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命運寵溺與苛待的詩人,被世人頌美與誤解的詩人,在凱爾特的暮色中完成凱爾特文藝復(fù)興的詩人,將哲思、抒情與戲劇并冶于一爐的詩人,集青春的生機與歲月的清明于一身的詩人,既溫柔唯美又有幾分靡菲斯特惡魔風味的詩人,謳歌愛情卻永失所愛的詩人,不為民族與語言所囿的詩人;他是文字的冶煉者,新顫栗的創(chuàng)造者,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
一八六五年,葉芝在都柏林出生,是家中長子。父親約翰·巴特勒·葉芝是一位前拉斐爾派(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肖像畫家,一個見解獨到,不隨世俯仰、依阿取容的人。他對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滋生出的那群狹隘孤陋的非利士人投以深深的鄙夷,鼓勵兒子在繆斯的花園里徜徉,在藝術(shù)與詩的天宇下尋覓遺世翱翔的羽翼。早熟而敏感的葉芝承繼了父親那帶著幾分波希米亞風的貴族氣質(zhì),自小就有一種對“美”的深永的崇敬。
他出生后不久,全家就搬到了倫敦,但每逢假期,他都會回到愛爾蘭西部港口城市斯拉哥他祖母的家中。他深愛著這個地方。在他的詩文里,不難讀出他對故土的依戀與孺慕。榆木、柳枝、幽谷、山岡,夜鶯暮色里婉轉(zhuǎn)的歌喉,綠意婆娑的小島,月夜海岬翩然起舞的精靈……多年以后,在倫敦市郊,這份懷想這縷清愁終于結(jié)晶為詩:
我現(xiàn)在就要起身去往,去往茵尼斯芙莉湖島,
在那兒筑起小屋,用編好的枝條和黏土:
在那兒我會有九畦豆角,一個蜂巢,
蜂聲喧嚷的林間卜居獨處。
在那兒我將擁有寧靜,寧靜總是緩緩滴落,
自清晨的面紗滴至蟋蟀唱歌的地方;
那里,子夜微光依約,正午紫輝灼灼,
暮色里交舞著朱頂雀的翅膀。
我現(xiàn)在就要起身,因為不論夜晚和白天
我都能聽見湖水輕嚙著水濱;
當我停步在車道邊或灰黯的人行道前,
就會在深深的心底聽見它的聲音。
置身于城市這一異己的場域,因失落、因匱缺而饒具意義的原鄉(xiāng)不啻一種魅惑,召喚著詩人去追尋另一世界,以逃離彌漫的孤獨,藏身于語詞與夢境構(gòu)筑的樓臺。然則,葉芝之為葉芝,正在于他沒有以此自獄,沒有溺于這縹緲的精致,而是神游往古,在傳說與傳奇中考掘自我與族群的根:
紅紅的玫瑰,高傲的玫瑰,我所有時光憂傷的玫瑰!
走近我,當我吟唱那些古老的傳奇:
庫胡林正與苦澀的潮汐搏斗;
德魯伊特,華發(fā),林生,眼眸靜默,
擲去弗古斯的夢想,那未曾言說的廢墟;
和你自己的憂傷,其間星辰老去
踏著銀草鞋在海上起舞,
歌唱 旋律高絕而幽獨。
走近我,不再因為命運目盲,
我在愛與恨的枝柯下方,
在朝生夕死可憐又愚昧的萬物里,
找到了仆仆道途的永恒之美。
走近,走近,走近前—啊,但留我以
一絲空間充盈玫瑰的呼吸;
免得我再也聽不到尋常事物的期冀:
柔弱的蠕蟲躲在小小的洞穴里。
田鼠打我身畔的草叢跑過,
而沉重的人世企望,踟躕、消磨;
但,請只尋求聆聽那些陸離奇詭之事
那些由神講給久已逝去的明澈心靈之事,
還要學會用人們不懂的語言吟唱,
走近前, 趁我尚未離去,我將
吟唱老愛爾蘭和那些古老的傳奇:
紅紅的玫瑰,高傲的玫瑰,我所有時光憂傷的玫瑰!
