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鯤
(河南省新鄉(xiāng)市公安局,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0)
2018年10月26日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訴法》)第一百八十二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jīng)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公安機關可以撤銷案件?!庇纱?刑訴法認可的審前分流程序除了檢察機關的酌定不起訴和附條件不起訴外,還增加了公安機關撤銷案件的情形。鑒于我國的刑事訴訟構(gòu)造中的警檢關系,以及在當前乃至今后一段時間內(nèi)案多人少的矛盾仍舊十分突出的局面下,公安機關對于輕微刑事案件和解撤案能否作為審前分流程序,為構(gòu)建公正高效的訴訟制度體系提供有效支撐,并被立法機關確認、規(guī)范,仍有一定的研究價值。
稱輕微刑事案件,僅指自訴案件中“可公訴可自訴”的案件,即被害人有證據(jù)證明的輕微刑事案件。依據(jù)刑訴法的規(guī)定,如果此類案件由公安機關受理并立案偵查,對于符合刑事和解條件并在偵查階段和解的,公安機關只能向檢察機關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如果案件由人民法院受理,人民法院可以進行調(diào)解,在判決宣告前,自訴人可以同被告人自行和解或者撤回自訴。同樣的案件,選擇公訴程序與選擇自訴程序?qū)τ诜缸锵右扇?被告人)來說,后果截然不同。如果由公安機關立案偵查、移送審查起訴,即使被判處緩刑乃至定罪免刑,也會背上罪犯的標簽;如果由人民法院直接受理,雙方和解后,自訴人撤訴,人民法院則不再處理。同樣是和解的刑事案件,適用公訴程序與適用自訴程序的結(jié)果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來說,卻是罪與非罪的天壤之別。
公安機關對于部分刑事和解案件的撤銷,從各地開始探索刑事和解制度至今,一直持續(xù)了多年。盡管2012年刑訴法明確規(guī)定了公安機關對于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案件可以提出從寬處理建議,無撤銷案件的權力,但是卻沒有打壓公安機關對此類案件撤銷的熱情。據(jù)統(tǒng)計,H省X市在2014年至2016年的三年中,因刑事和解而撤銷案件550起,其中含故意傷害案(輕傷)542起,故意損毀財物案4起,詐騙案2起,交通肇事案1起,危險駕駛案1起。從數(shù)據(jù)上看,故意傷害案(輕傷)占了絕對優(yōu)勢,這與該省自2014年1月1日起實施的《辦理傷害案件實施細則》(以下簡稱《細則》)有一定的關系。例如,該《細則》明確規(guī)定了對于達成調(diào)解的輕傷害案件,受理后未立案的,可以不予立案;已經(jīng)立案的,可以撤銷案件。有學者對廣東省公安機關刑事和解的運行情況進行了實證調(diào)研,其中交通肇事案、故意傷害案、盜竊案三類案件占刑事和解案件的比例為90.68%,并且達成刑事和解后的案件處理結(jié)果中,提出從寬處理建議的占28.4%,撤銷案件的占62.7%。[1]由此,在廣東地區(qū),一半以上的刑事和解案件在偵查階段被撤銷,并且公安機關對只有不到三成的刑事和解案件嚴格遵守了刑訴法的規(guī)定,即向檢察機關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有論者調(diào)研了山東省的某些區(qū)縣公安機關在偵查階段刑事和解的情況,顯示因和解撤案的比例為54%,向檢察機關提出從寬處理建議的占45.6%。[2]以輕傷害案件為例,根據(jù)筆者的調(diào)研情況,因和解撤案的情形中,在當事雙方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同時,被害人也向公安機關出具了撤銷控告的申請。