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越
聞一多說,杜甫是我們“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聞一多《杜甫》)。這顯然是極高的評價,不僅充分肯定了杜甫的文學地位,也高度贊揚了杜甫思想所折射出的的儒家精神。
“沉著”本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一品”。到了嚴羽《滄浪詩話》又進一步將詩之妙分為兩類:“(詩之)大概有二,曰優(yōu)游不迫,曰沉著痛快。”然而在漫漫文學史上,“沉著痛快”所闡釋的“沉郁頓挫”之風格幾乎成了杜甫作品及杜甫的代名詞。
作品風格的形成總是和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以及作者個人的人生遭遇密不可分的。杜甫雖然是高產(chǎn)作家,但是在他39歲前的作品留存至今的卻不到40首,所以我們更多的是從杜甫中年時期的作品開始研究。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春望》已經(jīng)在藝術手法、情感表達、思想內(nèi)容上充分展露出這一特點了。
安史之亂,對杜甫的人生及詩歌創(chuàng)作都具有重大的影響。《春望》一詩,正是在這一動蕩時期,詩人被拘禁于長安城內(nèi)所寫的。杜甫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題,憂國思家之痛,酣暢淋漓地在此詩中得以表達。品鑒《春望》的作品不少,但是此詩的“詩眼”是哪一句?詩歌是如何圍繞“詩眼”藝術地表達的?作者的儒家思想又是如何在沉郁頓挫中體現(xiàn)的?這些問題依舊值得細細探究品味。
憂國思家,離不開“愁緒”,離不開內(nèi)心的痛,即使在這個春天,沒有酒,沒有醉,但是杜甫的眉宇之間鎖定的是愁,眼里望到的都是衰敗的哀景,內(nèi)心排遣不去的是對家國的思念與憂懼。
于是,《春望》中頷聯(lián)“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句就成了被關注最多的句子,因為有淚,有愁,有憂傷,有哀痛啊。也因此多被認為是這首詩中最重要的句子,甚至被誤認為是“詩眼”了。那么,一首詩最重要的“詩眼”句或“詩心”句,該如何判斷呢?首先要回歸,要明確詩歌的情感及主旨的落腳點在哪里?“濺淚”“驚心”是一種痛,但是詩人最痛的表達在這里嗎?詩人憂國思家的主旨在這里有體現(xiàn)嗎?全詩的抒寫都是圍繞著這句展開嗎?當這些問題弄清楚后,我們就豁然開朗了。
《春望》前兩聯(lián)寫“春望”之景,因景抒情;后兩聯(lián)抒“春望”之情,情中含景。再細讀,前兩句寫景,是由大景寫到小景;后兩句寫自己,是從內(nèi)心情感寫到外在表現(xiàn)。最能體現(xiàn)內(nèi)心沉痛的句子是什么?一定是著力表現(xiàn)自己獨特的內(nèi)心與行為的,換言之,所有寫景的文字最后都要落到人,落到人的行為,人的情感,人的思想。顯然,只有尾聯(lián)“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這一句,把這些方面都傳達出來了。
“白頭”表明了自己的年齡,已近暮年;“短”字,既可以看出年齡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頭發(fā)已經(jīng)稀疏,也可以看到戰(zhàn)亂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逃離途中的野行裝扮,更可以看出長期的內(nèi)心焦慮與愁緒在外表上的外顯——不僅愁“白”,更是愁“落”。
“不勝簪”三個字內(nèi)涵更為豐富,既寫出了自己梳頭的動作,也寫出了自己插的次數(shù)。為什么要一遍遍插呢?顯然是希望自己能年輕些,是希望自己還能為國做事啊??墒悄?,常年的極度思慮,頭發(fā)已經(jīng)稀疏,再怎么努力,也都無法實現(xiàn)啊,連頭發(fā)都盤不起來,還能做其他什么呢?借著這一動作,我們似乎窺到了詩人的內(nèi)心,看到了當時的情境,一切惟妙惟肖,似在眼前。憂國思家之切與無能為力之痛,都在“不勝簪”中顯現(xiàn)出來。詩人的那種著急,那種焦慮,那種傷痛在這個動作里表露無遺,可是又能怎么樣呢?只有無言,只有無奈,這種無能為力的傷痛,得是多么痛啊,它是遠遠超越于外表的“淚”的痛啊……
要知道,這是年輕時曾有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樣凌云志向的杜甫啊,可如今卻只能“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這是在安史之亂開始后,扔下妻兒,重拾信心,想要追隨新皇帝肅宗重振河山的杜甫啊,可如今卻落得“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這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奇才,是一生不向權貴低頭,內(nèi)心只裝著國家、心系百姓的杜甫啊,可是當時卻只能“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此詩的尾聯(lián),難道不是全文最沉痛的 “詩眼”嗎?
“自古逢秋悲寂寥”,可是,在這個春天,卻是如此的悲痛,脫口吟出的詩歌里,卻處處流露著哀傷與凄涼。
杜甫的四聯(lián)詩,很好地闡釋了起承轉(zhuǎn)合的詩歌寫法。為了引出“詩眼”“詩心”句,其他三聯(lián)是怎么圍繞它來寫的?又是如何把這種沉痛步步鋪墊到最痛的呢?
