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神父”與法國工藝收藏館
——論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對科技博物館發(fā)展的影響

戴碧云

一、引論

目前在國內，科技博物館歷史研究正在引起學者們重視，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注意到深入考察博物館發(fā)展歷程對指導當代建設與未來發(fā)展的重要意義。朱幼文和王恒的研究表明，[1，2]科技博物館的功能轉變總是與其所屬時代難以分割，新功能的出現總是新時期社會需求的結果。李響則結合英國特定的時代背景和文化特點，分析提出了科技博物館功能轉變背后的科學觀變化。[3]本研究旨在闡明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對科技博物館發(fā)展的巨大影響。

法國工藝收藏館在格雷古瓦神父(Abbé Grégoire，1750—1831)的推進下于1794年創(chuàng)辦。工藝收藏館架構在對公眾開放、推廣機械技藝知識、“提高民族工業(yè)”[4]的思想基礎之上。各國學者對法國工藝收藏館已經做了大量研究。如阿蘭·梅西耶(Alain Mercier)在《1794年，格雷古瓦神父與工藝收藏館的創(chuàng)建》(1794，l’abbéGrégoireetlacréationduConservatoirenationaldesartsetmétiers)一書中介紹了格雷古瓦神父建立工藝收藏館的過程[5]。法國技術史與科學博物館學學者雅科米(Bruno Jacomy)在其《技術史》(Unehistoiredestechniques)一書中認為工藝收藏館是對《百科全書》理念的直接繼承[6]。美國學者愛德華 P. 亞歷山大(Edward P. Alexander)等在《博物館變遷：博物館歷史與功能讀本》(MuseumsinMotion:AnIntroductiontotheHistoryandFunctionsofMuseums)中強調了工藝收藏館的教育功能[7]。而李軍則研究了法國大革命后以盧浮宮為代表的普世性博物館的出現[8]。但在已有研究中，格雷古瓦神父所強調的工藝收藏館應當發(fā)揮公共教育功能、推動大眾科學的思想內涵未見深入分析；格雷古瓦神父的這一思想與啟蒙運動及法國大革命的關系尚未深入論證。

被稱為“公民神父”的格雷古瓦在推動工藝收藏館成立過程中究竟起了怎么樣的作用；為什么工藝收藏館強調“大眾科學”；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如何影響工藝收藏館的發(fā)展？本文基于文獻資料對這一問題進行分析，試圖在更為寬廣的社會大背景下揭示史料所未言之深刻動因，在前人研究基礎上論證格雷古瓦神父在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的影響下創(chuàng)建工藝收藏館并強調其教育功能。

二、法國工藝收藏館回顧

工藝收藏館(Le Conservatoire des Arts et Métiers)是巴黎工藝博物館(Musée des Arts et Métiers)和法國國立工藝技術學院(Conservatoire national des Arts et Métiers)的共同前身。

目前關于法國工藝收藏館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如工藝收藏館研究專家阿蘭· 梅西耶(Alain Mercier)《工藝收藏館——從起源與修繕(1794—1830)》(LeConservatoiredesArtsetMétiers，desoriginesàlafindelaRestauration1794—1830)一書為638頁的巨作，詳細介紹了當時法國的社會背景、奇珍室的發(fā)展、工藝收藏館不同時期的歷史等[9]?！豆に嚥┪镳^：翻新的問題(1988—1998)》(TheMuséedesArtsetMétiers，Renovationissues1988—1998)一文在記載了工藝收藏館1988—1998年歷經十年大修的原因及方法的同時，論述了工藝博物館的歷史[4]。

