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性別
——剖析《刀鋒》中的男性氣質(zhì)的地理暗喻

黃 曦

(成都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 610106)

《刀鋒》與毛姆以往創(chuàng)作的小說有相似性，而那些小說在《刀鋒》中也得到了重寫。

本文將從分析《刀鋒》與過往小說的異同開始，過渡到對性的構建的審視?！兜朵h》中的男性氣質(zhì)與工作是緊密相連的，沒有工作，男人就被女性化了。而女性特質(zhì)，正如在馬來半島故事中一樣，是由性欲過度來體現(xiàn)的。毛姆筆下的女性角色是無法自控欲望的獵物，而他筆下的男性角色則保持著幸福的無欲狀態(tài)?！兜朵h》中對臣服于欲望的恐懼隨處可見。在介紹作為西方代表的性別體系后，本文將研究印度作為超越的暗喻與《刀鋒》男性氣質(zhì)的關系。研究的過程包括對印度在毛姆其他作品中的代表的研究。在拉里在東方和西方的二元對立中找到節(jié)點間隙的位置后，我們最后將關注拉里和敘述者的相似性。這里將對比同性戀基礎上的男性氣質(zhì)和寫作或敘述的行為。毛姆最后一本東方小說中稱呼自己為“毛姆”的敘述者的重要性何在?聲稱該書是“一本小說”，但又說“我沒有虛構任何事”［1］1。

一、《刀鋒》與毛姆早期小說的異同

(一)不同之處

英國小說家毛姆的小說《刀鋒》與其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東方小說有顯著的不同。該書發(fā)表于1944年，從毛姆早期小說和短篇中的互文性領域中脫離開來。文中出現(xiàn)的像尼克船長或桑德斯醫(yī)生這些角色相隔十年，無法侵入《刀鋒》自成一體的世界。亞洲也不是這部小說的背景地，大部分的敘述地點發(fā)生在芝加哥和巴黎。小說中的亞洲元素至多三十頁，描寫主人公拉里出游印度尋求靈性啟蒙。當他在亞洲時，拉里的處境與毛姆以往東方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也大相徑庭。他沒有像斯迪克蘭德一樣成為藝術典范，也不像馬來半島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與殖民社區(qū)在邊界上進行一系列復雜的談判。拉里像游客一樣到訪印度，他去東方獲取啟蒙就像游客想挑一件合適的紀念品帶回西方一樣。有關男性氣質(zhì)和英國身份的問題都在文中得到重新闡述。

(二)相似之處

《刀鋒》與毛姆早期小說所有的不同其實也包含了諸多相似之處。盡管小說的敘述者與拉里關于他印度之行的談話很短，但敘述者堅持認為“要不是由于這次談話，我可能不會考慮寫這本書”［1］261?！兜朵h》中的亞洲和它的超越表示小說的主人公可以追溯到中國《面紗》中的廢除意義，或聯(lián)想到《偏僻的角落》中聚集的東方形象。《偏僻的角落》中的東方形象在《刀鋒》中變得更為抽象，它的主要作用變得哲學化。拉里的亞洲知識使他在敘述者的構建下，能夠超越榮光贊歌的男性氣質(zhì)。但是印度仍保留了拉里最大的不可言說的秘密，這個秘密只有他本人和敘述者才知道。和《月亮與六便士》中的主人公斯迪克蘭德不一樣的是，《刀鋒》中的拉里回到了西方，帶著他經(jīng)歷的秘密，就像桑德斯帶回了他的鴉片。拉里對東方的投入對西方而言既是外在的也是內(nèi)在的，這一經(jīng)歷受到了詳細審視。

二、《刀鋒》中的西方的男性氣質(zhì)

《刀鋒》情節(jié)中最明顯的先例是短篇小說《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像《刀鋒》一樣，故事以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引發(fā)的三角戀開始。兩部作品中，引人注目的角色都離開了芝加哥去尋找其他的智慧，去尋找一種比實業(yè)巨頭更能實現(xiàn)夢想的生活方式。在兩個文本中，這個選擇都受到了敘述者的認可。和《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不同的是，《刀鋒》不僅是原始與文明的二元對立，而且重寫了毛姆的其他文本:例如拉里與柯思提在歐洲的流浪，讓我們想起了《人性的枷鎖》《愛在黎明破曉前》以及《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中的性模式——壓抑的西方與自然的東方的對峙、控制與放松這組二元對立與其他因素(超越的可能性)的對立。

