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瓊
明亮的燈光
“快喊奶奶。”在擁擠的街上,背著小孩的婦女對背著的小孩說。
“奶奶?!毙『⑻鹛鸬穆曇魝魅肭鄡憾?。
背小孩的婦女卻把青兒拉住往街邊一站,感動地說:“這是明子的兒子,想當年要不是你,也許不會有這孩子了……”
“哦,小孩都這么大了,一切還好吧?”
“好,很好,真要謝謝那些醫(yī)生和您了,我時時在他們面前說起您,真是說不完的感激,他父母打工去了。我在家領小,走,跟我去家里玩去!”婦女熱情相邀。
青兒說:“以后又去,太忙,你好好領小孩嘎。有時間到我家玩?!?/p>
婦女背著小孩走了??粗龝r不時輕輕轉過頭和青兒招手再見,看著擁擠的人群和漸漸模糊的婦女和小孩背影,青兒陷入了對二十五年前往事的回憶。
“快簽字,不然再拖當真小孩會有危險……”當時是外科主任部醫(yī)生的聲音。
“我做不了主,孩子他爹還沒有來,他爺爺奶奶也不知道,我是回娘家從娘家來醫(yī)院的?!币粋€年輕的少婦在醫(yī)生辦公室門外哭泣。
青兒背著從洗衣房領回的被套、床單、病人服裝等剛要進入消毒室保管房,正在哭泣的少婦突然來拉住青兒說:“小青,我孩子要做手術,他爺爺奶奶和他爹都沒來,我不敢簽字,嗚嗚……”
青兒一看是娘家的一位親戚,青兒應該叫她孃。她比青兒年歲少,但輩分高。
青兒急問:“醫(yī)生叫簽字,你要簽呀,不然怎么救小孩?”
那位少婦就是哭著不敢簽字。
這時外科主任部醫(yī)生說:“你認識她嗎?她小孩得了疝氣,要做手術,小孩腸子都快發(fā)紫了,你在醫(yī)院做護工了這么幾年也認得,趕時間就是救命,晚幾分鐘都沒辦法……”
青兒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和膽量,對婦女孃說:“快簽吧!救小孩要緊!你是小孩的母親,現(xiàn)在他的命掌握在你手里!你公婆來了我會交待,快簽呀!”
那位叫鳳兒的婦女,握著她的手顫抖抖地簽了自己的名字!
小孩被推進了手術室,青兒陪著她,勸著她。
快到六點了,鳳兒的爹媽才趕到醫(yī)院。
七十多歲的兩位老人,見鳳兒背著小孩來街上看病,到五點多還沒回家,就直接從縣醫(yī)院找來;因為鳳兒回娘家陪父母在幾天,剛回到家,小孩就病了。鳳兒連續(xù)背去小醫(yī)院打了三天鹽水不見好,那天吃早飯后,兩個老人就叫鳳兒把小孩背來縣醫(yī)院看,到五點還不見鳳兒和孩子回家,就猜想可能孩子病重了,也許會住院,就從家找到縣醫(yī)院。
看見父母親,鳳兒撲在老母親懷里哭了起來,當知道小孩已進手術室,鳳兒父親就急忙去交了需補交的錢。
到下班了還不見小孩出來,青兒陪著他們一直在手術室門外等候。
鳳兒哭得不知所措,擔心小孩有什么閃失她有嘴也講不清。她背著小孩回娘家住幾天,但小孩回娘家后就一直發(fā)燒,不愛吃東西,哭鬧,她就趕緊背去打針吃藥,又沒有電話等,也無法將小孩生病的事告知公婆。今天來到醫(yī)院門口,遇到隔壁嬸嬸,只好跟嬸嬸講述小孩生病的事,并請嬸嬸幫忙帶個口信給丈夫和公婆。她在縣醫(yī)院給小孩看病,那個嬸嬸回家去。
青兒勸鳳兒別哭了,像這種手術鄒醫(yī)生、朱醫(yī)生做了千上萬,小菜一碟,別擔心。鳳兒說是擔心公婆責怪自己。
青兒說:“別哭了,如果你公婆來了抱怨你幾句你千萬忍著,別跟他們計較,畢竟是他們的小孫子,他們也擔心,說你什么都不要搭話?!?/p>
鳳兒哭著點頭。
小孩終于被推了出手術室在搶救室里搶救,吸氧氣,輸鹽水……青兒沒有回家,陪著七十多歲的兩個老人和無助的鳳兒在搶救室里照看著小孩。