目前國內學界對工藝收藏館的認識略顯陌生。Le Conservatoire來自于意大利詞Conservatorio，本意為被遺棄兒童教導音樂的孤兒院。18世紀，該詞進入法語，意指音樂教育機構。1835年版《法蘭西學院法語詞典》(Dictionnairedel’Académiefran?aise)中除了上述解釋外，還將Le Conservatoire解釋為保存器物及模型的地方，并列出工藝收藏館(Le Conservatoire des Arts et Métiers)的詞條“展示機器、模型工具以及各種工業(yè)產品的公共機構”[10]。1794年10月10號由法國國民議會頒布的成立法令也定義了工藝收藏館的性質：“它將在巴黎成立，名為工藝收藏館。在農業(yè)與手工藝委員會監(jiān)察之下，這是一個安放與技藝相關的各類機器、模型、工具、繪畫、書籍之處。儀器原型與被發(fā)明出來的機器將存放與此”[11]19。

在拉丁語中，古羅馬人將技藝(Ars)特指為自由技藝，中世紀以后添加了機械技藝的含義。法語Métiers則表示手工藝、行業(yè)。工藝(Arts et Métiers)這一短語的使用暗示了技藝不僅需要器械素養(yǎng)，同時也需要自由技藝，還包括數學理論。機械技藝不是粗鄙而低下，Arts et Métiers 這一短語的使用從道德角度提升了技藝的地位?！凹夹g”(technique)一詞是現代術語，在18世紀末的法國并非通用。“工藝”一詞的使用標志著前技術時代，18世紀末工業(yè)革命開始，工藝收藏館的創(chuàng)立連接著這兩個時代。

1794年，格雷古瓦神父秉持“提高民族工業(yè)”的目的，推進了國民議會創(chuàng)辦工藝收藏館。他發(fā)表了《關于成立工藝收藏館之報告》(Rapportsurl’ établissementd’unConservatoiredesArtsetMétiers)這一演說，其中提及“工藝收藏館的創(chuàng)辦是為了保存技藝。技藝匯聚在所有的工具和機器中。這將喚起興趣和好奇，并且你們能很快得以看到新的技術發(fā)展”[11]9。1798年，第一屆法國工業(yè)產品博覽會在巴黎戰(zhàn)神廣場舉辦。經過5年的選址后，1798年，已經被國家充公的田園圣馬丁修道院(Prieuré de Saint-Matin-des-Champs)開始了改建工程。田園圣馬丁修道院是中世紀建筑的杰出代表，它由兩個教堂祭臺間周圍的回廊和禮拜堂組成。工藝收藏館是一個技術的圣殿，這里展示的工藝和科技是科技史的組成部分?！霸诠に囀詹仞^內，將有一個展覽廳。所有的新發(fā)明都會被展示。就如盧浮宮內的繪畫和雕塑那樣”[11]17，其目的是向民眾解釋這些機器和工具的原理。工藝收藏館由修道院改建而成，成了“器械”的殿堂。

三、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影響下的工藝收藏館

從笛卡爾到法國啟蒙哲人，再到格雷古瓦神父，發(fā)生于17、18世紀的歐洲思想啟蒙運動推進了社會思維方式的改變：用理性去挑戰(zhàn)宗教神權和世俗王權；以及提高機械技藝的地位，使之與自由技藝同等重要。英國博物館理論家格林希爾(Eilean Hooper-Greenhill)在其文章《教育、后現代性與博物館》(Education，postmodernityandthemuseum)中認為“博物館成為一種生成和傳遞價值觀的社會體系”[12]。對于格雷古瓦神父而言，工藝收藏館通過對機械的展示而給予所有人知識，使之成為一種公共教育機構，這正是啟蒙思想和法國大革命精神的體現。正如邁克爾·艾倫·吉萊斯皮《現代性的神學起源》(TheTheologicalOriginsofModernity)所論證的那樣，“神的力量逐漸轉移到了人(一種無限的人的意志)、自然界(普遍的機械因果性)、社會力量(公意、看不見的手)和歷史(進步的觀念、辨證的發(fā)展、理性的狡計)之上”。[13]

(一) 法國大革命中的“公民神父”——格雷古瓦

《啟蒙觀念史》(TheEnlightenment:HistoryofanIdea)一書中，文森佐·費羅內(Vincenzo Ferrone)從社會文化史的視角反思啟蒙，認為“對人的權力這一語言的發(fā)明和使用，確實是18世紀下半葉的一個轉折點”[14]。

