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云波
(1.西南大學 期刊社,重慶 400715; 2.西南大學 文學院/中國俠文化研究中心,重慶 400715)
2018年10月30日,94歲高齡的金庸先生在香港走完了他的人生歷程。金庸的人生與金庸的小說構成了一幅幅傳奇畫卷,36冊《金庸作品集》更是作為中國文化的典型符號之一,濃墨重彩地渲染著中國文明的魅力。
關于金庸小說的評論和研究,自1966年佟碩之《金庸梁羽生合論》以來,主要有五個方面:一是金庸小說的閱讀鑒賞與審美評論,這是出現(xiàn)最早、數(shù)量最多的類型;二是金庸小說與中國文化研究,具有知識性和羅列式的特點;三是金庸小說與“重寫文學史”,認為金庸小說重構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版圖;四是金庸小說與歷史文化研究,主要研究金庸小說中的歷史背景與歷史意識,也研究金庸小說與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諸子文化等;五是金庸小說與世界文學研究,用西方理論分析金庸小說,并研究金庸小說在海外的傳播及金庸小說“走出去”的策略等。目前,金庸小說研究成果在數(shù)量上已十分壯觀,以“金庸”為檢索詞,中國知網(wǎng)(CNKI)主題檢索有3 643條結果、篇名檢索有1 532條結果;讀秀數(shù)據(jù)庫全部字段檢索有5 188種中文圖書、書名檢索有812種中文圖書。金庸小說是一個無盡的寶庫,目前的研究雖然繁多,但對金庸小說總體意義的研究猶嫌不足,尤其是關于金庸小說與“中國道路”的研究至今尚未見到相關成果。本文論述金庸小說的“中國道路”,結合金庸小說的歷史觀,清理金庸小說“為國為民”的嬗變邏輯,認為金庸小說最終歸結于“愛惜百姓”與民族融合,具有多民族“命運共同體”意識,符合“中國道路”的主流選擇,對中華民族“道路自信”與“文化自信”有著突出貢獻。
自20世紀初梁啟超等人將“武俠”一詞引入中國,到1920年代形成了中國現(xiàn)代形態(tài)的武俠小說,其發(fā)展線索如古龍所說:“我們這一代的武俠小說,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開始,至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到達巔峰,至王度廬的《鐵騎銀瓶》和朱貞木的《七殺碑》為一變,至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又一變?!盵1]從王度廬到古龍,都描寫了人性的豐富與復雜,展現(xiàn)了情感的任性與糾結,讓讀者在人性與情感的放大中體驗到淋漓盡致的悲歡離合;從平江不肖生到還珠樓主,都描寫了文化的神秘與博大,展現(xiàn)了奇幻的驚奇與雄偉,讓讀者在文化與奇幻的神秘驚奇中體驗到震撼人心的力量。他們共同塑造了人與文化的命運,因而使得武俠小說不僅是激烈的武功打斗的小說,更是具有多元豐富的文學與文化內涵的小說。1950年前后,隨著中國政治歷史的大變局,武俠小說出現(xiàn)了重要轉向,即還珠樓主“從新寫起”所標志的“對時代的深刻認識”的主流化轉向[2],雖然轉向并不成功,卻對1950年代以來的武俠小說產生了深遠影響,并直接體現(xiàn)在梁羽生1954年開啟武俠“新派”時內在地包含著人民歷史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然而,概念化的創(chuàng)作方式并未帶來武俠小說品質的飛躍性提升,這就有待于武俠小說創(chuàng)新性變革的出現(xiàn)。金庸既以“自娛娛人”精神寫出“非道德的”[3]人性與情感的復雜與豐富,又以“一個男人成長的必然”[4]397寫出對人生與歷史的透視與洞見。在武俠小說類型成長的歷程中,金庸起到了繼往開來的作用,并以他為標志形成了武俠小說史發(fā)展的關鍵性節(jié)點。
如古龍所言,1950年朱貞木《七殺碑》是民國舊武俠小說最后一個節(jié)點,金庸《射雕英雄傳》則是港臺新武俠小說第一個節(jié)點,二者雖然都有歷史化的面目,但本質上已發(fā)生巨大變化。在港臺新武俠起步之時,梁羽生說:“《龍虎斗京華》以義和團事件作為背景,觸及的是‘真實的歷史’,我是試圖以‘新’的觀點來解釋歷史的?!盵5]所謂“新”,就是“受到當時大陸‘史論’的影響,畢竟是正面的評價較多”[5]。這和朱貞木《七殺碑》寫川南七雄鎮(zhèn)壓農民軍的故事比起來,二者價值取向幾乎相反。梁羽生的歷史化道路并未持守太久,大約從1956年《七劍下天山》開始就已逐步離開《龍虎斗京華》路線,改走受《牛虻》等西方文學名著影響的路線。此時在歷史化路線上接棒的是金庸,這就是古龍所說“至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又一變”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新節(jié)點?!渡涞裼⑿蹅鳌烦蔀榻鹩沟臉酥拘宰髌?代表了武俠小說歷史化和人性化兩大類型中的歷史化一極。由此,金庸小說開啟了對中國大歷史洞見的探索,武俠小說以特有的浪漫風格,型構了一個作為廟堂顯性歷史譜系之補充的江湖隱性歷史譜系,二者構成互補和互文的詮釋體系,更加深入地揭示了江湖與廟堂雙向視角所觀察的歷史本質與歷史大變動中的人性表現(xiàn)。
1950年代梁羽生和金庸的武俠小說,弘揚了武俠小說歷史化的傳統(tǒng)。在此之前,平江不肖生以降的武俠小說對歷史背景的處理,大約有三種模式:一是有明確的歷史背景,大俠是時代的弄潮兒,在試圖影響歷史的艱苦卓絕努力中顯示大俠人格,平江不肖生《近代俠義英雄傳》和朱貞木《七殺碑》都是這樣的作品;二是雖有歷史背景,但主要表現(xiàn)人物在社會關系和情感關系中的糾葛,歷史背景并無明確指向,白羽和王度廬的作品就是如此;三是歷史背景或實或虛,甚至是超越現(xiàn)實時空地“架空”歷史,主要表現(xiàn)出世意義上的神性人物,試圖展現(xiàn)文化超越性中的奇幻想象力,還珠樓主作品就是如此。以上三類武俠小說,對歷史的時代感表現(xiàn)不同,都有豐富的歷史內涵:第一類試圖表現(xiàn)歷史和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認識,政治斗爭和軍事博弈始終與江湖大俠的成長相表里;第二類表現(xiàn)的是歷史傳統(tǒng)中禮法習俗對人的心靈與情感的束縛,江湖大俠的個性解放始終與禮法羅網(wǎng)和習慣勢力相苦斗,且大多以大俠的悲壯結局收場;第三類試圖超越歷史的表象,探討具有“超穩(wěn)定結構”性質的人類生命意識。三類武俠小說的歷史內涵,在不同情境下有著不同的意義,是否取得成功,在于作家對歷史意識的處理是否與當下時代需求相合拍。