(一)男性氣質(zhì)的體現(xiàn)——工作及表里如一

《刀鋒》中的男性氣質(zhì)被定義為工作。“一個男人必須工作，拉里?！币辽悹栐谛≌f開頭說，“這是一個年輕的國家，男人有責任參與其中?！焙髞硭謶┣罄铩白鰝€男子漢……做男人的工作”，為了防止他不得要領，她評論說他說話“像歇斯底里知識分子女性在說話”。格雷·馬圖林的活力明顯與他的辛勤工作有關。在1929年華爾街崩盤之前，這位年輕的資本家是敘述者傾慕的對象。

與其說格雷·馬圖林帥氣，不如說他令人印象深刻。他有一副粗獷、不修邊幅的面孔。短鈍的鼻子、性感的嘴唇，還有愛爾蘭人的好氣色。烏黑茂密的頭發(fā)梳得光滑有序。濃密的眉毛下是一雙明亮、湛藍的眼睛。雖然塊頭很大，但是比例協(xié)調(diào)，脫了衣服，他想必身材很好。他明顯非常有力。他的活力令人印象深刻。他讓拉里坐在他旁邊，拉里盡管只比他矮4英寸，但卻看起來非常瘦弱。

敘述者在此著力強調(diào)的不僅是格雷的體型，同時也有他完美的比例。這位年輕的工業(yè)主義者的魅力在于他身體中隱藏的體重、力量和重量感。

在華爾街崩盤后，敘述者再次有機會觀察格雷。

“我吃了一驚，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退到了太陽穴以后，頭頂禿了一小塊，他的臉又紅又腫，還長了雙下巴。由于這些年過得好，酒喝得多，他長胖了很多，還好他的身高，讓他不至于嚴重肥胖……很明顯他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動搖了。他愉快熱情地招呼了我，看起來很開心，好像我是他的老朋友一樣，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熱情只不過是他的習慣，與他的內(nèi)心并不一致?！保?］88

從這段話我們可以找出關于男性氣質(zhì)的兩點。第一是與工作相關:很明顯，由于格雷沒有了工作的機會，他失去了他原先的一些男性屬性，特別是與自制和自控相關的特質(zhì)(這里用控制身體肥胖的能力來代表)。但是這里還有第二個格雷失去男性氣質(zhì)的因素，與他先垮掉的自身形成鮮明對比:隱藏。在第一段中，他是不言自明的?！懊黠@的”活力，如果他脫光，敘述者評論到，他衣服下所隱藏的身軀同樣是具有男性本質(zhì)的。當他因為失去工作被女性化。格雷的外在行為不再與他“內(nèi)在的情感”一致。

“工作本身已經(jīng)成為一個毫無意義的機械的過程……這反作用于人的靈魂……讓他們變得精神萎頓……身體無能，或許男人都是如此。我想這是無可避免的?！保?］123

(二)男性氣質(zhì)——通過女性化的男性來反襯

《刀鋒》中的標準化的男性氣質(zhì)，在全書中似乎都通過工作，某種透明度以及男性氣質(zhì)的身體的表里一致來定義。扭曲了毛姆作品中常見的文本修辭，《刀鋒》的文本提供了他者——女性和女性化的男人——來反襯定義的男性氣質(zhì)。艾略特·鄧普頓，鑒賞家，貴族的助手，業(yè)余愛好者，實現(xiàn)了他者角色的完美化。

艾略特·鄧普頓與格雷·馬圖林很不一樣。他裝出經(jīng)濟獨立的樣子，實際上他的錢都是做美術品“中間商”賺的。和格雷不同的是，他不透明:“他有足夠的錢過上他認為體面的生活，一位不需要賺錢的紳士，如果你還想和他繼續(xù)來往，那么你就不會問他過去做到這點的方法?！保?］5像毛姆在《格列柯》中寫的同性戀原型一樣，艾略特更關注裝飾而不是深度。他抹香水，穿著無可挑剔的有品位甚至奢華。作者在小說開頭就評論說:“他肯定十年沒有做過一點工作了。”他的派對籌劃得很漂亮，他提供給客人的紅酒經(jīng)過精心挑選，品味上佳。他還善于逢迎，慣于奉承，“他不嫌麻煩，上了年紀的女人也覺得他討人喜歡，不久前，他是許多富麗堂皇的宅邸中的家養(yǎng)寵物。他非常友善，他不介意別人在最后一刻將他安排在一位無聊的老太太旁邊，因為其他人拒絕坐她旁邊，而大家認為他有魅力又有趣，知道怎么和老太太相處?！?/p>

艾略特的每個角色都做到了極致，但是他的表現(xiàn)更突顯了他們的膚淺。他沉浸于對“響亮的頭銜"以及“激情浪漫主義"這種魅力的迷戀中，艾略特活在表面，躲開了敘述者深層揣摩他的意圖。他惡意地八卦性行為不端的事，一度想要為拉里拉皮條，但又要擺脫自己的干系。