格雷古瓦神父也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重要代表人物。法國政府將他作為人權理想的典范，1989年把他的骨灰重新榮葬于法國先賢祠(Pantheon)?？v觀格雷古瓦神父一生，他有多個頗具影響力的身份：他是法國大革命時期最高權力機構國民公會(Député à la Convention)的一名議員；是當時法國公共教育委員會(Comité de l’Instruction publique)的重要成員，負責公共教育的重組；同時他還是法蘭西學會(L’Institut de France)的重要創(chuàng)辦者。由此可見，格雷古瓦神父是法國大革命與思想啟蒙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因而被稱為“公民神父”。他出于對18世紀社會完善的考慮，認為新科學帶來的確定性能夠作為上帝的榮耀改善人類生活，號召神學應該進步。他倡導猶太人平權，主張廢除奴隸貿易和奴隸制，這與啟蒙運動要求運用理性追求“權力的普遍性、對不同宗教的尊重和寬容”[15]的基本旨趣相一致。

格雷古瓦神父的史料文獻保存在法國各個檔案館，關于格雷古瓦神父的研究也非常多。本文所選文獻側重于工藝收藏館相關文獻，以及格雷古瓦神父的思想史相關書籍及論文。例如在法國歷史學家、現象學人類學家迪普龍(Alphonse Dupront)的《何為啟蒙?》(Qu’est-cequeLesLumières?)一書中，他總結認為“公民神父”們深受啟蒙運動影響，他們拋棄傳統(tǒng)，渴望改革，同時致力于科學進步[16]。迪普龍還認為：“這個更為整體的歷史進程指的是，一個既無神秘亦無宗教的獨立的人的社會的形成進程；一個“現代”社會的形成進程，這是一個現時社會，既無過去亦無傳統(tǒng)，全面朝向未來”[17]。

然而，此后法國大革命史學者貝羅(Rita Hermon-Belot)的《格雷古瓦神父：政治與真相》(L’AbbéGrégoire，lapolitiqueetlavérité)一書對迪普龍的說法持保留意見。貝羅認為格雷古瓦神父除了啟蒙思想以外，還深受同為詹森主義者的帕斯卡(Blaise Pascal)的影響。她書寫了這個公民神父作為教堂之人、啟蒙之人、圣經之人、百科全書之人復雜且政治的一生[18]。

而在格雷古瓦神父研究者、哲學家迪布雷(Jean Dubray)的《格雷古瓦神父的思想——專制與自由》(La Pensée de l’abbé Grégoire: Despotisme et liberté)一書中，更為直接地認為：格雷古瓦神父的思想是基督教信仰和啟蒙哲學的混合體；解釋了格雷古瓦神父受到原罪的道德重壓以及與受啟蒙影響的理性樂觀主義之間的平衡。其實該書副標題“專制與自由”的二分法就反映了格雷古瓦神父思想中詹森主義[注]詹森主義(Jansenism)是17世紀和18世紀出現的一場天主教運動，這一運動出于調和神的恩典和人類自由這一神學問題，強調人的責任。由魯汶大學神學家康內留斯·奧圖·詹森(Cornelius Otto Jansen, 1585—1638)創(chuàng)立。詹森主義主要出現在法國，荷蘭和意大利。在法國，它與反對羅馬教皇的斗爭(一種主張限制教皇權力的政治理論)聯系在一起，并反對紅衣主教和當時法國的君主專制。與帕斯卡哲學思想[注]布萊士·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帕斯卡是詹森主義者。關于帕斯卡爾的思想，可參見：帕斯卡爾.何兆武譯.《思想錄》[M]1985；陳宣良.思考的蘆葦——讀帕斯卡爾《思想錄》[J].讀書.1986；紀建勛.誰的“上帝之賭”?——帕斯卡爾與中國[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之間的張力：如果沒有基督教的信仰和道德約束，啟蒙運動所倡導的自由平等難以保證，容易有專制的沖動[19]。

