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之
(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
《文選》卷1《兩都賦序》之“班孟堅”后,李善注云:
范曄《后漢書》曰:“班固,字孟堅,北地人也。年九歲,能屬文,長遂博貫載籍。顯宗時,除蘭臺令史,遷為郎,乃上《兩都賦》。大將軍竇憲出征匈奴,以固為中護軍。憲敗,固坐免官,遂死獄中?!雹?/p>
我們知道:一,范曄《后漢書》班固本傳并無“北地人也”一語;二,《文選》李善注不僅在“選學”史上有著劃時代的意義,而且在我國注釋史上亦具有崇高之地位;三,班固則不僅是僅次于司馬遷的大史家,而且也是著名的文學家。因之,考察此“北地人也”如何這一看似極小的問題,便有了不應被忽視之學術價值。而在迄今為止有關此問題之種種說法均難以成立、“材料”卻仍是那些“材料”之前提下,研究方法之重要便不言而喻。就這一層面言,筆者認為需弄清楚的是:首先,班固是否為“北地人”與李善所引何書;其次,以“北地人也” 為是或斷此為“妄加”之非;其三,破解“北地人也”一語緣何而來之關鍵是什么或在哪里(這類要到某一地,關鍵是在出發(fā)處或岔口處辨清路向)?而以后者為最重要。
姚鼐(1731-1815)《惜抱軒筆記》8“集部·文選”云:
《漢書·敘傳》言:“始皇之末,班壹避地于樓煩,壹子儒,儒子長,長子回。回生況,女為倢伃,徙昌陵,昌陵罷,大臣名家皆占數(shù)于長安。”然而班氏本籍樓煩,而卒居長安。今《后漢書·班彪傳》以為“扶風安陵人”。而《文選》注引《范書》,乃曰“班固北地人”,而《班超傳》又云“扶風平陵人”,何以互異若此?據(jù)《北征賦》“朝發(fā)軔于長都”,于是班氏長安人。又云“過泥陽而太息,悲祖廟之不修”,泥陽屬北地,則其祖固北地人?!段倪x》注所引,或他人之《后漢書》,校者誤增范名耳。[2]608
按:“其祖固北地人?!段倪x》注所引,或他人之《后漢書》,校者誤增范名耳”云云,未達一間。所以如此,乃因姚氏未能就李善注作整體之觀照。首先,由于卷9《北征賦》與《東征賦》之作者名下,李善分別為“班彪小傳”與“班昭小傳”而云:“《漢書》曰:‘班彪……扶風安陵人也’”②;“范曄《后漢書》曰:‘扶風曹世叔妻者,同郡班彪之女也?!奔慈舸嬖谌绱瞬煌?,李善自當辨之(詳后)。其次,若說“其祖固北地人”,其即“北地人”,那么,其父更應是“北地人”,而卻無文獻如是說,至少就今存文獻說是如此。況且,類班固這種子傳附于父傳者,依慣例,史書載父之籍貫而其子不復載,故古人引此類子傳為其傳主另作小傳時,通常以其父之籍貫為其籍貫。如卷13《雪賦》之“謝惠連”下,李善引沈約《宋書》的“謝惠連,陳郡陽夏人也”之“陳郡陽夏人也”,即移自《謝方明傳》[3]卷五十三;等等。概言之,姚氏“校者誤增”的前提,乃班固之“祖固北地人”。問題是,“其祖固北地人”與其是否“北地人”非一回事。實際上,既然連班固之父都已是“扶風人”,而不再是“北地人”了,又遑論其本人。再說,若班固可說為“北地人”而范曄《后漢書》不如是說,便有李善誤記之可能而未必“校者誤增范名”③。況且,姚說無任何文獻支撐。因之,無論從哪一個層面上看,姚說都難以成立。
略后,梁章巨(1775-1849)云:
《后漢書》以班彪為扶風安陵人。又《敘傳》歷數(shù)班氏之先,無居北地事。班固本傳亦無“北地人也”四字?!蛑^班氏之先壹居樓煩,然樓煩前、后漢《地理志》均屬雁門,不屬北地。惟固作《敘傳》載班伯事有云:“家本北邊。”又曰“北州以為榮?!比灰喾谴_指為北地。注引范書,未知何本?[4]1-2