金庸選擇了第一條道路,他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有明確的時代背景,大俠被置于激烈的政治和軍事沖突中,以此展現(xiàn)大俠人格與心靈的成長,最終順應歷史潮流而做出關于江湖與廟堂的歷史選擇。按照金庸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間順序,金庸構建了這樣一個歷史時代的系列:
1955年到1956年間的《書劍恩仇錄》和《碧血劍》描寫“反清復明”。這是一個民國武俠小說以來已經爛熟的歷史設定,但由于“反清復明”也是一個時間延伸極為長久的系列事件,因而該題材具有相當?shù)呢S富性。從《書劍恩仇錄》到《碧血劍》,前者故事發(fā)生在乾隆年間,后者則在明末崇禎到清初順治年間,是從中國古代所謂“盛世”向前回溯。
1957年到1961年的《射雕英雄傳》和《神雕俠侶》,前者從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寫到成吉思汗去世(1227),后者從1237年的一場江湖滅門慘禍寫到元朝皇帝蒙哥被擊斃之后1260年楊過夫婦歸隱,寫的是宋遼金元“四國演義”,演繹著極為復雜激烈的民族沖突。
1960年到1961年的《飛狐外傳》,背景是乾隆年間,人物與《書劍恩仇錄》里的紅花會存在關聯(lián),但故事主線已不是“反清復明”。
1961年到1963年的《倚天屠龍記》,人物接續(xù)《神雕俠侶》,時代背景到了元明之際,“反蒙復漢”可以視作與“反清復明”異代同構的表現(xiàn)方式。
1963年到1966年的《天龍八部》,故事發(fā)生在北宋哲宗趙煦(1086—1100年在位)到遼道宗耶律洪基(1055—1101年在位)在位期間,時代背景早于《射雕英雄傳》,寫的是宋、遼、金、西夏、大理“五國演義”,宋遼、宋金、遼金之間都有激烈斗爭,西夏、大理相對和平而主要是江湖沖突,同時交織了慕容家族已經懸隔了從公元5世紀到公元11世紀數(shù)百年的“復國”夢想。
1963年到1969年,金庸連續(xù)創(chuàng)作的三部小說,都是沒有年代的故事,這就是1963年的《連城訣》、1966年到1967年的《俠客行》、1967年到1969年的《笑傲江湖》。
1969年到1972年的《鹿鼎記》,再次回到“反清復明”,時間是康熙年間,處于《碧血劍》與《書劍恩仇錄》之間。
金庸小說的時代背景,除開四部中短篇不算,形成了三類歷史時代:一是“反清復明”與“反蒙復漢”;二是宋遼金元加上西夏和大理;三是沒有年代的故事。從金庸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后順序看,時代背景特征也非常明顯,始于“反清復明”,接著是宋遼金元,中間插敘“反蒙復漢”,再回到宋遼金夏與大理,插敘沒有年代的故事,最后仍以“反清復明”收官。
總結金庸小說的歷史背景特征,可以看到如下特點:(1)在有時代背景的金庸小說中,幾乎都交織著歷史時代的復雜民族格局,漢人為一方,其他建立了政權的民族為一方,政治軍事的沖突演化為民族的沖突。(2)幾乎完整囊括了“唐宋轉型”之后的整個中國封建時代,是“超穩(wěn)定結構”定型之后的中國歷史時代,其定型下來的文化傳統(tǒng)直接影響了中國社會現(xiàn)代性的轉型與生成。(3)不同歷史背景形成了特色鮮明的功能分工:“反清復明”與“反蒙復漢”故事中,漢族處于被統(tǒng)治地位,社會治亂問題與歷史潮流問題得到突出顯現(xiàn);宋遼金元故事中,漢族建立了強大的政權,處于主體地位,人性弱點問題與個性解放問題得到突出顯現(xiàn)。(4)金庸小說始于“反清復明”,經過宋遼金元及沒有年代的故事,終結于“反清復明”,在歷史背景選擇上實現(xiàn)了一個循環(huán)。同樣是“反清復明”,性質卻大相徑庭,表征了金庸小說人性觀與歷史觀的成長,即金庸自己所說:“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tǒng)觀念很強。到了后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盵6]金庸小說的歷史觀進步,并不僅僅是民族融合的觀念問題,也是社會發(fā)展的道路問題,融會民族融合觀念和社會發(fā)展道路,突顯為基于歷史本質的“中國道路”探索。
武俠小說寫江湖俠義與武林武功,從“金庸武俠小說”到“金庸小說”,“小說的主要任務之一是創(chuàng)造人物”[7],描寫人物的情感與人性,更在民族文化與民族歷史的意義上提升武俠小說的宏大敘事,實現(xiàn)武俠小說類型的“小說化”飛躍。金庸在不寫小說之后,站在大歷史角度來看,武俠小說表征江湖歷史,歷史小說表征廟堂歷史,金庸小說以江湖武俠為對象而試圖將江湖隱性歷史與廟堂顯性歷史結合起來,成為“中國大歷史”,這不是國史館或學術界的官方編年史,而是江湖與廟堂互文隱喻的歷史。金庸說:“歷史小說有個基本范圍,被歷史事件所局限,限制較多,想像空間較少?!堵苟τ洝繁容^像歷史小說,但真正的歷史小說,有可能讓韋小寶娶七個老婆,卻不能創(chuàng)造出韋小寶和俄國打仗?!盵4]396因此,《鹿鼎記》雖然“已經不太像武俠小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7],但仍是武俠小說。
無論是武俠小說還是歷史小說,在表現(xiàn)大歷史以及大文明的層面上殊途同歸,這就像《笑傲江湖》里面的獨孤九劍,至于說具體用什么招式或總是使出同一個招式,已經不再重要了。令狐沖習練獨孤九劍,奧秘在于得其神而忘其形,最終殊途同歸。如果說獨孤九劍揭示了殊途同歸的武學道路,那么,全部金庸小說作為一個整體,也可以看到其中揭示的殊途同歸的“中國道路”。明確了金庸小說整體的“中國道路”探索性質,就可以將金庸小說分成不同階段來考察其“中國道路”探索了。本文將其分為兩個階段,即憂患時世與盛世風華。
金庸小說從“反清復明”開始,最終確證“反清復明”是一個“偽命題”,進而超越狹隘的大漢族民族主義,追求更具普遍性的“為國為民”,以此形成金庸武俠小說的突出標簽。
1955年,金庸開始武俠創(chuàng)作,與1954年開始武俠創(chuàng)作的梁羽生比起來,金庸選擇了不同道路。梁羽生以《龍虎斗京華》正面表現(xiàn)義和團,金庸則在《書劍恩仇錄》和《碧血劍》里都選擇了“反清復明”。相比而言,梁羽生表現(xiàn)的是當時“反帝反封建”的主流歷史觀,金庸則退回到傳統(tǒng)世俗題材。