被害人之所以向公安機關表達撤銷控告的意愿,與得到犯罪嫌疑人的賠禮道歉、可觀的賠償數(shù)額有絕對的關系。而犯罪嫌疑人之所以愿意對被害人作出高額賠償,是想以此取得被害人的諒解并期望在刑罰上獲得寬宥。有學者對于刑、民責任的轉(zhuǎn)換進行了論證,認為“刑、民事責任的劃分并非絕對的,而是存在實質(zhì)的模糊地帶……在此種情況下,承認民事責任影響部分犯罪的罪與非罪,有利于實質(zhì)正義的實現(xiàn)?!盵3]以X 市10起故意傷害案件(輕傷)中被害人的住院天數(shù)、醫(yī)藥費用、賠償費用為例,10名被害人平均住院治療17.5天,平均醫(yī)藥費用1.46萬元,平均獲賠6.68萬元。如果不是雙方和解而是通過法院判決賠償,被害人無論如何也得不到比醫(yī)藥費高這么多倍的賠償。
從各地制定的規(guī)則來看,輕微刑事案件和解撤案主要針對的是輕傷害案件,對于此類案件的撤銷,實務中暴露出一些問題,這在2012年刑訴法確立刑事和解制度后尤為明顯。
以H省為例,盡管該省制定了《細則》,允許對和解的傷害案件撤銷。但是據(jù)筆者了解,在該省公安機關內(nèi)部,對于是否適用《細則》的態(tài)度就不一致。有的偵查員認為,應該嚴格按照刑訴法的規(guī)定,對于達成和解的刑事案件不能撤案。有的偵查員認為,雖然刑訴法沒有規(guī)定可以撤案,但是既然省級權威部門有規(guī)定,將案件撤銷也算是有依據(jù),況且,在《細則》沒有出臺前,也一直有和解撤案的情形存在。對于相似情形的和解案件,有的撤案而有的沒有撤案,對于沒有撤案的那部分犯罪嫌疑人來說,肯定是不公平的。這種差別待遇,難免讓公眾產(chǎn)生懷疑,那些因和解而撤案的背后,或多或少有金錢因素、人情因素的左右,這些個案無疑會降低司法公信力、損害刑事司法的權威。
在當事雙方達成和解的過程中,往往不是如想象中那么順利,其中的和解過程也是雙方為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進行博弈的過程。作為被害方來講,除了想得到對方的賠禮道歉外,還期望得到盡可能多的金錢賠償。事實上,有些案件的發(fā)生,被害人也存在一定的過錯,雖然在案件中其是被害人,但是在道義上,被害人不一定就是“好人”。有些被害人正是抓住犯罪嫌疑人想讓出具諒解書的心里而漫天要價,這種情況甚至連辦案的偵查人員、檢察人員看來都覺得過分。對于有些嫌疑人來說,為了得到被害人的諒解,表面上愿意和解作出賠償,實際上不知悔改,以“大不了賠點錢”的心態(tài)藐視法律。這種情況下,即使雙方達成了和解協(xié)議,公安機關也不宜撤案,否則有違刑事和解的目的。
以X市公安機關三年中因和解而撤銷的542起故意傷害案為例,其中有182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被采取了刑拘措施,撤案后有37起案件被轉(zhuǎn)為行政案件,對撤案的犯罪嫌疑人處治安拘留與刑拘期限折抵,占比約為20.3%。有19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未被采取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其中14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在撤案后被轉(zhuǎn)為治安拘留,有5起案件在撤案后被轉(zhuǎn)為行政案件,“犯罪嫌疑人”被處罰款。相比來說,另外361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在撤案前既未被采取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在撤案后也沒有被行政處罰,占據(jù)的比例約為66.7%。這其中的差別,均為辦案單位自由裁量的結(jié)果,其合理性有待商榷。在該省出臺的《細則》中,也未明確在和解撤案后是否需要轉(zhuǎn)治安案件處理。
在雙方達成和解協(xié)議后,一般不會出現(xiàn)反悔的情況。如果此時公安機關已經(jīng)將案件撤銷,被害人反悔,向法院提起刑事自訴,法院該如何應對?被害人堅持要追究加告人的刑事責任,法院還應受理嗎?