按:“注引范書,未知何本”云云不失慎重,然卻同樣沒有找到破解此難題之方。其實,這里的關鍵當不在“何本”,而顯然是在引者。即歸根結底,問題就出在崇賢那里(詳后)。
其后,近人李詳(1859-1931)《選學拾瀋·班固〈兩都賦序〉》引梁氏是說后云:
考本書班彪《北征賦》:“紛吾去此舊都?!保ㄗⅲ号f都,北地郡也。)又“過泥陽而太息,悲祖廟之不修。”(注:《漢書》北地郡有泥陽縣。班壹,始皇之末,避地于樓煩,故泥陽有班氏之廟。)玩賦及善注,班氏之先,或由樓煩遷居北地,叔皮自詠,理無乖舛。善引《后漢書》,疑非范蔚宗本。[5]6
對此,今人吳云先生說:李氏“此說言之成理,對深入研究黃氏(引按:‘黃氏’乃‘班氏’之誤。此蓋涉下節(jié)‘黃侃……’所致)生平頗為有用,并被后來高步瀛所采納?!盵6]349確實,李氏此說是被同時稍晚的高步瀛(1873-1940)“采納”。高氏疏李善此注引我們前面所引姚鼐說后,緊接著即引李氏《選學拾瀋》是說,然后“案”云:
姚、李說是。但李云別本,當即他人《后漢書》。若范書別本,則《彪傳》異文,不在《固傳》矣。[7]3-4
不過,在后來的《文選萃精說義·兩都賦序》中,李氏已修正了自己此前的看法,而說:
《固傳》附父《彪傳》,彪扶風安陵人。今本范書,無“北地人也”四字。此或為別本《后漢》之訛。[5]144
高氏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吳先生亦然。穆克宏先生說:
高氏贊同姚、李的論斷,認為班固是北地人。這個認識是錯誤的。按班固是扶風安陵人,這一點李詳在《文選萃精說義》中已加以糾正。[8]
“錯誤”“糾正”云云,均是符合實際的。另外,高氏說之“《彪傳》異文,不在《固傳》矣”說,蓋其一時疏忽所致。因為范書沒有說班固何處人,后人引《固傳》說其籍貫乃來自《彪傳》,故“《彪傳》異文”自然亦“在《固傳》”中。而這于學養(yǎng)深厚之 高氏言,當不外常識罷了。當然,準以筆者前面所說,李氏“此或為別本《后漢》之訛”說同樣為未得。其實,李氏所言,不管前者還是后者,均沒有超出姚氏“《文選》注所引,或他人之《后漢書》”說之域,然穆先生似未注意到這一層。而就破解“《文選》注所引”何以如此言,李氏后來之說對其先前之論并無質之超越,即其在“岔口處”始終未能找對路向。其實,比之梁氏所論,李氏之說未見有何“增高”。概言之,就李善此注所引何以有“北地人也”言,無論是李氏還是高氏,實質上仍在百余年前的姚氏所說之域中徘徊,而并無什么突破。
又,錢大昭(1744-1813)《后漢書辨疑》卷7 云:
《班彪傳》:“扶風安陵人也。”《班超傳》又云:“扶風平陵人?!笨肌兜乩碇尽?,平陵、安陵俱屬扶風。而李善注《文選》引范史云:“班固北地人?!卑嗍喜痪颖钡?,即云“班壹避地樓煩”,樓煩屬雁門,亦非北地。[9]
其后,王先謙(1842-1917)門人黃山在校補《后漢書集解》卷40《班彪列傳》中,而就李善注“范書云‘北地人’”,稱其“斯誠大謬也”④,即同樣認為班固不可能是“北地人”。班固是否“北地人”,錢、黃二氏所說,顯然是對的。然僅至此,是尚無法觸及李善所引“范曄《后漢書》”何以有班固“北地人也”一語之關鍵處的。況且,問題還不在距離之遠近,而在“路向”之對否。就今存文獻考察,唐以前(包括唐)除李善這里引“范曄《后漢書》曰”之“班固……北地人也”外,別無如是說者。另一方面,晉司馬彪(?-306)《續(xù)漢書》說班固“右扶風人”[10]149(劉孝標注引),唐開元間五臣之張銑注此引《漢書》說“班固……扶風安陵人”,唐開元間張懷瓘《書斷》下“能品”說“后漢班固……扶風安陵人”[11]308,等等。
