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主流到亞文化：誰在跳廣場舞？

楊鳴宇

晚上、(大)音量、公共空間、舞蹈、中老年群體，匯集這些關(guān)鍵詞的廣場舞在近年成為中國城市的一道獨特的社會風景。廣場舞不但引起了學術(shù)研究者的興趣，跳廣場舞的阿姨們的生活態(tài)度和“混搭”的穿衣風格，甚至讓兩位在上海生活的法國女生Elsa 和Monique 成為了她們的“迷妹”(兩人還出版了一本相關(guān)主題的同名雜志)。

通過“混搭”——或者用更為學術(shù)的語言來表達——“拼貼”，復旦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周怡在《社會學研究》最近發(fā)表的論文，將廣場舞放入亞文化研究視域，來理解廣場舞為何集中在中老年群體，以及它作為一種亞文化現(xiàn)象的社會學意義。

什么人在跳廣場舞？

對上海城區(qū)11 個廣場舞團體的觀察、焦點小組和個體訪談的結(jié)果顯示，廣場舞的受眾有較為明顯的人口特征。由年齡來看，大多是出生于20世紀50、60年代的女性，在周怡的樣本中，這個年齡段的比例高達97.3%，也就是說廣場舞的阿姨們一般是現(xiàn)齡55-67 歲之間的退休女性。

從生命歷程來看，這個年齡段的人有三段獨特的經(jīng)歷。首先，因為正常教育被“上山下鄉(xiāng)”活動中斷，她們普遍只有初中或高中的教育程度。而其后的市場化改革又使這批多是普通工人或中下層白領(lǐng)的女性遭遇整體性下崗。最后，作為獨生子女政策下的母親和奶奶，退休后的“帶娃”負擔相對較輕。由此就不難理解廣場舞的受眾大多為中老年女性，她們退休后擁有較多自主的空閑時間。

然而，光是有閑還不足以解釋廣場舞的吸引力，還必須從廣場舞對這一群體的意義去尋找原因。

在公共空間跳舞才是正經(jīng)事

廣場舞當然有一定的健身鍛煉效果，但可以達到同樣作用運動很多，為何要選廣場舞？廣場舞為何又一定要在廣場、公園這些公共空間里進行？

第一個原因與上面提到的這一群體的人生經(jīng)歷而形成的集體認同感，有直接關(guān)系，例如一個受訪者表示：

“我們這些人多少有點舞蹈基礎(chǔ)，否則不會選擇廣場舞。這個基礎(chǔ)早從“文革”的群眾文藝（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開始，那時候差不多初中畢業(yè)，下鄉(xiāng)的、進工廠的，好像都非常重視文藝，加入文藝宣傳隊。參加演出，也跳過忠字舞，后來跳交誼舞，再就是現(xiàn)在跳廣場舞。交誼舞比較特別，需要男舞伴，一來家里老公不放心，二來男人愛跳舞的不多，因此逐漸沒人跳了。這時廣場舞來了，它是一個相對簡單多樣，能夠適合不同層次的人加入的舞蹈，自由自在，自己想跳啥跳啥，屬于可以很快普及的群眾文藝吧?！?/p>

另外一個原因則和追求自我的表現(xiàn)有關(guān)系，比如另一位受訪者表示：

“我平時是比較內(nèi)在羞澀的性格，總覺得女人應該含蓄內(nèi)斂，顯得守婦道、有涵養(yǎng)一些。退休沒事，晚餐后總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看見樓下廣場聚集不少和我同齡的女性在一起跳舞，就看看望望，雖然對老歌老曲有感覺，但還是羞于跟跳，因為那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每天這樣路過，差不多10 天左右，這里的領(lǐng)舞者看我總來，就主動搭訕我，問這問那，漸漸和這里的人熟了起來，她們邀我一起學跳，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跟跳起來。起先，邊跳邊特別留意路人，生怕遇上熟人，回家也不敢和老公說。一般剛跨出這一步的時候很難為情。大約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了1 個多月，真的跨出了，覺得這個團體活動很好。逐漸也不怕被人怎么說、怎么看自己跳廣場舞了。老公知道后也非常支持，有時候還下雨或者沒去，他反而問，“你為什么今晚沒去？”后來，我們這群人一起出國，在國外街頭上老外吹薩克斯管，我們就很大方地跳起來，一點兒難為情都沒有，反而非常自豪，老外也感受到中國“大媽”的開心樣子，因為一下圍過來很多人，他們吹得、我們跳得就更起勁了”。

