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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科學理解到文化臆想
      ——明清學者對阿拉伯天文學的認識

      2019-02-13 10:06:58石云里
      中國科技史雜志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歷法五星行星

      石云里

      (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合肥 230026)

      明朝雖然是一個漢族政權(quán),但對興盛于元朝的阿拉伯天文歷法卻十分重視,不僅從一開始就設(shè)立了專門機構(gòu)供西域歷法家繼續(xù)開展工作,并且規(guī)定將回回歷法納入官方歷法系統(tǒng),與占主導地位的大統(tǒng)歷法“參照使用”。洪武十六年(1383),朱元璋(1328—1398)又下旨,命回漢官員合作開展相關(guān)著作的翻譯,從而導致了《天文書》[1,2]和《回回歷法》的誕生([3],頁158—178;[4],頁106—230;[5])。前者是一部星占著作,而后者則是一套純實用性的阿拉伯歷表以及用表計算指南,但卻缺乏對相關(guān)基礎(chǔ)理論知識的介紹。從明中后期開始,一些儒家學者開始對《回回歷法》展開研究,試圖了解它背后的“歷理”。由于基礎(chǔ)理論知識的缺乏,結(jié)果出現(xiàn)了很多的錯誤認識和生搬硬套的現(xiàn)象。同時,由于對阿拉伯天文學的發(fā)展歷史與背景缺乏基本了解,加之文化心理上的需求,明朝學者中竟出現(xiàn)了回回歷學起源于中國的說法。明末歐洲數(shù)理天文學的大規(guī)模引進,為《回回歷法》的科學理解提供了充足的基礎(chǔ)知識,中國歷法家因此達成了對回回歷法的科學理解。但關(guān)于其起源于中國的說法卻仍在流傳,并在清初特殊的社會政治背景中被擴展成一整套“西學中源”的文化臆想,盛行一時。這一歷史過程有助于我們了解,在外來科學知識引進中,知識引進的不對稱性會造成怎樣的科學與文化后果。

      1 不對稱的知識引進

      從內(nèi)容上來說,《回回歷法》是一套典型的阿拉伯歷表(Zij),由天文表與用表指南組成,可用于太陽、月亮、五大行星位置(黃道經(jīng)度和緯度)、日月食以及月亮五星凌犯的推算[6]。這些天文表和算法的理論基礎(chǔ)是古希臘天文學家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約100—約170)的幾何天文學([3],頁178),其中關(guān)于太陽、月亮與五大行星的運動都建立有幾何模型,包括偏心圓、本輪-均輪、均分圓模型等,另外還有建立這些模型的宇宙學框架、天文觀測基礎(chǔ)、數(shù)學方法以及相關(guān)的三角學和幾何學基礎(chǔ),等等。

      但是,由于中國古代歷法本身都是以實用算法為中心,較少含有這種專門進行理論性探討的內(nèi)容,而無論是朱元璋,還是參與《回回歷法》翻譯的中國學者和歷算家,大家所關(guān)注的也只是這部歷法中的實用性內(nèi)容,尤其是中國傳統(tǒng)歷法中所缺少的關(guān)于行星緯度與“凌犯”的計算方法[6];所以,他們顯然都沒有在理論問題上向參與翻譯工作的回回歷算家們發(fā)出任何追問。他們也許根本就不知道《回回歷法》的背后還有這樣的理論性知識以及這類知識的重要性,參與翻譯工作的回回歷算家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在這方面“多此一舉”。結(jié)果,這次翻譯顯然存在一種知識上的不對稱性:與實用目標有關(guān)的知識變成唯一焦點,與此無關(guān)的基礎(chǔ)知識則被完全忽略。明末在華的耶穌會士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1612年9月,在北京的熊三拔(Sanbatino de Ursis,1575—1620)在一份關(guān)于中國歷法及改歷問題的報告指出:

      郭守敬時代從波斯來了一些穆斯林,他們向皇帝進獻了許多關(guān)于行星的理論與實用性著作。郭守敬不愿使用這些著作,所以它們沒有得到翻譯。但皇帝接收了它們,并藏在宮中。洪武皇帝登基后發(fā)現(xiàn)了這批著作,一時珍愛有加,更想利用它們來改革歷法,于是命翰林院的兩位翰林與幾位在華的穆斯林開展翻譯?!墒?,由于當初進獻這些著作的人幾乎已經(jīng)是70年前來華的,這時也都不在中國了,所以受到翻譯的僅僅只是他們行星學說中的實用部分。理論部分和其他有關(guān)天文歷法的著作則被忽視,盡管它們?nèi)匀槐徊卦趯m中。所以,中國人缺少我們歐洲意義上的天文歷法著作,不管是討論行星理論的,還是討論其他科學與思辨主題的。他們?nèi)狈@樣的著作,不管是本國的還是來自穆斯林的。因此,即使是欽天監(jiān)的官員們,除了預(yù)報日月食、進行占卜,以及為建筑和下葬之類的地點指示吉兇外,其他則一概不知。([7],頁66—67)

      在崇禎二年(1629)開始編修《崇禎歷書》時,主持其事的徐光啟也注意到這個問題,并不無感觸地指出:

      《回回歷》則有緯度、有凌犯,稍為詳密。然千年以前之書,未經(jīng)更定。而兩書皆無片言只字言其立法之故,使后來者入室無因,更張無術(shù),凡以此耳。([8],頁37)

