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劌論戰(zhàn)》注解探微

王雨實

在學習《曹劌論戰(zhàn)》一文時，我對一些注釋心存疑慮。經(jīng)向老師求教和多方查找資料，覺得有三處注釋似可商榷。茲略呈管見，一得之愚，就教大家。

一、其鄉(xiāng)人曰：“肉食者謀之……”

注釋：[肉食者]吃肉的人，指居高位，得厚祿的人。

譯文：他的同鄉(xiāng)說：“大官們會謀劃這件事的……”。

商兌：他的鄉(xiāng)大夫說：“這是在朝廷做大官的人謀劃的事情……”。

對于“鄉(xiāng)人”，課本無注。查閱老師教參，譯為“同鄉(xiāng)”。這極易誤導人們把曹劌視為“鄉(xiāng)下之人”。筆者及大多數(shù)同學在學習時便曾以為曹劌乃 “地位卑微的平民”。經(jīng)老師指點和查閱古書，方知前論謬矣。原來，“鄉(xiāng)”作為春秋時代的行政區(qū)劃，于今義差異迥遠?！吨芏Y·大司徒》云：“令五家為比，使之相保；五比為閭，使之相受；四閭為族，使之相葬；五族為黨，使之相救；五黨為州，使之相赒；五州為鄉(xiāng)，使之相賓?！边@里所說的“比”“閭”“族”“黨”“州”“鄉(xiāng)” 皆為先秦居民的行政區(qū)劃，且從《鹖冠子·王鈇》《管子·小匡》等載籍中，我們還可以了解到，“鄉(xiāng)”所管轄的區(qū)域范圍，在當時是僅次于諸侯國的。那么，“鄉(xiāng)人”應該是怎樣的人呢？一是同在一“鄉(xiāng)”的居民，即“同鄉(xiāng)”；二是一“鄉(xiāng)”的執(zhí)政者，即“鄉(xiāng)官”。《禮記·鄉(xiāng)飲》云：“鄉(xiāng)人，士君子尊于房戶之間?！编嵭ⅲ骸班l(xiāng)人，鄉(xiāng)大夫也。 ”又，《周禮·小司徒》：“凡起徒役，……一鄉(xiāng)為一軍，天子六軍，出自六鄉(xiāng)，則諸侯國三軍，亦當出自三鄉(xiāng)也?！饼R師伐魯，莊公準備迎戰(zhàn)，自然要于“鄉(xiāng)”中征兵。曹劌此時與作為“鄉(xiāng)大夫”的“鄉(xiāng)人”談及兩國的戰(zhàn)事，才是合乎情理的。實際上，曹劌也不是什么“地位卑微的平民”，而是同屬于士大夫階層的“鄉(xiāng)官”，只是未在朝廷執(zhí)政罷了。否則，在強敵壓境的慌亂之際，他是難以及時謁見到莊公的。再說 “肉食者”。課本注為“吃肉的人。指居高位，得厚祿的人?！钡藗儾唤獑枺焊毁F而無官職之人豈不吃肉？作為堂堂“鄉(xiāng)官”，曹劌本人豈不吃肉？如此注釋，同樣因有悖歷史常識而失之嚴密。杜預注“肉食者謀之”云：“肉食，在位者?！倍霸谖徽摺焙我苑Q作“肉食者”，古人對于《左傳》另一處的疏注有更明確的說明。《昭公四年》：“食肉之祿?！倍蓬A注：“謂在朝廷治其職，就官食者也。”孔穎達疏：“在官治事，官皆給事，大夫以上，食乃有肉，故魯人謂曹劌曰‘肉食者謀之’?！睋?jù)此可知，“肉食”乃是春秋時代的一種膳食制度，指執(zhí)政于朝廷的大夫以上的官員，由朝廷提供帶肉的伙食。對此，唐人顏師古《匡謬正俗》一書亦有詳細的專述，限于篇幅，不再贅引?？傊?，“肉食者謀之”的“肉食者”，在文中應特指“在朝廷做大官的人”，而不是后世所謂高官厚祿者的泛稱。倘若不然，曹劌所言“肉食者鄙，未能遠謀”，豈不連帶他本人也一起罵了嗎？以上論述也讓我懂得，古文注釋，必須遵循“合文史于一爐而治之”的原則，方能求其達詁。

