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廣藝,宋曉娟
(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武漢430074)
“一何”作為表示程度的副詞,用在詩句中加強語氣,抒發(fā)情感,始見于漢樂府民歌《陌上桑》:“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可以看出,“一何”在詩句中的作用明顯。“一何”在唐詩五言詩句和七言詩句中較為常見。如“白衣四十秋,逍遙一何久(李群玉《贈方處士兼以寫別》)” “敵臨烹子一何庸,激怒來軍速自攻(周曇《春秋戰(zhàn)國門·中山君》)”等,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稱之為“一何”句,它是唐詩中的一種特殊感嘆句。
呂叔湘先生曾在《中國文法要略》一書中指出:“以感情的表達為主要任務的叫做感嘆語氣。感嘆句就是以表達感情為基本作用的語句?!盵1]311也就是說,感嘆句是抒發(fā)說話人強烈感情的句子。“一何”句是感嘆句的一種帶有感嘆標記的特定句式,感嘆標記為“一何”。本文主要考察“一何”句表感嘆的語言現(xiàn)象,運用邢福義先生的“小三角”理論,揭示“一何”句的語表形式,語里意義及語用價值?,F(xiàn)代漢語中已基本不用該句式,說明其具有明顯的時代特色,對其研究也有一定的歷史價值。
“語表形式”是“表—里”驗證的起點。[2]395我們考察“一何”句的語表形式,一方面從“一何”句的語言標記“一何”著手,分析“一何”在唐詩五言、七言中出現(xiàn)位置,另一方面分析“一何”句的語言結構。
“一何”在五言、七言詩句中出現(xiàn)的位置比較規(guī)律,有居于五言、七言詩句上句的倒數(shù)第二、三言;居于五言、七言詩句下句的倒數(shù)第二、三言;居于五言詩句下句第一、二字以及居于其他詩句上句第一、二言,共四種情況。前兩種情況較為普遍,后兩種情況僅為個例出現(xiàn)。
1. “一何”在五言詩句中出現(xiàn)的位置
(1)“一何”通常出現(xiàn)在五言詩上句或者下句的倒數(shù)第二、三言,位置比較固定。如:
①惠好一何深,中門不曾出。(張潮《雜曲歌辭·長干行》)
②羽衛(wèi)一何鮮,香云起暮煙。(韋渠牟《雜歌謠辭·步虛詞》)
③高樓一何綺,素月復流明。(楊濬《送劉散員賦得陳思王詩明月照高樓》)
④斗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李白《雜曲歌辭·白馬篇》)
⑤有客忽叩門,言語一何佳。(白居易《郊陶潛體詩十六首》)
例①至例③中的“一何”居于上句句的倒數(shù)第二、三言,例④至例⑤中的“一何”居于下句的倒數(shù)第二、三言。
“一何”在五言詩句中出現(xiàn)的位置也有其他情況,如:
⑥且聞善稱君,一何善自殊。且聞過稱己,一何過不渝。(孟郊《旅次湘沅有懷靈均》)
⑦榮辱又榮辱,一何翻與覆。(澹交《效古》)
例⑥、⑦中“一何”居于下句的第一、二言。
2. “一何”在七言詩句中出現(xiàn)的位置
(1)“一何”通常出現(xiàn)在七言詩上句或者下句的倒數(shù)第二、三言,位置比較固定。如:
①雙鶴分離一何苦,連陰雨夜不堪聞。(白居易《雨中聽琴者彈別鶴操》)
②今來流落一何苦,江南江北九寒暑。(吳融《贈李長史歌》)
③春風春雨一何頻,望極空江覺損神。(李咸用《依韻修睦上人山居十首》)