循著“永恒之美”的引領(lǐng),暮年的詩人更讓自己的船駛出斯拉哥,航向拜占庭—歐洲文明的源頭,他心中的夢土,于黃金的枝柯……唱那已逝,漸逝,未逝的所有。
《楚辭·漁父》曾記下兩千年前楚地那位逐客詩人與漁夫的對話。葉芝也曾在“一首像黎明一樣冷冽一樣熾熱的詩”中書寫一個無視世間喧嘩而于山崖水濱獨釣的漁人,而這個來自烏何有之鄉(xiāng)的人,這個只屬于幻夢的人,不正是詩人自身的象喻嗎?時間的河流上,他垂釣對于永恒的企慕,垂釣一份鄉(xiāng)愁,生命的、精神的、文化的、想象的。
罪惡之后,吸血鬼,污穢的偉大性,崇高的恥辱,最烈的迷藥,這些是波德萊爾公然加諸女性的污名。對許多現(xiàn)代詩人、藝術(shù)家而言,女性的美只是感官的,熾熱的,會灼燒他們的健康、夢想與理性,令其化為爐中即將熄滅的火焰。
與此不同,葉芝的愛是中世紀的、浪漫的,是與他同列十七月相的但丁和雪萊的交匯—堅貞、高遠而純凈,有如宗教,戀人即是他頂禮的神祇:
假若我擁有天穹的織錦,
嵌滿金銀的光輝,
那蔚藍、銀灰、黛青的織錦
織進夜晚、白晝與晨昏的熹微,
我愿將這織錦鋪陳在你腳下:
可,我一貧如許,我只有我的夢;
我已將夢鋪展在你腳下;
輕些踩啊,你正踏著我的夢。
在另一些早期詩里,愛則滿蘊著異域的清芬,浸沐著東方的慵懶與憂傷,與其說是對現(xiàn)實的慨嘆,毋寧是一個自省、落寞的年輕人的夢中呢喃,這由渴望與嘆息匯成的溪流也曾在雪萊與濟慈的詩行里潺湲:
晨光中,島嶼夢著,夢著,
碩大的枝柯滴落寧靜;
平緩的草地里,雌孔雀舞著,舞著。
枝頭,鸚鵡搖曳不息,
怒斥著琺瑯海中自己的身影。
這里我們泊下孤獨的舟船
手挽著手,以游以遨,
柔柔地喃喃著唇對著唇,
走過黃沙,走過青草,
絮語那不安的國度多么迢遙。
世人里如何只有我們
隱身寧謐扶疏的枝椏,
當我們的愛長成一顆印度星,
一顆燃燒著心的隕星
伴著明滅的潮,張開晶瑩的雙翼疾馳。
沉沉垂下的枝條,明麗的鴿子
嗚咽嘆息了一百天:
我們死后,還將如何漂泊呢,那些影子,
當暮色緘默飛鳥的路,縹緲
的足跖流過睡思朦朧的水焰。
也許正因恰值韶華,才如此敏感于時間,如此不憚于言說衰老、死亡以及一切終將逝去的美好,畢竟,那一切還只是遠在天際的檣桅,詠嘆者尚不及見帆上憔悴的骷髏。
說來殘酷,無果無終的愛卻偏能化育至真至純的詩。一八九一年十月二十一日,與茉德·岡相識不久,葉芝即寫下了這首贈詩,他似已聽到了命運嚴冷的跫音:
當你老了,發(fā)絲斑白,睡意沉沉,
在爐邊小憩,就取下這卷詩,
慢慢讀,回夢你眼波往昔
的柔光 ?瞳影深深;
多少人愛你歡悅綽約的瞬息
愛你的美以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朝圣者的靈魂,
愛你臉上歲月遷逝的哀戚;
且俯身在熠熠的爐柵前,
喃喃著,微帶著憂傷,訴說愛
如何逸去如何在頭頂?shù)纳缴系突?/p>
如何在星與星間藏起了臉。
與法國七星派詩人龍沙《當卿暮年時》一詩相比,葉芝詩中纖麗閑雅的古典情懷與詩人對自然、永恒、超越的沉思、對人生變易不居的感喟相互生發(fā),余味孤韻,別成一體。
后來,葉芝更將愛與智,愛與暴力,愛與文明的起源綰結(jié)一處,寫出了二十世紀最精粹的詩章。如下面這首《麗達與天鵝》:
驟然一擊:巨翼猶自扇動
于那暈眩的少女之上, 她的雙腿
為黯黑的蹼摩撫,她的頸被喙攫中,
他將她無助的乳緊緊緊緊擁入胸懷。
驚駭猶疑的手指如何拒抵
她漸漸張開的兩腿間的一羽光芒?