“反清復明”作為一個傳統(tǒng)意象在近代歷史進程中具有兩面性,一方面與推翻封建王朝的“反清”同構,但另一方面卻是恢復另一種封建統(tǒng)治即“復明”,是逆共和的歷史潮流而動。在民國武俠小說中,“反清復明”成了一個俗套,是一個表明與封建朝廷相對立的江湖身份象征。在平江不肖生筆下,《江湖奇?zhèn)b傳》開篇的地理設定是“隱居山”,書中寫道:“故老相傳,說那山在清初很有幾個明朝遺老隱居在里面,遂稱為隱居山?!盵8]1隱居山之人僅僅止于隱居,書中還寫到朱繼訓“存心謀復明社,所以生下兒子來,就取名朱復”[8]138,但朱復后來竟然當了和尚,并未繼承復明的遺訓。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開篇,寫康熙二年昔日齊魯三英之一李寧攜女行舟三峽,感嘆“那堪故國回首月明中”,然而“疆吏奏請將近川各省如兩湖、江西、陜西的人民移入四川,也加上四川地大物豐,樣樣需要之物皆有,移去的人民,大有此間樂不思故土之概。這樣的賓至如歸,漸漸的也就恢復了人煙稠密的景象”[9],李寧父女也只能遁入峨眉山求仙訪道去了,父女二人成為一代劍俠,然而都與“反清復明”無關了。
金庸小說“反清復明”不同于民國武俠“反清復明”,《書劍恩仇錄》和《碧血劍》里的大俠,一開始就站在朝廷的對立面,突出了“反清復明”的斗爭性。朝廷被預設為實施民族壓迫的非正義一方,以此突顯“反清復明”反抗朝廷的正義性。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看,“反清復明”無論是積極還是消極,都并無更豐富的內涵,所謂正義與非正義也并非從歷史發(fā)展的整體史角度來判斷,這一題材的意義更多在于情節(jié)技巧與人物類型的設定,即與金庸所稱武俠小說“情節(jié)偏重于激烈的斗爭”[10]序1的文類要求相吻合。
為了突顯武俠人物的激烈斗爭,金庸將兩部小說的主人公身份設定為“高大全”式。在《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是海寧陳閣老之子、天下第一高手天池怪俠袁士霄之徒、天下第一大幫紅花會總舵主,他身兼的多種身份無一不是超塵絕俗,天下風光占盡。倚仗這樣的先天優(yōu)勢,紅花會想出了一個奇怪的點子,原來乾隆的真實身份竟然是漢家公子,只要他以九五之尊振臂一呼,“反清復明”指日可待。然而,乾隆早已被朝廷所同化,他假意答應陳家洛,卻背后實施誘捕,紅花會功敗垂成。從小說情節(jié)看,似乎是紅花會戰(zhàn)術失誤,但這只是表面原因。紅花會以??蛋矠槿速|,提出重建福建少林寺、不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賦稅及放歸俘虜?shù)幕夭磕信?、不得報復捕拿紅花會人眾等三條要求,他們要求的還是小團體的保障,并未心懷天下蒼生。值得注意的是,后來作為金庸小說特色標簽的“為國為民”,在《書劍恩仇錄》中并未得到貫徹,修訂版[注]金庸小說的版本,分為舊版、修訂版、新修版三種。舊版指報刊連載版及當時匯集的書本版,目前已很難見到。修訂版指1970—1980年對舊版的修訂,1976—1981年由香港明河社出版有限公司陸續(xù)出版,內地于1994年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新修版指21世紀金庸對全部作品再作修改,2013年由廣州出版社出版。本文的引用規(guī)則是:(1)為尊重歷史原貌,小說原文主要采用明河社“修訂版”,個別引文因改動較大采用廣州出版社“新修版”;(2)金庸小說后記分別作于不同時期,采用收錄各個時期全部后記的“新修版”;(3)個別特殊情況采用“三聯(lián)版”。僅在第八回有一處提到,乾隆與陳家洛在父母墓前相見,乾隆指責紅花會“跡近叛逆”,陳家洛道:“我們?yōu)閲鵀槊?所作所為,但求心之所安?!盵11]317從紅花會“反清復明”看,似乎還不如身在廟堂的陳家洛之父陳世倌,乾隆轉述雍正的話說:“陳世倌今天又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場,唉,只好答應了他?!盵11]316而此時陳家洛想的是:“爹爹為百姓而向皇帝大哭,我為百姓而搶皇帝的軍糧。作為不同,用意則一。”[11]316陳世倌為百姓而建設,陳家洛為百姓而破壞,兩者路向不同,結果自然不同。陳世倌追求實利,陳家洛追求氣概,金庸在新修版中補寫“魂歸何處”一節(jié)做出說明,陳家洛因香香公主之死而日漸消沉,其心志未苦、筋骨未勞、體膚未餓、身未空乏,故陸菲青以孟子“大丈夫”之志當頭棒喝:“紅花會眾兄弟跟我們這些人,個個都是舍生忘死,為國為民,行的是天下之大道,并非單只你‘獨行其道’。雖然前途艱難,未必有成,但大丈夫知其不可而為之,自反而縮,雖萬千人,吾往矣!”[12]筆者曾說:“‘前金庸’時代將武俠意識形態(tài)由傳統(tǒng)個體俠義人格的‘節(jié)概’擴展到民族國家的社會責任,從古典鄉(xiāng)曲豪強式及官僚仆從式的‘俠’發(fā)展為具有現(xiàn)代性社會責任的俠?!盵13]社會責任的引入是武俠現(xiàn)代性的標志,而在陳家洛這里,還處于強調個體人格意氣的“節(jié)概”階段,這樣的俠必然失敗,最終為社會所拋棄。聯(lián)系到《鹿鼎記》以“反清復明”終結金庸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實際上已經埋下伏筆,只是這時金庸先生還沒有明確意識到。
《書劍恩仇錄》于乾隆盛世以破壞手段“反清復明”,《碧血劍》則是“反清復明”的溯源,書末以“萬里霜煙回綠鬢,十年兵甲誤蒼生”一聯(lián)作結,書后附錄長篇《袁崇煥評傳》,明朝實有其滅亡之由,不僅是軍事上的失敗,核心是人格上的失敗,而人格則由于專制獨裁的制度。《碧血劍》寫崇禎和李自成的共同點都是大殺功臣。對于崇禎殺袁崇煥,一直有反間計之說,而金庸認為:“根本原因并不是由于中了反間計,而是在于這兩個人性格的沖突,以及崇禎的不正常心理。這一點前人從未指出過(對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是小說作者通常的重視點,歷史學家則更重視時代背景、物質因素、制度、文化等等)。另一原因,是專制獨裁制度的禍害?!盵14]786明之敗亡,不只是貴族如崇禎等所為,而平民如李自成等同樣如此,數(shù)百年來積弊之深,需要徹底改變。即使像袁承志這種已受盡苦難而能“動心忍性”之人,仍然無可奈何,所以他只能到海外去創(chuàng)業(yè)。