      徐光啟之所以要在《崇禎歷書》中加入理論性的“法原”部,應(yīng)該也是由于這一“前車之鑒”。

      2 來自欽天監(jiān)外的關(guān)注

      明朝中后期,一股研究歷算之學的潮流在欽天監(jiān)外興起,涌現(xiàn)出了一批儒者出身的歷算名家,其中最重要的有顧應(yīng)祥(1483—1565)、唐順之(1507—1560)和周述學(生卒不詳)。這批人不僅研究中國傳統(tǒng)歷學,也關(guān)注外來的回回歷學。其中,顧應(yīng)祥,字惟賢,號箬溪,長興(今浙江省湖州市境內(nèi))人。弘治十八年(1505)進士,官至刑部尚書[9]。一生不僅贏得了正直無私的官聲,還以博學多才、精通歷算而知名,著有《測圓海鏡分類釋術(shù)》十卷、《勾股算術(shù)》一卷、《測圓算術(shù)》四卷、《弧矢算術(shù)》一卷、《授時歷法撮要》一卷[10]。唐順之,字應(yīng)德,號荊川,武進(今江蘇常州市境內(nèi))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官至督察院右都御史,同時也是明中后期的一代名儒[11]。在歷算學方面,他曾追隨顧應(yīng)祥學習和研究,著有《勾股測望論》《勾股容方論》《弧矢論》《分法論》和《六分論》等“數(shù)論五篇”[12]。他的《稗編》一書輯錄了很多與歷算學相關(guān)的條目[13],另著有《歷算書稿》十二冊,書稿在清道光年間仍然存世[14]。周述學,字繼志,號云淵,山陰(今屬浙江紹興縣)人。一生未曾科舉為官,曾隨唐順之研習歷算之學[15]。其《神道大編歷宗算會》十五卷[16]和《神道大編歷宗通議》十八卷[17]仍有抄本傳世,前者專論算學方法,后者則專論古今各代歷法以及主要天文儀器。另有《神道大編像宗華天五星》四卷(1)周述學“《神道大編像宗華天五星》引”作于萬歷十年(1582)([18],書前),所以此時他應(yīng)該仍然在世。而與他同鄉(xiāng)并相交十余年的何繼高在“《云淵先生文選》序”中則提到“萬歷壬辰余從蕭灘移守晉安屬,倭夷挾其狡悍,誘襲朝鮮……予感而慨然嘆曰:‘云淵先生今日在,何憂倭哉!’”([15],書前)。由此可見,周述學在萬歷二十年已經(jīng)離世。[18]以及《云淵先生文選》四卷的萬歷間刻本存世[15],前者主要討論了來源于西域的星命術(shù),后者則收錄了周述學不少有關(guān)天文歷法和星占命理的文章。

      成化十三年(1477年)秋天,南京欽天監(jiān)監(jiān)副貝琳(1429—1482)刊印了自己重新編修的《回回歷法》[5],從而使更多欽天監(jiān)外的學者能夠接觸到這部著作。《回回歷法》原本是官方歷法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而正德十三年(1518),欽天監(jiān)漏刻博士朱裕上疏請求修訂歷法,在指出《大統(tǒng)歷》所承襲的《授時歷》已經(jīng)“歷歲既久,不能無差,故推算日月交食、五星躔度有差失”的同時,也提到“《回回歷》自開皇己未至今九百余年,亦有疏舛,連年推算日月交食算多食少,時刻分秒與天不合”等問題[19],這無疑將引發(fā)欽天監(jiān)外的歷法家們對《回回歷法》的關(guān)注和研究。例如,顧應(yīng)祥就寫有《論回回歷》一文,對《回回歷法》的進行了簡要介紹[20]。而唐順之則寫有“《回回歷法》議”,收錄于其《歷算書稿》十二冊中([14],頁14)。該書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佚失,但唐氏的不少論述卻被周述學《神道大編歷宗通議》([17],卷13,43b—56a)和王肯堂(約1552—1638)《郁岡草堂筆塵》“歷法”等條[21]所收錄。而受唐氏工作的影響,周述學則對《回回歷法》進行了更加深入的研究和討論,并將主要觀點寫入“日度”“月度”“五星經(jīng)度”和“五星緯度”四篇專論。這四篇文章被收錄在其《神道大編歷宗通議》“皇明大統(tǒng)萬年(2)標題中的“萬年”是指《回回歷法》,源于《元史·歷志》所記西域人札馬魯丁獻《萬年歷》的掌故。二歷通議”([17],卷13,1a—26b)以及《云淵先生文選》([15],卷3,1a—23b)之中,后來則被黃鼎輯入他在順治八年(1651)年編成的《管窺紀要》[22]。

      顧應(yīng)祥等人之所以如此關(guān)注和研究《回回歷法》,一方面是因為它屬于官方歷法系統(tǒng),并且與《大統(tǒng)歷》一樣顯得亟需修改;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其中有“中國書之所未備”的“驗其緯度之法”,以及當初朱元璋下達過的“合而為一,以成一代之歷制”的旨意[5]。所以這些研究者都希望能夠取長補短,以便實現(xiàn)中西歷法的會通。因此,在對《回回歷法》的一般內(nèi)容進行系統(tǒng)研習的同時,周述學和唐順之還重點對其中的行星緯度與凌犯計算方法進行了深入探討,并創(chuàng)立了一套新的計算方法,結(jié)果被寫入周述學的《歷宗中經(jīng)》之中。該書原本是一部關(guān)于中國歷法(“中經(jīng)”)的著作,但周述學自己在“《歷宗中經(jīng)》序”中卻突出了其中關(guān)于行星緯度與凌犯計算的研究成果,并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歷自顓頊以來,但能步二曜交食、五星順逆之經(jīng),而于步緯度寂無聞焉。至我祖宗得西域經(jīng)緯歷,始聞推步經(jīng)緯凌犯之說。然哈麻(3)明朝文獻中稱:“今世所謂《回回歷法》者,相傳為西域馬可之地,年號阿剌必時,異人馬哈麻之所作也。立法非惟度數(shù)與中歷不同,而名度亦與中歷甚異。司臺雖聞其說,而莫能演其法也。余與荊川唐公慨中歷凌犯之艱步,欲創(chuàng)緯法。凡幾更歲,以窮中西會通之理。較宮度多寡之法訖成,唐公卒而弗果。余勉以克終,乃演緯法,入推凌犯,附于若思(4)郭守敬,字若思。弧矢歷源,共為《中經(jīng)》七卷。千古歷學至是而大成矣。([15],卷1,2b—3b)

      可惜,這部著作也已佚失。所幸《云淵先生文選》“五星常變差”中還保存有這種方法的一個簡本([15],卷2,36b—38a),而這篇文字后來也被黃鼎收入《管窺紀要》中([22],卷12,1a—11b)。

      除顧應(yīng)祥、唐順之和周述學外,同時期稍晚還有另外兩位歷法家對《回回歷法》進行過研究,也就是陳壤(生卒不詳)和袁黃(1533—1606)師徒。其中,陳壤,號星川,吳郡(今江蘇吳縣)人[23]。萬斯同《明史·藝文志》稱其為“中南隱者”[24],同時代的人說他“精《回回歷》,推步《春秋》以來二千余年七政交食躔離,分秒俱合……蓋契札瑪魯鼎(5)即元朝來華的波斯天文學家扎馬魯丁。之秘,剖秒微,定中氣,無纖毫滲漏”[25]。袁黃,字坤儀,號了凡,浙江嘉善(今屬嘉興縣)人。萬歷五年(1577)進士,官至兵部職方主事。在歷法方面袁黃師承陳壤,著有《歷法新書》五卷[26]。該書第二到第五卷是“吾師所授新法”,卷一則是根據(jù)該新法對漢代以來43部歷法氣朔精度的驗算。這部“新法”采用了中國歷法中的太極上元與節(jié)氣朔望的計算方法,但在其余太陽行度、太陰(月亮)行度、五星經(jīng)緯度、月亮和五星的凌犯、日月食、五星伏見等項目上,使用的都是《回回歷法》的方法和相應(yīng)的立成表,基本上可以看成是一部穿上了中國外衣的《回回歷法》,完全是生搬硬套的結(jié)果,因此在清初受到梅文鼎的公開批判[27]。

