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 馬兵
雖然今天人們在討論《洛麗塔》時,大都秉持一種回歸文學立場的自覺,而不再有先入為主的道德排斥,但小說里的不倫之戀依舊是頗具禁忌意味的話題。在對《洛麗塔》的辯護中,萊昂內爾·特里林的說法很有意思,他在《最后的戀人》中指出,《洛麗塔》的迷人之處在于其語氣與意圖的“含混性”,同時還在于“它能激發(fā)人們產(chǎn)生不安的心理,打破讀者的心理平衡,要求讀者改變自己的立場,轉換自己的陣營,繼續(xù)進行思考”。他也不認為《洛麗塔》中“令人憤慨”的“戀童”主題是關于性的,而是關于一種悲劇的“激情之愛情”的。我不知道二湘是否讀過特里林的這篇文章,在向《洛麗塔》的致敬之作《心的形狀》中,她一面提醒自己不做單純的仿寫,一面又敏銳地抓取到原作中“奇異的道德流動性”和“深沉的愛情”,并將之做了出色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把亨伯特和洛麗塔的故事搬演到當下,通過對施一白這個失意者形象的塑造,提供了一份關于一個移民者居于庸常又渴望用非常規(guī)的手段超越庸常的病象報告。
如果我們注意到小說是從施一白對一株多肉植物的留戀開始入筆的,就應該能體會,這個厭倦現(xiàn)狀的男人一直希望有一種不一樣的東西把自己從沉滯無趣的生活秩序中拯救出來,哪怕只是一株植物。施一白第一次見到勞拉時是先聞其聲再見其人的,他聽到了勞拉演唱的斯汀的那首歌,才注意到唱歌的女孩。是女孩的歌讓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看《這個殺手不太冷》的時候的那些記憶,于是他回到家里從網(wǎng)上找到斯汀演唱的視頻,“屏幕上兩個老男人還在唱著最后幾句,斯汀的鬢角有些花白,施一白伸出手,像是要觸摸到他花白的頭發(fā),又像是要觸摸他的心跳”。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因為后來在他陷入對勞拉不能自已的覬覦中,他又一次對屏幕伸出了手,“他伸出手——那只早已不再年輕的手,觸摸著屏幕。他的手停在她的胸部,在那綠色的小丘上來回磨挲”。這兩處“伸手”的并置所帶來的正是一種“道德的流動性”,施一白對勞拉的迷戀確實是有著濃釅的欲念成分的,但就像特里林評價《洛麗塔》那樣,我們如果設身處地,那么很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是:“他會覺得書中所描繪的情形正一點一點地失去抽象、道德、可怕的色彩,反而逐漸增加了人性和‘可以理解’的成分。”——小說雖然很短,但從容不迫地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有文學情結的中年男人在婚姻和事業(yè)上雙重的潰敗歷程,一面是與時代的捍格不入,一面是內心虛妄的堅持。于是,勞拉的出現(xiàn)就像納博科夫反復申說的“悸動”,終于給了施一白不顧一切去成全自己的機會。
然而小說的結尾是反諷而寒涼的,失業(yè)的施一白在與勞拉的網(wǎng)絡聊天中收獲了久違的生命暖意,也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越來越多地有了父愛的慈悲和善意,但是當他邀請勞拉同他一起去聽斯汀演唱會的當口,不期而至的警察逮捕了他,這個失敗者沒有想到引導他的生命之光卻將他的人生引向更深一層的跌落——他不是亨伯特,雖然對著勞拉的照片自瀆,但他所有的欲念也只不過是一場春夢,他也無力救贖自己和勞拉,甚至連那條叫旺達的魚他都不能給它更好的照料。
二湘曾借另一篇小說《白的粉》談到過生活的不確定性和戲劇性與小說的關系,《心的形狀》其實同樣如此,在斯汀的那首歌中有句歌詞:“I’m not a man of too many faces”(我不是多面的人),施一白在小說中其實也并非分裂的,他的職場失意、對程序化生活的拒絕以及后來對勞拉的愛都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邏輯結果,這可能是他與亨伯特最大的不同,然而生活的不確定性卻永遠在人心的設計之外,誰也不知道命里該拿哪一張牌。所以,施一白的救贖或許要永遠延宕下去。
納博科夫本人對于小說進行倫理化和社會學的解讀是非常抗拒的,他自己傾向于把《洛麗塔》看作一個美麗的謎,“她的謎面同時也是謎底,這取決于你觀看她的方式”,同時他呼吁讀者把重心放在小說所需要的“藝術品質”上。而二湘的這篇致敬之作雖然并不像《洛麗塔》有那么多修辭技巧和知識埋伏,但也把各種元素措置裕如,小到多肉盆栽、一條小魚,大到主人公人生的起落,又不斷以電影《那個殺手不太冷》和原作《洛麗塔》為鏡像,在互文性的文本里織入施一白鈍感和敏感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感覺,確是一篇匠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