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國文
聯(lián)邦德國第一任駐華大使羅爾夫·保爾斯,是在中德簽署建交公報5個多月之后,于1973年4月16日從莫斯科乘火車抵達北京,因為當時航線極少,機票總是一票難求。保爾斯大使19日向董必武代理國家主席遞交國書。
據(jù)當時德新社駐京記者巴格曼報道,保爾斯大使認為,他在中國最重要的經(jīng)歷也是他倍感榮幸的事,是1975年10月30日陪同首次訪華的施密特總理會見毛澤東主席,鑒于當時中國的政治環(huán)境和毛主席的身體狀況,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施密特是毛主席會見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德國總理,保爾斯自然是唯一見過毛主席的聯(lián)邦德國駐華大使。
施密特總理10月28日抵京時,因周恩來總理病重住院,由鄧小平副總理主持歡迎儀式,并與施會談。第一次會談持續(xù)一個半小時,主要是鄧問施答,盡可能了解施對當時歐洲和世界形勢的看法。第二次會談是在毛會見施之后,約兩個小時,主要是鄧講中國對世界形勢的分析,以及中國反霸防修、支持第三世界國家、爭取世界和平的對外政策。
毫無疑問,毛主席與施密特的會見,是施訪華的重中之重。當時國際形勢的顯著特點是,世界一分為三,作為第一世界的蘇美兩霸爭奪激烈。
中國所處的周邊局勢極為嚴峻,蘇聯(lián)在中蘇邊境陳兵百萬,美國從韓國到印度對中國實行弧形包圍,嚴密封鎖。但從總體格局和戰(zhàn)略態(tài)勢看,蘇美爭霸的重點無疑在歐洲,歐洲是它們的核心利益所在,華約和北約兩大軍事集團對峙,且僅一墻之隔,一場新的大戰(zhàn)有一觸即發(fā)之勢。
毛主席和施密特討論的重點,無疑是當時緊迫的國際問題,譬如蘇聯(lián)是否會與美國在歐洲開戰(zhàn),歐洲應當如何自強等。在此之前,即這一年的1月16日,毛主席會見了首次訪華的德基社盟主席施特勞斯,雙方對歐洲形勢、蘇美爭霸、蘇聯(lián)政策走向等問題的看法,幾乎完全一致,這無疑引起施密特的重視。據(jù)施密特本人和中方有關人員的回憶,毛主席與施密特的談話很深入,也有交鋒。
會見開始時,雙方所有人員一起合影,照了一個“全家?!?,而后多數(shù)德方人員都被請了出去,只有少數(shù)人在座。毛主席有時說的話,翻譯人員也聽不懂,毛就把他說的話寫到準備好的紙條上。
毛主席和施密特一見面,都沒有說任何客套話,毛一開口就說他“腿不聽使喚了,說話也不利索了”,“德國人好,西德人好”。
施開口即贊揚中國25年來在主席領導下取得巨大成就,并說陪同他來訪的總理府國務秘書瑪麗·施萊女士很喜歡主席的詩詞。毛謙虛地說,“成就太小,我也不會寫詩,但我懂得打仗,怎樣打勝仗”,氣氛越來越輕松。
毛主席接著問中國駐德大使王殊,“你怎么樣?”王殊回答說“很好”,毛轉向施密特問,“我們這個大使怎么樣?”施回答說,“希望貴大使對發(fā)展兩國關系做出貢獻”。
兩人接著談蘇聯(lián),毛首先說,他很贊同德國軍事家克勞塞維茨的觀點,即戰(zhàn)爭是政治的繼續(xù),蘇美奉行霸權主義政治,一旦政治手段達不到目的,就會冒戰(zhàn)爭風險,戰(zhàn)爭難以避免。
對此,施密特說,赫魯曉夫之后的蘇聯(lián)領導人在對外行動上比那些宣傳性的言論要謹慎一些,只要對蘇聯(lián)保持充分的力量均勢,就無須懼怕他們冒險發(fā)動戰(zhàn)爭,西歐和美國的共同防御力量是足夠強大的。
針對施密特所談,毛主席說:“那好,10年、20年后的形勢會起變化,會同蘇聯(lián)人打一仗,西方的威懾戰(zhàn)略是建立在假設基礎上的。”施說:“我們的防御能力不是假設的,我們的反擊會非常實際和極為有效,同時我們也爭取同蘇聯(lián)及其盟友建立睦鄰關系,甚至是合作關系?!?/p>