④花頷紅騣一何偏,綠槐香陌欲朝天。(劉言史《春游曲》)
⑤如線如絲正牽恨,王孫歸路一何遙。(李商隱《柳》)
⑥深隱天臺不記秋,琴臺長別一何愁。(林嵩《贈天臺王處士》)
⑦高拂危樓低拂塵,灞橋攀折一何頻。(裴說《柳》)
例①至例④中的“一何”居于上句的倒數(shù)第二、三言,例⑤至例⑨中的“一何”居于上句的倒數(shù)第二、三言。
除了五言、七言詩句之外,“一何”還有一種特殊情況,如:“一何樂兮一何苦。(可朋《耕田鼓詩》)”其中“一何”居于詩句的第一、二言與倒數(shù)第二、三言。
“一何”在《全唐詩》中的分布情況,如圖1所示:
圖1
由圖1可以直觀地看到,“一何”句的標志“一何”在唐詩中共出現(xiàn)135次,說明全唐詩中共有“一何”句135例。居于五言詩上句倒數(shù)二、三言的共有62例,居于五言詩下句倒數(shù)二、三言的共有47例,居于五言詩下句一、二字的共有3例。居于七言言詩上句倒數(shù)二、三言的共有7例,居于七言詩下句倒數(shù)二、三字的共有13例,居于七言詩上句一、二言的僅有1例。居于其他詩句上句一、二言和倒數(shù)二、三言各有一例。
整體觀之,無論是五言詩句、七言詩句亦或是其他詩句中,“一何”主要居于唐詩上句或者下句的倒數(shù)二、三言,個別居于唐詩上句或者下句一、二言。
通過層次分析法,逐層分析一何句“X+一何+A”的內(nèi)部結構關系,主要有:聯(lián)合結構、偏正結構、動賓結構以及主謂結構?!癤”為名詞或名詞性短語,“A”為單音節(jié)形容詞。
五言詩中“X+一何+A”的結構:
七言詩中“X+一何+A”的結構:
在《全唐詩》中,無論五言還是七言中“X+一何+A”的結構,第一層①都為主謂結構,第二層②為主謂結構、偏正結構、動賓結構或是聯(lián)合結構。
1. 唐詩中“X”的結構
唐詩中“X”的結構主要由聯(lián)合結構、動賓結構、偏正結構以及主謂結構,充當“一何+A”的主語。如:
聯(lián)合結構:
①寒暑一何速,山川遠間之。(張說《贈趙公》)
②山水一何麗,君子在其中。(白居易《旅次華州,贈袁右丞》)
③林園久不游,草木一何盛。(孟浩然《晚春臥病寄張八》)
④陰陽雕刻花如鳥,對鳳連雞一何小。(錢起《紫參歌》)
⑤穆滿當年物外程,電腰風腳一何輕。(羅隱《八駿圖》)
⑥栩栩無因系得他,野園荒徑一何多。(徐夤《蝴蝶三首》)
⑦春風春雨一何頻,望極空江覺損神。(李咸用《依韻修睦上人山居十首》)
五言詩句例①至例③中,寒暑、山水、草木等均為名詞性聯(lián)合短語,充當“一何+A”的主語。七言詩句例④至例⑦中,對鳳連雞、電腰風腳、野園荒徑、春風春雨等均為名詞性聯(lián)合短語,充當“一何+A”的主語。
動賓結構:
①王公希代寶,棄世一何早。(李白《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
②念我一何滯,辭家久未還。(馬戴《落日悵望》)
③采山一何遲,服道常苦蹇。(陸龜蒙《樵人十詠·樵風》)
④西上青云未有期,東歸滄海一何遲。(羅隱《所思(一作西上)》)
⑤不能隨爾臥芳洲,自念天機一何淺。(皇甫冉《雜言月洲歌送趙冽還襄陽》)
⑥不得商於又失齊,楚懷方寸一何迷。(周曇《春秋戰(zhàn)國門·再吟》)
⑦花頷紅騣一何偏,綠槐香陌欲朝天。(劉言史《春游曲》)
五言詩句例①至例③中,棄世、念我、采山等均為動賓結構短語,充當“一何+A”的主語。七言詩句例④至例⑦中,東歸滄海、自念天機、楚懷方寸、花頷紅騣等均為動賓結構短語,充當“一何+A”的主語。