紅花會自稱“為國為民”,《碧血劍》修訂版則通篇未提及此四字。李巖夫婦被誣叛逆,金庸在新修版中增加了一段描寫:“袁承志悲從中來,一生聽從師父、應松等長輩之教,要全心全意為國為民,獻身為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只想闖王得了天下,窮人不再受官府和財主欺壓,有一口安樂飯吃,哪知渾不是這么一回事,望出去只覺滿眼烏云,如果此刻身在懸崖之上,便欲如青青一般,縱身一躍,就此全無知覺,突然間忍不住放聲大哭?!盵14]637從修訂版只字不提“為國為民”到新修版“為國為民”盡成泡影,無疑是對“反清復明”的無情反諷,“反清復明”因而成了一個“偽命題”。
從《書劍恩仇錄》到《碧血劍》,無論是先天優(yōu)渥的陳家洛事后“反清復明”,還是歷盡苦難的袁承志事中“反清復明”,他們都無可挽回地失敗了?!胺辞鍙兔鳌弊鳛橐环N耳熟能詳?shù)氖浪渍x,包含著太多的文化積弊,已經不可能作為中國社會的應然出路,必須尋求另外的替代方案。
對“反清復明”的描寫是順遂民國武俠小說慣性世俗正義的結果,迎合的是小市民階層的武俠想象,因而未能實現(xiàn)武俠小說的根本變革。梁羽生武俠小說的起點也寫反抗清廷,但不寫“反清復明”,遵循的是“政治正確”思維路向?!罢握_”具有左派特點,即“以關注社會底層、關懷弱勢群體而贏得道德優(yōu)勢,以堅守所謂的正統(tǒng)馬列主義而奉行政治正確”[15],當時是以階級觀點考察中國歷史,將農民階級的革命斗爭作為歷史發(fā)展的動力。當陳家洛、袁承志這樣的貴族因為缺乏堅定的意志而導致斗爭失敗之后,金庸也在1957年以后走向“政治正確”。
在《射雕英雄傳》中,郭靖之父郭嘯天、楊康之父楊鐵心都是自耕農,擁有小塊耕地,自耕自食,沒有雇傭人工,在階級成分上應屬“下中農”,是革命隊伍的基本成分。風雪驚變之后,郭靖沒有陳家洛、袁承志那樣的先天優(yōu)勢,但他擁有貴族所缺乏的堅韌樸實的品格和艱苦磨難的經歷,實實在在地了解民生疾苦與家國危亡,即使在蒙元軍中有大好前程也時刻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他既接受了“江南七怪”至為樸實的俠義道德,也胸懷成吉思汗的天下抱負,還有洪七公誅奸鋤惡的縱橫俠氣,更有南征北戰(zhàn)實踐過程中對國家危亡與民生疾苦的沉痛思慮,這使郭靖成為一個富有社會責任感的新的大俠形象?!昂罋庖幌慈迳帷?《射雕英雄傳》一掃以往武俠小說的低沉萎靡之氣,金庸也因郭靖的大俠形象而成為武俠文壇的“武林盟主”。
《射雕英雄傳》醞釀著武俠小說的新氣象,明確提出“為國為民”主題,在修訂版里兩處提到。第十三回說:“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盵16]第三十二回說:“他一旦領袖丐幫群雄,必能為國為民,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盵17]1261前者是接續(xù)過往,后者是期望未來,過去和未來用“為國為民”串聯(lián)起來,形成俠義傳統(tǒng)的核心話語。這在《神雕俠侶》第二十回中被明確命題為“俠之大者”,成為金庸小說的突出標志:
郭靖又道:“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為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然遠勝于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后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盵18]
郭靖提出“俠之大者”,是要區(qū)別于“俠之小者”,二者區(qū)別在于格局眼界?!盀閲鵀槊?俠之大者”,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融通起來,過去有諸葛亮、杜甫、岳飛等仁人志士的榜樣力量,現(xiàn)在是郭靖死守襄陽以此明志,未來是激勵和期盼楊過成為一代大俠。
1904年,梁啟超出版《中國之武士道》,蔣智由序稱:“大抵其道在重于赴公義,而關系于一身一家私恩私怨之報復者蓋鮮焉。此真?zhèn)b之至大,純而無私,公而不偏,而可為千古任俠者之模范焉。”[19]戊戌變法與辛亥革命都是中國歷史上的大事,“俠之至大”就是要立足于這樣的站位而非糾結于江湖恩怨。襄陽圍城,楊過謀刺郭靖,為的是換取小龍女解藥的一己小事,郭靖胸中卻只有守城救人的大事。軍事對抗是為了保存邦國,也是挽救人命,無論所在之國政治是否正義,一旦戰(zhàn)爭爆發(fā)即意味著大規(guī)模屠戮,國之存亡就和民之生死同構了。金庸回顧過往,在新修版中為《射雕英雄傳》增加了一段文字,可以理解為“為國為民”的形象說明——郭靖接連數(shù)日苦思:
“六位師父、洪恩師、我媽媽,總是教我該當行俠仗義、救人危困,不該為了自己的好處,見人危難而袖手不顧,有人殘殺無辜、傷害良民,該當奮不顧身的救援。金人來侵我國家、害我同胞,必須奮起抵抗,自己生死禍福,不可放在心上。如果大汗要屠戮的是臨安城,他下命要殺的都是我大宋百姓,我不顧蓉兒,不顧自己性命而去救他們,當然是對的。大丈夫該有仁人義士之心,洪恩師常常說的:‘義所當為,死則死耳!’有什么了不起?然而花剌子模不是大宋,撒麻爾罕城中的男女老幼不是漢人,他們說的話跟我不同,寫的字跟我不同,眼睛、頭發(fā)的顏色、相貌全跟我不同,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為什么見到蒙古兵提槍揮刀要殺他們,心里就不忍??我是不是大大的錯了?是不是見到有人遭逢危難,是自己父母、師父、朋友,是我心愛的蓉兒,就該奮身相救?不相干的人就不必救?”[20]
這一章被金庸先生命名為“是非善惡”,超越于“國”之上的是更廣大意義上的“民”。無論大宋臨安還是花剌子模、撒麻爾罕,在侵略戰(zhàn)爭中被屠戮的都是比“國”更加實實在在的“民”?;谶@樣的思考,金庸“俠之大者”走向更高層級,即大俠對“為國”與“為民”之本體意義的思考,以及大俠面對環(huán)境時對個體人格完善的思考。這直接導致金庸小說描繪核心的轉向,即從俠的“為國為民”行為特性轉向對于俠的“個性解放”人格特性的思考。
在“為國”與“為民”的關系問題上,《神雕俠侶》1976年后記說:“我個人始終覺得,在小說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社會意識、政治規(guī)范等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郭靖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句話在今日仍有重大的積極意義。但我深信將來國家的界限會消滅,那時候‘愛國’、‘叛國’等等觀念就沒有多大意義了。然而父母子女兄弟間的親情、純真的友誼、愛情、正義感、仁善、勇于助人、為社會獻身等等感情與品德,相信今后還是長期的為人們所贊美,這似乎不是任何政治理論、經濟制度、社會改革、宗教信仰等所能代替的?!盵21]金庸此處講“國”的界限實有所指,“反清復明”與“保宋抗元”涉及的不同“國家”,今天都早已融合為統(tǒng)一的中華民族國家,民族間的隔閡是可以消解的,感情與品德才長久存在。金庸在修訂版中跳出舊版情境,以更高站位反觀過往。
