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它字小考

徐潤瑩（廣州大學(xué)，廣東 廣州 510006）

一、“它”的本義與引申義

《甲骨文字典》認(rèn)為“蟲、它一字”，指出“它”字像蛇，“舊釋為‘蠺’，不確”②。 《甲骨文簡明字典》也認(rèn)為“它，即后世所謂之蛇，與蟲同源，卜辭用為‘’，從蛇對人類有損害而為禍患引申而來”③?！墩f文》有“它”無“蛇”。 《說文·十三下·它部》：“它，蟲也。從蟲而長，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④王筠《釋例》：“大蛇盤曲昂頭居中以向物，而尾垂于下。它字象之?！雹?/p>

胡厚宣先生則認(rèn)為應(yīng)釋為“蠶”，并舉例為證：

1.戊子卜，乎省于蠶。九（續(xù)補(bǔ)7402）

胡先生認(rèn)為“乎省于蠶”“猶言呼省蠶”，即“呼人省察蠶桑事”，且“占卜至少有九次之多。則蠶桑之業(yè)，在當(dāng)時必已為非常重要之一種生產(chǎn)”；對于例2，胡先生認(rèn)為“這是祖庚或祖甲時某年八月某日占卜祭某神用十，祭神用五，祭蠶神用三之辭”，并指出“殷代蠶有蠶神，稱蠶示，或與示同祭，或與示同祭，或與上甲同祭，乃被崇拜為遠(yuǎn)古神靈之一?！雹藓壬梢笊虝r期蠶桑業(yè)發(fā)達(dá)推測出類蟲形甲骨文應(yīng)釋為“蠶”，并認(rèn)為殷人有祭祀蠶神的習(xí)慣。但張政烺先生認(rèn)為，該類字形應(yīng)釋為“它”，本義為蛇?！昂跏∮谛Q”之“蠶”為地名，“它示”是指“直系先王（大示）以外的先王”，即“旁系先王”。如卜辭：

1.貞：元示五牛，二示三牛。 （《哲庵》85）

2.庚申卜：（酉彡），自上甲一牛至示癸一牛，自大乙九示一牢，柁示一牛（《京都》2979）

張先生認(rèn)為“元示”、“二示”與“大示”、“它示”一樣，都是相對而言的，“元示”和“大示”指直系先王，“二示”和“它示”指旁系先王。而此類卜辭中的“它”為假借字，本字應(yīng)為“迤”。⑦黃國輝先生亦認(rèn)為“二示”、“它示”當(dāng)屬同事，“其所指祖先當(dāng)是一致的”⑧。

本義之辯，可以據(jù)其衍生字與引申義推測，試舉例：

5.庚戌卜，谷，貞蟲蟲我。 五月。 （《合》14707）6.庚戌卜，谷，貞蟲蟲不我。 （《合》14707）

二、“它”在卜辭中的運用

帶有“它”字的甲骨卜辭數(shù)量頗豐，主要可分為三種用法：1.傷害類；2.祭祀類；3.人名、族名或地名類。從“它”在甲骨卜辭中的運用，可以看到先民對自然與生活的理解與認(rèn)知。

（一）傷害類

“它”本義為蛇，引申為傷害義，后有“”承擔(dān)該引申義。而與之相關(guān)的卜辭又可分為九類：1.云

其中，岳、高祖玄、河為人名；云，“云雨之云”⑩。卜辭義應(yīng)為占卜詢問此是否傷害云。疑云有異象，故有此一卜。

（3）甲子，貞祖乙日 雨茲用。 （《合》32556）（4）其雨。 （《合》32556）

雨，“風(fēng)雨之雨”11。雨對古人而言是影響生活生產(chǎn)的重要因素，“下雨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田獵、出巡都有關(guān)系”12

。辭義應(yīng)為占卜詢問這些人是否傷害雨。例3、例4為同組卜辭，在占卜祖乙是否雨后，又記錄“其雨”，即下雨。疑久旱不雨，故有此一卜。

禾，“象禾苗之形，上象禾穗與葉，下象莖與根”，13“甲骨文用以指稱一切谷類，是泛指名詞，近似于現(xiàn)在所說的農(nóng)作物”1

4。殷商時期，先民已經(jīng)懂得種植谷物。禾苗的生長情況影響當(dāng)年的收成，故有占卜詢問這些人是否傷害禾苗。

年，“會年谷豐熟之意”15。禾為未成熟之稻谷，年為成熟之稻谷。因稻谷一年一熟，故后以成熟稻谷的“年”指時間意義上的“年”。例 1、例2為同組卜辭，詢問帝是否損害年成。例3中，王占卜出了結(jié)果，并非帝損害年成，而是。為人名。

父，原意為“斧”，而后假借為父親之“父”，“似由用斧者皆為男性引申而來”16?！安忿o中生父及父輩皆從父”17

。例1、例2為同組卜辭，詢問疾病是否為父乙所害。例3詢問牙齒的病是否父乙所害。例4詢問耳病是否父庚所害。

母，“象屈膝交手之人形”18。例1、例2為同組卜辭，詢問母癸是否傷害王。例3、例4為同組卜辭，詢問母丙是否有做傷害之事。

祖，“古置肉與俎上以祭祀先祖，故稱先祖為且，后起字為祖”19?！安忿o的且則是所有一切祖的通稱，不管哪一輩的祖，也不管是親生還是叔伯關(guān)系，均稱之為且，因而含義比現(xiàn)在籠統(tǒng)”2