而身體,陳于白色的沖刺,
又怎能不感到那靈異的心的搏動?
腰際一陣顫栗遂由此播下
斷壁殘垣,燃燒的屋頂與塔樓
而阿伽門農(nóng)亡矣。
就這樣被征服,
被那自天際襲來的野性的血主宰,
她可曾借他的力量汲取他的知識
趁那冷漠的喙尚未將她棄置?
詩中,歷史與神話交互定義,彼此辯證;而在這場奇妙的對話里,葉芝對欲望與創(chuàng)傷、幻覺與真實之間惚兮恍兮之態(tài)的沉迷無處不在。
在給友人的信中,葉芝寫道:“半帶憐惜的愛是永恒的?!鞭裰T其身,信焉。
而無望無告之情總是可感可懷。
葉芝一生熱愛美,追求美,創(chuàng)造美。
他說,他就是要從一個被毀壞了的粗陋的世界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小小的、美好、快樂、有意義的世界,這就是他想象中的愛爾蘭。那是一個拂去了塵世的困惑與煩惱、只氤氳著理想與英雄氣息的愛爾蘭,靜立于凱爾特暮色中的愛爾蘭。
就詩藝而言,葉芝深受阿瑟·西蒙斯、奧斯卡·王爾德、威廉·莫里斯、埃茲拉·龐德影響。他兼容并蓄,博采英國晚期浪漫主義、唯美主義、前拉斐爾派、法國象征主義及美國現(xiàn)代主義之長,終成二十世紀英語詩藝集大成者。
和王爾德一樣,葉芝十分欽佩英國批評家、散文家沃爾特·佩特(Walter Pater,1839-1894),奉其為導師。佩特在其《文藝復(fù)興史研究》的結(jié)論中這樣闡發(fā)自己人生哲學的精義:永遠以這堅硬的、寶石般的烈焰燃燒,保持這心醉神馳,便是人生的成功。
雖然葉芝很快就擺脫了這種雕琢的文風,但對佩特卻始終服膺。一九三六年,編輯《牛津現(xiàn)代詩選》時,葉芝仍將佩特《文藝復(fù)興史研究》中描寫《蒙娜·麗莎》的那段名文,重新分行,作為弁首之詩,刻于卷頭:
處身層巖疊嶂間,她比周遭的巖石更古老;有如吸血鬼,她已死過多次,諳知墳?zāi)沟拿孛?她曾潛入深海,葆有它們沉淪的時日;她曾從東方商人購置奇異的網(wǎng);她是麗妲,是特洛伊的海倫之母,她是圣安妮,是瑪麗之母;而這一切于她而言不過是琴聲笛韻,只存于綺靡旖旎間,而那綺靡與旖旎則陶鑄了她變幻迷離的輪廓、點染了她的眼瞼她的手。
彼時距詩人辭世只余三年,而歷史正陷于空前的危機與崩解的時刻,須臾即至的劫毀的暗影令詩人蠱惑。
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隨著異教運動的興起,葉芝對玄學、神秘宗教、新柏拉圖主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整理、編輯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作品時,葉芝深受其神秘主義思想影響。他發(fā)現(xiàn)布萊克也是愛爾蘭后裔,“愛爾蘭在布萊克神秘主義體系中起著重要作用”。