艾略特雖然被刻畫得濃墨重彩，但其實他只是《刀鋒》中的一個邊緣人物。在芝加哥，他承認，人們“只是把我看做一個怪胎"，在倫敦上流社會，他出現(xiàn)的頻率如此之高，使他成為必不可少的人，“占據(jù)著舞臺的那些時尚人士不喜歡艾略特，他們覺得他無聊又可笑。但他們還是愿意來參加他在克萊瑞芝酒店舉行的精美的午宴，而他也明白他們來是為了見到其他賓客而不是來看他。"［1］128艾略特收藏的波西米亞、他浮夸的品味，在本書的男性世界中毫無立足之地:他不得不隱退，就像毛姆本人一樣，流亡到法國的里維埃拉。

(三)男性氣質(zhì)——通過二元對立的女性氣質(zhì)來界定

《刀鋒》中的男性氣質(zhì)不僅是依靠具有男子氣和不具有男子氣的人的對比來定義的，而且也通過和女性氣質(zhì)的特定構造的二元對立來界定。與毛姆小說中其他男性角色不同的是，(他的男性角色通常都很少表現(xiàn)出妒忌和欲望，他筆下的女性角色都通過奮斗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并被不可抑制的欲望所束縛。在伊莎貝爾的例子中，敘述者再次戲劇化地將靈與柔的斗爭表現(xiàn)為與肥胖作戰(zhàn)。伊莎貝爾的媽媽布蘭德利在書中“輸了與中年肥胖的戰(zhàn)斗"第一次看到伊莎貝爾時，他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非常漂亮和充滿欲望的年輕女人，但是很明顯除非她非常注意，她很容易失調(diào)肥胖起來。"［1］24當他很多年后在巴黎遇到她時，敘述者再次回到了同樣的話題上，推測她可能“下了大力氣減肥"“她的美某種程度上拜賜于肉體的藝術、節(jié)制和禁欲"。在《刀鋒》中，伊莎貝爾的“豐滿"明顯是與她的性別相關的，敘述者評論道:“她給我一種錯覺，像金色誘人的梨，完全成熟了，只想讓你咬上一口。"［1］89正如她的身體需要長期禁欲，所以她的性別也需要長期地調(diào)控和管理。

伊莎貝爾，和毛姆馬來半島小說中的太太們一樣，受制于敘述凝視，而這種凝視在她的自我控制的表面之下。從沙特爾驅(qū)車回到巴黎，敘述者發(fā)現(xiàn)伊莎貝爾注視著拉里的胳膊。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強健的手腕上金色細小的汗毛，以及那有力的手。我從沒看到誰的表情比她更為饑渴貪婪。這是一張欲望的面具。我未曾料到她美麗的容顏上會呈現(xiàn)出如此放蕩淫欲的表情。這是動物，而不是人?！保?］202－203

敘述者對伊莎貝爾的描述類似喬伊斯在《信》中對萊斯利·克龍比的觀察。像卡特萊特夫人和克龍比夫人一樣，伊莎貝爾也是操縱型的。精心策劃讓蘇菲·麥克唐納重新酗酒，從而阻止了她嫁給拉里。像馬來半島故事中的兩位女主人公一樣，她也試圖掩蓋操縱的痕跡，并誘使敘述者答應不告訴任何人。她的性欲最終被束縛住了，伊莎貝爾放棄了對拉里的追求。

在呈現(xiàn)蘇菲·麥克唐納這個不受束縛的女性性欲上，《刀鋒》不同于毛姆早期的小說。蘇菲與伊莎貝樂爾自同樣的社會環(huán)境，但是淪落到了巴黎和土倫的下層社會。她與許多毛姆的缺乏肉體控制的比喻聯(lián)系在了一起——鴉片癮，酗酒，異族通婚。她還與男女性戀、女同性戀有染。

“所以我去了哈基姆。我知道拉里在那兒找不到我。而且我需要抽支煙。”

“哈基姆是什么?"