總而言之,班固“北地人也”說是不能成立的。其實,是說直接的來源乃李善此注引之所謂“范曄《后漢書》曰”。至于李善于此“范曄《后漢書》曰”中何以“無中生有”地加入“北地人也”一語,我們第三節(jié)再究之。
以“北地人也”說為是者,往往為注家(“此時”之身份),而其中不乏精于范曄《后漢書》之博學者。其所以沒有致疑,蓋信“李”太過故也——緣此,淺者或每多以為原書如此而不之“驗”;深者則易一時疏而忽之。至于斷此為“后人妄加”,則未免過于輕率。然說到底,這恐同樣是因護“李”過切,只不過是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罷了。
(一)關于不辨析便以說班固“北地人也”為是者
僅就班固之籍貫言,如上所述,筆者認為,清人錢大昭與近人黃山之說無疑是對的,班固確非“北地人”。然而,向來之不加辨析而以李善此注所引“班固……北地人也”為是者,不知凡幾。這里試舉若干例以見其概,如明何良俊自注《語林》卷18“肅宗雅好崔骃文章”條之“范曄《后漢書》曰:‘班固……北地人也。”[12]卷十八 清錢坤注江藩《河賦》序文開篇的“班固曰”之“《后漢書·班固傳》‘固字孟堅,北地人也。’”[13]130近人陳延杰先生之“《后漢書》曰:‘班固,字孟堅,北地人?!盵14]55古直先生之“《后漢書》曰:‘班固,字孟堅,北地人。顯宗時,除蘭臺令史。坐竇憲敗,死獄中。’”[15]53許文雨先生疏《詩品》卷下“漢令史班固”之“《后漢書》卷七十《班固傳》:‘班固,字孟堅,北地人。顯宗時,除蘭臺令史。坐竇憲敗,死獄中。’”[16]109等等。又如明末張溥輯《班蘭臺集》而題“漢北地班固著”、《蛾術編》卷14“七十二家集”條之“《班蘭臺集》,北地班固著”[17]227、清聞人倓箋“班固”之“固字孟堅,北地人。九歲能屬文,長遂博貫載籍。顯宗時,除蘭臺令史,遷為郎。大將軍竇憲征匈奴,以為中護軍。憲敗,免官,洛陽令種兢捕系固,遂死獄中。”[18]568近人王煥鑣先生注《典論·論文》“傅毅之于 班固”句之“班固,字孟堅,北地人。博貫載籍,著《漢書》?!盵19]18殷孟倫先生注《班蘭臺集》之“班固字孟堅,北地人?!盵20]33王仲鏞與王大厚二先生箋注楊慎衍義崔涂《讀〈庾信集〉》所引庾信詩之“君言丈夫無意氣,試問燕山那得碑”的“班固,字孟堅,北地人”[21]16等,雖不說明其出《后漢書》,然毫無疑問均來自或間接來自李善所引“范曄《后漢書》曰”。
上述諸例中,聞人倓箋與許文雨疏尤為值得注意。聞箋將約自今傳范曄《后漢書》班固本傳之“初,洛陽令種兢嘗行,固奴干其車騎,吏推呼之,奴醉罵,兢大怒,畏憲不敢發(fā),心銜之。及竇氏賓客皆逮考,兢因此捕系固”而來的“洛陽令種兢捕系固”一語,插進其節(jié)引的李善注中;許疏則在古注的基礎上(古直將李善節(jié)引之“大將軍竇憲出征匈奴,以固為中護軍。憲敗,固坐免官”刪節(jié)作“坐竇憲敗”四字),于《后漢書》后添“卷七十《班固傳》”一語。這說明,聞、許二氏既認定李善此注所引即他們所見范曄《后漢書》,而又以后者補充之。易言之,他們均十分熟稔范曄《后漢書》,卻仍以李善注引“范曄《后漢書》”之“班固……北地人也”為是,實在難以思議。而據(jù)前所述,這沒有“驗”便以所謂“班固……北地人也”為是者,未免“以訛傳訛”之嫌,而此中不乏學養(yǎng)深厚且精于范曄《后漢書》者,何止聞、許二家。不僅如此,限于目力所及,未見有辨而證其是然后才引之為說者。這一方面,說明《文選》李善注影響之廣;另一方面,則說明以此為是者“驗”之工夫殊為不足,而錢大昭、黃山等先生之辨的成果影響不大。同時,亦說明我們今天深入細致地辨析此問題之必要。