值得注意的是,一時的“政治正確”極有可能被“民粹主義”所利用,從而成為以狹隘偏執(zhí)的道德借口綁架實質正義的毒瘤?!懊翊庵髁x又稱平民主義,是一種主張普通民眾的權益、相信普羅大眾智慧的社會思潮”,由于“它們所推崇的人民是一個同質化的整體,往往在實踐中蛻變?yōu)橐环N空洞的口號或者精英煽動草根的工具”[22]?!胺辞鍙兔鳌本褪沁@樣一種民粹主義,他們所服務的對象只是抽象的“明”,其中的“民”并無具體所指,因而金庸在《射雕英雄傳》新修版的改寫中就試圖將“保宋抗元”導向更廣大的普通人的生命安全與生存保障。在《射雕英雄傳》修訂版結尾,華山論劍之后,成吉思汗崩于金帳之中,金庸寫道:“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后,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盵17]1570此時方顯“俠之大者”的大氣概、大悲憫。
“國”既非確定,“民”則推己及人,中華民族文明之流浩浩蕩蕩,必然導向“俠之大者”的自我完善,促成人性素質的提升,進而達成“命運共同體”的建構。
順隨著對“反清復明”與“政治正確”的破解而進入1960年代,金庸小說在描寫對象上從社會政治轉向人性情感,試圖找到“為國為民,俠之大者”背后的生成邏輯,從而避免由“政治正確”而陷入“民粹主義”的泥潭?!胺辞鍙兔鳌痹诮鹩剐≌f中走向偏執(zhí),其原因并非由于歷史時代的特殊性,而是在于人性情感的普遍性。此時,“蘊含著拯救自身與拯救眾生兩大內涵”[23]的武俠意識形態(tài)內涵就順勢提出來了,其表現(xiàn)是作為個體自由的“個性解放”與作為群體自由的“愛惜百姓”,最后升華為多民族的“命運共同體”意識。
《神雕俠侶》連載開始于1959年5月20日《明報》創(chuàng)刊號,結束于1961年7月8日。此時正當“香港歷史上最動亂的十年”[24]剛剛結束,金庸離開有“左派”傾向的長城公司,創(chuàng)辦《明報》?!睹鲌蟆穭?chuàng)刊第18天,由四開小報改為對開大報,金庸在當天社評中說:“擁護‘公正與善良’這五個字,就可以說是我們的立場。我們重視人的尊嚴。主張每一個人應該享有他應得的權利,主張每一個人都應該過一種無所恐懼,不受欺壓與虐待的生活。我們希望世界和平,希望國家與國家之間、人與人之間,大家親愛而和睦?!盵25]《神雕俠侶》與《明報》同步成長,自然帶著與《明報》宗旨相應的對武俠小說意識形態(tài)的新思考。陳家洛、袁承志、郭靖面對的都是敵人,他們反而受到敵人的尊重;楊過面對的是郭伯父、黃伯母,是同為“名門正派”的全真派,但他卻受到“欺壓與虐待”,沒有“人的尊嚴”。因此,《神雕俠侶》抒寫的就主要不再是民族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而是“世間禮法習俗對人心靈和行為的拘束”[21],是習慣勢力中的人性弱點與心理變態(tài)。
大俠的擔當和責任,在宏大敘事意義上是“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但問題在于“國”和“民”都在“反清復明”語境中虛化了,而“人”與“世間禮法習俗”的問題才是現(xiàn)實所面對的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將視野放開,著力探討“人”的問題。人的問題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人自身內在心靈的成長與演化,一方面是人與環(huán)境的沖突及其張力,二者一內一外相輔相成,共同作用于人的成長,進而達到人性的升華,達成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應然之途。
在《神雕俠侶》連載的同時,金庸寫了《飛狐外傳》,試圖描寫一個“純粹”的俠,他在孟子提出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條“大丈夫”標準基礎上,又增加了“不為美色所動,不為哀懇所動,不為面子所動”[26]三條要求,而“胡斐所以如此,只不過為了鐘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鐘阿四素不相識,沒一點交情”[26]。胡斐的行為,實際上也就是金庸社評中所說“每一個人都應該過一種無所恐懼,不受欺壓與虐待的生活”,這是一種理想主義的態(tài)度,但無論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小說情節(jié)中都證明事實上做不到。金庸同時創(chuàng)作《神雕俠侶》《飛狐外傳》,二者相輔相成,前者是習俗傳統(tǒng)對人的壓抑,后者是人情世故對人的壓抑;二者都根源于人性,前者是歷史積淀中層累而成的人性,后者是人類內心中欲望外化的人性。二者都需要檢討,要探討“反清復明”及“保宋抗敵”的種種問題,要厘清“為國為民”的真諦,“國”的問題可以放到中華民族的大融合中來看,“民”的問題則需要在批判人性弱點的基礎上找出人性自由王國的坦途,這成為1960年代金庸小說的核心議題。
《倚天屠龍記》緊接《神雕俠侶》而寫,作為“射雕三部曲”最后一部,并未繼承前兩部的浩然之風,雖然也還講“為國為民”,一處是第九回形容郭靖夫婦“為國為民的仁風俠骨”[27],另一處是第二十八回張無忌自稱“我們是為國為民、為仁俠、為義氣”[28],但他們都只是大俠而沒有成為政治家,金庸在這里是想描寫大俠作為普通人的一面,“為國為民”只是一種理想品格而不是能夠改變歷史的現(xiàn)實品格。金庸說:“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敵人之忍。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欲。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周芷若和趙敏卻都有政治才能,但政治才能太強的姑娘,往往并不很可愛?!盵29]回顧既往,陳家洛、袁承志、郭靖、楊過、郭襄也都沒有這樣的條件,所以他們只能立一時之功,卻不能創(chuàng)百世之業(yè),“反清復明”的失敗勢所必然,“保宋抗敵”也僅是權宜之計。殷素素道:“我曾聽爹爹說,郭女俠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她父親是郭靖郭大俠,母親是丐幫黃幫主黃蓉,當年襄陽失陷,郭大俠夫婦雙雙殉難?!盵27]郭靖夫婦“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最后卻并沒有守住襄陽,大宋百姓自然也沒有保住,自己的性命也就沒有保住,只留下“為國為民”的精神傳揚不滅。