彼得·蓋伊(Peter Gay)在《啟蒙時代》(TheEnlightenment)上卷“現代異教精神的興起”中強調啟蒙運動是古典主義思維模式與科學思維模式的混合物[20]。如上文所述，因為其卓越的努力，作為啟蒙與法國大革命的重要人物，格雷古瓦神父能促進工藝收藏館的成立，并且得以進入“偉大人物、祖國感恩”(Aux grands hommes, la Patrie reconnaissante)的先賢祠。

(二) 人的解放，推動大眾科學

文藝復興時期的私人收藏奇珍室以物質收藏為核心，卻不具有開放性。工藝收藏館與奇珍室最顯著的區(qū)別在于其開放性，即推廣大眾科學提高民族工業(yè)這一目標。這一目標從其選址于當時巴黎手工業(yè)最集中地區(qū)就得以體現。

數學家達朗貝爾(Jean le Rond d’Alembert，1717—1783)同意培根和洛克等人的經驗(empirical)方法。在《百科全書》的緒論中達朗貝爾寫道：“幾乎沒有一種科學或技術，是不能以嚴密而合乎邏輯的方式來教給智力最不發(fā)達的人”；[21]55“我們讓繪圖員到作坊去，繪下了機器和工具”。[21]109法令也驗證了這一思想的現實實踐?！霸诎屠?，以‘工藝收藏館’為名，在農業(yè)部與工業(yè)部的監(jiān)管下，將建立一個包括所有技藝與貿易中機器、模型、工具、圖紙、說明和書籍的收藏館。所發(fā)明或改進的工具和機器的原型將收藏于此”；[11]29“工藝收藏館配有三位解說員和繪圖員”。[11]29工藝收藏館傳承了先哲的思想，建立社會機構，用以理性為基礎的思維方式，用科學的方法，推動大眾探索世界。人的才智可以通過科學方法和勤奮練習而日趨平等，依靠理性法則和科學原則可以充分發(fā)揮個人的卓越才能。富有人文主義思想的格雷古瓦神父在《關于成立工藝收藏館之報告》中提出：“必須使無知者得到啟發(fā)，給沒有途徑了解知識的人以啟發(fā)”；[11]9“在收藏館會開辟有專門用來展示新發(fā)明的展覽室。這個方法就像向民眾展示雕塑和繪畫的盧浮宮一樣。公民們因為對這些展品的觀察而變得見多識廣，知識淵博”，[11]17擺放在展覽室里面的展品是出于教育以及自我提升的目的。如同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等人一樣，格雷古瓦神父的經驗主義認識論思想認為科學技術是一種經驗的積累，可以通過教育習得；教育可以代替天賦，人類有能力通過后天努力改變自身。這一思想延續(xù)至今，拉丁語“Omnes docet ubique(他在任何地方教任何人)”仍是后來由工藝收藏館孕育而生的法國國立工藝學院(Conservatoire national des arts et métiers)的校訓。

(三) 《百科全書》式的工藝收藏館

法國技術史與科學博物館學學者雅科米(Bruno Jacomy)的《技術史》(Unehistoiredestechniques)一書中認為狄德羅(Diderot，1713—1784)等人編制的《百科全書》用文字和圖像來描寫機器的原理、裝配等非常困難，而對機器和樣品進行實物展示被證明更加容易使人理解，只需要去工藝收藏館仔細觀看機器就一目了然[6]242。

