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嘉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在中國,西方小說發(fā)展史中作為源頭之一并至今閃耀著璀璨光芒的神話和傳說,因為儒家“不語怪、力、亂、神”思想的影響,只能接受歷史化改造,多以書面形式保存和傳播;而中國的歷史著作一直保持著蓬勃的生命力,并始終對中國敘事文學產生著巨大的影響。中國小說深受史傳影響,史傳為中國小說起源之一,這已是學界基本共識。《白鹿原》的取材和陳忠實的審美趣味都體現了陳忠實對中國小說史傳傳統的自覺繼承,陳忠實在創(chuàng)作《白鹿原》時一直持有追求歷史真實的史傳精神,這些賦予了《白鹿原》強烈的歷史意識,奠定了《白鹿原》史詩性的基調。
中國現當代小說具有由古至今一直延續(xù)著的“史傳傳統”。陳平原在《“史傳”“詩騷”傳統與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從“新小說”到“現代小說”》中寫到,“不過我仍選擇作為歷史散文總稱的‘史傳’……,原因是影響中國小說形式發(fā)展的決不只是某一具體的史書文體或詩歌體裁,而是作為整體的歷史編篡形式與抒情詩傳統”[1]。陳平原所提出的“史傳傳統”并非指某一部具體史書對中國小說形式的影響,而是整個中國歷史著作對中國小說的整體影響。這種影響最主要的方面表現在史傳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題材來源,如《三國演義》《三國志》《封神榜》與“周興商滅”的歷史記載、《水滸傳》與北宋徽宗宣和年間的梁山泊起義、《西游記》與玄奘取經等。此外,歷史著作還從寫作目的、敘事結構、人物塑造、審美趣味上對中國小說產生重大影響。中國現當代小說與史傳傳統的傳承關系引起眾多學者的注意,陳平原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石昌渝的《中國小說源流論》、董乃斌的《中國文學敘事傳統研究》、畢文君的《史傳傳統與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等論著中都論述了中國現代小說“史傳傳統”的形成與變化。
清末中國文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小說成為與散文、詩歌、戲劇同樣重要的文學體裁。20世紀中國現代小說地位的變化是源自世界小說發(fā)展對中國小說的影響,還是源自中國小說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一直是學界爭議的問題。認為中國小說發(fā)展遵循著自身規(guī)律的學者,往往用那些自晚清以來體現史傳傳統的小說作為例證,如《孽海花》《子夜》《家》《四世同堂》《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創(chuàng)業(yè)史》《山鄉(xiāng)巨變》《三里灣》《紅旗譜》《艷陽天》等。這些小說取材都源自歷史生活,高度重視小說歷史真實性是中國現代小說傳承中國史傳傳統的有力證明。
《白鹿原》作為20世紀80年代備受矚目的長篇小說,從作者創(chuàng)作目的、小說取材、審美傾向等方面都體現了“史傳傳統”的特點。陳忠實在寫作之初就決定將白鹿原世界建構在清末到1949年前中國陜西關中鄉(xiāng)村歷史里。他通過將20世紀前半葉白鹿原的鄉(xiāng)村歷史與中國現代歷史的結合,將白鹿兩家三代人的生命經歷與辛亥革命、北伐戰(zhàn)爭、國共合作、抗日戰(zhàn)爭等重大歷史事件緊密相連,生動刻畫了風雨中國大地上地主、長工、醫(yī)生、老師、學生、戰(zhàn)士、官員、土匪、廚師、皮匠等眾多人物形象,表現了那個歷史時期白鹿原上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風貌?!栋茁乖穼裰厍叶嗑S的歷史內容的重視與強調,奠定了《白鹿原》的史詩性品格。
絕大多數中國作家和讀者在同樣的文化傳統里生長起來,擁有共同的文化背景,這使得他們不自覺地擁有相似的審美傾向?!敖鹗@贊‘《水滸》勝似《史記》’,毛宗崗說‘《三國》敘事之佳,直與《史記》仿佛’,張竹坡則直呼‘《金瓶梅》是一部《史記》’”[1],中國小說接受史上,許多著名點評家在評價作品時,常常有意或者無意地將《史記》作為衡量小說文學價值的標尺,體現了突出的“崇史”特點?!肮糯娜似吩u小說也都宗法史傳,‘勝似《史記》’、‘直與《史記》仿佛’是對小說最高的評價”[2]16。這些點評家對歷史性作品的偏愛引導了整個中國古代小說閱讀接受上對歷史性作品的器重。讀者審美趣味上對史傳特色作品的崇拜式喜愛,推動了小說創(chuàng)作對史傳傳統的繼承和寫作手法的借用。
20世紀80年代,復蘇的文壇涌現出多種文學思潮,不同的文學理論影響著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陳忠實創(chuàng)作《白鹿原》之前的80年代中期,“在文學‘潮流’上,有所謂文學‘尋根’的提出,和由此產生的‘尋根文學’。另外則是‘現代派’文學的出現”[3]201。陳忠實小說中大量使用了現代派的藝術手法,但在國外各種文學思潮中,最打動和驚醒他的是阿萊霍·卡彭鐵爾所說的一句話——“在現代派的旗幟下容不得我”[4]685。這句話使陳忠實對創(chuàng)作具有中國特色的史詩性長篇小說充滿了信心,“卡彭鐵爾的宣言讓我明白一點,現代派文學不可能適合所有作家”[4]685。陳忠實回到了他熟悉的1949年以前的渭河流域關中大地的鄉(xiāng)村歷史中,去真正了解他所生活的那片土地的過去。