廣場舞不但滿足了中老年女性的社交和自我表現(xiàn)需求，某程度上廣場舞也是過去多年集體生活的一種延續(xù)。周怡的訪談發(fā)現(xiàn)這兩者的結(jié)合產(chǎn)生了一些在外人看來有點難以理解的現(xiàn)象。

第一是廣場舞的音樂品味，除了常見的紅歌外，也有《小蘋果》和《最炫民族風》這樣的“網(wǎng)絡神曲”。之所以會有如此大的風格和歌曲內(nèi)涵上的跨度，是因為對于阿姨們而言，歌曲具體表達什么內(nèi)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節(jié)奏強勁，這樣才適合跳舞。因此，放紅歌不一定等于認同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喜歡《小蘋果》也不必然意味著阿姨們擁抱網(wǎng)絡文化。

另一個現(xiàn)象是，阿姨們知道廣場舞可能會擾人嗎？答案可能是真不知道。所有被訪談對象中，沒有一個表現(xiàn)出她們的行為可能“占用”了公共空間的意識?！皬V場舞嘛，不在廣場跳，就不叫廣場舞啦”的觀點似乎在阿姨們中頗為普遍。

阿姨們對“公共空間”無意識，與外界對“廣場舞大媽”的污名化不無關(guān)系。然而，這卻不能簡單歸罪于她們或廣場舞這一亞文化現(xiàn)象一方。

對她們的“污名”，涉及集體主義時代“群眾”概念的變遷和消逝，也涉及“公共空間”意義的變化和再造，以及在城市規(guī)劃者心目中，廣場這樣的“公共空間”的功能是什么，屬于誰，應服務于誰。

如澎湃網(wǎng)“市政廳”欄目中《重塑：廣場和舞》一文所寫那樣：“當百花齊放的廣場舞被視為奇葩，大媽們腳下的廣場的意義又在悄然改變：公共空間的戰(zhàn)略性任務完成，廣場舞到了回歸生活的時候，卻尷尬地發(fā)現(xiàn)生活的廣場容不下她們。”

在集體主義時代代表主流價值體系、也因彼時的集體經(jīng)歷而需要在老齡時期回到“廣場”尋找集體認同感的她們，與如今的城市公共空間定位格格不入。她們并不是城市規(guī)劃者心目中需要服務、具有多樣城市空間使用需求的“群眾”，更不是具有“城市權(quán)利”（列斐伏爾，1967）的主體。她們“擾民”，其活動的美學表征并不適應時下的城市公共生活。其他更滿足作為商業(yè)消費空間的城市“公共領(lǐng)域”的群體，也不希望與其共處。她們不受歡迎，最好回到“私人領(lǐng)域”。于是，有了廣場舞團體“爭搶”、“霸占”空間，也有了對廣場舞的“污名”，以及被“打擾”的居民放狗咬人等奇聞。廣場舞阿姨們對“公共空間”的爭奪，也因而具有了邊緣群體的“亞文化”反叛意味。

廣場舞會消逝嗎？

如果純粹從上文對廣場舞的社會意義進行理解的話，廣場舞很自然會被解讀為中國中老年女性對自我個性的解放，但周怡認為這會忽略中國女性仍然受到傳統(tǒng)價值觀約束的事實?！白鐾瓿酝晖盹垼蚶硗昙覄?，我們才能出來跳舞呀！女人做家務是本分。”某受訪阿姨如此表示。

回到文章的開頭，“混搭”可能是一個最好的形容，來解釋廣場舞能同時包容集體和自我、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網(wǎng)絡亞文化，以及世代人生經(jīng)歷差異等內(nèi)容價值意涵跨度極大的元素。正因為如此，廣場舞的出現(xiàn)和熱潮可能是某個年齡段群體的一種文化實踐，往后的世代進入老齡階段未必會做同樣的事情，廣場舞也許就自然地消逝了。

從主流價值體系的代表，到作為一種亞文化群體的跌落，廣場舞阿姨們經(jīng)歷了年齡的衰老、時代的跨越，也經(jīng)歷了新時期城市“公共空間”的變遷和重塑。從亞文化管窺廣場舞，以及“中國傳統(tǒng)的女性家庭角色觀念對廣場舞的制約或規(guī)整作用”，可能與在年齡方面更多關(guān)注青年群體的既有西方亞文化理論，形成對話的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