H省出臺的《細則》中規(guī)定:“公安機關依法調(diào)解并履行完畢的傷害案件,當事人反悔的,不再改變原處理決定,告知當事人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起訴。”很顯然,根據(jù)該規(guī)定,“告知當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中的“當事人”僅指被害人。公安機關將案件撤銷后,若被害人反悔,公安機關不再改變撤案的決定,而是告知被害人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將“皮球”踢給了人民法院。
在各地開始探索刑事和解制度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公安機關對于輕微刑事案件和解撤案的情形,這在北京、廣東、江蘇、安徽、浙江、河南等地普遍存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雖然專章規(guī)定了刑事和解程序,并明確了公安機關對于刑事和解的案件提出從寬處理建議,卻沒有認可撤案的權力。既然實踐中普遍存在輕微刑事案件和解撤案的情形,并且暴露出了一些問題,那么,為什么立法機關沒有認可?筆者認為,應由如下原因所致:
盡管在刑事訴訟中公安機關承擔偵查、拘留、執(zhí)行逮捕、預審并且執(zhí)行部分刑罰的職能,但其性質(zhì)仍是行政機關。而關乎公安機關在刑事訴訟中地位的,就是偵查的目的。
鑒于我國刑事訴訟構(gòu)造的特殊性,公安機關作為偵查機關有相當?shù)莫毩⑿?偵查目的應體現(xiàn)到實體和程序兩個層面,實體目的是查明犯罪事實、收集證據(jù)、查獲犯罪嫌疑人,程序目的是為提起公訴做準備,二者缺一不可。在現(xiàn)行《刑訴法》中,除了第十六條、第一百六十三條、第一百八十二條外,公安機關無撤銷案件的權力。對于刑事和解的案件,只能向檢察機關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既然偵查的程序目的是為提起公訴做準備,那么如果由公安機關決定撤銷輕微刑事和解的案件,在偵查階段將這部分案件從刑事訴訟中分流,賦予公安機關對于可公訴可自訴的案件實體處理權的“準司法”功能,并由檢察機關進行監(jiān)督,不僅有助于提高訴訟效率,還能節(jié)約有限的司法資源,并使被破壞的社會關系盡快得到修復,也能使當事雙方盡早擺脫訴累。犯罪嫌疑人在刑事和解中已經(jīng)認罪悔罪,并支付了相應的“懲罰性賠償”,得到了被害人的諒解。對于這類輕微的刑事和解案件,如若公權力一味的予以刑事追究,除了增加罪犯的數(shù)量,對社會、對國家能起到多少積極作用呢?
根據(jù)刑訴法的規(guī)定,檢察機關對于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處罰的,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在2012年修改刑訴法的時候,增加了附條件不起訴的規(guī)定。應當說,立法機關對于審前分流程序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行動也是積極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確立就是例證。但是關于在偵查階段將案件分流的情況,除了新增加的對于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犯罪事實,有重大立功或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jīng)最高檢核準,公安機關可以撤銷案件外,其他撤案情況未進入立法機關的視線,從而也使立法與實踐脫節(jié)的局面一直沒有得到化解。作為我國的基本法律之一,刑訴法應當具有的權威,被各地自行制定的規(guī)則“侵蝕”了。那么,被立法機關寄予厚望的審前分流程序——“酌定不起訴”和“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究竟在實踐中發(fā)揮了多少作用?有學者統(tǒng)計了2013—2015年全國檢察機關酌定不起訴的適用率分別為3.7%、3.8%、3.9%,并將其評價為該制度的適用現(xiàn)狀遠未達到設計初衷。[4]造成其適用率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適用的審批程序復雜的原因,又有不起訴率、績效考核的壓力,且實務中不乏對于符合酌定不起訴條件的案件,甚至是符合法定不起訴條件的案件,檢察機關也會建議公安機關撤案,這種游離于法定程序之外的隱形程序還具有相當強的“生命力”。