      從存世的材料來看,陳壤和袁黃在《回回歷法》的研究上遠遠沒有達到唐順之和周述學所達到的深度。對唐順之和周述學來說,歷學研究不僅僅要解決“法”的問題,更重要的還需要解決“理”的問題。

      3 對回回“歷理”的探求

      從北宋開始,不少關(guān)注天地人事之理探討的儒家學者介入了歷學討論,從而導致了“歷理”概念的流行[28]。在他們心目中,“歷理”是歷法的基礎(chǔ),是能夠規(guī)定和指導歷法研究的歷學之理。但他們同時又認為,一般歷法家總是會忽略這個問題,往往也就不懂“歷理”。例如,邵雍(1011—1077)在《皇極經(jīng)世》“觀物外篇”中就講過這樣一段話:

      今之學歷者但知歷法,不知歷理。能布算者,洛下閎也。能推步者,甘公、石公也。洛下閎但知歷法,揚雄知歷法又知歷理?!盵29]

      后來,楊時(1053—1135)又對邵雍這段話做了進一步演繹:

      世之治歷者守成法而已,非知歷也。自漢迄今,歷法之更不知其幾,人未有不知歷理而能創(chuàng)法也。[30]

      但“歷理”究竟是什么,邵雍自己并沒有明確地論述。從他傾心河洛、象數(shù)之學研究,并把揚雄奉為知“歷理”者的事實來看,他心目中的“歷理”也許就是揚雄《太玄經(jīng)》和他自己《皇極經(jīng)世》中所闡述的那一套周易象數(shù)學的東西。但南宋張行成在為邵雍的這段話作注釋時卻指出:

      “歷理者,依天地日月變化自然之數(shù)之用以置法,如顓帝(6)應(yīng)該指傳說中的《顓頊歷》。四分歷以立體,《太初》八十一分(7)《太初歷》把一日分為81分,相當于一個時間基準,其他各種周期的長度皆以此計算。以求閏是也。[31]

      這段話則拉地近了“歷理”與歷法實踐之間的關(guān)系。

      到了元明時期,“歷理”觀念得到進一步流傳,連一些歷法家也開始談?wù)摗皻v理”對歷法的重要性,以至于《授時歷》的成功都被解讀為精通歷法和算學的王恂(1235—1281)、郭守敬(1231—1316)等專家與精通“歷理”的儒士許衡(1209—1281)相互配合的結(jié)果。所以,在關(guān)于王恂和《授時歷》關(guān)系的元朝文獻中,我們就可以讀到這樣的記載:

      國朝承用金《大明歷》,歲久寢疏,上常思厘正。公既以算術(shù)冠一時,故以委之。公奏:“必得明歷理者乃可?!钡蹎柶淙?,公以左丞相許衡對。[32]

      與之相似的記載還有:

      世祖皇帝將治歷,頒正朔天下,知公妙算術(shù),舉以命之。公曰:“法可知也,非明歷理不足與共事?!奔凑埩粼S公于既退。[33]

      這套說法在明朝仍在流傳,如對天文和算學有所研究的楊廉(1452—1525)(8)楊廉,字方震,號月湖,豐城(今江西省豐城市),成化二十三年(1487)進士,官至禮部尚書。在儒學著作者外,著有《星略》《算學發(fā)明》《綴算舉例》《醫(yī)學舉要》和《名醫(yī)錄》等天文、算學和醫(yī)學著作。[34]就認為:

      《授時歷》乃許平仲(9)許衡,字仲平,號魯齋?!捌街佟笔恰爸倨健敝`。、郭守敬所造。知歷數(shù)既精,明歷理又精,恐古今之歷未有過之者也。[35]

      到了嘉靖二年(1523),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華湘在請求改歷的奏疏中也提到了對“歷理”的需求:

      伏乞勅該部延訪四方之人,如能知歷理之楊子云(10)楊雄,字子云。,如善立差法之邵雍,如靜深智巧之許衡、郭守敬,令其參別同異,重建歷元,詳定歲差,以成一代之懿德可也。[36]

      盡管文中把邵雍列為“善立差法”者有點問題,但把“能知歷理之楊子云”排在第一位,可見作為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華湘也認同精通“歷理”在歷法改革中的重要性。

      作為一位儒者出身的歷學研究者,唐順之十分重視“歷理”的探究。但是,他也清楚,一些儒學者所談的“歷理”只不過是“儒者范圍天地之虛談”,太過脫離實際。對他來說,有關(guān)“七政盈縮遲疾之所以然”的“歷理”雖然重要,但卻不能脫離開“疇人布算積分之實用”,要同時了解“歷數(shù)”([12],卷20,16a—18a)。而在他看來,“歷數(shù)”又有“死數(shù)”與“活數(shù)”之分:

      今歷家相傳之數(shù),如《歷經(jīng)》、《立成》、《通軌》(11)即《授時歷經(jīng)》《授時歷立成》和據(jù)此編定的《大統(tǒng)歷法通軌》。云云者,郭氏之下乘也,死數(shù)也?;∈膏餍g(shù)云云者,郭氏之上乘也,活數(shù)也。死數(shù)言語文字也,活數(shù)非言語文字也。得其活數(shù),雖掀翻一部《歷經(jīng)》,不留一字,盡創(chuàng)新法,亦可以不失郭氏之意。得其死數(shù),則挨墻傍壁,轉(zhuǎn)身一步倒矣?!绮饺挣鹬?,盈初縮末限用立差三十一,平差二萬四千六百,此死數(shù)也。又如,步月離中,用初末限度一十四度六十六分,此死數(shù)也。歷家知據(jù)此死數(shù)布算而已。試求其所以為平差、立差之原,與十四度六十六分之數(shù)從恁處起,則知活數(shù)矣。([12],卷20,16a—18a)

