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振華
筆者在教學(xué)《項羽本紀(jì)》時遇到了一個問題:項羽為何在能夠渡江自保的條件下卻選擇了自刎?從文本解讀學(xué)的角度來說,這個問題并不是文本的破綻之處,而應(yīng)是文本細(xì)讀的起點。教參和不少學(xué)術(shù)文章給出的解釋大多是圍繞項羽的羞恥心和宿命論來闡述,卻又語焉不詳。對于項羽寧死不肯過江東這個問題,筆者不揣淺陋,試作探究。
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原因,確實有其身無剩卒、兵敗垓下而產(chǎn)生的羞恥之心理。此種觀點有項羽的話為證:“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史記·項羽本紀(jì)》)”以至后來唐代著名詩人杜牧在《題烏江亭》詩中寫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倍拍琳J(rèn)為項羽不能忍恥負(fù)重,卷土重來,并在詩中痛惜項羽氣盛之下的沖動之舉。杜牧的這種觀點不能不說是僅從《項羽本紀(jì)》的文字表面中得到的看法,并沒有作深入的思考:司馬遷為何濃筆寫項羽不肯過江東而選擇烏江自刎之前,拼命撕殺欲沖出重重包圍呢?與杜牧持相同觀點還有唐代的詩人于季子,他在《詠項羽》寫道:“北伐雖全趙,東歸不王秦??崭璋紊搅Γ咦鞫山??!边@二位詩人均指出項羽因羞愧而不肯渡江,卻沒有指出項羽烏江自刎時,心中到底有哪些方面的羞愧。
實際上,項羽確實有因戰(zhàn)敗而羞,有因隨他東征西戰(zhàn)的江東子弟八千人無一生還而羞,更有因兩手空歸江東而羞?!绊椡跻娗貙m室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史記·項羽本紀(jì)》)”項羽之所以羞恥是不是因空手而歸,無顏見江東父老?設(shè)想項羽拋卻八千江東子弟而能收獲秦國貨寶婦女而東,他還會有強烈的戰(zhàn)敗羞恥之心嗎?作為年輕氣盛的英雄,項羽是十分注重個人的功名利祿的。項羽在觀看秦始皇帝游會稽時曾說“彼可取而代也”,這種羨慕心理更多是因名利思想而產(chǎn)生的。司馬遷在《史記》中多次寫到項羽的對名利的貪婪。“(項羽)至使人有功當(dāng)封爵者,印玩敝,忍不能予。(《淮陰侯列傳》)”“項王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jié)好禮者多歸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陳丞相世家》)”由此可知,項羽對名利的貪婪,當(dāng)然這也是他最終失敗的原因。
另外,宿命論似乎是中華民族由來以久的普遍悲劇心理。項羽雖然身為英雄、身為霸王,但骨子里也同樣深藏著這種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心理。項羽多次對自己戰(zhàn)事成敗進行歸因時,絕少從自己個人性格、學(xué)識謀劃等方面進行反省分析,而是歸因于客觀唯心的外界力量——上天。特別是在烏江亭長邀其渡江時,兵敗的項羽竟然以“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來為自己開脫,始終不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用自刎來拒絕過江,欲成全其英雄之名。
司馬遷對項羽的批評也是懷著矛盾的心理,一方面用天之亡項羽來美化項羽,一方面在又《項羽本紀(jì)》的結(jié)尾對其進行批評:“及羽背關(guān)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五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zé),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司馬遷用“難矣”“過矣”來批評項羽,指出他糊涂、過錯,更指出他用“天亡我”為借口的荒謬性。連司馬遷都指出項羽用“天亡我”為借口的荒謬性,那么司馬遷怎么會把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原因歸緣于“天亡我”的心理作用呢?