“哈基姆，哈基姆就是一個阿爾及利亞人，他總是能夠搞到鴉片，只要你有錢。他算得上是我的一個朋友。他能搞到你想要的一切，男孩，男人，女人或黑鬼。他總是有半打阿爾及利亞人信手拈來?！保?］239

有趣的是，在一篇花大力氣將印度塑造為性欲的外在，女性性欲通過一個包含其他殖民地的隱喻——阿爾及利亞來代表。性欲在這里是一個自然資源，總是“信手拈來"，通過注入適量的西方資本而開始流動。蘇菲已經(jīng)描述了她在拉佩街咖啡廳的身份是“僑居國外靠國內(nèi)匯款生活的人"，從她芝加哥的家流放到這里以躲避謠言，但是有足夠的經(jīng)濟來源生活。

(四)男性氣質(zhì)和女性氣質(zhì)的分割線——拉里

《刀鋒》中男性氣質(zhì)和女性氣質(zhì)的明顯分割線在拉里、格雷和伊莎貝爾的三角戀中得到加強。在某種意義上，這不能被稱作三角戀，因為它沒有對抗關系。拉里和格雷都希望得到伊莎貝爾，但是他們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嫉妒，正如蘇菲評論的“拉里是格雷最好的朋友"。相反，伊莎貝爾明顯視蘇菲為她和拉里關系中的情敵，而采取措施消滅她。女性欲望這種壓倒性的難于控制的本質(zhì)在埃莉·貝克和蘇珊娜·盧維埃身上也體現(xiàn)出來。這些女人都勾引拉里，在拉里和柯思提住的德國農(nóng)舍的閣樓上，埃莉爬到了拉里身上。“我不想傷害她的感情。"拉里對敘述者說?！拔易隽怂胍易龅?。"［1］121蘇珊娜·盧維埃用相似的方法勾引了拉里?！爱斘译x開他的時候，我感覺我應該感謝他，而不是他謝我。當我關上門時我看見他拿起書，繼續(xù)從他中斷的地方讀了下去。"［1］199《刀鋒》中的女人有欲望，并公開地展現(xiàn)欲望:男人，即便像格雷·馬圖林這樣非常符合男性化氣質(zhì)標準的也沒有這種欲望。男人是通過工作來定義的，而女人則是通過抵御“酗酒和混亂性交的可怕墮落"的程度來定義的。

三、《刀鋒》中的東方——性別的地理暗喻

在《刀鋒》中，性別系統(tǒng)如上所述:男人要么工作，要么像寄生蟲一樣生活在社會邊緣，是通過地理暗喻的方式來定義的。肉體本身和繁殖物的世俗社會是西方。超驗，從身體中釋放的可能性，由東方來表示。在《刀鋒》中，印度代表的東方，變成了一種哲學建構，而不僅是物理空間。印度置身于西方的進行時之外，這種外在性，給了拉里第三空間，而這也是毛姆筆下的敘述者和聚焦者所喜愛的，置身第三空間，他可以跨越性別。拉里去了很多國家旅行，但是很明顯他和敘述者都將他的印度經(jīng)歷看作是小說的哲學中心。在毛姆對性別差異的表述中，對拉里和敘述者的地方進行探索必然始于對《刀鋒》中印度建構的審視。

(一)虛構的印度:異時性

印度在毛姆的小說中與《偏僻的角落》中聚合、浪漫、令人陶醉的東方有諸多相似性。拉里對孟買的描述類似《信》中的新加坡或《偏僻的角落》中的福州。

“第三天我休了一天下午，然后上岸。我走了一會，看著人群:多么好的聚合體!中國人，穆罕默德，印度人，泰米爾人和你的帽子一樣黑。還有那些長著長角努力拖動車子的小公牛們?！保?］94

拉里訪問的印度因此與吉卜林、福斯特和其他英印作家筆下的印度很不一樣。福斯特和吉卜林從多種視角探索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的摩擦與想象中的和諧。他們的小說中受空間條件限制的隱喻反映了這些摩擦:吉卜林寬廣的樹干路切斷了《吉姆》(1901)中的風景，小說中的很多情節(jié)都與測量土地的活動有關，都有地方風景的痕跡。福斯特的《印度之行》(1924)，很好地將路與馬拉巴山洞里的無形并置。路“以凱旋的將軍名字命名，直角交叉……像英帝國的大網(wǎng)撒在印度之上?！比绻o印度作個總結(jié)，毛姆的小說似乎更接近19世紀這個次大陸的早期意象。

在印度邏輯研究領域建立起來之前，歐洲人將夢中的無理性視作印度思想的明顯特點。將印度描繪成一個富得流油、充滿奇跡、心想事成的地方，是肉欲享樂和外來哲學家的天堂，明顯構成了中世紀思想一再重申的主題。［4］420

羅漠的文筆很好，筆觸淡淡，直指人心。阮小棉這才知道那個女人叫楚西。他提到楚西得名字并不多，但是阮小棉能感覺到他的每篇日記每兩個字中間都隱約地充斥著這個名字，在他介紹的每日流程里，在他寫的讀書感言里，甚至在他拍下的新買的襯衫照片里。讀著讀著她就明白了，這是一種感情，一種思念，一種愛。她不知道他們的故事，不知道她為什么避而不見，但是她知道羅漠是深深地愛著她的。或許因為失去，或許因為遺憾，這份愛隨著時間的流逝只能越發(fā)深刻。

