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往西藏日喀則方向走的時候,汽車沿岡底斯山脈前行,一路看到的,全是褐色的山巒,褐色的沙礫地,沒有一點綠色。但是走著走著,你眼前突然一亮:某一處的山洼,一股清泉般的綠色從山中涌了出來,那便是樹。數(shù)量可能不多,可能成不了林,但只要有樹,樹下便有人家,有牛羊,有孩子,有炊煙,有生命。你就會在漫長的旅途中感到突如其來的溫暖和歡欣。
軍區(qū)大院的樹,也很棒。路兩邊和辦公區(qū)里的柳樹,都那么粗壯,那么茂盛,都是左旋柳,高原特有的一種柳樹。我在內(nèi)地的確沒見過這樣的柳樹,我在猜想,是不是因為它要躲避風雪,扭過去扭過來,就長成了這樣?枝干很蒼老,縱橫交錯的樹紋昭示著它們生存的不易。但樹冠永遠郁郁蔥蔥。
50多年前18軍到拉薩時,軍區(qū)大院這個位置是一片荒地。要安營扎寨,首先就得種樹。樹種下了,心就定了。樹和他們一起扎根。他們種了成片的柳,成行的楊,還有些果樹和開花的樹。我在司令部的院子里,就見到了一棵美麗的淡紫色的丁香,細碎的小花在陽光下靜靜地開放。
人們常說西藏是神奇的,在我看來,神奇之一,就是栽下去的樹要么不能成活,若活了,風摧雪殘也一樣活,而且必定比內(nèi)地長得更高更壯。半個世紀過去了,18軍當年種下的樹,如今早已成行,成林,成蔭,成世界。每棵樹都記錄著拉薩的變遷。
我去海拔最高的邦達兵站時,非常欣喜地看見,他們在那里種活了樹。邦達海拔太高,氣候太冷,方圓幾十里從古至今沒有一棵樹。據(jù)說曾有領(lǐng)導(dǎo)講,誰在邦達種活一棵樹,就給誰立功。我去之前,聽說他們種活了138棵,不知他們立功沒有?
樹能在這里存活,實屬奇跡。這里不但海拔高,而且氣溫極低。樹又比不得蔬菜,可以蓋個大棚把它們罩住,它只能在露天里硬挺著。冬天來臨時,官兵們給每棵樹的樹干捆上厚厚的草,再套上塑料薄膜,下面的根部培上厚厚的土,然后再用他們熱切的目光去溫暖,去祈求。除此之外他們還能做什么呢?要能搬進屋他們早把樹搬進屋了,甚至把被窩讓給它們都可以。
一旦那些樹活過了冬天,春天時抽綠了,那全兵站的人,不,應(yīng)該說全川藏兵站部的人,都會為之歡呼雀躍。樹并不理解人的心情,或者理解了,但實在沒辦法捱過去。有些捱過第一個冬天,第二個冬天又捱不過了。有些都捱過兩個冬天了,第三個冬天又過不去了。誰也不知它們要長到多大才能算真正的成活,才能永遠抗住風霜雨雪。誰也不知道。但這并不影響邦達人種樹的決心,他們會一直種下去的。他們要與樹相依為命。終有一天,邦達兵站會綠樹成蔭,那將是些世界上最高大的樹,是需要仰視才能看到的樹。
如果說在西藏,天有多高,山就有多高,那么,比山更高的,就是樹了。它們生長在西藏那樣高的山上,肯定比別處的樹更早地迎接風雪,也更早地迎接日出。
對那樣的樹,我充滿敬重。
(木木摘自《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