(二)關于以說班固“北地人也”四字為“妄加”
至于清許巽行(1727-?)“《后漢書》無此四字,《班彪傳》云:‘扶風安陵人也?!淮恕钡厝艘病淖郑嗪笕送印盵22]卷一“兩都賦序”條,則未免有武斷之嫌。因為從文獻的層面說,沒有任何證據(jù);而從情理的角度看,找不到一點“加”之理由。⑤況且,“加”的前提是“無”,然就整個李善注的作者小傳考察,其引“范曄《后漢書》曰:‘班固,字孟堅’”下,不可能不說其籍貫。比觀李善注卷22《反招隱詩》之“王康琚”的“《古今詩英華》題云:‘晉王康琚?!痪衾镂丛斠病?,注卷21《百一》之“應璩”的引《文章錄》之“璩字休璉,博學好屬文,明帝時歷官散騎侍郎”后,還引《文章志》之“璩,汝南人也”,便不難明白。因之,從邏輯的層面上說,李善既然引的是范曄《后漢書》,那么在正常的情況下,班彪之籍貫自然就是班固之籍貫,不可能有例外。然實際上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班固“北地人也”,而如上所述,問題又非流傳過程所致,且種種之辨說均經(jīng)不起推敲。故此,我們就得回歸“原點”,先辨清方向,然后再出發(fā)。
班固“北地人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在筆者看來,影響對這一問題探究之因素有二:一者,其他名“后漢書”者有無此語?二者,范曄《后漢書》、班固《漢書》以及彪、固父子之作品有無可能導致崇賢誤寫此四字之內容?這可謂之回歸“原點”弄清方向再出發(fā),而卻被迄今為止之研究者們所忽略。于此,我們需要換另一個角度來思考,即其是否本非理性所為而是潛意識作怪所致。
(一)關于其他名“后漢書”者有無此語之問題
關于這一點,我們在前面的第一節(jié)中已論證了班固非“北地人”,這里再考察當時之名“后漢書”乃至內容類此者有無說其為“北地人”的。檢李善注可知,除范曄《后漢書》外,崇賢還引有謝承(182-254)、華嶠(?-293)、謝沈(292-344)、袁山松(?-401)等多種《后漢書》(《漢后書》),引有東漢劉珍(?-126)等的《東觀漢記》、司馬彪(240?-306?)的《續(xù)漢書》等等(其中,《東觀漢記》乃當朝人所撰,曾與《史記》《漢書》并稱“三史”。包括范曄在內,撰后漢史者以是書為“祖宗”)。這些書今雖均已佚而無以驗其中是否有說班固是“北地人”的,然據(jù)《漢書·敘傳》及范曄《后漢書》可推知,在其時為班固立有傳或言及班固之史書中,當無此說。何以言之?萬變不離其宗,班固在《漢書·敘傳》中不僅根本就沒有說其父與其自己是“北地人”,而且連有這樣意思之文字也無⑥。此其一。其二,劉勰(566?-538?)《文心雕龍·史傳》有“至于后漢紀傳,發(fā)源《東觀》。袁(山松)、張(瑩)所制,偏駁不倫。薛(瑩)、謝(沈)之作,疏謬少信。若司馬彪之詳實,華嶠之準當,則其冠也”[23]285;而“蔚宗撰史”既如《后漢書集解·述略》說的以《東觀漢記》為藍本[24]2,又如章宗源所言之本之“華嶠”[25]卷一“《漢后書》十七卷”條——《班彪列傳論》之“然亦身陷大戮”下,李賢等注云“此已上略華嶠之辭”[24]485;至于華嶠,劉知幾(661-721)說其“刪定《東觀記》為《漢后書》”[26]318。于此,據(jù)我們前文《太平御覽》與《世說新語》所引,尚可知《東觀漢記》說班超“扶風平陵人”、司馬彪《續(xù)漢書》說班固“右扶風人”,華嶠之書所說如何雖無逸文可征,然據(jù)《范書》可推而知之,其若寫班固之籍貫,必“扶風”無疑。又,《史通·古今正史》云:“世言漢中興史者,唯范(曄)、袁(宏)二家而已?!