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鳳 韓江洪
(1、2.合肥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230009)
《警世通言》是白話短篇小說集,含40篇白話小說,與《喻世明言》《醒世恒言》合稱“三言”,由明末文學家馮夢龍收集、整理和創(chuàng)作,是擬話本小說的杰出代表。[1]楊憲益、戴乃迭夫婦選譯了4篇《警世通言》中的故事并連載于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文學》英文版上;美國貝茨大學教授楊曙輝及夫人楊韻琴翻譯的《警世通言》2005年由美國華盛頓出版社出版,2009年收入我國重大出版工程《大中華文庫》,是迄今為止《警世通言》唯一的英文全譯本。
目前,國內外對包含《警世通言》在內的“三言”英譯研究很少,或是“三言”譯本的概述,或是單獨某個“三言”故事選譯集或譯本的分析評價,幾乎沒有學者將“三言”的英譯本進行對比研究。國內外對譯者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的研究已碩果累累,然而多集中于夫婦二人的生平經(jīng)歷以及其翻譯的作品《紅樓夢》的研究上,很少有學者關注夫婦二人英譯的4篇選自擬話本小說《警世通言》的故事,對體現(xiàn)話本主要特征的韻文翻譯研究更是少之又少。國內外對譯者楊曙輝、楊韻琴夫婦的翻譯研究也極少,只是對二人的學術經(jīng)歷和“三言”全譯本翻譯思想做簡要介紹。
本文以楊、戴夫婦和雙楊夫婦所譯的4篇《警世通言》故事中的69首韻文為研究對象,以功能主義目的論為視角,結合韻文的語言特點,將兩譯本韻文英譯所采取的翻譯方法進行直觀對比,希望能為韻文的英譯,乃至典籍英譯、中國文化走出去提供借鑒和啟示。
《警世通言》中的題材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婚姻愛情與女性命運;其二,功名利祿與人世滄桑;其三,奇事冤案與鬼怪。其故事從各個角度呈現(xiàn)出當時生活中的社會百態(tài)。
《警世通言》以白話為主,融合部分文言,間或穿插一些韻文,具有“散韻夾雜”的特征。韻文主要以簡約的偶句和詩詞為主體,賦贊次之,偶句多為俗語、諺語,一般以“有詩為證”“有詩贊云”“正是”“真?zhèn)€”“后人嘆云”等指示性語言引起。[2]韻文具有敘事功能,其中或抒情,或議論,是話本小說重要的語體特征。本文所選取的4篇《警世通言》故事分別為《崔待詔生死冤家》《范鰍兒雙鏡團圓》《白娘子永鎮(zhèn)雷鋒塔》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共含韻文69首。
翻譯“目的論”(Skopos Theory)產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德國,屬于功能翻譯理論。漢斯·弗米爾(Hans Vermeer)的“目的論”是功能理論中最重要的理論,它對文本翻譯方面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弗米爾認為翻譯是一種人類行為,而任何行為都是有目的的,決定翻譯過程的首要因素是翻譯目的。[3]也就是說,譯者應該根據(jù)不同的翻譯目的采用相應的翻譯策略,而且有權根據(jù)翻譯目的決定原文的哪些內容可以保留,哪些需要調整或修改,翻譯策略要取決于目的語讀者或聽眾的需求和期望。[4]
1.楊、戴譯本的翻譯目的
20世紀50年代,楊、戴夫婦翻譯《警世通言》篇目時正供職于《中國文學》(英文版)雜志社,這份雜志創(chuàng)刊于1951年,行政上隸屬于外文局,外文編輯工作則由外文出版社直接領導。[5]作為中國官方對外宣傳的英文刊物,《中國文學》(英文版)的主要工作就是努力對外譯介中國文學、為西方展示正面的中國形象,促進中西文化交流,以對抗新中國初期西方國家在國際舞臺上對我國國際形象的扭曲和丑化。[6]因此楊、戴夫婦的翻譯工作必須遵循外文出版社的編輯方針,翻譯自主權受到一定限制。楊憲益曾說,“我倆實際上只是受雇的翻譯匠而已,該翻譯什么不由我們做主……我主要翻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所以在選材方面還算是幸運的。