偏正結構:
①蒙馬一何威,浮江亦以仁。(儲光羲《相和歌辭·猛虎行》)
②秋山一何凈,蒼翠臨寒城。(王維《贈房盧氏琯》)
③五原秋草綠,胡馬一何驕。(李白《塞上曲》)
④經(jīng)國遠圖無所問,何曾言指一何神。(周曇《晉門·再吟》)
五言詩句例①至例④中,蒙馬、秋山、胡馬均為偏正結構短語,充當“一何+A”的主語。七言詩句僅有例④一例為偏正結構短語,充當“一何+A”的主語。
主謂結構:
①自問一何適,身閑官不輕。(白居易《首夏》)
②藹藹帝王州,宮觀一何繁。(王維《瓜園詩》)
③予悲方為老,君責一何空。(盧綸《與張擢對酌》)
④路逢園綺笑向人,兩君解來一何好。(李白《答杜秀才五松見贈(五松山在南陵銅坑西五六里)》)
⑤終日相逢不相見,兩心相去一何遙。(白居易《諭親友》)
⑥深隱天臺不記秋,琴臺長別一何愁。(林嵩《贈天臺王處士》)
⑦日用不知一何苦,酒之腸,飯之腑,長者揚聲喚不回。(修雅《聞誦(法華經(jīng))歌》)
五言詩句例①至例③中,自問、宮觀、君責等均為主謂結構短語,充當“一何+A”的主語。七言詩句例④至例⑧中,兩君解來、兩心相去、琴臺長別、日用不知、雙鶴分離等均為主謂結構短語,充當“一何+A”的主語。
“語里意義”是隱含在內(nèi)的關系或內(nèi)容。[2]396這里我們先分析“一何”句的顯性標志“一何”的語義內(nèi)涵,再統(tǒng)計“一何”修飾的感嘆中心在一何句中的出現(xiàn)頻率,然后結合感嘆中心詞的語義特征,劃分“一何”句表達的情感內(nèi)容類別并討論“一何”句的語里意義。
呂叔湘先生曾在《中國文法要略》中指出:“從形式上來看,感嘆句又可分為兩個類型。一類含有指示程度的指稱詞或限制詞,如‘好’‘多’‘多么’‘這么’等,加于感嘆中心的形容詞之前?!袊@句的第二個類型,不用指示詞,也不借助疑問,直接發(fā)為感嘆?!盵2]何樂士先生《古漢語虛詞詞典》認為“一何”為復音虛詞,即程度副詞,用于謂語前作狀語,多用于感嘆句表示程度高。一則表示程度深,相當于“多么”;另一則表示疑問,相當于“為什么”“怎么”。[3]這就說明“一何”句采用顯性標志“一何”作為表示感嘆的形式手段,屬于呂先生所說的前一種類型。如:
① 流景一何速,年華不可追。(武平一《雜曲歌辭·妾薄命》)
② 羽衛(wèi)一何鮮,香云起暮煙。(韋渠牟《雜歌謠辭·步虛詞》)
③ 高樓一何綺,素月復流明。(楊濬《送劉散員賦得陳思王詩明月照高樓》)
例①至例③都是在表示感嘆中心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前,加含有表示感嘆語氣的標記詞“一何”。
“一何”作為標記感嘆的手段,那么緊接在“一何”后面的成分單音節(jié)形容詞就是感嘆中心。如:
①羽衛(wèi)一何鮮,香云起暮煙。(韋渠牟《步虛詞十九首》)
②群公一何賢,上戴天子圣。(韓愈《東都遇春》)
③和之一何晚,今日乃成篇。(白居易《和答詩十首·和雉媒》)
④翔風一何厲,中道傷其雌。(戴叔倫《孤鴻篇》)
⑤殘鶯一何怨,百囀相尋續(xù)。(司空曙《殘鶯百囀歌同王員外耿拾遺吉中孚李端游慈恩各賦一物》)
以上各例中,加粗的黑體字都是感嘆詞“一何”所修飾的感嘆中心。如威、鮮、賢、晚、厲、怨等單音節(jié)形容詞。
《全唐詩》“一何”句中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總共有75個(不重復計算),現(xiàn)全部列舉如下:
苦、幸、深、長、速、頻、高、晚、綺、盛、愚、多、威、鮮、早、小、繁、久、遲、遙、樂、微、偏、酷、遠、駛、凈、尊、擾、哀、丑、驕、好、滯、貞、古、工、輕、過、賢、閑、猥、修、安、顛、懶、峭、迷、庸、神、靜、淺、堅、卑、急、厲、新、怒、負、空、壯、榮、妍、怨、異、迅、愁、麗、迥、催、佳、適、翻、覆、喧、宏。
《全唐詩》“一何”句中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的出現(xiàn)頻率,如表1所示:
表1 《全唐詩》“一何”句中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的出現(xiàn)頻率
通過表1我們可以直觀的看出,《全唐詩》“一何”句中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以“苦”和“幸”的出現(xiàn)頻率最多,說明一何句主要功能還是表達了對命運的感慨。
我們結合一何句中75個感嘆中心詞的不同語義特征,將“一何”句表達的情感內(nèi)容做出以下七小類劃分。
1. 表示對客觀時間變化感慨,用得較多的是:久、晚、早、遲等。如:
①王公希代寶,棄世一何早。(李白《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
②采山一何遲,服道??噱?。(陸龜蒙《樵人十詠·樵風》)
③西上青云未有期,東歸滄海一何遲。(羅隱《所思(一作西上)》)
④和之一何晚,今日乃成篇。(白居易《和答詩十首·和雉媒》)
⑤秋風雁又歸,邊信一何早。(蘇拯《思婦吟》)
⑥龐眉忽相見,避世一何久。(錢起《裴侍郎湘川回,以青竹筒相遺,因而贈
之》)
2. 表示人或事物的數(shù)量,用得較多的有:多、微、繁等。如:
①藹藹南郭門,樹木一何繁。(柳宗元《飲酒》)
②蠢爾樹間蟲,形質一何微。(白居易《寓意詩五首》)
③藹藹帝王州,宮觀一何繁。(王維《瓜園詩》)
④夙尚一何微,今得信可大。(劉禹錫《謁柱山會禪師》)
⑤栩栩無因系得他,野園荒徑一何多。(徐夤《蝴蝶三首》)
3. 表示對人和事物的感慨,如:小、長、修、靜、峭、妍、驕、高、綺、迥等。如:
① 憑軒一何綺,積溜寫晴空。(蘇颋《奉和圣制至長****登樓望稼穡之作》)
②投磚聊取笑,贈綺一何妍。(李端《酬丘拱外甥覽余舊文見寄》)
③問業(yè)一何修,太守德化加。(歐陽詹《益昌行》)
④潺潺青嶂底,來處一何長。(李中《泉》)
⑤東閣一何靜,鶯聲落日愁。(錢起《晚春永寧墅小園獨坐,寄上王相公》)
⑥迢迢一何迥,不與眾山連。(李德?!端计饺獦涫s詠一十首·海上石筍》)
⑦諸嶺一何小,三江奔茫茫。(岑參《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題惠凈上人幽居,寄兵部楊郎中》)
4. 表示對人和事物的贊斥,包括:好、賢、佳、庸、新、愚、尊、威、卑、長(年長)厲、丑、負、麗、異、壯、古、鮮、酷、貞、堅等。如:
①敵臨烹子一何庸,激怒來軍速自攻。(周曇《春秋戰(zhàn)國門·中山君》
②誣善不足悲,失聽一何丑。(儲光羲《獄中貽姚張薛李鄭柳諸公》)
③翔鳳一何厲,中道傷其雌。(戴叔倫《孤鴻篇》)
④所獵一何酷,終年耗林麓。(蘇拯《雉兔者》)
⑤群生一何負,多病禮醫(yī)王。(盧綸《送惟良上人歸江南(一作郢上人)》)
⑥路逢園綺笑向人,兩君解來一何好。(李白《答杜秀才五松見贈(五松山在南陵銅坑西五六里)》)