正如在《彩色的面紗》中的中國一樣，《刀鋒》中的印度在歷史之外，是一個夢一般的、無差別的風景，就像《月亮與六便士》中的南太平洋一樣，不被視作是與西方同時代的。

《刀鋒》中的印度的異時性同樣反映在毛姆其他關于印度的作品中。事實上，拉里尋訪印度的章節(jié)、《作家札記》中關于印度的章節(jié)，以及發(fā)表在《觀點》(1958)中的毛姆散文“圣人”中有關印度的部分都源于毛姆和吉拉德·漢克頓1938年的印度之旅?！蹲骷以洝分械恼鹿?jié)敘述了作者不顧英國王公的阻撓要尋找真正的印度。殖民地行政官或商人代表，《在中國的屏風上》構成了主題，而在毛姆敘述自己的印度之旅時卻少有談及。文本更多關注哲學家和瑜伽修行者、信仰治愈者和侍僧。和毛姆筆下的中國、馬來島不一樣的是，在《作家札記》中的印度沒有讓敘述者想起中世紀或農(nóng)耕時代的歐洲:它完全是西方以外的世界，僅由“一些神秘可怕的東西(276)"標志出來，而這些東西旅行者無法完全靠近或充分理解。在《圣人》中，拉瑪那·馬哈希被比作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和薩賓·巴林·古爾德的《圣人的生活》的依納爵·羅耀拉。作者評論道，除了印度，不再可能希望“遇到活生生的圣人"?！兜朵h》中的印度在小說中西方時間的直線流上沒有類似的標記。拉里在印度的時間是一個嵌套敘述，明顯有別于文本其他的時間。在印度，拉里回想到“一周一周，一月一月過得難以想象的迅速"。

“你怎么忍受完兩年的?"伊莎貝爾叫道。

“日子一閃就過了。這日子過得完全沒有知覺。"

“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

“我讀書。我走了很遠。我住到一個湖上的船上。我冥想。"［1］165

拉里在印度的時間是不確定的。大概就是從拉里扔掉他在孟買的船開始，到他踏上其他的船駛往馬賽這五年。只有當他穿上了歐洲人的衣服，搭上了“一周后"的船，對時間的精確衡量才開始。

(二)印度在西方的邏輯之外

印度不僅是在現(xiàn)世脫離于西方，在邏輯上也在西方之外。大多數(shù)敘述者和拉里的關于他印度經(jīng)歷的談話都是“吠檀多學派的哲學系統(tǒng)"的各種要素的討論，敘述者所代表的西方烘托出拉里的東方智慧，總是用沒有正面回答但顛覆式的邏輯問題來探討。在講完“絕對"的本質(zhì)后，拉里反問了敘述者一句:

制作花瓶的中國手藝人用蛋殼一樣的陶瓷制成了可愛的形狀，并用漂亮的圖案裝飾，涂上令人陶醉的顏色，給它光滑的釉面，但是從本質(zhì)上講，他還是脆弱不堪的?！袥]有可能我們所珍視的世間的價值觀也是同樣的道理，它只能和邪惡聯(lián)合存在。“這是一個非常有獨創(chuàng)性的觀點，拉里。我認為這不是非常令人滿意。"

“我認為也不是，"他笑著說，“應該這么說最好，當你下結(jié)論說什么事實無法避免時，那么你能做的就是把它做到最好。"

拉里對敘述者的回答中，包含了“方便的暗喻……在印度存在數(shù)世紀流傳至今"。對此，毛姆在《作家札記》中評價道:他遇到的一個印度人是“一個適當?shù)耐评矸绞健：愫拥拿利愐庀髮λ麃碚f是三段論的全部力量"［5］264。敘述者的三段論和省略推理法遇到暗喻和轉(zhuǎn)喻:印度似乎是置身于西方的邏輯和物質(zhì)秩序之外的。

但是如果印度對西方而言是外面，那么對拉里本人而言，它則表現(xiàn)為內(nèi)在的。拉里帶著他的東方知識:他在印度的經(jīng)歷使他與眾不同，用敘述者的話來說，就是給了他“一種超然感"，一種拉里埋藏在“靈魂深處的感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安，秘密，渴望，知識——讓他有別于他人"［1］173。當他用一種催眠術治好格雷的偏頭痛時，拉里說這是他“在印度學到的東西"，但是沒有解釋里面的原理。在《刀鋒》最后，拉里似乎將他的東方偷偷地帶到了西方的心中，他提議用一輛紐約的出租車作為“我的勞動工具，一種與乞丐要飯的碗一樣的對等品"。