盵26]318而袁宏《后漢紀》雖無班固籍貫,然其卷5《后漢光武皇帝紀》卻有“(班)彪字叔皮,右扶風安陵人”之說。故準上二者,即可推知:在正常的情況下,無論如何“彎山曲水”,史家們都無法得出班固“北地人”來。退一步說,即使某一名“后漢書”者有班固“北地人也”說,由于無論是《漢書》還是范曄《后漢書》等均無此語而致使其可信度不高,況且如上所述,李善為“班彪小傳”與“班昭小傳”分別引《漢書》之“班彪……扶風安陵人也”與范曄《后漢書》之“扶風曹世叔妻者,同郡班彪之女也”為說諸原因,故其當不會引用(另外,此《漢書》如前引許巽行說的“非《前書·敘傳》,亦非范氏《后書》”,則為當時尚存的某一《后漢書》無疑,而其與范曄《后漢書》說班彪籍貫同)。實際上,李善引的就是范曄《后漢書》,而其又不可能將別的書上之文字插入此書中⑦。再退一步說,崇賢引了,恐亦會加以辨析或說明。如卷21《百一詩》下,李善引《今書七志》之“《應璩集》謂之新詩,以百言為一篇,或謂之《百一詩》”后,辨云:“然以字名詩,義無所取?!庇秩缇?7《出師頌》之“史孝山”下,李善引相關文獻后,有云:
斯則(王)莽末之史岑,明帝之時已云前世,不得為和熹之頌明矣。然蓋有二史岑,字子孝者仕王莽之末,字孝山者當和熹之際,但書典散亡,未詳孝山爵里,諸家遂以孝山之文,載于子孝之集,非也。騭則鄧后之兄,元舅鄧騭也。
再如卷43《與嵇茂齊書》之“趙景真”下,李善注:
《嵇紹集》曰:“趙景真與從兄茂齊書,而時人誤謂呂仲悌與先君書,故具列本末?!备蓪殹稌x紀》以為呂安與嵇康書。二說不同,故題云“景真”,而書曰“安白”。⑧
問題是,李善于此僅引范曄《后漢書》之內容,而別無任何辨析或說明之文字。
概言之,當時名“后漢書”乃至內容類此之相關著作,均無說班固為“北地人”者。故李善此注所引既不可能是別本《后漢書》,亦非流傳過程所致。即問題不在所引之書與他人如何,而在引者本身。⑨
(二)關于范書與班書等有無可能導致此誤之問題
此乃本研究之核心問題,至為關鍵、至為重要。然目力所及,自此問題成為問題已還,似尚未見有學者注意到這一點而從此角度切入進行考察。筆者認為,從此角度切入研究才有可能破解這一難題。于此,我們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李善此注中之“北地人也”一語,是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所寫,還是因潛意識作怪而來?而據(jù)我們前面的考察所得,只能是后者而不可能是前者。下面,別而說之。
就前者言,一,既然引《范書》,其中的《班彪列傳》及其所附班固本傳無“北地人”,那么至少在書中的其他地方說過班固是“北地人”或有能用“北地人”指稱之內容(文字)⑩,然遍檢全書卻無此。二,而若說李氏所引原本是他人之名“后漢書”者而其筆誤作者為范曄,則猶需要注意以下問題:其一,李善雖時有此類錯誤,然畢竟比例極??;其二,如上所述,種種名“后漢書”者及為班固立傳的其他書籍,當無說班固“北地人”之文;其三,退一步說某一書有此語,然由于我們前面所述原因而難以置信,則其能否還為李氏采用便是一大問題,何況這還得假設其誤作者為范曄或后人“誤增范名”;其四,再退一步說,在前面所說之背景下,這樣之書仍是在李氏筆下以“范曄《后漢書》”之稱出現(xiàn),則由于“北地人”說與其為“班彪小傳”所引之書的“扶風安陵人”說差異極為明顯,故就一般的情況言,李氏當有所辨析,然實際上卻無;等等。三,如果說李善所引原非范曄《后漢書》,范曄為后世校者所改或所增而來,則不僅無任何文獻支撐,且亦毫無改或增之理由,因為范曄《后漢書》本無“北地人也”一語。于此,持此說者似當先自我設問:校者熟悉范書嗎?答案若是否定的,其怎么偏偏會想到范曄?而答案若是肯定的,其怎么就不知《范書》根本無此語而有“班彪……扶風安陵人也”說?概言之,此注中之“北地人也”一語,無論從哪個角度考察,均可斷定其不可能是李善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所寫,而只能是潛意識之產(chǎn)物。