      也就是說,“死數(shù)”就是已經(jīng)編制成文的歷法和歷表,而“活數(shù)”則是編制歷法的數(shù)學方法。在唐順之看來,一般的歷法家只知前者而不知后者,而像僧一行這樣二者皆精的人往往又“藏卻金針,世徒傳其鴛鴦譜耳”(也就是只公開結(jié)果而不公開方法)([12],卷20,16a—16b);所以,研究歷學最好的途徑是兼通“歷理”與“歷數(shù)”、“死數(shù)”與“活數(shù)”:

      夫知歷理又知歷數(shù),此吾之所以與儒生異也。知死數(shù)又知活數(shù),此吾之所以與歷官異也。([12],卷20,17a—17b)

      按照唐順之對歷學問題的這些觀點,由立成表和用法指南構(gòu)成的《回回歷法》無疑屬于“死數(shù)”。而從他對這部歷法的討論來看,除了想吸收其中關(guān)于緯度和凌犯的算法外,他所關(guān)注的顯然更多地是其“歷理”。而周述學在“《神道大編歷宗通議》題辭”中也明確提出,自己編纂《神道大編歷宗通議》的目標同樣也是要探討“歷理”問題,包括“西域之歷”的“歷理”,以達到“華夷之歷理咸為之貫通”的目標([17],書前)。

      在缺乏相關(guān)基礎(chǔ)知識的情況下,唐順之和周述學對《回回歷法》“歷理”的探索顯然十分困難。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只能參照中國歷學中的相關(guān)知識,對《回回歷法》的術(shù)文以及立成表進行一些綜述和解釋。由于中西歷學中的許多基本概念都不相同,所以這種理解方式常常會導致望文生義、似是而非的結(jié)果。

      例如,《回回歷法》中“中心行度”這個概念所表示的太陽和五星的平黃經(jīng);對太陽來說,它指的是太陽相對于偏心圓中心運動過的黃經(jīng)度數(shù);而對月亮和五星來說,它則是指本輪中心相對于均輪中心運動過的黃經(jīng)度數(shù)([4],頁212)。但是,周述學卻把這個概念理解成日、月、五星沿赤道的運動度數(shù),并望文生義地解釋道:

      謂之中心行度,以赤道橫絡(luò)天腹,行于天之中心也。([17],卷13,2b)

      再如,“最高”在《回回歷法》中所指的是太陽和五星的遠地點,而“最高行度”則是指它們離開遠地點的黃經(jīng)度數(shù)。在計算太陽和五星中心差的引數(shù)(也就是平太陽和五星本輪中心到它們遠地點之間的黃經(jīng)度數(shù))時,往往要從它們的平黃經(jīng)(平太陽和五星本輪中心到春分點之間的黃經(jīng)度數(shù))中減去“最高行度”。對此,唐順之是這樣理解的:

      要求盈縮入歷,何故必用減那最髙行度?此意只為歲差積久,年年欠了盈縮分(12)相當于中心差。,卻將一個日中行度那一段去補那年年欠數(shù),剰下的度分方為所求日行入歷度分。([17],卷13,49a)

      他把“最高行度”誤解成由歲差造成的盈縮分損失,因此也就把減“最高行度”誤解成對這種損失的補償。而周述學對太陽的“最高行度”也同樣做出了完全錯誤的解釋:

      其曰最高行者,西歷日度起于午中,蓋測于午中也。日之東升至于午中,其度最高,過午中則降而沉矣。是以日日午中所測太陽行度,為之最高行度矣。([17],卷13,3a—3b)

      也就是把“最高行度”理解成了太陽每天正午時的行度,今天讀來非?;闹嚒?/p>

      由于對基本概念的錯誤理解,周述學對《回回歷法》與中國歷法的比較也就常常顯得似是而非。例如,在討論《回回歷法》水星和金星的計算過程時,他解釋道:

      其謂中心行度,即《授時》中心行度也。內(nèi)減各星測定最高行度,余為小輪心度。其減各星最高行度,即《授時》用各星歷應(yīng)也。余為小輪心度,即《授時歷》所求入歷盈縮度分也。([17],卷13,15a—15b)

      的確,按照托勒密行星運動模型,“小輪心度”是行星本輪中心到行星遠地點之間的黃經(jīng)度數(shù),是計算行星中心差的自變量,與《授時歷》中計算中心差(“盈縮度分”)時所用的自變量“入歷”度分的作用非常相似;但是,“小輪心度”是從行星遠地點起算,而“入歷”則是冬至點起把周天均分成盈初、盈末、縮初、縮末四個象限來計算的,具體的天文學意義完全不同([37],頁159—160)。由于不知道《回回歷法》所用的行星運動模型,所以周述學對這樣的差別顯然是毫無所知的。

      不過,唐順之和周述學已經(jīng)認識到,《回回歷法》的算法后面應(yīng)該存在某種幾何模型,并提出了所謂“星道”的概念。根據(jù)《回回歷法》中給出的五星緯度計算方法以及相關(guān)立成表數(shù)據(jù)的變化趨勢,周述學在“五星緯度”一文對“星道”做了這樣的概述:

      五星本輪心度(13)即本輪中心行度,也就是本輪中心沿均輪的運動,也就是行星的平均運動。,即星道也。其自行度,即各星離太陽之黃道度也(14)唐順之說“五星本輪心度,即星道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說“其自行度,即各星離太陽之黃道度也”則是錯誤的。清初梅文鼎對這一錯誤理解進行了駁正,詳見本文下一節(jié)的分析。。星道交于黃道,土、木、火三星則與金、水二星有異:土、木、火之星道約有定宮以為交,金、水星道則無定度而蕩交矣。([17],卷13,20a—20b)

      由此出發(fā),周述學進一步討論了五星緯度的變化規(guī)律與計算方法。

      但是,這種“星道”究竟是什么樣子,《回回歷法》中沒有任何明確交代,以至于唐順之認為:

      作歷造月道而不造星道,蓋未備事也。然星道以經(jīng)度去日之遠近為緯度距黃道之闊狹,況經(jīng)度之自逆而順,又成勾巳。是星道委曲萬殊,所以不容易造也。([17],卷13,51b)

      圖1 黃道時《天文三十一全圖》中的歲星(左)與太白(右)行道圖

      然而,周述學卻希望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在認真“推究五緯細行”的基礎(chǔ)上,他最終畫出“星道五圖”,將它們“合編為《天文圖學》一卷”,并在“《天文圖學》序”中將這描寫為一項“創(chuàng)千載之絕學,開萬古之群蒙”([15],卷1,1a—1b)的重要的發(fā)明。可惜,這部著作也早已佚失。不過,在完成于明天啟年間的《天官圖》的鈔本[38]以及完成于崇禎十一年的《天文三十一圖》的抄本[39]中,我們可以找到五幅基本相同的五星“行道”圖(圖1),其結(jié)構(gòu)與周述學所描述的“星道”走向基本一致,很可能受到過周氏的影響。很容易看出,這種“星道”圖與作為《回回歷法》五星理論基礎(chǔ)的本輪-均輪模型是完全不同的。