法國“啟蒙哲人”、數學家達朗貝爾認為理性的批判不應該僅僅限制在純思辨的哲學領域，政治、知識、社會、宗教都應該掙脫羈絆，機械技藝與自由技藝有同等重要的位置。在知識領域，達朗貝爾號召科學探索，推動科學實驗，把人們從愚昧的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戲劇家、作家，百科全書派代表人物狄德羅希望借助自己編撰的《百科全書》帶來的“光明”改變人類的思維方式，與黑暗的中世紀決裂[注]啟蒙運動的法語“l(fā)a lumière”，意為光明。。他認為該版本《百科全書》與母本、英國錢伯斯(Ephraim Chambes，c.1680—1740)編撰的《百科全書》的重要不同之處在于工藝技術部分的優(yōu)化。著名歐洲文化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已經用非常細致的出版史資料證明《百科全書》作為啟蒙時代最受歡迎的暢銷書其影響力極其廣泛?！秵⒚蛇\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The Business of Enlightenment-A Publishing History of the Encyclopédie, 1775—1800)書中指出：“啟蒙運動首先存在于哲學家的沉思中，其次則存在于出版商的投機中——他們?yōu)槌搅朔▏蛇吔绲乃枷胧袌鐾顿Y”。[22]

與自由技藝(Arts libéraux)[注]文中指liberal arts，在古典學術背景下理解的自由技藝為詞技藝(三藝，trivium)——語法、修辭和邏輯(或辯證法)，以及數學技藝(四藝，quadrivium)——算術、音樂、幾何學和天文學。參見戴維·L·瓦格納編，張卜天譯《中世紀的自由七藝》。相對應的機械技藝(Arts mécaniques)概念在中世紀已經被提出。啟蒙運動時期，狄德羅希冀在知識和道德兩個層面都將機械技藝提高到與自由技藝同等重要的位置。自由技藝與機械技藝的分類原因認為兩者差別在于：自由技藝用腦多于用手，而機械技藝則相反。在古希臘和羅馬時期，手工藝屬于奴隸的技藝。狄德羅認為這種自由技藝和機械技藝的區(qū)分方式是對手工業(yè)者的貶低。他在《百科全書》中親自撰寫的“技藝”這一詞條。通過引用科爾貝爾(Jean-Baptiste Colbert，1619—1683)的論點來論證機械技藝的重要性，機械技藝是民族產業(yè)和制造業(yè)之根基。他用同樣的筆觸描寫笛卡爾、洛克、萊布尼茨、牛頓和匠人、手工藝技術，借此提高技術的地位，給予“機械技藝”這一奴隸的、不自由的技藝以自由之身。這部《百科全書》收入了大量工業(yè)生產技術的詞條，圖解機器操作和制作工藝，系統(tǒng)總結匠人生產知識和技術經驗。

約翰·洛克認為古典學的教育，即拉丁語學習，屬于紳士階層；窮人的孩子應該去職業(yè)學校學習紡紗、針織等手藝。達朗貝爾等啟蒙哲人相信大多數人有理性的能力，與洛克這一鞏固階級制度的教育宗旨劃清界限。格雷古瓦神父在《工藝收藏館成立報告》中指出“在希臘和羅馬自由人中，手工業(yè)需交由奴隸執(zhí)行。但這一想法會損害當今的工業(yè)生產。這一區(qū)隔延續(xù)至今，被奴役的人執(zhí)行機械技藝，而自由人鍛煉自由技藝。所有的技藝都是同胞，立法機構應給予同樣的關懷”[11]4。工藝收藏館(Conservatoire des Arts et Métier)的名字即從《百科全書第一版，或科學、藝術和工藝綜合詞典》(Encyclopédie1,oudictionnaireraisonnédessciences,desartsetdesmétiers)得到靈感。