從歷史的角度上,我們不妨反過來思考。假若項羽渡過烏江了,他真的能卷土重來,奪得天下嗎?顯然是不可能的。別說項羽兩手空空,難以東山再起,就是像韓信、陳豨、黥布、彭越這些擁兵自重的王侯將相,劉邦不都是輕而易舉地消滅他們了嗎。譬如漢初三杰之一的韓信,劉邦曾稱贊他“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韓信不也被劉邦設(shè)計除掉了嗎?再如漢初三杰之一的蕭何,對劉邦來說可謂忠心無二,對漢朝的創(chuàng)建嘔心瀝血,鞠躬盡瘁,但仍不能讓劉邦對他放心?!皾h三年,漢王與項羽相距京索之間,上數(shù)使勞苦丞相。鮑生謂丞相曰:‘王暴衣露蓋,數(shù)使使勞苦君者,有疑君心也。’(《史記·蕭相國世家》)”試想,才德能功兼具的蕭何為劉邦的漢朝居關(guān)內(nèi)自守,萬一有天據(jù)關(guān)自重,那么在外作戰(zhàn)的劉邦豈不是回家無路了,劉邦當(dāng)然對他不放心。
雄才大略的韓信、德才兼善的蕭何都在生性多疑的劉邦跟前落得如此下場,就算只身孤影的項羽逃到了江東,劉邦豈能讓他善終,豈能讓他在江東重整旗鼓,卷土重來?
所以,從歷史角度來說,項羽即使渡過江東,也不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這也說明了兵敗后的項羽頭腦還是清醒的,意識到劉邦的為人和自己的處境,只能自刎一舉方能成就自己的英名。倒是北宋政治家王安石對項羽的失敗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他在《烏江亭》一詩中說:“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弟子今猶在,肯為君王卷土來?”曾經(jīng)八千江東弟子隨叱咤風(fēng)云的項羽征戰(zhàn)天下,最終落得身死異鄉(xiāng),兵敗以后的項羽又有何德何能讓江東弟子為他卷土重來呢?王安石從政治家角度看到了項羽勢敗難回的深層原因,更從歷史層面上寫出項羽不肯過烏江的深層原因。
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著更深層的情感錯位原因。一般來說,人物的主要情感特征是相對穩(wěn)定的,但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在外部的刺激下會發(fā)生瞬時的突變,這就會超越人的預(yù)期。漁父勸失勢的項羽乘船過江東,以便東山再起,這只是一種知覺的,屬于常人的想法。但項羽此時內(nèi)心的深層情感強烈地沖擊著他意識上表層的知覺,這就是一種愧疚的情感錯位,也是一種對自己前途清醒認(rèn)識的理智。
試想,就算項羽渡江逃脫到江東,保全了性命,劉邦也絕不會任憑他魚入江海,虎歸深山,必派重兵渡江追擊,把戰(zhàn)爭之火燒到江東,這樣以來,江東百姓必陷戰(zhàn)禍之中。面對善良的烏江亭長,項羽此刻應(yīng)該比前面拼殺、東征西戰(zhàn)時更顯清醒,應(yīng)該意識到自己大勢已去,東山難再重起。為了不把戰(zhàn)爭之火引到家鄉(xiāng),讓父老百姓遭難,項羽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刎,這也許正是他英雄本色的體現(xiàn)。此時,善良的烏江亭長好意勸勉的話在項羽聽來,無疑是把項羽求生、回江東老家的心路給斷了。《史記》記載項羽多次屠城,都是因為那些城內(nèi)的兵民負(fù)隅頑抗,拼死掙扎,不得已城陷才被項羽屠殺的。這無不表明項羽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所以越是家鄉(xiāng)人對他性深意重,他越是不愿讓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受苦受罪。跟隨他的八千子弟已身死他鄉(xiāng),怎么再把戰(zhàn)火引到江東的父老鄉(xiāng)親身上呢。
前有烏江,后有劉邦的追兵,項羽面對烏江亭長的邀渡,從知覺來說他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選擇渡東來逃生,但情感上項羽不愿把戰(zhàn)火引到家鄉(xiāng),只能斷然拒絕過江東的規(guī)勸。選擇自刎正是項羽情感與知覺的錯位表現(xiàn)。這種情感與知覺上的錯位表現(xiàn),孫紹振教授在其《文學(xué)文本解讀學(xué)》中給予了闡釋:“把人打出正常的生活軌道,讓他到另外一種生活環(huán)境里去,他內(nèi)心深處那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強烈感情及意志品質(zhì)全部都顯示出來了?!婢场⒌姑够驗?zāi)難是打出常規(guī)最起碼的辦法。”實際上,情感錯位在《史記》中的不少人物身上都存在著?!