0。例1、例2為同組卜辭，詢問祖丁是否傷害王。例3、例4為同組卜辭，詢問祖辛是否傷害王的牙齒。

兄，“兄長也”21。四例皆為同組卜辭，詢問兄丁是否傷害王、是否傷害亙。

疾，像人躺在床上冒汗，為會意字。例1占卜詢問身上的疾病是否出于什么人的傷害。例2占卜詢問牙齒的疾病是否因為別人的。例3，例4為同組卜辭，詢問鼻子的疾病是否因為別人的。自，象形字，本義為鼻子。

（二）祭祀類

“它”字除引申為傷害義，又假借為祭祀對象的名稱。有如下卜辭：

1.……辛，祖丁一牛，它羊。 （《合》627正）

3.貞：元示五牛，二示三牛。 （《哲庵》85）

4.庚申卜：（酉彡），自上甲一牛至示癸一牛，自大乙九示一牢，柁示一牛（《京都》2979）

6.貞：元示五牛，它示三牛。（《合》14354）

殷商先民有濃重的祖先崇拜情結(jié)，認(rèn)為已經(jīng)去世的祖先不僅可以造福于子孫，也有可能 “”子孫。與“”相關(guān)的卜辭中亦不乏占卜詢問是否祖先施。而甲骨文中的“祖”是一切祖先的通稱，即不管直系祖先還是旁系祖先，都可稱之為“祖”。故而在祭祀中，直系祖先與旁系祖先并舉，符合先民的祖先崇拜情結(jié)。

（三）人名、族名或地名類

“它”字用作該類的卜辭數(shù)量甚少，疑用為人名或族名的卜辭止有兩例：

2.貞，令它。 （《合》10061）

除此之外，金文中也有“它”字用為人名的例子：

疑“它”字用為地名的有如下卜辭：

1.…卜……省于……它……（《合》10060）

2.戊子卜，乎省于它。 九。（《合》23780）

胡厚宣先生認(rèn)為“乎省于它”應(yīng)為“乎省于蠶”，即“呼省蠶”，“于”乃語詞22。張政烺先生則認(rèn)為“省為動詞，卜辭中常見，它為地名，不能把‘省于它’說成視察養(yǎng)蠶事業(yè)”23。裘錫圭先生在《談?wù)勔笮婕坠遣忿o中的“于”》中也提到：“殷墟卜辭‘往 +于 +處所詞’一類結(jié)構(gòu)中的 ‘于’，只應(yīng)看作介詞，介詞‘于’最初是用來引介行為的處所的，由此一方面發(fā)展出引介行為的時間的用；一方面又發(fā)展出引介行為所涉及的對象的用法，在卜辭中較常見的是引介接受祭祀或求告等行為的對象?！?4可見，從甲骨卜辭語法上來講，“于”字后應(yīng)為地名。

對于例3和例4，張政烺先生指出“這是武乙時期的卜辭，它在這里是地名，是假借義，不見本義”。25“在”字是卜辭常用字，“表示行為所涉及的處所、時間、范圍以及對象等”。26“”為人名，即“霝”?！啊保按我?，旅途中止息駐扎及其地之稱”27，據(jù)此可推測卜辭義為占卜詢問是否可以命令霝在它地止息駐扎。

三、總結(jié)

從“它”字的本義之爭可以看出，甲骨文的字形與卜辭義也存在混淆。若“它”字不釋為“蛇”而釋為“蠶”，結(jié)合卜辭釋讀似也可通。但因為“它”字存在孳乳字“”，而“”在卜辭中為傷害義。但是在生活中，蠶并不能對人類造成嚴(yán)重傷害，故“蠶”字不可能引申出傷害義?！八弊轴尀椤吧摺辈攀钦?。而“”的意義似又不能單純理解為“傷害”。先民占卜詢問氣象、疾病等，均出現(xiàn)多次占卜，反復(fù)問詢的現(xiàn)象，可見受害人并不清楚自己為誰所“”，據(jù)此可推測“”并非光明正大地“傷害”，而是包含著“暗中傷害”的意思。

注：

①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婦好墓》第18頁,文物出版社.1980.

②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第1430頁,四川辭書出版社.1989.

③趙誠：《甲骨文簡明字典》第204頁,中華書局.1988.

④許慎：《說文解字》第288頁,中華書局.2013.

⑤王筠：《說文釋例》第37頁,中華書局.1987.

⑥胡厚宣：《殷代的蠶桑和絲織》,《文物》1972年第11期.

⑦張政烺：《釋它示——論卜辭中沒有蠶神》,《古文字研究·第一輯》,中華書局.1979.

⑧黃國輝：《再論武丁卜辭中的“祖庚”問題——兼談“它示”及甲骨研究中的一個方法論問題》,古代文明2012年第6期.

⑨趙誠：《甲骨文簡明字典》第161頁,中華書局.1988.

⑩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第1252頁,四川辭書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