小孩的奶奶來了,看了小孩后說了幾句怪話,就回仁和招呼家里去了。但鳳兒撲在青兒身上大哭起來。青兒安慰她說:“一切都會好的。搶救及時,醫(yī)生說再多拖二十多分鐘不手術,小孩保不住了,還是你簽字最好,等你婆婆是晚了?!兵P兒說:“真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握著我的手簽字,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今天是遇著好醫(yī)生好心人……”
兩個老人也守護外孫到八點多鐘,才不舍的回家,鳳兒的父母請求青兒留下來陪鳳兒。他們才放心回家去。她說青兒在醫(yī)院打工認識里邊的醫(yī)生護士,有什么急事青兒會幫鳳兒的,老人才千謝萬謝地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是張瓊美醫(yī)生值班,她是楚雄嫁來姚安的,很和氣; 她一直勸青兒她們別擔心,手術做了會恢復的,只是小孩疝氣大,疝氣就是腸子拖下來了卡著,小孩憋氣,肚子疼等,手術做了就好了,還是及時,不然后果不堪回想。
青兒和鳳兒提心吊膽地在搶救室里觀察著孩子,凌晨兩點多鐘,鳳兒太累了,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小孩突然掙扎起來,青兒趕快叫張瓊美醫(yī)生,她跑來一看沒救給小孩吸痰,但一直吸不出來。
機器壞了。她拔了管子,用一根塑料長管給小孩吸痰,她用口對準管子,另一頭管子插進小孩口里,一張一合,一吸一吐,吸出了許多痰。她把口里的一口又一口痰吐在盒里,又給小孩消毒,量血壓,并告訴鳳兒叫她天亮叫小孩父親來化驗血。小孩需要輸血,如小孩父親不輸血只能買醫(yī)院的血輸給小孩,因小孩拖的時間太長,搶救回來是不容易了,小孩身體太虛。鳳兒聽后又大哭起來。
天亮時,小孩的父親趕回來了。在外打工連夜趕回,并騎摩托車趕到醫(yī)院給小孩輸了血。
三天后,小孩好多了,鳳兒千謝萬謝地感謝張瓊美用口給兒子吸痰救了兒子。張醫(yī)生笑著說:“別謝我,這是我們每個醫(yī)生護士都會做的工作?!?/p>
過了幾天,鳳兒的兒子出院了,對鄒醫(yī)生、朱醫(yī)生、張醫(yī)生感激不盡。
看著他們一家歡樂地回家去了,青兒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轉眼,二十幾年過去了,那一夜的情景和醫(yī)院里的事卻清晰地在青兒腦海里出現(xiàn);那個當年快要死的小孩現(xiàn)如今也當?shù)?,鳳兒背著的小孩就是當年鄒醫(yī)生、朱醫(yī)生、張醫(yī)生他們奮力救下的小孩生的孩子。那小孩當了爹打工去了,孫子又給鳳兒領著。
時光流逝,歲月蒼茫,看到鳳兒背著的小孩,青兒又回想起那一幕,讓人難忘的醫(yī)院打工的生活和歲月。
雖然青兒沒在醫(yī)院打工了,但那幾年的時光是青兒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頁,是一生美好的回憶。
張瓊美醫(yī)生也因生病去世好多年了,但青兒知道遇著鳳兒回娘家,就談起了那些事,兩人為張醫(yī)生的不幸離世難過了好久。
她倆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穿著白大褂的張醫(yī)生彎下腰、低下頭,用口用塑料管一口又一口從小孩口中吸出了許多痰吐掉,讓青兒和鳳兒淚流滿面……
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她的一舉一動永遠留在了青兒、鳳兒心中。
她的微笑像醫(yī)院里燈光明亮、透明、耀眼、溫暖、永遠閃閃發(fā)光,照亮了沉睡的黑夜。
痛
“喂!你們到底在哪里?”
“媽,您別急,我們在州醫(yī)院!”