5. 表示對人或事物動作、行為的無奈,主要有:安、盛、偏、哀、顛、翻、覆、駛、擾、催、迅、滯等。如:
①花頷紅騣一何偏,綠槐香陌欲朝天。(劉言史《春游曲》)
②文雅一何盛,林塘含馀清。(顧況《酬本部韋左司》)
③鋒劍剿遺孽,報復一何迅。(徐彥伯《比干墓》)
④問身一何安,太守恩懷多。(歐陽詹《益昌行》)
⑤傳騎一何催,山門晝未開。(項斯《題贈宣州亢拾遺》)
⑥念我一何滯,辭家久未還。(馬戴《落日悵望》)
⑦女實主下人,與奪一何偏。(韓愈《孟東野失子》)
6. 表示對客觀事物的感受和體驗,包括:空、閑、懶、凈、喧、苦、急、榮、樂、神、迷、怨、怒、幸、愁、工、猥 、宏、適等。如:
①深隱天臺不記秋,琴臺長別一何愁。(林嵩《贈天臺王處士》)
②不得商於又失齊,楚懷方寸一何迷。(周曇《春秋戰(zhàn)國門·再吟》)
③經(jīng)國遠圖無所問,何曾言指一何神。(周曇《晉門·再吟》)
④聲音一何宏,轟輵車萬兩。(韓愈《岳陽樓別竇司直》)
⑤澹師晝睡時,聲氣一何猥。(韓愈《嘲鼾睡》)
⑥花箋一何榮,七字誰曾許。(歐陽詢《道失》)
7. 表示感慨客觀事物的程度變化,有:深、遙、淺、速、遠、輕、頻等。如:
①淮水連年起戰(zhàn)塵,油旌三換一何頻。(元稹《贈李十一》)
②終日相逢不相見,兩心相去一何遙。(白居易《諭親友》)
③穆滿當年物外程,電腰風腳一何輕。(羅隱《八駿圖》)
④不能隨爾臥芳洲,自念天機一何淺。(皇甫冉《雜言月洲歌送趙冽還襄陽》)
⑤艱難此為別,惆悵一何深。(李白《送麹十少府》)
⑥有思一何遠,默坐低雙眉。(白居易《移家入新宅》)
可以看出,“一何”句的語義內(nèi)涵是十分豐富的。
“小三角” 的第三個角是“語用價值”,語用價值有時是修辭值,有時是語境值。修辭值,固定格式有其特定的修辭效果。語境值,不同的句式有適應不同語境的價值。[2]398這里重點考察“一何”句的修辭效果。
感嘆句的主要作用是抒發(fā)情感,表達說話人快樂、驚訝、悲傷、憤怒、厭惡、恐懼等濃厚的感情?!耙缓巍本渥鳛楦袊@句的一種特殊格式,同樣也具有強烈的抒情色彩。如:
①目極千里際,山川一何壯。(李隆基《春臺望》)
②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李白《相和歌辭·丁督護歌》)
③斗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李白《雜曲歌辭·白馬篇》)
④鷦鷯一何幸,于此寄微軀。(薛能《雜曲歌辭·升平樂》)
⑤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杜甫《石壕吏》)
例①“山川一何壯”描述山川是多么的壯麗,例②“拖船一何苦”描述拖船這種工作是多么的辛苦,例③“軒蓋一何高”描述軒蓋是多么的高,例④“鷦鷯一何幸”講述鷦鷯是多么的幸運,例⑤“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極其形象地寫出了“吏”與“婦”的尖銳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兩個狀語“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縣吏如狼似虎,橫蠻氣勢,并為老婦以下的訴說制造出悲憤的氣氛。形成強烈的反差,極其形象地寫出了“吏”與“婦”的深刻矛盾。
再如:
農(nóng)舍田頭鼓,王孫筵上鼓。擊鼓兮皆為鼓,一何樂兮一何苦。(可朋 《耕田鼓詩》)