      4 科學理解的達成

      崇禎二年(1629),明朝政府啟動歷法改革,聘用在華耶穌會天文學家入局工作,采納歐洲天文學知識,最終編成《崇禎歷書》。全書以第谷(Tycho Brahe,1546—1601)的天文學理論為綱,同時也全面介紹了自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約90—168)以來歐洲數(shù)學天文學的主要內(nèi)容以及相關(guān)的幾何學與三角學知識,尤其是包含有“法原部”,專門介紹了基本的天文學理論,其中包括日月五星運動模型,以及構(gòu)建這些模型的基本方法[8]。這些知識既是《崇禎歷書》的理論基礎(chǔ),也是第一次為中國學者理解《回回歷法》提供了充足的知識儲備。更加重要的是,在討論天體運動及其模型的建立時,書中還常常提到《回回歷法》,如在論及月亮“小輪”(本輪)時提到“《回回歷》已著小輪之目,因仍用之”([8],頁476)等等,從而明確地將歐洲天文學與《回回歷法》聯(lián)系起來。

      清朝建立之后,《崇禎歷書》被改編為《西洋新法歷書》,成為官方歷法系統(tǒng),欽天監(jiān)里的回回科隨之被裁撤。不過,在欽天監(jiān)以外,民間對這部歷法的興趣并沒有隨之消退。歷法家薛鳳祚(1599—1656)(15)薛鳳祚,字儀甫,號寄齋,山東益都(近山東省淄博市境內(nèi))人。曾把其編入《歷學會通》的“考驗部”[40],并在前面的“回回歷敘”中指出“西域歷在西洋之前,亦猶《授時》之有《紀元》《開禧》等歷也”([40],書前),明確了回回歷法與歐洲(“西洋”)歷學之間的關(guān)系。黃百家(1643—1709)(16)黃百家,字主一,號不失,別號黃竹農(nóng)家,浙江余姚人??滴醵?1687)開始參與明史編纂,是《明史·歷志》的重要作者之一。也對《回回歷法》進行了整理與研究[41,42],并將之收入自己編纂的《明史·歷志》稿中,其中明確提到了“西洋新法,其初與《回回歷》同傳于厄日多國多祿某(17)“多祿某”即古希臘天文學托勒密,“厄日多”則是埃及(Egypt)的音譯。”的事實[43]。

      在所有這些新知識的基礎(chǔ)上,這一時期的另一位歷算大家梅文鼎(1633—1721)對《回回歷法》進行了更加系統(tǒng)和深入的分析和討論[44]。其《歷學疑問》中大部分內(nèi)容卻都是關(guān)于西方歷法的,包括對《回回歷法》的討論。由于有了更好的知識條件,梅文鼎對《回回歷法》的認識和理解要比唐順之和周述學等人的理解清晰和正確得多。

      首先,梅文鼎清楚地認識到,《回回歷法》與耶穌會士傳來的歐洲歷學知識具有同源性。在列舉了二者的許多相同點后,他得出結(jié)論:

      《回回歷》與歐羅巴(即西洋)歷同源異派,而疏密殊?!视迖L謂西歷之于回回,猶《授時》之于《紀元》《統(tǒng)天》,其踈密固較然也……其法之善者種種與西法同,今用西法即用回回矣,豈有所取舍于其間哉!按:回回古稱西域,自明鄭和奉使入洋,以其非一國,概稱之曰西洋。……今歷書題曰西洋新法,蓋回回歷即西洋舊法耳。[45]

      其次,基于上述認識,梅文鼎根據(jù)《西洋新法歷書》中的行星運動模型探討《回回歷法》的理論基礎(chǔ)。如在討論托勒密的本輪-均輪模型(梅文鼎稱本輪為“小輪”,稱均輪為“本天”和“大輪”)時提到“《回回歷》以七政平行為中心行度,益謂此也”([45],卷3,6a),在討論偏心圓(梅文鼎稱之為“不同心天”“不同心輪”或者“不同心圈”)能夠反映日月五星距離的變化時提到“其一為高卑之距,即《回回歷》影徑諸差是也”([45],卷3,8b),等等。

      第三,根據(jù)對《回回歷法》行星運動模型的理解,梅文鼎發(fā)現(xiàn)和糾正了唐順之和周述學所犯的錯誤。例如,針對前文提到的唐順之和周述學對于“最高行度”的錯誤理解,他就毫不隱晦地指出:

      荊川亦不知最髙為何物,(唐荊川曰:“要求盈縮,何故減那最髙行度?只為歲差積久,年年欠下盈縮分數(shù),以此補之”云云,是未明厥故也)。若云淵,則直以每日日中之晷景當最髙,尤為臆說矣。([45],卷1,15b—16a)

      另外,在“五星緯度”一文中,周述學還說“五星……其自行度,即各星離太陽之黃道度也”([17],卷13,20a—20b),把《回回歷法》中的行星“自行度”解釋為行星離太陽的黃道度數(shù)。這一解釋在當時得到其他一些歷法家的接受(18)《回回歷法》中的這個概念確實有點難以理解,以至于有現(xiàn)代研究者都認為“自行度一詞在計算太陽經(jīng)度時是指太陽距太陽遠地點的平黃經(jīng)差,但在行星運動中卻表示行星距太陽的平黃經(jīng)差”([4],頁210)。,但是梅文鼎卻發(fā)現(xiàn)了這種理解的錯誤,并在《歷學疑問》中的“論回回歷五星自行度”“論回回歷五星自行度二”和“論回回歷五星自行度三”中專門進行了討論。

      《回回歷法》中的五星經(jīng)度算法和相關(guān)的歷表是以托勒密的行星運動模型為基礎(chǔ)的,其原理大體可表示如圖2([46],頁199—200)。其中大圓為均輪,中心在G;小圓為本輪,中心在C;O為觀測者(地球),E為均分點(equant point),GE=GO; F為行星遠地點方向,即《回回歷法》中所說的“最高行”;H為小輪上的遠地頂點,P為行星;So是外行星運動模型中的平太陽方向,Si則是內(nèi)行星模型中的平太陽方向;EΥ為春分點方向,永遠固定。本輪中心C沿均輪運動,其角速度相對于均分點E均勻變化,運動周期為行星的近點運動周期。P沿本輪運動,其角速度相對于本輪中心C均勻變化,運動周期為行星與太陽的會合周期。對于外行星,PB連線始終與平太陽所在的方向OSo保持平行。而對內(nèi)行星來說,均分點與本輪中心的連線EC則永遠與平太陽所在的方向OSi保持平行。《回回歷法》中所說的“自行度”是行星在本輪上的運動,也就是∠PCH;“小輪心度”是本輪中心C到遠地點的角距離,也就是∠AOC;“本輪中心行度”則是本輪中心C到春分點Υ的角距離,也就是∠CEΥ。