今年年初八下午六點半,不見女兒回家,我打電話,聽到女兒的聲音說在州醫(yī)院,嚇得連連發(fā)問:“在州醫(yī)院干什么?今天不讓你上楚雄,你說保證六點回來,怎么跑到州醫(yī)院去了?”
女兒年初四就打鹽水了,扁桃體發(fā)炎,但也不可能會去州醫(yī)院;早飯后她哥要去昆明坐飛機去重慶商報,她說送她哥去到楚雄,怎么還不回來?
我連忙問:“你哥在嗎?叫他接電話?!?/p>
心跳得無法形容。
兒子直接與我視頻:“媽,你要挺住,不要著急,一定要挺住?!蔽乙豢磧鹤右芽蘖?,嚇得連說:“快點說,怎么啦,是不是你小妹……”
“媽,我老孃她們出車禍了,我奶奶也住院,小麗也腳斷了。醫(yī)生說我老孃給活得到明早都不知道……嗚嗚……”
天??!這怎么可能……我一下子嚇傻了。
怪不得今早她們兄妹兩一定要去楚雄,女兒跟我拿身份證,我說在家別去了。她們左求右求并答應我下午六點準時回到家……怎么會這樣,我接好電話視頻,腳干麻木,呆呆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淚水滿面,半天才回過神來。
丈夫端起碗正準備吃飯,還倒好一杯酒。
我無力地摘下圍裙,對丈夫說:“快別吃了,去楚雄。”
丈夫說:“天快黑了,去楚雄嘜明天去,瘋給,黑還去楚雄?”
“小妹她們出車禍了!”我無力地說。
“你放屁,她們昨天去楚雄玩早回來了。怎么會車禍?你瞎說?!闭煞驅ξ掖舐曊f。
“快走,現(xiàn)在兒子打電話說的?!蔽掖舐曊f道。
丈夫放下碗,兩人鎖好大門趕往車站。
在侄兒媳婦請的車里,我仔細問了一下才知道:年初六公婆、小妹家請人吃飯。丈夫一個人去吃。我去前場走親戚。女兒病了睡著。兒子去龍崗他姨媽家……我什么都不知道。年初四在我家吃。年初五小妹早上到客廳請我們去吃飯,我說走親戚,慢慢吃,一家人別太計較。她玩了一會兒,就回家去了。
沒想到年初六請了老孃一家,大妹一家來吃飯。年初七拉著七十六歲的婆婆上楚雄玩?;氐侥先A岔河就被大姚上昆明的私家車撞著了,當場四個人受傷。
趕到醫(yī)院,在新區(qū)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不讓家屬看,醫(yī)院專家把我們叫去簽字,并說了情況。醫(yī)院里一片哭聲,等我們簽了字才推進手術室。小妹被醫(yī)生從重癥監(jiān)護室推出來,我們涌上去,我拉著她的手,跟她說話,告訴她一定要挺住,要堅強,父母,我們都等著她。只見她點點頭。眼角的淚流到臉上,嘴里,全身都插上了各種各樣的管子。小妹的肚子漲了好大像個大筲箕,微微的呼吸氣從蓋著的被子上都能看得出。呼吸極困難。我們不舍地跟著她,拉著她,哭成一片。我們送到手術室門口,小妹被推了進去,我們在手術室外流淚,祈禱,時間像凝固了一樣那么漫長,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四五個小時的手術終于完了,小妹又被推進重癥監(jiān)護室。她的腹腔被打開,割去了壞死的腸子和腹腔里的血液、異物,醫(yī)生說她闖了兩個大關,一個是能不能手術完?二個是能不能堅持到下了手術臺?還有許多關要她闖,輸血,輸氧,打針,忙成一團,看到小妹肚子小了些,但呼吸極微弱,她在與死神搏斗;可是血壓卻怎么也量不起來。我們一夜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等候,守護,心中默默祈求蒼天可憐她,讓她活下來。
兒子等到老孃手術出來,才不舍地在勸說中坐車直奔昆明趕天亮的飛機到重慶上班。兒子是哭著走的。他已推遲了一天的飛機。
兒子上昆明去了。我們在新區(qū)醫(yī)院。還有大姑家一家人。老孃的侄兒。女兒在舊醫(yī)院守著七十六歲的婆婆,她頭縫了八針,還吐血。女兒年初六初七看到大侄兒上楚雄就是照顧她奶奶的。兒子年初七晚上看到大侄兒發(fā)朋友圈的車子照片,追問才知道,歐陽年初八約起女兒一起上楚雄,不讓我們知道,真是讓人無法接受。
醫(yī)生用擔架抬著小妹的女兒小麗來看她。小麗腳斷了。我們也穿上消毒的衣服去到重癥監(jiān)護室看小妹,哭聲一片,我們撲了過去,千呼萬喚也喚不回小妹了。她是那么安詳,憑用機器輸氧才微微有點氣,手腳冰涼。我抓緊她的左手,拼命哭喊著她,可是,哭聲,喊聲匯成一片,丈夫淚流滿面地說:“你怎么這么狠心,你哥我就這么可憐都還活著,你不能離開我們呀……還有爹媽,你快醒來呀!”