但有時候即使是古典詩歌的選擇也要視其‘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內容而定,我們常常要為編輯們選出的詩和他們爭論不休,經(jīng)過長時間的商討方能達成妥協(xié)。”[7]外文出版社1953年至1954年圖書編譯出版社工作總結(1955年2月23日)中指出,“翻譯中存在生搬硬譯的傾向……傷害國際和平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提法,從外國人習慣看來引起副作用的說法,以及對中國人說來不需解釋而對外國人則莫名其妙的語句。在外文方面,我們主要的傾向是硬譯,其結果是不能被人理解甚至產生不良的宣傳效果?!盵8]
顯然,受制于當時歷史環(huán)境與雜志社對古典文學的譯介方針,楊、戴《警世通言》的翻譯目的必然是以傳播中國文學和介紹中國文化為主同時也要盡可能使所譯內容符合我國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譯文既要符合外國讀者的閱讀習慣,又要避免“硬譯”,盡可能避免外國讀者難以理解的語句。
2.雙楊譯本的翻譯目的
雙楊譯本2009年收入“大中華文庫”。楊牧之在大中華文庫版《警世通言》總序部分指出,“系統(tǒng)、準確地將中華民族的文化經(jīng)典翻譯成外文,編輯出版,介紹給全世界,”[9]可以看出大中華文庫作為一項國家級的文化出版工程,強調的是出版譯文的“系統(tǒng)”。
楊曙輝在《警世通言》的前言中也指出,“‘三言’所收錄的白話短篇小說文體結構多樣……以前的譯文常常省略了說話人的詩詞和入話部分,本譯作首次完整地將17世紀的‘三言’中的第二部翻譯成了英語,我們希望這不僅能使英語讀者更加全面了解明末前復雜的中國社會環(huán)境,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讓他們了解傳統(tǒng)說書人的所表達的觀點?!盵10]話本小說的重要語體特征就是韻文,而韻文在《警世通言》中的大量運用正是用來體現(xiàn)話本說書人觀點的。
我們從雙楊譯本的翻譯文本來看,其翻譯目的就是全面呈現(xiàn)話本的語體特征,彌補以前譯作在包含詩詞在內的韻文翻譯不足,系統(tǒng)全面地譯介中華文化。
出于不同的翻譯目的,兩對夫婦韻文翻譯方法的選擇上各有不同,這又體現(xiàn)在譯文中韻文的保留程度和韻文的韻律處理上。
韻文多以偶句、詩句、詞的形式出現(xiàn),我們以“,”“?!薄?!”“?!睘榍蟹謽擞泴嵨脑倪M行了句子劃分,并以原文為參照,利用ParaConc軟件將兩個英譯版本中的英文韻文與中文進行句子級別上的平行對齊,得到以下統(tǒng)計結果:
表1 兩譯本原文-譯文句級對應比例
69首韻文原文共有298個句子,楊、戴夫婦的譯文共有138個句子,對應譯出的比例不到一半;相比之下,雙楊譯文共有292個句子,對應譯出的比例高達98%,沒有譯出的韻文句子只有6句。由此可見,雙楊譯本總體上對韻文原文相當忠實,并沒有刻意去刪減韻文數(shù)量和內容,而是秉持一種忠實再現(xiàn)原文的態(tài)度,力圖給國外讀者一個完整的版本。而楊、戴夫婦則刪減了大量韻文,呈現(xiàn)給國外讀者的并不是完整版本。經(jīng)對比發(fā)現(xiàn),楊、戴夫婦對韻文作出的翻譯:或整首全部刪去,或縮減韻文內容,運用意譯的方法去解釋韻文,從而達到譯本的簡練易懂,能簡要傳達故事情節(jié)的目的。雙楊則更多運用直譯加注的方法,使得譯本在傳遞中國文化信息的同時,還能保留話本小說的特色。
楊、戴夫婦完全刪除的韻文包括《崔待詔生死冤家》篇首的11首描寫春光的入話詩詞,《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許仙用來感恩皇上大赦的長詩,《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篇尾的議論性偶句,《范鰍兒雙鏡重圓》篇尾的議論性偶句以及文中夾雜出現(xiàn)的幾首或議論或抒情的偶句。這些出現(xiàn)在篇首和篇尾的詩詞偶句與主體故事情節(jié)關聯(lián)不大,楊、戴夫婦為了便于讀者的理解進行了刪譯。而雙楊卻更重視這些詩詞所體現(xiàn)的說書人的觀點,全部予以保留。