帮w將軍”李廣才能非凡,令敵聞風(fēng)喪膽,雖然戰(zhàn)功赫赫,可就是無法封侯稱王。漢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dāng)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如此能功善戰(zhàn)的人因此生不逢時,無法取得功名,不能不說是一種情感與知覺的矛盾。按說,李廣從軍自然想封侯稱相,但現(xiàn)實是此時的漢朝不再強調(diào)馬上取功名了。謫為庶人的李廣居家期間,嘗在夜里帶一隨從外出,回來至霸陵亭時,喝醉酒的霸陵尉執(zhí)行命令,禁止人們夜行而冒犯了李廣,身為“故李將軍”不得不住宿亭下。作為將軍這樣的大人物,應(yīng)該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可李廣卻在被拜為右北平太守后,招霸陵尉到軍而斬之。此處,司馬遷寫出了李廣氣量的狹小,也處處寫出了李廣在情感知覺上的錯位表現(xiàn)。正如老托爾斯泰說過:“人往往變得不像他自己了,其實,他仍舊是原來那個人?!?/p>
司馬遷之所以用感情錯位之法來寫項羽寧愿自刎也不肯過江東,還應(yīng)有更深層的原因,值得我們探究。司馬遷遭受宮刑,這種屈辱對司馬遷而言,不亞于死亡的打擊。他在《報任安書》中說:“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于巖穴邪!”從中可以看出司馬遷內(nèi)心的惶恐和悲痛。
對于一個人,身體殘疾并不是最大的缺陷,最能打擊人的是人格的缺失。在封建社會里,一個人不能受到作為人應(yīng)有的人格對待,而是次一等或次幾等,這都會讓人有生不如死的悲憤。這樣的人要想堅強活下去,心中必須找到精神寄托。雖然司馬遷把活下去的理由歸為秉承父志,完成史書編寫,“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但作為真正男人的人格追求,他會不由自主地為自己尋找或設(shè)計一個真正鐵血男兒的英雄形象,而項羽無疑符合司馬遷的心理追求。
他對項羽的崇拜超出了《史記》中的所有男人,甚至把他列入帝王本紀(jì)之中。對項羽這個人物的塑造,司馬遷是滿懷深情的,有著深切的思想寄托。他努力寫出項羽力能扛鼎、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形象,這形象的高大超過秦皇漢武,形象的完美也超過《史記》中任何一個人:有情,有義,有恩,有勇,有力,有智。
如此的項羽,司馬遷不讓他過江東不能說沒有深意。司馬遷知道,項羽這樣的英雄是無法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他的理想,正如司馬遷自己是直而遭創(chuàng),忠而被傷,因為越是完美的,越是缺損的;越是優(yōu)秀的生命,也是短暫的。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借問題“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來闡述自己借史以言情志、述褒貶的用意??鬃釉疲骸拔矣d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司馬遷寫《史記》無疑受到了孔子春秋筆法的影響,明白文學(xué)作品的意義和作用,他說:“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此皆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边@段話無不表達出司馬遷著《史記》的目的和意義,也無不表達出刻畫項羽形象的價值和意義。
項羽作為歷史和文學(xué)人物形象面臨的悲劇性結(jié)局,應(yīng)是司馬遷精心設(shè)計的。項羽只有自刎而死,才能更好地維護著司馬遷心中對真正男人人格尊嚴(yán)的堅守,才能讓后人感嘆項羽時思考司馬遷的情感心理。司馬遷把項羽的理想人格、超人才干和歷史悲劇統(tǒng)一起來,進行藝術(shù)上的平衡:劉邦可以得天時,做皇帝;項羽雖死卻能得江東人心,得后人敬仰。項羽不得其天,不得命數(shù),一代英才,無可奈何,不能不面對悲劇的命運,與司馬遷的命運何其相似,不能不說司馬遷借助項羽來實現(xiàn)了他對健全男人的人格寄托。
項羽不肯過江東這一事件,我們不僅要從心理情感、歷史環(huán)境的角度來分析,更應(yīng)該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者意圖的角度來探源。所以,對于任何一個文本,要想真正獲得解讀的自由,必須超越僅僅作為讀者的被動性,而以作者的心志與作品進行對話,這樣才能打開讀者自身心理的封閉性和文學(xué)文本的封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