二、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

譯文：大大小小的案件，雖然不能件件都了解的清楚，但一定要處理得合情合理。

商兌：重大的案件，即使不善明察，也一定要依據(jù)（百姓的）意愿來處理。

此條譯文，疑問多多。莊公乃一國之君，即使是軍國大事，恐未必事事躬親，而對“大大小小的案件”卻件件過問，他還要文武百官干什么？因此，只有“重大”的案件，莊公才有親自審訊的可能?！靶〈蟆睉瞧x復詞，其義在“大”。 “雖不能察”之“雖”，課本注釋為“即使”，這是正確的，故從之。但在老師教參上的譯文對“能”不譯為譯，實際上是將其訓為能愿動詞“能夠”，謬矣。因為既然“不能明察”，又怎能將案件處理得“合情合理”呢？在老師的指導下，查《玉篇·能部》：“能，工也，善也?！薄豆茏印の遢o》云：“善為政者，田疇墾而國邑實……不能為政者，田疇荒而國邑虛?！薄吧啤迸c“能”對舉成文而互訓。 （參見《勸學》“非能水也”條）“不能察”，就是“不善察”，乃是莊公含蓄委婉之辭。如此，上下語意便順通了。最后再談“必以情”。老師的教參上譯為“一定要處理得合情合理”，蓋言其大意，未能揭示“情”所體現(xiàn)得內(nèi)容。課本注“情”為“實情”，亦未得“情”之本旨。曹劌與莊公三問三答。曹劌首先否定了莊公對將相宗室得“小惠”，接著又否定了莊公對神靈先祖得“小信”。那么，曹劌為何惟獨肯定莊公斷案“必以情”，才是“忠之屬”，并且“可以一戰(zhàn)”呢？縱觀曹劌之言，若能撥云見日，便不難發(fā)現(xiàn)其無不著眼于“民”，雖然當時尚無“民貴君輕”的系統(tǒng)論說，但曹劌的“民本”思想可謂端倪初露。莊公斷案，只有“依據(jù)百姓的意愿和欲望”，百姓才會甘心服從；何況當時尚無專職的正規(guī)軍隊，打仗都是臨時征兵于“鄉(xiāng)”。這才體現(xiàn)出曹劌之言的真正內(nèi)涵：治理國家社稷，必須順乎民意，體察民情，這才是“忠之屬也”。曹劌對戰(zhàn)爭取勝條件的分析，可謂鞭辟入里。查《說文·心部》：“情，人之陰氣有欲者。”段玉裁注引董仲舒曰：“情人，人之欲也。”由此可見，“情”的本義是“人的內(nèi)心之欲”，也就是“意愿與欲望”?！妒酚洝だ钏沽袀鳌罚骸熬锰幈百v之位，困苦之地，此非士之情也?！绷谠斗饨ㄕ摗罚骸扒刂愿镏?，其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碧K轍《策問論》：“人之所以同好者，生也；所同貴者，位也；所同欲者，財也。天下之大情盡于是矣?！币陨现扒椤?，其義皆為“意愿與欲望”。莊公斷案尚能順乎民意，不正是他取得長勺之戰(zhàn)勝利的最本質(zhì)性的原因之一嗎？

三、齊師敗績

注釋：[敗績]大敗。

商兌：敗績，亂了車跡。這里指“軍隊亂了陣腳?！笨儯ā佰E”。

訓“敗績”為“大敗”本無問題，但“敗績”何以稱為“大敗”，課本注釋并未注明。筆者初疑“敗績”為同義復詞，因為同義復詞有加重詞義的作用，但遭老師的否定。隨查《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后得到證實：前者收“績”的義項有五，后者收義項有四，卻沒有任何一個義項與“敗”有絲毫的關聯(lián)?！稘h語大詞典》收“敗績”詞條，釋義為“軍隊潰敗”，其例引《尚書·湯誓》：“夏師敗績，湯遂從之?！笨讉鳎骸按蟊涝粩】儭！眱H此而已，語焉不詳，“績”為何義，可謂“其為惑也終不解”。經(jīng)老師指點讀現(xiàn)代經(jīng)傳大師陸宗達先生《訓詁簡論》四，茅塞頓開。陸先生指出，“敗績”之“績”，是“跡”的通假字。春秋時期，“天下車同軌”（見《禮記·中庸》），戰(zhàn)車的尺寸是統(tǒng)一的，雖“閉門造車”，其車輪的軌跡仍然是一致的。戰(zhàn)車進退在同一軌跡之上，可以說有條不紊；但軌跡一亂，實際上是整個軍隊布陣亂了。故陸先生指出，凡車循道而行謂之“跡”，不能循道而行謂之“敗績”。據(jù)此，“敗績”可以引申為“大敗”或“潰敗”。這樣，毛亨所謂“大崩曰敗績”也就不難理解了?！按蟊馈本褪恰叭姹罎ⅰ?，這自然就是“敗績”了。然而，若將“大敗”之訓移入“齊師敗績”，恐怕亦未必穩(wěn)妥。因為長勺之戰(zhàn)尚在進行之中。如果說齊師已經(jīng)“大敗”了，“公將馳之”有何不可呢？而曹劌卻“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豈不優(yōu)柔寡斷而貽誤戰(zhàn)機？其實，莊公、曹劌只是遠遠看見齊軍“亂了陣腳”，而并沒有潰不成軍。也就是說，“敗績”的本義為“戰(zhàn)車亂了車跡”，“亂了車跡”自然“亂了陣腳”，至于“大敗”、“潰敗”，是其本義的進一步引申。長勺之戰(zhàn)，在“齊師敗績”的時候，莊公、曹劌只是認為戰(zhàn)局已經(jīng)開始明朗，但強大的齊軍能否被弱小的魯軍徹底擊潰，恐怕還需要看戰(zhàn)局的進一步發(fā)展。因此，“齊師敗績”就等于“齊師大敗”，如此之言，豈不為時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