(四) 從物理室到工藝收藏館

工藝收藏館經歷了一個從物理室到公共教育場所的轉變。物理室的收藏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的奇珍室。19世紀的法國，牛頓作為“理性”的代表人物受到熱烈歡迎。啟蒙運動期間，牛頓的物理—數學機械論范式和伽利略基于實驗驗證過程的知識論模型，占據著科學共同體的主導思想地位。物理、數學上的經驗主義發(fā)展迅速，在奇珍室基礎上單獨發(fā)展出物理室。物理室里收藏了18世紀混合數學學科分支中的天文學、光學、靜力學、日晷學、地理學、鐘表學、航海術、測量術以及筑城學等學科的儀器及模型。根據檔案館資料，1794年之后，工藝收藏館進入籌劃階段。根據1798年《公民格雷古瓦代表特別委員會關于工藝收藏館的報告》(RapportfaitparlecitoyenGrégoire,aunomd’unecommissionspécialesurleConservatoiredesArtsetMetiers)[23]，蒙田公館、蒙莫朗西公爵公館和盧浮宮為其藏品主要來源。盧浮宮于1699年在法國王室支持下交由法國科學院使用。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后，1793年法國科學院被國民公會取締。法國科學院的手稿、實驗儀器、鐘表、音樂儀器、水利設備、光學設備等都移交于工藝收藏館。1798年，蒙田公館、蒙莫朗西公爵公館和盧浮宮中的科學儀器收藏于田園圣馬丁修道院這一選址的工藝收藏館。

雅卡爾·德·沃康桑(Jacques de Vaucanson，1709—1782)的發(fā)明和收藏是蒙田公館藏品的主要組成部分。作為發(fā)明家和工程師，沃康桑于1746年成為法國科學院成員。蒙莫朗西公爵公館則收藏有天文儀器，以及與農業(yè)相關的最新機械。沃康桑設計了第一臺自動織機。當時，法國織造業(yè)落后于英格蘭和蘇格蘭，沃康桑領導進行絲綢制造工藝的改革，推動了織造過程自動化的廣泛變革。自動織機在工藝收藏室收藏且展出。1782年沃康桑去世以后，國王路易十六決定創(chuàng)辦一個適用于藝術和制造法的機器模型的國家貯存處，雅科米因此認為工藝收藏館創(chuàng)始人的榮譽應該也屬于沃康桑[6]237。

但就如本文上述論述，私人物理室在當時的歐洲已經頗具規(guī)模，而工藝收藏室與物理室的最大區(qū)別為對公眾開放。格雷古瓦神父指出了推動國家科技項目的重要性：“與人民復雜且巨大的關聯，要求我們培養(yǎng)和傳播所有的人類知識，尤其是那些可以應用到社會的技術。觀察所有藝術、所有科學，從刨子到開普勒的宇宙定理，從天才牛頓的發(fā)現直到化學的最微妙之處?！盵24]所以雖然工藝收藏室繼承了沃康桑的發(fā)明器械、模型等，但這并不構成沃康桑也是工藝收藏室創(chuàng)始人的充分條件。

結語

社會背景對科技博物館功能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而剖析這些復雜因素的影響作用，對典型場館的歷史研究既是一種重要的研究方法，又是全面認識博物館與社會相互作用所繞不開的經驗事實。本研究以法國工藝收藏館作為具體案例進行分析，充分體現了社會背景作用于博物館的復雜性，不僅為科技博物館的歷史研究補上了一塊重要拼圖，更加凸顯了科學、技術與社會(STS)的視角在科技博物館及其歷史研究中的必要性。以法國工藝收藏館為代表的科技博物館發(fā)展新形態(tài)是在上述科學革命、思想啟蒙運動、資產階級革命形勢下的產物。在法國工藝博物館創(chuàng)建過程中，啟蒙思想和法國大革命精神所具有的特征得到了充分體現。格雷古瓦神父是促進工藝收藏館形成的關鍵人物。法國大革命與教會的沖突日益激烈的形勢下，神父與啟蒙這兩個標簽如何兼容，貝羅(Rita Hermon-Belot)在《格雷古瓦神父：政治與真相》(L’AbbéGrégoire，lapolitiqueetlavérité)一書給出了解釋：“格雷古瓦神父閃耀著現代性的光芒”。[14]27法國工藝收藏館是一個狄德羅《百科全書》式的科學工業(yè)博物館，完成了笛卡爾在巴黎設立一個滿是機械、向公眾開放的機械奇珍室的想法。

致謝：本文特別感謝中山大學哲學系梅謙立(Thierry Meynard)教授以及法國巴黎高等研究實踐學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博士生Jean Angles通讀全文后提供的修改意見。感謝清華大學科學史系蔣澈博士提供的部分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