這是睡得最踏實的地方！

村里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我歷歷在目。村子的西面和南面，荊溝河蜿蜒流過。說是河，實際只是一條小河溝。河溝兩岸的丘陵，包括雁臥鼻所在的窟窿山，便是養(yǎng)育我們的土地。這一方土地，坡連著坡，嶺望著嶺，丘陵間點綴著一些零星的山岡薄地，且多為紅膠泥地，土地貧瘠。這里雖然三面環(huán)水，但水量太小，從上世紀(jì)70年代鄉(xiāng)辦、村辦煤礦興起，河溝里的水就不知哪兒去了，徹底干了。后來，開煤礦用木材要砍樹，編荊笆用條子要割灌木，開荒種地要毀坡造田，土地沒增加多少，氣候越來越干，降水越來越少，完全靠天吃飯。但是，就是這有限的貧瘠的土地，就是這石多樹少的丘陵大山，在我們過度的砍伐索取下，仍然以頑強的生命力，向我們奉獻著小麥、玉米、谷子、紅薯，還有山果野菜。沒有眼前這一片貧瘠的土地，沒有腳下這高山丘陵，就沒有我的一切！

離我最近的是山腳下那一片柏樹，一二十棵柏樹下長眠著我的父母、叔嬸、爺爺、奶奶，那是我家祖墳……不知不覺問，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瞪眼再看，村里的土地上已安放了許多工業(yè)廠房，昔日的丘陵梯田已經(jīng)被廠房道路撕開。我知道，家鄉(xiāng)要不復(fù)存在了，有什么辦法呢？

抬頭間，日快正午，我得回家了。下山時，我六神無主，找不到回家的路。

責(zé)任編輯：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