(三)印度的男性建構

在一個層次上，我們看到印度是超越西方系別的構建體。在另一個層次上，在內(nèi)部和外部的擺動似乎與毛姆自身的男性建構息息相關。拉里與印度在聯(lián)系，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無男性氣質(zhì)的聯(lián)系。印度不是透明的，而且不服從于被解讀。拉里也是同樣，他像“水中的倒影或太陽的光線或天空的云朵"［1］194，這種不透明與敘述者能夠輕易看到的諸如格雷這樣真人的內(nèi)心形成了反差。印度也是置身于所有生產(chǎn)性勞動之外的。與拉里在比利時或德國的旅行不同的是，拉里在印度不工作，只冥想，而這似乎與他在芝加哥拒絕工作，“虛度光陰/閑著"有關。印度的這一面再次與基于工作的男子氣構建形成了對比，而我們之前已經(jīng)看到，男子氣的構建是標識《刀鋒》中的“西方"的。

另一方面，矛盾的是，印度似乎是一個有男性氣質(zhì)的空間。這個次大陸，在拉里的旅行中，沒有女人。從他對命運論所接受的自我控制觀察所得，他需要的僅是“一點男子氣"。拉里的印度，充滿了男性氣質(zhì)的行為的代表類型，仔細一看，又并非超越西方，是一個微妙的反射。

拉里的吠檀多哲學，雖然作為超越西方的構建，實質(zhì)上與性別系統(tǒng)有出人意料的密切關系。而《刀鋒》中堅持將性別系統(tǒng)作為歐洲和北美的代表。在他們的對話中，敘述者問拉里他是如何提議住在北美的。

“平靜、自制、同情、無私和節(jié)欲"。

“很高的要求。"我說，“為什么要節(jié)欲呢?你是一個年輕人，壓抑人強烈的動物本能的渴望，這樣明智嗎?"

“我很幸運的是，縱欲對我而言是一種享受而不是剛需。我知道從個人經(jīng)歷而言，印度的智者對其貞潔的滿足感，很強烈地提高了精神力量，這點再對不過了。"［1］304

拉里似乎從印度取得了一種超然于欲望的能力，這種欲望是馬來半島和南太平洋短篇小說中的敘述者最珍視的，這種超然同樣也是毛姆建構男性氣質(zhì)的基礎。同樣的，拉里穿上“舒適的印度人裙子和……曬得像印度本地人一樣"，他的許多哲理強烈地強調(diào)了種族差異。

“雅利安人最早來印度定居的時候看到我們已知的世界只是我們未知世界的表面。但是他們迎接它，將其作為舒適(/高尚)和美。數(shù)世紀以后，當人們疲于征服，當令人疲憊的氣候削弱了他們的活力，他們成為入侵這一行為的犧牲品，從此他們回來后看到只有生命中的邪惡和對自由的向往。但是為什么我們西方人，特別是我們美國人，膽怯于衰退和死亡，饑餓，疾病，年老，悲傷和錯覺(幻想)?生命的精神依然在我們身上很強勁?！?/p>

因此這種特征劃出了西方不同于東方，事實上，美國，在小說開頭伊莎貝爾的話中，“正大步向前"，并在工作的基礎上發(fā)展為了一個新社會，而這一點在拉里解讀印度對于他的超然時，自相矛盾地存于其中。

四、同性戀與異性戀的二元對立

《刀鋒》中所展現(xiàn)的毛姆文本的經(jīng)典特征:正常與偏離、男性與女性、超越的東方與世俗的西方間的一組組二元對立，在貫穿文本內(nèi)容的起源中巧妙解開:敘述者與蘇菲或印度作為男性或非男性空間的困境身份共謀。在《刀鋒》中，運用在毛姆早期小說中的一個轉(zhuǎn)喻的發(fā)展，以外在和內(nèi)在的措辭，象征了對比和起源。內(nèi)在和外在的對立，事實上，在敘述的結(jié)構層面就呈現(xiàn)出來。敘述者毛姆先生，與內(nèi)在有關:酒吧、咖啡廳、畫室和圖書館。他走南闖北，但書中從未細節(jié)性地描述他的旅程。他只是在一個章節(jié)的開篇或結(jié)尾簡單評論，如“在我和伊莎貝爾交談后的那天，我離開了芝加哥，前往舊金山，在那里，我坐船去了遠東。"［1］57關于他的對話者重述給他的敘述更多地與外在相關:特別是拉里，在重述他去歐洲和后來到印度的旅行時，他從遼闊的地理畫布開始流浪，逃脫了階級、種族和國籍的限制。