《白鹿原》開篇在第一章之前列出法國巴爾扎克的名言——“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4]2。這句話與中國傳統文化中“崇史”審美趣味不謀而合。在渭河流域土生土長的陳忠實借巴爾扎克的名言表現出其史傳傳統下“崇史”的審美傾向。陳忠實很崇拜作家柳青,喜愛柳青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業(yè)史》。他曾說:“我崇拜且敬重的前輩作家柳青,他在離我不過幾十華里遠的終南山下體驗生活,連同寫作《創(chuàng)業(yè)史》歷時 14年,成為至今依然著的一種榜樣?!盵5]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被譽為是“史詩性”的鴻篇巨制,“柳青明確地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確立了‘史詩’意識。他把農村的變革提到了民族的高度,他意識到他是面對一場歷史的巨變,而他是史詩的記錄者”[3]91。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深深影響著陳忠實,陳忠實期望自己可以寫出比肩《創(chuàng)業(yè)史》的作品。當《白鹿原》出類拔萃的史詩性氣質遇上“中國讀者以讀史的眼光讀小說的癖習”[1],注定《白鹿原》自誕生開始便能夠俘獲讀者,在中國當代浩如煙海的長篇小說中脫穎而出。
探尋歷史的渴望使得陳忠實產生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一個最直接的問題旋在我的心里,且不說太遠,在我之前的兩代或三代人,在這個原上以怎樣的社會秩序生活著?他們和他們的子孫經歷過怎樣的生活變化中的喜悅和災難”[4]683。陳忠實將記錄歷史事實、追尋歷史真相的史傳精神融于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賦予了自己將20世紀前半葉中國鄉(xiāng)村歷史的傳承和變遷記錄下來,寫出還原歷史真實的史詩性小說的責任。他要求自己必須對陜西關中1949年以前的歷史有一個貼近歷史真實的認識。“我得進入1949年以前已經作為歷史的家鄉(xiāng),我要了解那個時代鄉(xiāng)村生活的形態(tài)和秩序?!盵4]684陳忠實通過對地方志的細細查閱和深入鄉(xiāng)村對民間人物的親自訪問讓自己真正地進入歷史現場,這種資料收集與準備的過程與司馬遷寫作《史記》的過程有著驚人的相似?!拔沂紫茸哌M藍田,當我打開藍田縣志第一卷的目錄時,我的第一感覺是打開了一個縣的《史記》,又是一方縣域的百科全書?!盵4]685他筆下具有代表性的典型人物“朱先生”“白嘉軒”“田小娥”“鹿兆鵬”“百靈”等都不是靠天馬行空想象得來,而是他翻閱大量縣區(qū)歷史年鑒和進行鄉(xiāng)村田野調查后,從歷史中挖掘出來的人物。忠于歷史的史傳精神使陳忠實寫出了獨屬于陜西渭河流域、獨屬于中國大地的史詩作品。
陳忠實力求歷史真實的同時又不滿足于僅僅做一個歷史記錄者,他內心激蕩著將渭河流域人們最本質的生活歷史、民族歷史呈現出來的自我期望?!八麄冞z落在這塊土地上的,難道只有鑒古價值的那些陶人陶馬陶瓶陶罐,而傳承給這兒男人女人精神和心理上的是什么?”[5]他把《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看作是對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男人女人精神和心理歷史更加貼切和深刻的記錄與呈現,陳忠實追求的是比史傳更接近歷史本質的寫作目標?!拔也皇茄芯看迩f史和地域史,我很清醒而且關注,要盡可能準確地把準那個時代的人的脈象,以及他們的心理機構形態(tài);在不同的心理結構形態(tài)中,透視政治的經濟的道德的多重架構”[5],擁有這種歷史意識的陳忠實清醒地認識到小說和歷史的區(qū)別,創(chuàng)作史詩作品并非是在作品中如史學家般對大大小小的歷史事件長篇累牘地照實記錄,而是能夠運用自身的創(chuàng)作能力,在把握大的歷史事實基礎上對人物形象、社會環(huán)境與歷史生活進行合乎邏輯的虛構想象與文學表達,將人們所經歷的真實生活進行比歷史記載更真實的呈現,把已經過去了的社會現實進行比史書更為靠近本真的現場還原。陳忠實的史傳精神在《白鹿原》中還體現在他隱藏于文字背后的寫作立場,他注重多層面、多維度地對歷史中不同心理結構的人進行歷史再現。“原有的結構遭遇新的理念新的價值觀沖擊的時候,不同心理結構的人會發(fā)生怎樣的裂變?”[5]陳忠實讓讀者能夠觸摸到那個歷史境遇中各種各樣的人跳動的脈搏與豐富的內心,展現出真正存在過的、可感知的歷史中的人們各具特色的思想精神、心理情感。對于主流意識和政治立場的疏離,對事件和人物冷靜克制的敘述態(tài)度,客觀近似實錄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采用多角度對歷史真實進行從事件到人心的深層而豐富的把握,都體現出他對中國小說史傳精神和傳統的繼承[6]。
《白鹿原》面向歷史取材、陳忠實“崇史”的審美傾向以及貫穿《白鹿原》創(chuàng)作始終的史傳精神,體現了陳忠實創(chuàng)作《白鹿原》時所具有的根源于中國史傳傳統之中的歷史意識?!芭c現實主義美學思想相關聯的歷史意識是小說家對人、社會、歷史的本質的認識”[2],這種歷史意識促使陳忠實在寫作過程中追求符合“真實”的歷史想象與文學表達。陳忠實在《白鹿原》中傳承與發(fā)展中國小說史傳傳統,對20世紀前半葉陜西關中乃至整個中國鄉(xiāng)村的人、社會、歷史的本質的認識與再現達到了令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使《白鹿原》實現了文學虛構性與歷史真實性的高度融合,讓《白鹿原》成為中國現當代小說史上受到廣泛認可的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