郭靖守襄陽,已到危急存亡之秋,只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那么,各方勢均力敵之時又如何呢?1963年9月2日《倚天屠龍記》連載完畢,次日即啟動《天龍八部》連載,時代背景再往前推。根據(jù)網(wǎng)友整理的“金庸武俠小說大事年表”,蕭峰生于北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距離靖康元年(1126)東京城破尚有六十余年,距離南宋寧宗開禧三年(1207)郭靖出生更有一百余年。此時尚屬北宋盛期,雖有邊關之戰(zhàn),然無亡國之憂,人性未被置于國家危亡的大背景下,因而就更能以個人得失暴露人性弱點。
“北喬峰,南慕容”以大英雄的身份在《天龍八部》第九回登場,此時正值喬峰擔任丐幫幫主如日中天之時,卻因他本是契丹人,其民族身份觸犯了“世間禮法習俗”的“夷夏之大防”,無論他過去有什么功勞,一切都已清零,他被逐出丐幫,漢人“喬峰”變成契丹人“蕭峰”。此后,大俠喬峰變成心理變態(tài)者蕭峰,聚賢莊大戰(zhàn)濫殺無辜已成為對大俠的反諷。不僅如此,《天龍八部》修訂版僅有兩處提到的“為國為民”,就再也不是正面立場上的表述,而有著明顯的反諷意味。當年雁門關前錯殺走親戚的契丹蕭氏一家,在第十六回的趙錢孫看來,“咱們是為國為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30],那么,難道說只要動機好就可以不追究做錯事的責任嗎?如果真是如此,“為國為民”無疑就會成為一種道德高地,天下事就會任由所謂俠義道中之人道德綁架。第四十九回太皇太后說:“王安石有學問,有才干,原本不是壞人,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可是……唉……”[31]2047趙錢孫有好的動機,王安石有好的才干,卻都沒有達到預期效果,“為國為民”未必讓“民”得到實惠?!渡竦駛b侶》之后,金庸不再提“俠之大者”,實因其已成為一個抽象的文化符號。雖然金庸主張“武俠小說并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10]序4,但就“為國為民”而言,卻并非像《天龍八部》那樣是“帶有魔幻性質、放縱想象力”[32]6的文學意象構成?!盀閲鵀槊瘛北旧硎且非蟋F(xiàn)實效果的,既然《天龍八部》里的“為國為民”無論動機和才干都已成為反諷,那么,金庸小說筆下的中國往何處去就必然面臨新的選擇。
《天龍八部》著力揭示“貪、嗔、癡”的人性弱點,全書幾無完人。貪是貪婪,是對于喜好的過分偏執(zhí),導致貪圖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在《天龍八部》中“南慕容”貪圖的“復國”幻想,早在六百年前便已煙消云散,其名位與權勢早已是歷史時代的東西,慕容父子的貪念使他們不擇手段突破底線,幾乎造成江湖浩劫。鳩摩智貪圖少林七十二絕技,最后為“武學障”所反噬,最終害了自己。嗔是情緒化,是對于喜惡過分偏執(zhí),引起仇恨與怨毒,害人害己。從喬峰到蕭峰,聚賢莊大開殺戒之后,他先后“非故意”害死了他所深愛的阿朱,害死了他承諾要照顧的阿朱之妹阿紫,也害死了他自己?!八拇髳喝恕币蜞林?最終皆落得悲劇結局。癡是癡迷,是由不明事理實相而做出貪或嗔的反應,核心是情孽與執(zhí)念,癡之重者表現(xiàn)為癲狂或迷狂,癡之輕者表現(xiàn)為執(zhí)念或執(zhí)迷,內心出于一片至誠淳樸而外在表現(xiàn)則為呆頭呆腦或傻里傻氣。段譽自無量山洞中見了白玉雕成的玉像“神仙姊姊”之后,癡于情而能做到玉像右足鞋上繡的“磕首千遍,供我驅策”與左足鞋上繡的“遵行我命,百死無悔”,當真“畢恭畢敬的磕足一千個頭”[33],學得凌波微步與北冥神功,但段譽并未意識到這二者一正一邪,他的家傳一陽指也是時靈時不靈,這使他在行走江湖尋找“神仙姊姊”的過程中有了很多尷尬,使他成了一個“狂歡化”的角色。他和虛竹都迭逢人生慘變,但最后得到了好的結果。金庸說“本書所敘的人物都是常人(喜、怒、哀、樂、愛、惡、悲、愁等感情不異常人)”,“但書中人物很多身具特異武功或內功(有許多是超現(xiàn)實的,實際人生中所不可能的),又頗有超現(xiàn)實的遭遇(有些人性格極奇極怪),因此以‘天龍八部’為書名”[32]5-6,實際上寫的是人神之間的譬喻。
提升心性修養(yǎng)需要經歷世間之苦、感受人生無常而得正果,段譽、虛竹如此,但有些人卻以生命為代價最終只能留下感動他人的悲壯事跡,書中人物皆是人性磨難的隱喻,甚至盡皆成為“凄苦與糾結得震顫人心的索福克勒斯式悲劇”[34]。修訂版中唯王語嫣能保持初心,全書終了之時,依然是現(xiàn)實中的“神仙姊姊”,金庸寫道:“王語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亂,富貴夢越做越深,不禁凄然。”[31]2123只不過,世間悲歡離合,皆因人性之復雜甚而至于不可想象,《天龍八部》由此更顯迷離,“再版本在一九七八年十月出版時,曾作了大幅度修改。這一次第三版又改寫與增刪了不少(前后共歷三年,改動了六次)”,原本是“神仙姊姊”的王語嫣亦不復初心,“段譽對王語嫣終于要擺脫‘心魔’”[35]1812。新修版結尾增加了一大段描寫,金庸寫道:
王語嫣嘆道:“譽哥,以前我心中常說:‘段郎雖然武功不行、傻里傻氣,畢竟忠厚老實,挺靠得住,決不對我說半句假話?!@份好處,現(xiàn)下可又沒了?!倍巫u急道:“我沒變啊。我仍然武功不行、傻里傻氣,但忠厚老實,挺靠得住,決不對你說半句假話?!蓖跽Z嫣道:“你現(xiàn)今說假話,就說整個全句,不說半句,要不然就說兩句三句、十句八句。唉!生老病死,我寧可快些生病、快快死了,免得變成個丑老太婆,天天聽你說假話騙我?!盵35]1801
因為一絲白發(fā)、一道皺紋,王語嫣自嘆青春易逝,要到“不老長春谷”去練功以“得保玉容,永遠駐顏不老”[35]1804。王語嫣打碎“神仙姊姊”玉像,掩面奔出谷去,回到慕容復身邊。小說結尾交代繼位的段譽之子大理景宗段正興,其母之姓名史無記載。段譽終于明白“那并不是語嫣有什么魔力迷住了我,全是我自己心生‘心魔’,迷住了自己”[35]1806。人性的復歸,不就是除去“心魔”而不忘初心么?