醫(yī)護人員把我們趕出門外,說還在搶救,只是時間關系,要做好思想準備……我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在門口哭喊著。
年初九早上十點半鐘,醫(yī)生正式向我們宣布了死亡時間“十點三十分”。
一下子,蹲著、站著的人又涌向門口。但不能進去。我們只能在過道里壓抑地哭喊著,仿佛身體里的某一部門被抽空了; 一片迷糊,一片空白,一顆心在被用刀割著、流著鮮血。
大妹子叫我與她一起去買壽衣。我們請老板娘幫忙為小妹洗澡、化妝、穿衣等。賣壽衣的大姐是光祿的老鄉(xiāng)很熱心,也很同情我們家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故; 我們在太平間外等著,哭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當十二點多鐘侄兒把家里的七十八歲的老公公拉到醫(yī)院時,我們都不敢怎么樣面對他。他侄兒天亮聽了醫(yī)生的講述,開車回姚安家里把他舅舅即老公公拉到楚雄去看他小女兒一眼……他知道小女兒慘死會經受不住的。老婆婆不敢讓她知道。
但他顫抖抖被丈夫和侄兒拉到太平間時,腰有傷的妹夫突然哭著跪倒在他面前。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我們扶起了妹夫,扶老公公去到太平間。從冰柜中打開小妹時,我們都哭了扶著他。他顫抖抖地說:“你咋會這樣?”就說不出第二句話。用手在小妹臉上抹了一把,就險些跌倒,趕快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世間的悲劇在一夜之間就降臨在七十多歲老人的身上。
年初七拉著老婆婆去彝人古鎮(zhèn)玩,老公公在家喂豬等。年初六丈夫與他們吃飯、喝酒醉了,等他起來,小妹他們早去了。四點多鐘回到岔河,被大姚上昆明的私家車撞翻……本想帶老人去楚雄見見世面,不讓卻讓小妹命歸西天。一切都來得突然,也猝不及防。昨日的情景還在眼前浮現(xiàn),那身影,那笑容是那么清晰。可如今卻成了永久的回憶。
帶著血淚的花圈和相框里的笑容是今年全家的心痛,是全家人不可忘卻的日子……
忘不了我嫁來時你才讀三年級,結婚的自行車是你騎著去仁和讀完初中。有時自行車壞了你哥會幫你推去補胎,換鏈條,修剎車等等。忘不了你時時在我身后跟我去上街,吃涼粉,涼米線,冰棍,看電影,買票去縣醫(yī)院大澡塘里一周一次去洗澡……
忘不了你跟我去我娘家山坡地里挖胡蘿卜,背回家,更忘不了你過年我領著你去扯松毛……
忘不了我們在醫(yī)院抱頭痛哭。
年年春風春如意,
歲歲年年年不知。
從今后,過年成了嫂嫂心中永遠的結,也成了全家老少不敢面對卻年年面對的情景和傷疤。
從今后:煙花歡聲迎新春,嫂敬小妹茶一杯。年年喜慶迎春至,嫂盼小妹夢里回……
從今以后,醫(yī)院,過年成了侄女、侄兒、哥嫂全家的忌諱!
愿小妹地下有知,保佑全家平安順利……
愿這遲到的祭文,帶著親人們的血淚,飛越時空、飛越陰陽兩界去到你眼前……
愿你一路走好!
別牽掛家里,一切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