      圖2 托勒密行星運動模型示意圖

      梅文鼎正確地指出,“自行度”雖然是由行星到太陽的距離決定的,但并不是行星距離太陽的度數(shù)(“自行度生于距日遠近,然非距日之度”),原因是:行星的運動速度與方向時刻都在變化,所以它到平太陽的黃道角距離(圖2中的∠POSo和∠POSi)不可能均勻變化(“星在黃道,有順有逆,有疾有遲,其距太陽無一平行”);但是,自行度的值卻永遠是均勻變化的,因為它對應(yīng)的是行星相對于太陽的會合運動(“合伏之行”),而不是它們的“距日之度”。接著,他用本輪-均輪的模型對此作了進一步說明:《回回歷法》中用一個本輪(“小輪”)來描述行星相對于太陽的會合運動,本輪的中心沿著均輪(梅文鼎此處將等同于均輪“黃道”)運動,而行星本身并不是沿著均輪運動的;在合伏前后(也就是圖2中行星經(jīng)過遠地點之前和之后的一段時間),行星沿本輪的上半周運動,方向與本輪中心運動方向一致,所以可以看到它在恒星背景上向東運動,速度較快;而在與平太陽相距180°(“沖日”)前后,行星則沿本輪下半周運動,方向與本輪中心運動方向相反,因此在恒星背景上出現(xiàn)遲留甚至向西退行的現(xiàn)象;用360°除以行星的會合周期,得數(shù)就是行星平均每天在本輪上運動的度數(shù)(“輪周每日星行之平度”),這就是“自行度”的來歷(“是之謂自行度也”)。

      梅文鼎的這些分析全部符合托勒密模型的實際情況,說明他對《回回歷法》理論基礎(chǔ)的理解確實已經(jīng)達到很高的水平。

      5 文化臆想的形成與發(fā)展

      從明末到清初,隨著歷法中西之辯的發(fā)展,“西學中源”的論調(diào)盛行一時。持此論調(diào)的人認為,西方天文學等科學原本起源于上古中國,在傳到西方后得到重視和進一步發(fā)展,最終逐漸超越了中國本土的水平,并被傳回到中國。

      一般認為,這種論調(diào)是由清初的一些明遺民始作其俑,經(jīng)康熙皇帝提倡,再由梅文鼎闡揚,最終成為一套學說大行其道[47—58]。不過,劉鈍已經(jīng)注意到,梅文鼎對“西學中源”歷史圖景的構(gòu)建與唐順之《稗編》關(guān)于《回回歷法》起源的以下論述有關(guān)[59]:

      漢《律歷志》曰:“三代既沒,五伯之末,史官喪紀,疇人子弟分散,或在夷狄。”夷狄之有歷,亦自中國而流者也。然東夷、北狄、南蠻皆不聞有歷,而西域獨有之。蓋西域諸國當昆侖之陽,于諸夷中為得風氣之正,故多異人。若天竺梵學、婆羅門伎術(shù),皆西域出也,自隋唐以來已見于中國。今世所謂《回回歷》者,相傳為西域馬可之地,年號阿剌必時,異人馬哈麻之所作也。……元之季世,其歷始東。逮我高皇帝之造大統(tǒng)歷也,得西人之精乎歷者。于是命欽天監(jiān)以其歷與中國歷相參推步,迄今用之。([13],卷54,22a—23a)

      不過,根據(jù)唐順之自己的標注,這段話錄并非他自己所作。按照《稗編》的萬歷刻本,該段是轉(zhuǎn)自“《余東緒錄》”,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所注則變成了“《余冬序錄》”[60]?!队鄸|緒錄》史書無考,而《余冬序錄》則有嘉靖七年(1528)刻本[61],其作者為何孟春(1474—1536)(19)何孟春,字子元,號燕泉,郴州(經(jīng)湖南彬州市)人,弘治六年(1493)進士,官至吏部尚書。。朱荃宰(20)朱荃宰,字咸一,黃州人,崇禎十二年(1639)辟舉,授武康知縣。在天啟六年(1626)序刻的《文通》中轉(zhuǎn)錄上述文字時,也是以“何燕泉曰”開始的[62]。但是,對《余冬序錄》現(xiàn)存的嘉靖刻本進行通檢,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有關(guān)《回回歷法》的文字。而在對《回回歷法》早期歷史的研究中,石云里則把這段文字的源頭追溯到了宣德年間的名臣徐有貞(1407—1472)那里[5]。

      徐有貞,字玉元,江蘇吳縣(今江蘇省吳縣)人,宣德八年(1433)進士,官至華蓋殿大學士、兵部尚書,封爵武功伯,是當時一位影響力極高的政治家[63,64],與當時在欽天監(jiān)擔任夏官正的劉信(21)劉信,字中孚,安??h人,精通天文學,承德郎及欽天監(jiān)夏官正,正統(tǒng)十四年隨車駕北行,死于土木堡事件中。是朋友。劉信精通《回回歷法》,著有《西域歷法通徑》一書,并請徐有貞為之作序。在這篇“西域歷書序”[65]的一開始,徐氏首先對《回回歷法》的起源進行了一番追溯,其文字與上述唐順之所錄文字之間基本上沒有差別,只不過其中“夷狄之有歷,亦自中國而流者也。然東夷、北狄、南蠻皆不聞有歷,而西域獨有之”這兩句,徐氏的原話是:“異域之有歷亦自中國而流者與?然東北南三域皆不聞有歷,而西域獨有之,何也?”可見,在后續(xù)版本中,徐氏原來所帶的一點點假設(shè)性口氣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

      中國自身有著強大的知識與文化傳統(tǒng),因此在接受外來知識與文化時總是會需要一些“藥引”或者“佐料”,就像當初接受佛教時會出現(xiàn)“老子化胡”的故事一樣[59],引進回回歷法并將其納入官方歷法系統(tǒng)只不過是其中的又一個例子。所以,出現(xiàn)徐有貞所說的這個故事并不奇怪。