復歸本然,以民為本,才是大俠“為國為民”的本相?!短忑埌瞬俊肥瞧?《笑傲江湖》是立。段譽和虛竹沒有承擔社會責任,他們只是旁觀者;蕭峰因嗔而誤,以生命為代價承擔后果,挽救了天下江湖,和“帶頭大哥”及王安石比起來,蕭峰才是真正的“為國為民”,但金庸卻并沒有用“為國為民”來描述蕭峰,他所重視的是從喬峰到蕭峰的人性隱喻,是人性弱點所帶來的嚴重后果?!短忑埌瞬俊窂恼J識論開始,《笑傲江湖》則以人生論收尾。在情義與愛戀之外,令狐沖已不受其他誘惑,《笑傲江湖》1980年后記明確表達該書主題說:“‘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沖這類人物所追求的目標?!盵36]1454圍繞這一主題,金庸以“令狐沖當情意緊纏在岳靈珊身上之時”作為反襯,此時“是不得自由的”,劉正風和梅莊四友也是反襯,他們陷入權力斗爭,卒以身殉。任盈盈作為令狐沖的補題,“她生命中只重視個人的自由、個性的舒展,惟一重要的只是愛情”[36]1454。金庸由此得出兩個結論:第一,“人生在世,充分圓滿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第二,“對于郭靖那樣舍身赴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俠,在道德上當有更大的肯定。令狐沖不是大俠,是陶潛那樣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36]1453。郭靖具有道德性,而令狐沖更具現(xiàn)實性。
從《神雕俠侶》到《笑傲江湖》,金庸完成了人性的批判與升華,既批判了外部力量對人性的壓抑,也批判了人性自身的心魔,最后得出“個性解放”的結論。在這個過程中,外部力量容易克服,內在心魔尤為復雜,而“個性解放”的結論則不可移易。金庸說:“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就像大多數(shù)小說一樣?!盵36]1452在金庸寫人性的系列小說中,《天龍八部》寫人性弱點的復雜性因而成了大幅度修改的作品;《笑傲江湖》實現(xiàn)了人性的升華,“因為想寫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政治生活中的常見現(xiàn)象,所以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fā)生在任何時代、任何團體之中”[36]1454,作為關于人性的普遍性和確定性結論,金庸幾次修改,情節(jié)改動甚少。
令狐沖獲得了個體自由,但這一自由并非絕對自由,而是需要超越個體自由,進而舍棄部分個體自由以追求更大范圍的群體自由。金庸在《笑傲江湖》新修版中為令狐沖增加了一段內心獨白——突然之間,令狐沖心中響起了《笑傲江湖之曲》,忽想:
“佛家講求涅槃,首先得做到無欲無求,這才能無拘無束。但人生在世,要吃飯,要穿衣,要顧到別人,豈能當真無欲無求?涅槃是‘無為境界’,我們做人是‘有為境界’。在有為境界中,只要沒有不當?shù)挠?就不會受不當?shù)氖`,那便是逍遙自在了?!盵36]1449
無為境界是無欲無求而自得其所,有為境界則需要為人民謀求福利。這使得金庸小說從大俠走向更廣闊的空間,大俠的道路,也是更廣大意義上的“中國道路”。
金庸在他的最后一部武俠小說中,再次回到最初開始武俠創(chuàng)作的題材原點,《鹿鼎記》再寫“反清復明”。值得注意的是,《鹿鼎記》中康熙皇帝完成的是擒鰲拜、平三藩、復臺灣、敗羅剎,這些都是有利于國家統(tǒng)一和主權尊嚴的行為,這和《書劍恩仇錄》中乾隆皇帝窮兵黷武的“十全武功”與謊言欺騙形成了明顯反差。
《鹿鼎記》開篇仍然沿用“反清復明”的老套路,起筆即寫“《明史》案”的文字獄,將滿族人的朝廷和漢族人的江湖區(qū)隔為兩個對立陣營,使用不同的話語體系。繼承《書劍恩仇錄》以來“反清復明”和“射雕”三部曲以來“俠之大者”的傳統(tǒng),《鹿鼎記》修訂版中“為國為民”總共出現(xiàn)三次:其一是第一回查伊璜責問吳六奇說:“你具大好身手,不為國為民出力,卻助紂為虐,作韃子的鷹犬,欺壓我大漢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為恥。查某未免羞與為友?!盵37]其二是第四十四回陳近南遭鄭克塽暗算,臨終遺言道:“我一生為國為民,無愧于天地?!盵38]1862其三是第五十回寫韋小寶拒絕“反清復明”當皇帝:“顧炎武等面面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志,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如何說得他動,實是一件難事。”[38]2111從上述三處語境可以看出,“為國為民”是漢人“反清復明”的專用話語,主要意義在于道德高地,并不具有更多的實踐價值。
而在康熙和韋小寶(以下簡稱“康韋”)那里,則構建了另一套話語體系,這就是“愛惜百姓”。《鹿鼎記》寫到一半,第二十四回寫康熙初步穩(wěn)定政權之后到五臺山探父,已經出家為僧法名行癡的順治皇帝臨別囑咐說:“你這就去吧,好好保重身子,愛惜百姓,便是向我盡孝了?!盵39]993這使得康熙牢記“老皇帝吩咐我愛惜百姓,永不加賦”,也使得韋小寶明白“原來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39]994。自從“愛惜百姓”四字在這里第一次出現(xiàn)之后,迅速成為康韋的廟堂專用話語,以此區(qū)別于漢人江湖的“為國為民”,并成為對抽象空洞的漢人江湖話語的顛覆。明白了這個道理,韋小寶就堅定地自覺維護“愛惜百姓”四字,第二十五回前明公主九難責問他“那么你討好韃子皇帝,還有什么好處?”韋小寶大聲道:“我不是討好他。小皇帝是我的朋友,他……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咱們江湖上漢子,義氣為重,要愛惜百姓?!盵39]1011這不僅成為韋小寶內心融入與康熙建立起來的廟堂共同體的話語,更成為韋小寶融通廟堂與江湖的核心話語,成為韋小寶認識歷史、應對現(xiàn)實的隨時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滴醺钦J真切實地執(zhí)行這一原則,將“永不加賦”作為“愛惜百姓”的具體內容,并將其提高到歷史規(guī)律的高度,他在第三十四回中說:“我讀前朝史書,凡是愛惜百姓的,必定享國長久,否則盡說些吉祥話兒,又有何用?自古以來,人人都叫皇帝作萬歲,其實別說萬歲,享壽一百歲的皇帝也沒有啊。什么‘萬壽無疆’,都是騙人的鬼話。父皇諄諄叮囑,要我遵行‘永不加賦’的訓諭,我細細想來,只要遵守這四個字,我們的江山就是鐵打的。什么洋人的大炮、吳三桂的兵馬,全都不用擔心?!盵40]到第五十回,康熙總結道:“我做中國皇帝,雖說不上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哪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xiàn)下三藩已平,臺灣已取,羅剎國又不敢來犯疆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yè)。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guī)復朱明,難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38]2090