書中內(nèi)在和外在的劃分可以依據(jù)賽奇威克的“壁櫥認知論"的提議來分析。“壁櫥認知論"是20世紀北美和歐洲的基礎認知論。?？录俣ǎ詣e在19世紀后被視作人類個人主體的本質(zhì)的真理，賽奇威克追溯福柯描寫的反常是如何被19世紀晚期的心理學和藥學作為采集標本的。另一種過剩類型會慢慢被取代掉，20世紀早期，異性戀和同性戀之間的簡單對立。因為異性戀作為一個術語創(chuàng)造于回應卡爾·柯本尼1869年發(fā)明的“同性戀"一詞。［6］15異性戀，作為同性戀的對立詞出現(xiàn)，是建立在同性戀先行存在的基礎上。因此，對賽菊寇和性別理論家朱迪斯·巴特勒而言，同性戀是異性戀不可或缺的外在和內(nèi)在。

(一)異性戀話題的形成過程

要求可憐的人類的領域有刺激性的產(chǎn)出。這些人還不是“受眾"，但形成了受眾的外圍?？蓱z的人在此精確指那些不喜歡受眾身份的人密集居住的“不宜居住的"的社會生活范圍，但是那些活在“不宜居住"標簽下的人需要限制受眾的范圍……從這層意義上說，受眾是在被排擠和被驅(qū)逐中形成的，受眾的外圍，不幸的外面，否定的里面。［7］3

對塞奇威克來說，這個認識論的基礎標志著“二十世紀西方文化爭論的意義中最關鍵的點的集合"［8］72。事實上，“男性的異性戀身份和現(xiàn)代男性文化要求他們保持尋找對同性欲望的替罪羊。"［8］85

毛姆的許多作品都可以看到男性氣質(zhì)中某種程度上交疊著同性戀，然后又努力驅(qū)逐走同性欲望。在《偏僻的角落》中，桑德斯醫(yī)生在與男性氣質(zhì)(陽剛之氣)斗爭中被放逐，而人物角色“紅"介紹了一系列偏離同性戀描寫橋段的劇情層次。毛姆作品中的男性氣質(zhì)作品通常都是作為敘述來呈現(xiàn)的。敘述，事實上舉例說明了許多“男權主義文化"規(guī)定的品質(zhì):理性，距離感，情感自制，透過表面看到真相的能力。毛姆的敘述中最常見的隱喻表征一如醫(yī)學科學，是一種需要相似品質(zhì)的實踐，而這種品質(zhì)名義上是男性化的。但是毛姆自身作為未出柜的同性戀者的處境使他的作品敏銳地意識到“柜子認識論”的存在。精心設計的敘述和種族的修辭，以及性別差異的劃分和控制，在毛姆敘述者的眼中，是小說的原材料。建構的敘述也是未出柜的故事:毛姆小說的讀者可以暫時打開柜門，在柜門關上前瞥一眼深淵。始終有人懷疑毛姆作品中那些可悲的同性戀貫穿了他的寫作過程:《格列柯》中的同性戀與異性戀之間的距離為反諷和敘述粉飾提供了場景，這與毛姆本身并無太大不同。

(二)毛姆小說與毛姆的同性戀身份

《刀鋒》因此可以被視為將小說變?yōu)楝F(xiàn)實這一努力的最后階段，毛姆東方小說的主要特征就是要努力制造出一個毛姆人物，并掩蓋人物文本外的生活，即毛姆作為同性戀的這一生活。較之《月亮與六便士》中的年輕敘事者，《刀鋒》的敘述者基本沒有主動參與敘事。他更像是一道文本擺設，這樣讀者就更傾向于和他一起看，而不是看著他。同時，敘述者和作者之間的空白，在毛姆早期小說中處于某種程度的留白狀態(tài)(敘述者沒有被直接稱呼為毛姆先生，一如在《月亮與六便士》、馬來半島短篇小說，抑或是自認為非小說的《在中國的屏風上》)

“許多年前，我寫了一本名叫《月亮與六便士》的小說。在那本書中，我選了一個著名的畫家保羅·高更，借用小說家的特權，通過我對這位法國藝術家的一知半解，設計了許多事件來描述我創(chuàng)作的小說人物。在現(xiàn)在的書中，我不想再干這種事，我不再虛構。"［1］1

這個放棄申明作為小說開頭，可以被看作是遏制敘述者的方式:小說中的毛姆先生在此與公眾人物W．S．毛姆緊密聯(lián)系起來。作家毛姆，這個文本外的人物，《刀鋒》的讀者或多或少對他都有所了解了。這樣的聯(lián)系同時也消除了情感投資，不用去假設毛姆這位敘述者是在情節(jié)之中，至少在修辭層面上看是這樣的。所有都僅僅是記錄，而非編造，是一個文人的職業(yè)興趣激發(fā)他記錄人物的行動，并有條理地敘述出來。