就后者言,李善此注所引范曄《后漢書》之“北地人也”一語,既然如上所述,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在意識清醒之前提下添進,那唯有的就只能是潛意識使然了。準此,在筆者看來,其所以如此,蓋因《漢書·敘傳》前文有說班彪伯父班伯“家本北邊,志節(jié)慷慨”之“北邊”,從而導致崇賢不經(jīng)意間致此失。另外,班彪《北征賦》之“紛吾去此舊都兮,騑遲遲以歷茲”與“過泥陽而太息兮,悲祖廟之不修”,恐亦是一潛在之“誘因”。李善注此二處分別云:“‘舊都’,北地郡也”;“《漢書》,北地郡有泥陽縣?!稘h書》曰:‘班壹,始皇之末,避地于樓煩,故泥陽有班氏之廟也?!笔菫樽C。?易言之,李氏此注之“范曄《后漢書》曰”并無問題,問題只是其在無意識中將“北地人也”一語加入到引文里來。明此,我們再回過頭來看前文論及的持謹慎態(tài)度之各家所說,如姚鼐之“《文選》注所引,或他人之《后漢書》,校者誤增范名耳”、梁章鉅之“注引《范書》,未知何本”、李詳《選學拾瀋》之“善引《后漢書》,疑非范蔚宗本”與其《文選萃精說義》之“此或為別本《后漢》之訛”和高步瀛之“姚、李說是”,及于此過于自是之許巽行的“后人妄加”說等等,便不難明白其不能成立之因何在。概言之,這數(shù)位學養(yǎng)深厚者皆或僅想到李善所引之書原來如此,若有問題也是出在流傳過程中,而忽乎思考問題是否會出在李善那里——什么情況下與何為“誘因”等這些至為關鍵者。這如同在出發(fā)處未選對路向,故無論怎么往前走都無法到達“目的地”。而這正是筆者何以強調回歸原點,弄清路向后再出發(fā)之根本原因所在。其實,李善注此類潛意識(或曰“無意識”)作怪導致誤憶不止于此,如其于卷9《北征賦》之“班叔皮”下所引《漢書》之“班彪……性好莊老”說,亦然。即于此,李氏將《漢書·敘傳》之“(班)彪……幼與從兄嗣共游學……嗣雖修儒學,然貴老、嚴之術”誤憶而變作“班彪……性好莊老”?。
綜上所述,可得如下結論:
(一)班固“北地人也”說不能成立,是說的直接來源乃李善此注引之所謂“范曄《后漢書》曰”,而非其別有所本;范曄《后漢書》本沒有“北地人也”一語,而李善此注引所以有,乃其潛意識作用之結果,而非關其他。
(二)后世之說班固“北地人也”者,實“以 訛傳訛”;至于如是說者所以不少,一者說明《文選》李善注影響之深之廣,二者則說明以此為是者“驗”之工夫殊為不足,而錢大昭、黃山諸人之辨班固非“北地人”的成果影響有限——當然,錢、黃之說是無法回答李善此注本身之問題的。
(三)從邏輯的角度說,既然此前有關這一問題之研究結論無一經(jīng)得起常識之檢驗,而“材料”卻仍是那些“材料”,則我們尚欲有所突破,就唯有在研究方法上下功夫一途了。另外,類此之研究,問題是否關乎“潛意識”,這是我們應當予以足夠之重視的,然此點向來為研究者們所忽視。
注釋:
① 案:本文所引《文選》而不標明出處及僅標頁碼者,均此奎章閣本。
建筑給排水工程施工結束后,應及時對管道的清潔性、保溫性以及防腐性進行檢查,防止給排水工程出現(xiàn)因高溫及腐蝕等因素影響管道正常運行。同時,在整個安裝工程結束之后,還應該對排水系統(tǒng)進行適當?shù)恼{整和驗收,檢測整個安裝質量是否合格。
