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潘雪梅
王瓊輝/圖
漫鋪在圓形鐵器中的酒糟,暗黃色,泥土般,呈現(xiàn)大地的色澤,抑或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大地。蓋子合上,等待外部積聚熱量的蒸騰。這是一個無法被目睹的神秘過程:蒸騰的力量在密封的空間里施展魔力,氤氳的氣體猶如江河水,在其間翻滾、騰躍,酒糟的醇香被分解,繼而和熱氣重新組合,融為一體——從無形到有形,一滴、一滴、又一滴……沿著容器的四壁凝聚,透明的液體匯成清溪,通過一根外接的管子,進入酒壇。清冽醇厚、馥郁芬芳的酒香,攜帶著不可知的遒勁力道,強行侵入我們的鼻息,之后,便是它風云際會的美好時刻。
在釀酒史上,把這種用酒糟通過蒸餾法釀制而成的酒稱為糟香型白酒。各地白酒均有佳釀,因配伍不同而品味有別,香型各異,各領風騷。本地西部山區(qū)寧溪鎮(zhèn),蘊藉了好山好水之靈氣而釀制的糟香型白酒,俗稱寧溪糟燒,若小家碧玉,是尋常百姓家中的常備之物。雖然清潤醇厚,香氣誘人,備受本地人喜愛,但似乎很難與酒中之“貴胄”,諸如茅臺、西鳳、五糧液等名酒相提并論。就仿若粗服的農(nóng)家小子面對長衫的風雅之士,難免相形見絀。直到有一天,有外地親戚來訪,設宴款待時,舍茅臺而點名要有“臺州茅臺”之稱的寧溪糟燒,我這才知道,原來,本地土酒已經(jīng)名聲在外,而且,品質(zhì)也不輸于名酒。有了“臺州茅臺”之美譽后,才取了更儒雅的酒名——“金山陵”。
寧溪糟燒,是當?shù)乩习傩諏Α敖鹕搅辍卑拙频募页K追Q。叫得親切,叫得響亮,叫得周邊四鄰都耳熟能詳。有時甚至不說糟燒,直接稱燒酒。那個“燒”字取得好,像農(nóng)家人直爽的性子,醇厚樸實。直觀地說,一口糟燒下肚,從食道到腸胃,便會體驗到灼熱的燃燒感;從它的意蘊上講,是精神上可以領略到的富麗和豐盈之美。這興許也是擅酒者不肯釋杯的最佳注腳。
以地域命名似乎更具鄉(xiāng)土氣息和地方特色,寧溪糟燒之所以品質(zhì)優(yōu)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寧溪的山水,清甜、甘潤,從口中滑過,帶來絲絲回甜。甘美清澈的水質(zhì),獨特的酒曲配方,精確的時間把控,耐得住寂寞的窖藏,又揉進自然地理環(huán)境里的淳樸人文氣息,成就了“臺州茅臺”之美譽——隔著透明的玻璃瓶,晶瑩剔透的白酒安靜得像遠處的溪水,明澈,清寂,和一杯白開水沒什么兩樣,幾乎不會興起波瀾??伤坏┻M入我們的食道,便有了翻江倒海的力量,有了無法用語言去形容的外延。我常常想,酒水里一定有個隱秘的江湖,潛伏在我們的視野之外——是沖天的浪,還是蹈海的龍,或者是行云里霧里馳騁之樂的神秘推手。抑或還是一種嚴肅的“教”,用循理之“道”來解析不知正確與否??此坪唵蔚娘嬈?,實際蘊藏著深厚的內(nèi)涵;沒有邊角卻又有方圓之說。
火紅的楊梅,飽滿的顆粒張揚著初夏的氣息,和糟燒相遇時,晶瑩的顆粒張開,舒暢地飲飽了酒水,一種歡顏,說不清是楊梅的,還是糟燒的,也許兼而有之,蕩漾在果與酒相遇的那一刻。它們在透明的玻璃瓶中互相滲透,互相吸取彼此的精華。然后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楊梅燒。作為盛夏解暑的佳釀,約定俗成地,家家戶戶都會炮制幾瓶,自存或者贈予貴客。這個時候,楊梅燒火紅的顏色在季節(jié)里張揚。糟燒的濃香氣息持久地飄蕩在大街小巷,街頭村居。
靜置了幾天后的楊梅酒,顏色越發(fā)嬌艷。如果這個時候忍不住饞嘴,打開瓶蓋,會突然遭遇瓶口沖出的強大“氣流”的襲擊,頭不由得向后仰去,沖鼻的濃香似乎滌蕩盡了歲月里的苦澀,仙雅卓韻,不染一絲塵埃,讓人想起稻米的味道、花朵的味道、果實的味道,甚至還有河流的味道,炊煙下的寧溪小鎮(zhèn)熱鬧或者冷寂的味道,它裹挾著驍勇的力量,直入胸腔,人便未飲先醉了……楊梅入口,酒汁在口中化開,辛香遍布味蕾,舌尖先是綿,而后是微微的麻,蜿蜒至喉,變成一股強勁的沖力,熱辣辣地在胃里燒灼起來,之后婉轉(zhuǎn)騰挪,左沖右突,徘徊游移,最后在若有似無中緩緩飄散。人在這時,已經(jīng)有了通體的舒坦,暑熱全消。