未來立法機關可能會擴大附條件不起訴案件的范圍,來進一步完善審前分流程序。但是,從目前司法實踐來看,在現(xiàn)有的司法體制框架下,將審前分流程序的重任寄希望于檢察機關的酌定不起訴和附條件不起訴,其效果是相當有限的。值得注意的是,對于公安機關因刑事和解而將案件撤銷的情形,檢察機關基本是默許的,這從部分地區(qū)檢察機關參與制定輕傷害案件地方規(guī)則的角度能得到印證。
在刑事訴訟中,公安機關在行使偵查權時,幾乎擁有不受外部制約的強制措施,除了逮捕措施由檢察機關批準外,其他強制措施如刑事拘留、搜查、扣押、技術偵查等,均由內(nèi)部審批完成。這導致理論界對偵查權的研究很大部分是圍繞著如何控制和監(jiān)督進行的,無論是檢警一體化(含結(jié)構(gòu)的一體化和職能的一體化)的論調(diào),還是建議引入法院的司法審查機制(令狀主義),意在對偵查機關容易侵犯公民合法權益的強制措施納入外部審批和監(jiān)督的渠道,如若再賦予公安機關對此類案件的撤銷權,勢必讓反對者質(zhì)疑。事實上,對于輕微刑事和解案件的撤銷,同樣也可以予以監(jiān)督,而不能因噎廢食,無視公安機關在偵查階段將案件分流的社會價值和效率價值,進而一概否認其對刑事案件的實體處理權。
應在立法上明確賦予公安機關對于輕微刑事案件和解撤案的權力,消除立法與實踐的錯位現(xiàn)象。從國家層面來看,有利于提高刑事訴訟效率,節(jié)約司法資源;從被害人角度來看,此類案件的撤銷,尊重了被害人的主體地位;從犯罪嫌疑人角度來看,體現(xiàn)了刑罰的謙抑性;從法律基礎來看,此類案件本身就屬于可公訴可自訴的案件,在偵查階段和解后,被害人提出撤銷控告的,可以將案件在偵查階段撤銷,拓寬我國刑事訴訟中的審前分流程序。
對于自訴案件中“可公訴可自訴”的案件,在有明確的被害人時,如果雙方在偵查階段達成和解協(xié)議,并且被害人自愿撤銷對犯罪嫌疑人的控告,偵查機關在確認和解協(xié)議的自愿性、合法性后,可以撤案。結(jié)合各地制定的規(guī)則,對于以下案件,即使雙方和解,也不能撤案:犯罪嫌疑人在5年內(nèi)曾經(jīng)故意犯罪的;雇兇傷害他人的;涉及尋釁滋事的;涉及聚眾斗毆的;多次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對具有這些情形的犯罪嫌疑人,因其主觀惡性大、性質(zhì)嚴重、屢教不改等,即使雙方達成和解并取得被害人的諒解,也不能撤案。
針對被害人“坐地起價”的情況,各地可以出臺一些意見對刑事和解案件的賠償標準予以指引,比如賠償數(shù)額不宜超過因民事訴訟而能判賠數(shù)額的5倍。在雙方愿意和解卻因為被害人漫天要價而沒有談攏的情況下,可以適用參考標準。在被害人對案件的發(fā)生有過錯時,如果犯罪嫌疑人確實沒有能力滿足被害人的要求,但是愿意在參考的賠償區(qū)間內(nèi)賠償,可以此標準作為參考促成雙方和解。
在公安機關撤銷案件后,是否需要轉(zhuǎn)治安案件處理?對此不能一概而論,從辦理治安案件的角度來講,雙方達成調(diào)解協(xié)議并履行完畢的,公安機關可不予處罰。刑事案件撤案后,如果嫌疑人在撤案前被羈押的,撤案后可轉(zhuǎn)為治安案件處理,與羈押日期折抵;如果沒有被羈押,撤案后可不用轉(zhuǎn)為治安案件。
賦予公安機關在偵查階段對于輕微刑事案件和解撤案的權力,從國家層面來將意在提高刑事訴訟的效率價值。公安機關對此類案件的撤銷,是犯罪嫌疑人在取得被害人諒解,由被害人向公安機關提出申請的,故應將撤案與提起自訴時“撤回自訴”的效力相同,如果被害人反悔,又向人民法院起訴的,人民法院應不予受理。
在審判程序改革已經(jīng)簡化到極致的情況下,審前程序分流的地位和價值應該得到重視,從源頭上將一些沒有必要堅守國家刑罰權的案件在審前程序中分流,使有限的司法資源能集中解決較嚴重、疑難復雜的案件。而公安機關對于輕微刑事案件和解撤案的探索,從審前分流程序的角度來講,是一種制度創(chuàng)新。但是從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背景來看,在立法機關沒有認可的情況下,損害的是刑事司法的權威,這勢必與新時代的法治理念相悖。這種法律規(guī)避“實際上也無時無刻在重新塑造著我們國家的法律,更重要的是這種塑造是國家制定法無法抗拒的”。[5]公安機關對于輕微刑事和解案件的撤銷亟待立法機關的認可與規(guī)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