雙方把話題轉到哲學上,毛主席對施密特說:“看來你是康德派,唯心主義不是好東西?!?/p>
“我是馬克思的學生,從他那里學到很多東西。我不喜歡理想主義,我對黑格爾、費爾巴哈、海克爾感興趣?!泵^續(xù)說:“戰(zhàn)爭問題,克勞塞維茨說的是對的,戰(zhàn)爭是政治的繼續(xù)?!?/p>
施密特說:“克勞塞維茨是德國少有的幾位有政治天賦的軍官,馬克思、恩格斯、列寧都把他的名言解釋成戰(zhàn)爭只是政治以另一種手段的繼續(xù),而我更傾向于把它理解為,在戰(zhàn)爭中也是政治領導優(yōu)先,而不是軍事領導優(yōu)先,戰(zhàn)爭僅僅是供領導選擇的很多可能性之一,絕不能堅持戰(zhàn)爭是唯一可能性的觀點?!?/p>
毛主席把話題轉為戰(zhàn)略問題。他說:“就戰(zhàn)略而言,防御戰(zhàn)比進攻戰(zhàn)好,通常都是進攻者遭到失敗,美國派了50萬人到越南,死了5萬,受傷10萬,對此大叫大嚷,美國很害怕死人。”毛還說:“德皇威廉二世進攻法國,希特勒橫掃歐洲,蔣介石進攻解放區(qū),都是進攻者遭到失敗?!?/p>
毛主席接著說:“永恒的和平共處是不可想象的,歐洲太弱,如果歐洲在10年內(nèi)不能從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上聯(lián)合起來,就會付出代價,歐洲人必須學會自力更生,不要依靠美國。”對此,施密特說:“歐洲聯(lián)合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在眾多的歐洲國家和民族中,有的已有1000多年歷史,都有自己獨特的歷史、文化和語言,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相互對立和發(fā)展,要統(tǒng)一到一個共同的屋頂下很不容易。這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如果歐洲的統(tǒng)一比我今天說得更早,那歐洲將是很強大的?!?/p>
施密特轉換話題,問毛主席:“日本在亞洲起什么作用,日本的安全與美國有沒有關系?”毛說:“單是日本自己難有作為,它沒有石油,沒有煤炭、鐵礦,也沒有足夠糧食,它需要同美國結盟,依賴美國。而美國把它的保護戰(zhàn)線拉得太長,除了保護日本,還對南朝鮮、臺灣地區(qū)、菲律賓、印度、澳大利亞、新西蘭,間接對泰國,都承擔了保護義務,還有近東和歐洲,這不可能起作用。美國人想用10個指頭按住10個跳蚤,這是誰也辦不到的?!泵珡娬{(diào)說:“你們歐洲人應該依靠自己的力量,仰人鼻息是下策。”
交談一個多小時后,施密特告辭時握著毛主席的手說:“你的話對我觀察國際形勢很重要,在我之前已有許多西方國家的政治家拜見過你,以后還將有許多人來詢問你對世界形勢的估計,你的話有重大意義?!泵犑┤绱苏f便道:“哪里,你知道,不論法國人還是美國人,都不聽我的?!笔┱f:“水滴石穿,只要多做工作,是會取得成效的?!泵哪卣f:“我這個水不行,滴不穿石頭,靠你們啊?!痹趫龅娜硕脊笮?。
施密特沒想到,他竟成了毛主席最后會見的一位來自歐洲的客人。會見施密特之后,毛主席對工作人員說,他很喜歡兩個德國人,德國的“南北二施”,即德國南部的施特勞斯和北部的施密特。1987年施密特在他出版的回憶錄中,說毛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感到吃驚的是,毛精神很集中,思路敏捷,他和毛都很坦率地闡述了各自的不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