首聯(lián)“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傳達了“物是人非”的現(xiàn)實。這個春天里,杜甫望到了祖國的河山,卻望不到國家的完整;他望到了茂密繁盛的草木,卻望不到長安城里應有的繁華喧鬧。“破”字讓我們看到了安史之亂后,國家支離破碎的狀態(tài);“深”字寫出了雜草的恣意生長,更刻畫了長安城今非昔比,早已破敗荒涼、空虛無人的慘景。如今的長安,已經(jīng)不是完整的長安了,不是國都長安了,而詩人卻無法逃離,只能被困于此,看山河破碎,看草木瘋長。
頷聯(lián)“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感時”和“恨別”是此聯(lián)的關鍵詞。從藝術手法上看,此聯(lián)是用“移情”的方法賦予了“花”“鳥”以靈性和情感。主語可以看作是“花”“鳥”,也可以看作是詩人自己。作者心中的苦悶只有用“花濺淚”的形式向人們述說,述說自己的憂國之痛、離家之恨。詩人借感“時”與恨“別”表達了豐富的情感與思想。
感“時”之“時”如何解讀?是時局——國破;是時令——春天。已經(jīng)淪陷的長安城,此時是荒草遍地肆意瘋長,荊棘滿布中曾經(jīng)盛開的花卉,依舊灼灼盛開,可是這一切卻無人欣賞了,反而是那樣的刺眼,深深刺痛詩人的內(nèi)心……
“感”的結(jié)果是什么?是“恨”,是恨“別”,這個“別”的內(nèi)涵實在太豐富了:
——是長安之別;杜甫人雖然還在長安,但這還是原來的長安嗎?現(xiàn)在可是安祿山的長安??!身在長安,卻已經(jīng)與真正的“長安”分離,多么諷刺啊,這是杜甫最最不能接受的??!
——是家國之別;此刻的肅宗在靈武即位,國都不在長安??!此刻的家人在羌村躲避,家也不在長安?。?,家也破了,都沒了??!
——是夢想之別;去年此時為了夢想,逃離長安,去投奔肅宗,可是如今的被困,又是與去年的希望與夢想的分別??!
——是生死之別;此時杜甫妻子、子女、兄弟、姐妹都不在身邊,只有自己屬于長安,何時才能重逢,還有重逢的可能嗎?
——是內(nèi)心之別;此刻的自己就是孤鳴的鳥,受到極度的驚嚇。詩人渴望別離長安,別離此刻驚慌的內(nèi)心,想要尋找家國的未來……
頸聯(lián)“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當時的烽火已經(jīng)持續(xù)到三月了,可是還會持續(xù)多久呢,誰又能知道呢?年紀越來越大,戰(zhàn)爭也拖得越來越久……家書,萬金,那就是意味著是不可能收到的,這是怎樣的生離死別啊……
全詩無一痛字,無一悲字,無一愁字,卻字字都是痛,都是悲,都是愁,字字“沉著”,這就是杜甫的詩。
清人吳瞻泰《杜詩提要》云:“沉郁者,意也,頓挫者,法也?!薄洞和芬辉?,是很好的闡釋與體現(xiàn)。
“惟公之心古亦少”(王安石《杜甫畫像》),這是對杜甫高度的概括。杜甫就是這樣一位一生都關注國家安危和民生疾苦的詩人。而杜甫之所以成為杜甫,他的詩文絕不僅僅停留在單純的表達情感上,在憂國思家之心之外,更有報國為家之行。題目《春望》二字,就寄予了詩人內(nèi)心的祈盼,傳達了詩人的言行。
為何是“春望”,而不是“秋望”,或者是“冬望”呢?僅僅是因為寫詩的時令恰在春天嗎?春天在儒家眼中,還是希望的化身與寄托。雖然這個春天,與前面那么多年見到的長安的春天,早已物是人非,視覺上望到的是滿目瘡痍的春景,情感的噴薄是憂傷的,傷感的,悲苦的,但是“春”在儒家涵養(yǎng)的詩人內(nèi)心,同時又是飽含希望的,是帶著內(nèi)心堅定的祈盼的。詩人景中生情,情中寓意,詩人祈盼國家能重回安定繁榮的“春天”,祈盼百姓能重歸安居樂業(yè)的“春天”,祈盼自己能在“春天”與家人重新團聚。因此,杜甫詩中的“望”是深沉而有希望的,不僅有視覺的眺望,還有內(nèi)心的祈望,這更成了他一生的守望。這份情感是曲折多變的,是深沉緩慢的,是低回起伏的,這也就是他詩歌沉郁悲壯的體現(xiàn)。
在這個春天里,我們望到了長安,望到了戰(zhàn)爭,望到了杜甫:一位白發(fā)蒼蒼,踽踽獨行,惆悵滿懷的老人,卻又是一位憂國思家,始終忠于國家,始終關心民生,始終不言放棄的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