② 清人許巽行《文選筆記》卷2“北征賦”條曰:“班叔皮下,注《漢書》,非《前書·敘傳》,亦非范氏《后書》,不知所引何人之《后漢書》也。”就李善注言,近是(參力之《〈文選·賦〉題注與作者注引文辨證四題》,《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6 期)。
③ 如卷26《贈王太?!废拢钌谱ⅲ骸笆捵语@《齊書》曰:‘王僧達除太常?!本头N種版本考察看,此顯然是崇賢一時疏忽之張冠李戴,而非流傳過程所致之失。李詳《選學拾瀋》“顏延之《贈王太常詩》”條云:“沈約《宋書·王僧達傳》:‘孝建三年,除太常?!_死宋代,善引《齊書》,有誤?!保ā独顚徰晕募飞蟽裕?2 頁)這是對的。然學者或舉此作為其對李善注“新的補正”之例則未安,因為此前何焯、許巽行(《文選筆記》卷5“顏延年《贈王太常》”條)、姚范(《援鶉堂筆記》卷38“集部·文選二”)等均已指出善注此誤(參范志新《文選何焯校集證》中編,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29 頁),故無“新”可言。
④ 黃山《〈后漢書集解〉校補》云:“柳從辰曰:‘《東觀記》載班超亦為安陵人,則作平陵者誤?!福骸段倪x》班彪《北征賦》注引《漢書》亦云‘扶風安陵人’,而載彪事略與本傳同。曹大家《東征賦》注則明引《范書》云:‘扶風曹世叔妻者,同郡班彪之女也?!嗯c今《范書》合。獨于固《兩都賦》注引《范書》云:‘北地人?!療o論安陵、平陵,均屬扶風,范不云北地。即據(jù)《班書·敘傳》。其先班壹避地樓煩,則為雁門人。班況徙昌陵,陵罷,占數(shù)長安,則為京兆人。雖其卒為扶風人,已不詳何時,初無居北地郡事,斯誠大謬也。”(王先謙《后漢書集解》,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76 頁下欄)按:中華書局影宋本《太平御覽》卷463 引《東觀漢記》作:“班超……扶風平陵人。”又按:穆克宏先生在其發(fā)表于《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5 期的《李詳與〈文選〉學研究》與發(fā)表于《許昌學院學報》2009年第3 期的《高步瀛與〈文選〉學研究》二文中,均一時疏忽而將黃山此《校補》誤作是王先謙的。
⑤ 比觀清葉樹藩海錄軒乾隆三十七年(1772)刻本《文選》卷12《海賦》之“木玄虛”下,李善注的“《[今]書七志》曰:‘木華,字玄虛。廣川人也?!度A集》曰……”,便不難明白。類葉刊本此處的“廣川人也”才是“后人妄加”,而其“妄加”的依據(jù)與理由蓋或因張銑注之“《[今]書七志》云:‘木華,字玄虛?!瘡V川人也?!保▍⒘χ蛾P于〈文選〉五臣注與李善注之差異問題》,《文選學研究》第一輯〔2018〕)或緣何義門校此而改“《華集》曰”為“廣川人”之“以五臣亂善”所致(參范志新《文選何焯校集證》上編,第280-281 頁)。
⑥ 如《詩品序》之“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曹旭《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4 頁),而明胡應麟引作:“《詩品》云:‘陳思魏邦之杰,公干、仲宣為輔;士衡晉室之英,安仁、景旸為輔;康樂宋代之雄,顏延年為輔?!保ê现对娝挕吠饩幎傲?,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40 頁)按:比觀“魏邦”“晉室”“宋代”與“建安”“太康”“元嘉”,便一清二楚。又如《文選序》本云:“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避嚧笕巍队执鹩讶藭芬鳎骸罢衙魈印渥孕蛴性疲骸辙水?器,娛耳則同;黼黻殊章,悅目則一。’”(黃宗羲《明文?!肪?61)。