他在都柏林結(jié)識的摯友、芬妮亞運動領(lǐng)袖奧利里也向葉芝指出:文學應(yīng)與愛爾蘭民族密切相連。這一切使葉芝的神秘主義有了民族的、傳統(tǒng)的根基。他在佇望神祇的同時也望向自己祖先勞作生息的土地以尋覓民族復(fù)興的火種。他說:“我深信……我詩中的風景必須取材于我自己的國家,而不是其他任何國家。”他認為“一切詩,只要可能,都應(yīng)有本土的人民”,“我們應(yīng)該用詩來描寫那些我們熱愛和熟悉的風景,而不是我們感到驚異陌生而又奪目的風景”。
而更具意義的是,神秘主義與民族主義在葉芝那里都升華為詩而不曾剪去他那匹飛馬的雙翼。誠如他所言:“對更偉大的詩人來說,他們所見的一切是和他們的民族生活聯(lián)系著的,而且通過民族生活又與共同和神圣的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p>
東方的眺望者
……
石上每處斑駁,
每個偶現(xiàn)的瑕疵和凹痕,
宛若河道、雪崩,
或仍在飄雪的高坡。
雖然梅花或櫻枝定將
清香那半山間的小小房舍。
三個中國人拾級而上,我欣然
懸想他們靜坐室中;
并從那里,凝望遠山與長天,
凝望所有蕭森氣象。
其中一人欲聆凄楚之音。
精妙的手指遂撫弄絲竹,
他們的眼睛在繁密的皺紋里,他們的眼睛,
他們古老,熠耀的眼睛,陶然如許。
(《青金石雕》)
印度、阿拉伯、中國、日本……遙遠而古老的東方世界,于葉芝而言,是林中的另一條路,那里不再有熟識的路標,不再有明確的方向,然而,這也使他得以重新辨識日影,瞻望前途,回顧所來徑,進而領(lǐng)受孤獨的賜予—凝視自我及自我身后的文明。
借由未知發(fā)現(xiàn)熟知中的未見與未思,這是葉芝、龐德、謝閣蘭、克洛岱爾留給世人的啟示。
陳寅恪先生云:“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彼揭詾椋搜赃m可為葉芝詩中的厭倦、憂煩、痛苦乃至偶爾的絕望作箋證。
身當奇劫巨變,這久已淪為“荒原”的現(xiàn)代世界,一切都令他憎厭,于是他憤世嫉俗,然而,他并未一味嬉笑怒罵,更沒有墮入罵世棄世玩世的泥淖。相反,有如本雅明筆下的采珠人,葉芝潛入凱爾特與歐洲文明的深海,采擷海底的珍珠與珊瑚,于是衰落的過程變?yōu)榻Y(jié)晶的過程;于是直面歷史陰森、奇異的怪獸性,他將丑惡、蕪敗化作“一種可怕的美”。
而未始不是種幸運,當粗鄙的野獸正懨懨舉步邁向伯利恒等待投生之際,他軀體的“各省”先行叛變了。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八日,葉芝在法國南部羅克布魯納辭世,那是一個所有儀表都同意的寒冷而陰暗的一天。世界的異鄉(xiāng)人回返故鄉(xiāng)了。
但,死并不能隔絕、遮蔽他與他的詩。葉芝在自己的天鵝之歌——《本布爾本山下》一詩里這樣詠嘆:
在荒蕪的本布爾本山下
有所德拉姆克里夫墓園,葉芝葬在那里,
許久以前,他的曾祖曾是
那兒的教區(qū)長;如今一座教堂立在附近。
路畔一個古老的十字架。
不要用大理石不要用習見的碑銘,
就在采自附近的石灰?guī)r上
遵照他的遺命刻下這樣幾個字:
投以冷眼
向生,向死
騎士,向前!
生命終止時,永恒開始。
本文所引葉芝詩歌均出自葉芝詩集《當你老了》,董伯韜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