      徐有貞所講的這個故事不久就幾乎原封不動地出現(xiàn)在了黃瑜(1425—1495后)《雙槐歲鈔》的“西域歷書”條中,只不過文字上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唐順之所轉(zhuǎn)錄的那個樣子。并且,這篇“西域歷書”條在上述故事之后又多出了一段新的考證:

      今按歲之為義,于文從步從戌(22)歲的繁體字為“歲”。,推步從戌起也。白羊?qū)m于辰在戌,豈推步自戌時見星為始故與?《御制文集》有“授翰林編修馬沙亦黑馬哈麻敕文”,謂“大將入胡都,得秘藏之書數(shù)十百冊,乃乾方先圣之書,我中國無解其文者。聞爾道學本宗,深通其理,命譯之。今數(shù)月,測天之道甚是精詳”。時洪武壬戌十二月也。二人在翰林凡十余年,豈所譯者即此歷書與?當竢知者考諸。[66]

      黃瑜,字廷美,自號雙槐老人,廣東香山(今廣東中山、珠海、廣州、佛山以及澳門特別行政區(qū))人,景泰七年(1456)舉人[67],成化五年(1469)以舉人授長樂知縣[68]。其《雙槐歲鈔》自序于弘治八年(1495),落款自稱“七十迂叟”。作為一位遠離政治中心的低級官員,他著作中出現(xiàn)了“西域歷書”這一條目,表明這個問題在當時可能還是頗受關(guān)注的。

      黃氏“西域歷書”條在后來變成了一個“標準版本”,相繼出現(xiàn)在唐順之《稗編》、朱荃宰《文通》“歷”以及孫承澤(23)孫承澤,字耳北,號北海,山東益都(今淄博市境內(nèi))人,崇禎四年(1631)進士,官至刑科給事中。清順治元年(1644)受起用,官至吏部右侍郎。(1593—1676)《春明夢余錄》“回回歷”等明朝文獻中,基本上一字未改。稍有不同的是,唐順之所轉(zhuǎn)文字的后面緊接著還有一段出自《新唐書》“歷志”的《九執(zhí)歷》介紹:

      唐志(24)即《新唐書·歷志》。:“《九執(zhí)歷》者,出于西域,開元六年詔太史監(jiān)瞿曇悉達譯之。斷取近距,以開元二年二月朔為歷首。……陳玄景等持以惑當時,謂一行寫其術(shù)未盡,妄矣。”([13],卷54,23b—24a)

      盡管關(guān)于回回歷法的故事中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提到“天竺梵學、婆羅門伎術(shù),皆西域出”,但是這一段文字則更加明確地把這個故事同《九執(zhí)歷》聯(lián)系到了一起。

      到了清初,當梅文鼎嘗試為“西學中源”說建構(gòu)出一幅歷史圖景時,上述這個故事成了他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個藍本,并加以改造。首先,他由此提出了一個關(guān)于“西歷”或者“西法”“進化”的關(guān)系鏈條:

      西法亦由積候而漸至精密耳。隋以前西歷未入中國,其見于史者在唐為《九執(zhí)歷》,在元為《萬年歷》,在明為《回回歷》,在本朝為西洋歷新法。然《九執(zhí)歷》課既疏遠,《萬年歷》用亦不久,《回回歷》明用之三百年后亦漸疏。歐羅巴最后出,而稱最精。豈非后勝于前之明驗歟?([27],卷1,18b—19b)

      其次,他還需要在中國古代找到一個西法的知識源頭。對此,他在綜合明末清初學者還有康熙皇帝觀點的基礎(chǔ)上大加發(fā)揮,認為這個源頭就是《周髀算經(jīng)》,因為在他看來其中已經(jīng)含有地圓說、寒暑五帶說、三角八線說、渾蓋通憲說等歐洲天文學說的雛形,并且“《周髀》所傳之說必在唐虞以前”,年代久遠[54,69]。

      以上述故事為基礎(chǔ),梅文鼎就開始對明朝的“西學中源”故事進行“擴寫”了。他把明朝故事中的“漢《律歷志》曰”改成了出典更早的“太史公言”(25)司馬遷在《史記》“歷書”的一開始也講了《漢書》“律歷志”中的那個故事:“幽厲之后,周室微,陪臣執(zhí)政。史不記時,君不告朔。故疇人子弟分散,或在諸夏?;蛟谝牡??!?,又把“中學西傳”的可能時間上推到了《堯典》的故事上,并就此作了一番繪聲繪色的演義:

      太史公言:幽、厲之時,疇人弟子分散,或在諸夏,或在四裔。蓋避亂逃咎,不憚遠涉殊方,固有挾其書器而長征者矣。然遠國之能言歷術(shù)者多在西域,則亦有故?!秷虻洹费浴澳嗣撕?,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此天子日官在都城者,蓋其伯也。又命其仲叔分宅四方,以測二分二至之日景,即測里差之法也。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即今登萊海隅之地。羲叔宅南交,則交趾國也。此東南二處皆濱大海,故以為限。又和叔宅朔方,曰幽都,今口外朔方也。地極冷,冬至于此測日短之景,不可更北,故即以為限。獨和仲宅西,曰昧谷,但言西而不限以地者,其地既無大海之阻,又自東而西氣候略同內(nèi)地,無極北嚴凝之畏。當是時唐虞之聲敬四訖,和仲既奉帝命測驗,可以西則更西。遠人慕德景從,或有得其一言之指授,一事之留傳,亦即有以開其知覺之路,而彼中穎出之人,從而擬議之,以誠其變化,固宜有之??际分?,唐開元中有《九執(zhí)歷》,元世祖時有扎馬魯丁測器,有西域《萬年歷》,明洪武初有馬沙亦黑、馬哈麻譯《回回歷》,皆西國人也。而東南北諸國無聞焉??梢韵胍娖溲囊?。([69],卷1,3a—4b)

      鑒于印度、阿拉伯和歐洲歷學的傳入分別與佛教、伊斯蘭教和天主教的傳入相同步,梅文鼎還“順手”把宗教變成了這個“擴寫版”故事中的情節(jié),使它們與歷學一起最終統(tǒng)歸于中國上古的《周髀》之學:

      至此,最初那個關(guān)于西域歷法源自中國的故事終于發(fā)展成為一幅完整的“西學中源”的歷史畫面,并在主流的中國知識界得到廣泛流傳。

      6 結(jié)語

      從實際功能上來講,中國古代歷學與起源于古希臘的西方古代數(shù)理天文學具有極大的相似性。但是,從知識知識結(jié)構(gòu)上來說,二者之間卻存在巨大差別。西方數(shù)理天文學是一個既有理論又有應(yīng)用、應(yīng)用與理論密切結(jié)合的系統(tǒng)。其中的理論主要討論日月五星運動模型以及利用觀測數(shù)據(jù)構(gòu)建這些幾何模型的方法,而應(yīng)用則是利用模型和歷表開展實際天象計算的算法。與之相比,中國古代的歷學著作則往往是以應(yīng)用為中心,主要只講實際的天象算法,很少涉及相關(guān)理論的探討。盡管唐代的《大衍歷議》與元代的《授時歷議》和《授時歷草》算是一些例外,但其理論性與托勒密《至大論》這樣的西方天文學著作相比還是相差甚遠。

      在十六世紀之前,中國出現(xiàn)過兩次對西方天文學的引進,即隋唐時期對印度天文學和元明時期對阿拉伯天文學的引入。但這些引進的重點都毫無例外地集中在中國歷學所關(guān)注的實際天象的算法方面,對相關(guān)理論則基本未有涉及。唐代翻譯的印度歷法《九執(zhí)歷》[70]是如此,明初翻譯的《回回歷法》更加如此。當然,除了缺乏理論探討的傳統(tǒng)外,在自身歷學傳統(tǒng)足夠強大的情況下,古代統(tǒng)治者和歷法家們大約也沒有太大的動力去深究這些外來歷法系統(tǒng)背后的理論性內(nèi)容。

      這種不對稱的知識引進確實不利于中國歷法家對這些外來知識的消化與吸收,更難指望他們對外來知識進行修正和發(fā)展。例如,唐代僧一行雖然在《大衍歷》中參考了一些印度歷法內(nèi)容,但在開元二十一年(733)卻出現(xiàn)了印度裔歷法家瞿曇譔與陳玄景聯(lián)名上書皇帝,指責“《大衍歷》寫《九執(zhí)歷》,其數(shù)未盡,太子右司御率南宮說亦非之”([71],頁587)的公案。這段公案的掀起固然有其特殊原因和目的[72],但在不了解這些外來歷法理論基礎(chǔ)的情況下,中國歷法家的借鑒大概也只能止步于“其數(shù)未盡”的狀態(tài)。再如,明正德十三年(1518)欽天監(jiān)漏刻博士朱裕上疏請求對《大統(tǒng)歷》和《回回歷》進行修改,禮部詳議后的結(jié)論是:“星歷之學,必得明天人之理如郭守敬、許衡之流,斯可以任考驗之責。今裕及欽天監(jiān)官歷法未必皆精,難遽委以是任?!?[19],卷97,18b)這一結(jié)論雖然難免保守之嫌,但應(yīng)該也點出了當時欽天監(jiān)官的實際水平。如朱裕的奏疏中居然還建議“可準回回科推驗西域《九執(zhí)歷法》”([19],卷97,18a),竟然將《九執(zhí)歷》與《回回歷法》混為一談,至少說明他對《回回歷法》所知確實有限。

      在欽天監(jiān)外,這知識不對稱所造成的后果甚至更加嚴重。尤其在一些中國歷法家有了“歷理”的觀念,像唐順之、周述學等人那樣想了解這些外來歷法的“歷理”的時候,問題就更加暴露無遺。盡管他們二人非常努力,開展了大量的工作,但最終還是因基礎(chǔ)知識的缺乏產(chǎn)生了許多錯誤的理解,他們所試圖構(gòu)建的行星運動幾何模型更給人以“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感覺。而對陳壤、袁黃這種試圖融合中西的歷法家來說,面對《回回歷法》中的這堆“死數(shù)”,他們也只能做出一些生搬硬套的事情。

      對于歷史上本土與外來歷法中所存在的重法輕理的問題及其危害,接受過西方科學熏陶、并主持崇禎改歷的徐光啟有著十分清楚的認識。在規(guī)劃《崇禎歷書》的內(nèi)容時,徐光啟之所以強調(diào)要設(shè)立專論基本天文與數(shù)學理論的“法原”部,以達到既能言其當然之法,又能言其所以然之理的目的,應(yīng)該就是吸取了這樣的前車之鑒?!冻绲潥v書》這部分內(nèi)容的列入的確是中國歷法史上的一大創(chuàng)舉,不僅為中國人學習和吸收書中的天文學知識提供了必要基礎(chǔ),也最終幫助梅文鼎等清代歷學家解開了《回回歷法》在基礎(chǔ)理論上的謎團。

      如果說基礎(chǔ)理論知識的缺乏會阻礙中國歷法家對外來歷法的理解與吸收,那么相關(guān)歷史和文化背景知識的缺乏則會導致更加微妙的后果。由于這種知識的缺乏,明朝很早就出現(xiàn)了印度歷法和回回歷法都是傳自中國的臆想。還是因為這種知識的缺乏,明末歐洲數(shù)理天文學知識系統(tǒng)傳入之后,這個簡單臆想在清初居然發(fā)展成了“西學中源”的一整套“學說”。不過,這還不是這個故事中最微妙的地方。更加最微妙的是,在黃百家已經(jīng)在《明史歷志》稿中明確指出“西洋新法,其初與回回歷同傳于厄日多國多祿某”之后,梅文鼎仍然會任自己的文化臆想膨脹下去。

      梅文鼎是《明史·歷志》的重要參編者,肯定看到過黃百家的這些文字,也應(yīng)該是因此而得出了“《回回歷》與歐羅巴歷同源異派”的結(jié)論。但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受到皇帝運河召見的榮恩,并在次年讀到“《御制推三角形論》言‘西學實源中法’”的觀點之后,他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不僅賦詩“論成《三角》典謨垂,今古中西皆一貫”,發(fā)出“大哉王言!著撰家皆所未及”的歡呼([73],頁325—326),并且還在《歷學疑問補》中系統(tǒng)推出了自己關(guān)于“西學中源”的一整套歪理邪說[54]。

      這件事不僅體現(xiàn)了科學與政治掛鉤后所發(fā)生的微妙化學反應(yīng),還體現(xiàn)了古代科學傳播中文化議題的微妙——科學基礎(chǔ)的問題最終都可以憑借相關(guān)知識的傳入得到解決,因為這類知識的對錯終究可以憑借邏輯和實證作出判斷;而與科學相關(guān)的歷史與文化問題常常不是單靠知識的傳入就能解決的,因為在古代信息不便的情況下,這類知識的征信沒那么容易,再加上文化心理的催化作用,這就給臆想者們留下了充足的作業(yè)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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