對于沒有刪除的韻文,楊、戴夫婦也沒有完全對照韻文原文一一對應的譯出,譯出的韻文或多或少有所縮減,縮減的多是含敏感詞匯和中國神話、歷史典故的句子。
例(1):朱唇綴一顆櫻伙,皓齒排兩行碎玉。蓮步半折小弓弓,鶯囀一聲嬌滴滴。(《崔待詔生死冤家》)
Her lips were cherry-red, her teeth like jade, And sweeter than an oriole she could sing.[11]86
楊曙輝、楊韻琴夫婦譯為:
Her lips like a red cherry,
Her teeth two rows of white jade,
Her dainty feet curved like tiny bows,
Her voice trilling sweetly like that of an oriole.[12]303
“蓮步”為“三寸金蓮”,即“纏足”,是封建糟粕,不符合20世紀50年代清除封建殘余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因此楊、戴夫婦并沒有譯出“蓮步半折小弓弓”,直接刪去了這句,韻文也就從原先的4句變?yōu)?句;雙楊則全部忠實譯出。
例(2):(杜十娘生得:)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的譯文:
Her face was as fresh as dew-washed lotus;
Her lips were as crimson as ripe peaches.[11]91
楊曙輝、楊韻琴夫婦譯為:
Her cheeks as lovely as lotus petals,
She was the very image of Zhuo Wenjun.
Her lips the shape of a cherry,
She was a veritable Fan Su.
*Zhuo Wenjun was renowned for her beauty, intelligence, and musical talent. For her elopement with the celebrated writer Sinma Xiangru(79-117 B.C.E). *Fan Su was a maid employed in the household of the famous Tang dynasty poet Bai Juyi (772-846), who wrote the line “Fan Su’s cherry of a mouth.”[12]1519
卓文君、白樊素是中國有名的古代美女,這里引用她們是用來渲染名妓杜十娘的美貌。這兩位“歷史名人”負載了很多文化信息,實譯可能會影響譯本的流暢,給讀者增加閱讀負擔,不譯會有損外國讀者對中國文化的了解。楊、戴夫婦刪去了這兩個典故,僅譯了“臉如蓮萼”和“唇似櫻桃”來簡明扼要地描述杜十娘的美貌。雙楊則音譯出人名,并在文后注釋人物背景知識,促進讀者對譯文的理解,再現(xiàn)原文典故,傳達中國的歷史文化給外國讀者。
例(3):五通神牽住火葫蘆,宋無忌趕番赤騾子。又不曾瀉燭澆油,直恁的煙飛火猛。(《崔待詔生死冤家》)
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的譯文:
As if whole mountains had been burned,
Or Heaven's furnace overturned!
So fierce was the fire![11]88
楊曙輝、楊韻琴夫婦譯為:
The Wutong god held on to the fire gourd;
Song Wuji hastened on his fire-red donkey.
With no candle drippings, no fuel added,
The smoke swirled up and the flames burned high.
*The Wutong god is a fire god in Daoist beliefs.