在漢人江湖話語和康韋廟堂話語兩個體系構建過程中,漢人江湖“為國為民”的重點在于前朝漢人政權的狹義之“國”,主要指政治權力;康韋廟堂“愛惜百姓”則正如《神雕俠侶》后記所說“深信將來國家的界限會消滅”,狹義的政治權力之“國”被更加廣泛的社會構成之“百姓”所替代,亦可理解為“國”“民”同構?!堵苟τ洝沸滦薨胬镌黾恿艘欢蚊鑼?第三十四回也讓“為國為民”在廟堂話語中出現(xiàn),借索額圖之口講述施瑯:“他要打臺灣,報仇是私心,其實也有一份為國為民之心。他曾對我說,臺灣孤懸海外,曾給紅毛國鬼子占去,殺了島上不少居民,好容易鄭成功率兵趕走紅毛鬼子,為我漢人百姓出了口氣。鄭氏子孫昏庸無能,占得臺灣久了,遲早又會給外國鬼子占去,我大清該當先去占了來,統(tǒng)一版圖,建萬年不拔之基。他這番用心,倒是公忠為國,值得嘉許?!盵41]施瑯率領水軍收復臺灣,私仇在其次,主旨是維護國家統(tǒng)一,保障領土安全,這就已經超越了以民族劃分陣營的狹隘之“國”的立場,使“為國為民”得到升華。為了避免概念混淆,故以“愛惜百姓”這一更具明確性的表述來作為康韋廟堂話語的主旨。
“愛惜百姓”并非否定“為國為民”,只是對“國”之狹隘民族主義的超越,并以更加進步的歷史觀來進行重構。在《鹿鼎記》第五十回,韋小寶總結過往七件大事,想來想去,“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么老子去干什么?”[38]2092無論是廟堂還是江湖,都不是大俠的歸依。真正的“俠之大者”有更高的追求,康熙要求韋小寶捐出一百五十萬兩銀子,連同康熙自己宮里節(jié)省出來的五十萬兩,賑濟臺灣災民,每家可得一百多兩??滴跸?“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氣,未必真有什么愛民之心?!盵38]2102韋小寶的江湖之路和廟堂之路都已走到盡頭,此時唯一的路乃是天下百姓之路。和以前的全部金庸小說不同,《鹿鼎記》終篇之時的天下百姓,既非漢人,也非滿人。在此之前,我們從未對韋小寶的個人民族身份進行說明,一直默認他是漢人;而全書最后根據(jù)韋小寶之母韋春芳的敘述,韋小寶的父親竟然無法確定,有可能是“漢滿蒙回”的任何一族,也有可能是“那個西藏喇嘛”,唯一沒有可能的是“羅剎鬼、紅毛鬼”等“外國鬼子”[38]2120,這里表達的,不就是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宣言書》中所提出的“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及“民族之統(tǒng)一”[42]的“五族共和”理想么?只不過在金庸小說中是以狂歡化的方式得到表現(xiàn)的,但無論什么方式,都已遠遠超越了作為金庸小說最初起點的“反清復明”,將“俠之大者”的“為國為民”超越于漢族狹隘民族意識之上,從而上升到中國多民族命運共同體及中華民族實體建構的高度。這樣一個“反清復明”的循環(huán),從《書劍恩仇錄》的被動失敗到《鹿鼎記》的主動放棄,就正是金庸先生對“中國歷史大勢”的認知,是金庸通過小說這種特殊方式所探討的“中國道路”。
1981年6月23日金庸完成《鹿鼎記》修訂版后記,他“故意”使得“和我以前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要盡可能的嘗試一些新的創(chuàng)造”[7]。當他否定了狹隘的大漢族主義“反清復明”之時,他在1994年三聯(lián)版序中說:“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盵6]此后,金庸繼續(xù)深化他的歷史觀,提出了兩個觀點:一是提高人民生活的觀點,即“所謂中國歷史大勢”,“最重要的一點是人民的生活要過得去,要提高人民的生活”[43]374;二是民族融合、改革開放與中國自信的觀點,他說:“中華民族之所以這樣壯大,靠的就是改革和開放。當我們遇到困難的時候,內部要積極進行改革,努力克服困難,改革成功了,我們的民族就會中興。同時我們還要對外開放,這點更為重要,因為中國人有自信心,我們自信自己的民族很強大,外來的武力或外來的文化我們都不害怕?!盵43]367-368金庸的這兩個觀點,也正是《鹿鼎記》里的“愛惜百姓”和韋小寶生父之謎?!敖鹩剐≌f的魅力,在于從根本上清理了傳統(tǒng)文化從而引進了現(xiàn)代性,啟示人們中國文化必須走上現(xiàn)代化的道路,傳統(tǒng)文化由于其固有的內在缺陷已無法充當中國文化偉大復興的核心力量了?!盵44]金庸將《鹿鼎記》寫得“不太像武俠小說”而“毋寧說是歷史小說”,對金庸小說的中國歷史規(guī)律探索進行總結,也就是金庸對“中國道路”亦即對中國多民族命運共同體的探索與總結。
今天,“習近平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正是人民利益的重要體現(xiàn),不僅吸收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大同思想和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理想,更是將這兩種理想蘊涵的思想文化進行了融通創(chuàng)新,為世界人民實現(xiàn)理想社會提供了現(xiàn)實的際遇”[45]。中華民族關注命運共同體的腳步從未停息,這是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活水源頭。金庸小說的“中國道路”探索,最終歸結于多民族命運共同體的建構,也是意識形態(tài)包容性和高度文化自信的映現(xiàn),是金庸大歷史觀的映現(xiàn)。在當今建設具有強大凝聚力和引領力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新形勢下,將“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教育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教育”[46]融合起來,增強“道路自信”和“文化自信”,金庸小說為我們提供了良好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