⑦ 在某種情況下,李善引書可以將“本紀”與特定的“傳”合在一起。如卷26“詩·行旅下”謝靈運《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下,李善注:“沈約《宋書》曰:‘高祖永初三年五月崩。少帝即位,出靈運為永嘉郡守?!卑矗呵熬?,出《武帝紀》下;“少帝”云云,見《謝靈運傳》。這主要是為切合題目。
⑧ 此趙景真《與嵇茂齊書》,“學者多以為當是呂安與嵇康之書”(曹道衡、沈玉成《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先秦漢魏晉南北朝卷〕,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97 頁)。其實,“呂安與嵇康之書”說,似是而非(參力之《〈與嵇茂齊書〉非呂安作辨及辨之方法問題》,《中山大學學報》,2017年第6 期)。
⑨ 俞紹初等先生云:“此一節(jié)疑非善注,患亦舊注之所有?!保ā缎滦S喠易⑽倪x》第1 冊,鄭州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2 頁[四])。問題是,如我們前文所說之情況,實在難以想象“舊注”者在頭腦清醒的情景下,就會出現(xiàn)如此之誤。此其一。其二,此類問題,致誤者自己往往不易發(fā)覺,然他人則不同。不僅如此,李善于《西京賦》之“薛綜注”下有“舊注是者,因而留之,并于篇首題其姓名。其有乖繆,臣乃具釋,并稱臣善以別之”說,然李氏于此卻無異詞。因之,筆者認為,“患”就在崇賢而非他者。
⑩ 如卷42 魏文帝《與吳質書》有“光武有言:‘年已三十余,在兵中十歲,所更非一?!岬虏患爸?,年與之齊矣”之文,而卷40 吳季重《答魏太子箋》有對應之“雖年齊蕭王,才實百之”說。李善注后者則云:“魏文《書》曰:‘吾德不及蕭王,年與之齊矣?!稏|觀漢記》曰:‘更始遣使者立光武為蕭王?!蔽何牡邸杜c吳質書》雖無“蕭王”一詞,然讀者借助其所引之《東觀漢記》,便可知此“蕭王”即指“光武”。又,斯波六郎先生《李善〈文選〉注引文義例考》云:李善引“光武言……年與之齊矣”而“改作‘吾德不及蕭王,年與之齊矣’。此因略引原文而不得已改之,這種情況極少見。”(權赫子,曹虹譯,見《古典文獻研究》第14 輯〔2011〕,第197 頁)。按:斯波先生是說未盡然:李善引“魏文《書》”僅二句而非“略”——只是將“之”改作“蕭王”,而類此者并非“極少”。
? 李景星《后漢書評議》“班彪列傳第三十”條之“篇內‘班彪,扶風安陵人也?!础栋喑瑐鳌吩啤鲲L平陵人’。考《地理志》,平陵、安陵俱屬扶風,而李善注《文選》引《范史》,云‘班固,北地人?!缸尤酥灦魈幏Q引不同如此,或以轉徙之故耶”(李氏著《四史評議》,岳麓書社1986 版,第305-306 頁)說,同樣未得其門而入。
? 參力之《〈文選·賦〉題注與作者注引文辨證四題》。又,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潛意識”使然之誤,與我們通常所說的“張冠李戴”非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