七言詩句“一何樂兮一何苦”中用了兩個“一何”,通過 “王孫筵上鼓”和“農(nóng)舍田頭鼓”這一“樂”一“苦”的對比,表達了強烈的思想感情。
唐詩中的“一何”句往往選取一些自然物象,采用多種修辭手段,形成富有隱喻特征的語言,因而具有特殊的表達功能,如:
①鷦鷯一何幸,于此寄微軀。(薛能《雜曲歌辭·升平樂》)
②雙鶴分離一何苦,連陰雨夜不堪聞。(白居易《雨中聽琴者彈別鶴操》)
③五原秋草綠,胡馬一何驕。(李白《塞上曲》)
例①字面意思是說鷦鷯是多么的幸運,可以寄居于此,語里意義是詩人借鷦鷯來隱喻自己,以自嘲的方式表達自己如鷦鷯一樣居住著。例②字面意思是感嘆雙鶴被迫分離是多么的可憐,實際上是詩人借雙鶴分離比喻因戰(zhàn)亂而被迫分離的夫妻,對他們的悲慘命運表示同情。例(3)字面意思是離長安不遠的五原,就駐扎著胡人驕悍的兵馬。以“秋草綠”“一何驕”突顯戰(zhàn)況相當危急,骨子里是詩人對國家安危的憂慮和對民生疾苦的關懷。
“何其”“多么”“何等”都與“一何”的意義相當,作為一組同義詞,詩人在作詩的時候為何傾向于選用“一何”而不是“何其”“多么”“何等”?杜甫在寫作《石壕吏》的時候,為何不將“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寫作:
①“吏呼何其怒,婦啼何其苦?!?/p>
②“吏呼多么怒,婦啼多么苦?!?/p>
③“吏呼何等怒,婦啼何等苦?!?/p>
關鍵在于“一何”在詩中體現(xiàn)的語音修辭作用。“語音的和諧是語言形式美的標志,也是語言運用者必須遵循的一個基本原則?!盵4]語音在突出語義和增強音律美方面為言語表達提供了條件。唐代詩人都非常注重詩歌語言的語音和諧和音律美感,“一何苦”“一何愚”“一何速”等讀起來順口,聽起來清脆,用詞簡潔,音節(jié)勻稱。相比之下,“何其”“多么”“何等”達不到這種效果。
此外,如上文所述,“一何”在五言詩句中大多居第三言和第四言位置(倒數(shù)二、三言),構成五言詩句的“2+3”節(jié)律格式,[5]符合五言詩句的韻律要求。在七言詩句中一般居七言詩句的第五言和第六言位置(倒數(shù)二、三言),也符合七言詩句“4+3”的韻律要求。
本文運用“小三角”的理論和方法,考察唐詩中的“一何”句,得出以下結論:
首先,“一何”在詩中位置相對固定,無論是五言詩句、七言詩句亦或是其他詩句中,“一何”主要居于唐詩上句或者下句的倒數(shù)二、三言(個別居于唐詩上句或者下句一、二言),結構上表現(xiàn)為“X+一何+A”格式,整體結構為主謂結構。
其次,程度副詞“一何”作為“一何”句的顯性標記,在句中專門修飾感嘆中心單音節(jié)形容詞。統(tǒng)計表明《全唐詩》“一何”句中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以“苦”和“幸”的出現(xiàn)頻率最多。根據(jù)感嘆中心的語義特征和“一何”句表達的情感內(nèi)容,本文將其語義作了七個小類的劃分。
再次,“一何”句的主要目的是抒發(fā)情感,“一何”作為程度副詞,本身就具有增強語氣的效果,用在句中修飾表性狀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增強了詩歌整體的感情色彩,抒發(fā)了作者強烈的感情。不僅如此,“一何”與大量單音節(jié)形容詞組配使用,增強了詩歌語言的韻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