*Song Wuji is revered in Daoism as a fire god who rides a red donkey.[12]309
這一大段詩詞是說書人用來描述火勢兇猛,吸引和打動聽眾的,因此中間穿插了神話傳說來渲染火勢之大,如“宋無忌”“五通神”,這些神話故事本身含有鮮明的中國特色。楊、戴譯本采用意譯法去向讀者闡釋大火,刪去了原文提起的神話傳說,僅在文末用“so fierce was the fire!”來簡要概括火勢的兇猛。這樣的簡譯雖然看似平淡,少了說書的感覺和話本的特色,卻簡潔明了地傳達了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給外國讀者,使譯文通順流暢,考慮到了外國讀者的閱讀感受,不讓“語義重復”這樣的文學渲染干擾外國讀者的理解。雙楊譯本則選擇了直譯加注的方式逐句譯出韻文,人名多為音譯,非常忠實于原文。雙楊的譯法很好地突出了說書人的存在,非常重視傳達說書人的觀點,仿佛時刻提醒讀者這是中國的話本小說,督促讀者去欣賞話本小說的魅力,文后的注釋對所涉及到的典故人物進行了介紹,使得沒有相關背景知識的外國讀者能更好理解典故中的文化含義,在忠實原文的同時力圖兼顧譯本的可理解性,且向外國讀者傳達了中國文化。
楊憲益夫婦在翻譯《警世通言》的69首韻文時,除了部分韻文因表達的需要沒有押韻以外,很多韻文在英譯時都嚴格遵循英文詩的韻律,多押尾韻,展現(xiàn)了語言的美感和靈活性。相較之下雙楊夫婦則將關注點放在詩詞中蘊含的文化意義上,所譯韻文基本無押韻,多為自由體。
例(4):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
楊憲益,戴乃迭夫婦譯文為:
Pavilion tops pavilion, hill tops hill;
The music on the lake is never still;
And pleasure-seekers, drunk on balmy air, Declare that Hangchow is beyond compare.[11]103
楊曙輝,楊韻琴夫婦譯文為:
Hill beyond green hill, tower beyond tower;
When will songs and dances by West Lake ever cease?
Enchanted by the warm breezes,
The sightseers take Hangzhou for Bianzhou.[12]1313
原詩出自宋代詩人林升的《題林安邸》,是一首七言絕句,原詩抑揚頓挫,精煉含蓄,朗朗上口。說書人在《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的篇首引用此詩是為交代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即西湖。從譯文文本可以看出,楊憲益夫婦采取的是AABB的押韻形式,第一詩行和第二詩行押韻,第三詩行和第四詩行押韻。且首句還運用了頭韻,讀起來極富韻律美。雙楊譯本押韻方式則為XBBY((X和Y表示不押韻),第二詩行和第三詩行押韻,但整首譯詩的韻律不如楊、戴所譯明顯。
楊、戴對偶句的押韻在譯本中也隨處可見,多采用AA的雙行押韻格式,堪稱精妙,雙楊夫婦的譯詩則很少押韻。
例(5):不勞鉆穴逾墻事,穩(wěn)做偷香竊玉人。(《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
楊憲益,戴乃迭夫婦譯文為:
A man who will not bore a hole or clamber up a wall
Will find no lovely paramour and win no prize at all.[11]128
楊曙輝,楊韻琴夫婦譯文為:
He need not scale walls or crawl into holes
But steals the fragrant jade, risk-free.[12]1371
例(6):只為夫妻情愛重,致令父子語參差。 (《范鰍兒雙鏡重圓》)
楊憲益,戴乃迭夫婦譯文為:
Because she loved her husband well,
Her father’s blame upon her fell![11]104
楊曙輝,楊韻琴夫婦譯文為:
The love between the husband and the wife,
Pitted the father against the daughter.[12]535
由例5和例6可以看出,楊、戴對韻文的處理大致都遵循AA或雙行押韻的變體AABB的格式,即每兩行押韻,下一詩節(jié)與上一詩節(jié)押韻不同。楊、戴譯文韻腳整齊、用詞生動,使得譯文具有如同原詩般的感染力。相較之下,雙楊對于韻文的翻譯則沒有過多講究詩歌的韻律,而是力圖完整地將詩歌原義完整地展現(xiàn)出來,從而不得不犧牲詩歌的語言形式或意象。這與兩位譯者譯書的初衷以及這套全譯本的宗旨不謀而合。
翻譯目的論主張一切翻譯行為都取決于翻譯目的?!毒劳ㄑ浴返膬蓚€譯本受不同歷史環(huán)境影響,翻譯目的各有不同。為方便讀者的理解和保證譯本的通順流暢,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對譯本中的韻文多采取意譯、刪譯、省譯的方法,韻律工整。楊曙輝、楊韻琴夫婦則力圖再現(xiàn)中國話本小說的特色和傳遞中國文化給讀者,沒有刪減原文內容,多采用音譯、直譯加注的方法,押韻少。兩個譯本都從不同角度再現(xiàn)了韻文的特色,展示了譯者學貫中西的素養(yǎng)和功底,為中國典籍和傳統(tǒng)文化的外譯提供了寶貴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