將文本外的毛姆人物角色帶入文本這一策略可以被看作是另一個毛姆的文本隔板——試圖保持在適當?shù)奈恢玫亩獙α?。不管是關于中東還是遠東的陳述，都將其作為一個超男性的區(qū)域，與此同時超越了性別的規(guī)范體系，這樣的寫法其實是19世紀和20世紀歐洲同性戀男子的一種普遍策略。除了伯頓和福斯特的作品，我們在T．E．勞倫斯的《智慧的七柱》(1922)、愛德華·卡朋特的《從亞當之峰到象島(埃勒凡達島)》(1892)中也可以看到?！兜朵h》的敘事策略允許主要角色拉里在地理和精神之旅不摻雜毛姆的個人情感。《刀鋒》的敘述者因此始終在世俗的范圍內(nèi)，夾雜著拉里許多“不耐煩的手勢"或諷刺的勸告的敘述。

《刀鋒》完全沒有《月亮與六便士》中的那些特點:沒有瘋狂的追求，沒有敘述者像探尋史蒂克蘭德那樣的深入探索拉里的靈魂深處。事實上，正是拉里自己的絕對模糊性讓他吸引了敘述者。

“我是個俗人，是塵世眾人;我只能對這類人中龍鳳的光輝形象表示敬慕，沒法步他的后塵。有的時候比較接近通常類型的人，我自命能了解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對他，我不能。"［1］304

我們見過了拉里的模糊性是如何構建《刀鋒》的，對小說的意義系統(tǒng)以外的一片空白，同時也是西方內(nèi)部的一片空白:事實上，拉里可以身份不明地在美國的“人性的吵鬧聚集地"四處轉(zhuǎn)移，說明了界定他的“秘密"是無法察覺，隱藏在中規(guī)中矩的外表下。在上述的段落中，這樣的模糊性感染了敘述者。當文本中的對立再次斷裂時，當在龐貝人性的“聚集地"站在一旁觀察孟買的碼頭周圍成了美國公民的聚集地，拉里在那里消失了。

(三)敘述者無意識的反諷

《刀鋒》中敘述者無意識的反諷正是其結(jié)構，是外部和內(nèi)部的對峙，是模糊與透明的對立，是敘述者自身的模糊性讓發(fā)現(xiàn)這些對峙的柜子的認識論成為了可能。他毫不驚訝，而且對他敘述的所有目標保持一種反諷的中立性，特別是對伊莎貝爾。他無所不知，但是他只是從來不是從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在對伊莎貝爾說他覺得拉里和蘇菲結(jié)婚有機會成功時，敘述者評論說，“我知道兩三個家伙，一個在西班牙，另外兩個在東方，都娶了妓女，然后讓她們成為了非常好的老婆。"但是沒有跡象表明敘述者直接經(jīng)歷過這樣的婚姻狀況。同樣，當伊莎貝爾想在巴黎的“觸點之旅”辦宴會，她來找敘述者，敘述者說，“因為我有幾個熟人，她叫我給他們當向?qū)А?敘述者對這些地區(qū)熟悉的原因在此被隱藏。因此，敘述者，像拉里一樣，是模糊的，從表層下凝視，但是自身是難以辨認的。他的凝視通常是同性性欲的，一如他對蘇菲水手男友的欣賞，以及在參加艾略特的葬禮時，他對年輕牧師的端詳。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向外看，一個瘦削的年輕男子，濃密微卷的黑發(fā)，漂亮黑亮的眼睛，他橄欖色的皮膚泄露了他的意大利血統(tǒng)。他的外表有著南歐的火焰。我不禁問自己，是怎樣急迫的信仰，怎樣燃燒的欲望，讓他放棄了生活的愉悅，這個年齡的享樂，和感官的滿足，投身于神職，為上帝服務”。［1］255－256

敘述者似乎近乎完成了毛姆在《格列柯》中對同性戀的定義:本質(zhì)上膚淺，用一種超脫的諷刺來觀察從身邊流過的生命河流。

毛姆的最后一本東方小說，重復了許多對峙和早期小說中微妙的起源。將印度化為西方話語之外的地方最后只用于陳述其作為外在的絕對必要性，因此定義了英國的身份。在這些復雜的關于內(nèi)部和外部的磋商下，寫作作為男性氣質(zhì)的努力，笛卡爾理性網(wǎng)格強加于無差別的語流上的過程。但是毛姆社會中的男性氣質(zhì)，特別是對作者自身，也包含著同性戀可憐的幽靈。敘述者越是抗拒他的超然、否認他的東拉西扯、強調(diào)他的人輕言微，越是他有所隱藏的證據(jù)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