最初的酒之“道”,似乎就關聯(lián)著健康。酒使人筋骨強壯,祛病強身。就如這楊梅酒,最是消暑解瘀的佳品;還有端午時節(jié),在糟燒里加點雄黃,便成為雄黃酒,祛邪解毒;又或者身體累了,倦了,小酌一杯,精氣神就回來了。就這樣,由白酒衍生出的這類果酒,還有藥酒、補酒等,拓展了白酒的外延,壯大了酒的家族,共同抒寫燦爛的酒文化。
寫白酒,寫糟燒,寫酒文化,我覺得當用行草最能表達酒的意境——韻味悠長,灑脫豪放,該直截了當?shù)牡胤街笔阈匾?,該婉轉(zhuǎn)回腸的時候如行云流水,那一絲稍稍遠離生活的陌生感,恰當?shù)乇磉_了美酒佳釀超越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清韻和高雅之態(tài)。千百年來,文人對酒的理解極好地詮釋了酒文化的博大——酒,成就了“斗酒詩百篇”的李白,“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何等瀟灑;成就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曹操,歌吟著生命的灑脫之姿;還有“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的送別之情歷歷在目;還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妙喻、“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喜悅,以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無奈……借助酒,人生百態(tài),世事滄桑,被演繹得淋漓盡致。這些耳熟能詳?shù)脑娮髦?,酒,猶如一個千面小生,不斷變幻著不同的面孔,游刃有余地穿越在時間的光痕里。
寄情于酒,賦予酒以人類感情的鏈接,可見酒不僅是文明的結(jié)晶,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參與者。它甚至見證了人生許多重要的時刻:“滿月酒”“接風酒”“送行酒”“喜酒”“落山酒”……從生到死,都有酒的身影。真應了那句老話,無酒不成席。依據(jù)歷史的沿革,酒在更大程度上,承擔了更多的內(nèi)涵。在當下,國宴也好,家宴也罷,酒都是必不可少的助興之物,感情色彩愈發(fā)濃郁,它成為人與人溝通時的交際語言。有一回宴席上,兩位身居要職的軍人敬酒,客人不喝,他們就執(zhí)著地站著。僵持中,我忽然聽到了酒的豐富語言,它搖身一變,成了交往溝通的一把利器,喝與不喝都被套上了一把情感的枷鎖——強勢和弱勢的較量,看不見的針鋒相對隱匿在酒里;弱勢對強勢的妥協(xié),以犧牲身體的舒適來維護所謂的面子。不過強者也并非要壓過弱者,細究起來,都有不少助興的游戲成分在其中。這大概也就是酒場上樂此不疲的酒之樂、酒之道吧。行酒令,猜拳,派生出酒文化里的另一分支,作為觀眾,有時,我的腦際里會出現(xiàn)兩位江湖劍客,他們的手指在頻率極快的伸縮中,猶如劍影交鋒,著實有一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快樂。
親屬之間聚會,喝起酒來和朋友有別,隨意多了。開一瓶窖藏多年的白酒,炒幾個家??煽诘男〔?,不必推杯換盞,自由地品咂,菜,吃得舒心;酒,喝到半酣,便是人生好風景了。所謂的小酌幾杯便是這種境界吧。我見過親戚中有人喝一點酒就面紅耳赤,不勝酒力;還有一種人臉是越喝越白,越戰(zhàn)越勇,話也越來越多,與平日判若二人;還有的人波瀾不起,喝得平平靜靜、斯斯文文,酒精的力量似乎被他身上更為強悍的力量所化解……酒的奇妙也是因為人的奇妙,各種體質(zhì)的人在與酒相遇后,情緒被莫名的力量推向終端,塑造出各種形態(tài):打開或者關閉,激越或是靜默,張揚直至癲狂……
我一直認為酒是屬于男性的,雄奇,雅致,溫情而不失豪放,烈性又不失灑脫。像一位白衣俠士,揮手之間,劍影閃爍,而衣袂早已飄遠——對酒的駕馭,要恰到好處,這,即是一種文化的修養(yǎng),亦是一種高貴的征服。
面對酒,我心中有兩個天地,一個是充滿傳奇色彩的酒江湖,一個是身邊的酒世界。一個高遠,一個真實。真實的往往肆意揮灑,具備無法承載的殺傷力;高遠的止于理智,趨向理想化。有句古訓對此剖析得入木三分——“飲酒之目的在于借物以為養(yǎng),而非身為物所役”,可謂精妙,細細品來,竟也有了白酒的悠長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