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出土俄藏西夏文2554號文書的斷代問題
——圍繞《事林廣記》的考察

陳廣恩

收藏在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的黑水城出土文獻Инв.Nо2554，共收錄有五種西夏文手抄文本，該文書至今尚未公布。五種文書大致包括兩類內(nèi)容：一是西夏民間占卜卦本，有卦書兩種——《大唐三藏卦本》和《觀世音菩薩造念誦卦》，占法三種——《推定肚子雌雄法》《東方朔鴉鳴聲占法圖》《馬色旋兇占法》，另外還提及了“鳥獸占”；二是相馬、養(yǎng)馬法的《育駿方》。目前對以上文書進行研究者，主要是孫伯君和梁松濤兩位先生。

孫伯君先生《從兩種西夏文卦書看河西地區(qū)“大唐三藏”形象的神化和占卜與佛教的交融》，對第一種《大唐三藏卦本》和第二種《觀世音菩薩造念誦卦》做過解讀和研究，認為前者屬于“十二錢”卜卦書，與敦煌出土《李老君周易十二錢卜法》等相近；后者屬于“周公卜法”或“管公明卜法”類卦本，與元代吳楚之地頗為流行的“九天玄女課”等算法相類①孫伯君：《從兩種西夏文卦書看河西地區(qū)“大唐三藏”形象的神話和占卜與佛教的交融》，《民族研究》2016年第4期，第73頁。。孫先生另一篇大作《西夏文相馬、養(yǎng)馬法〈育駿方〉考釋》，首次公布了西夏文《育駿方》，并參考《事林廣記》和《元亨療馬集》等記載給出譯文②孫伯君：《西夏文相馬、養(yǎng)馬法〈育駿方〉考釋》，《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第11—19頁。。梁松濤先生撰有《黑水城出土西夏文〈烏鳴占〉考釋》，對2554號文書中的《烏鳴占》進行錄文釋讀，并對文書展開比較研究，認為西夏文《烏鳴占》更多的帶有中原文化的痕跡，其所依據(jù)的底本可能與《事林廣記》所收《鴉經(jīng)之圖》有比較密切的關(guān)系①載《第五屆西夏學國際學術(shù)論壇暨黑水城歷史文化研討會論文集》（下冊），第553-559頁，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2017年8月。。兩位先生的研究，均指出2554號西夏文文書，與《事林廣記》存在關(guān)聯(lián)。這種研究思路對筆者頗有啟發(fā)。筆者擬在兩位先生研究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事林廣記》的改編流傳情況，對2554號文書與《事林廣記》的關(guān)系，以及該件文書的斷代問題，提出自己很不成熟的淺見，以求教于學界方家。

一

在討論《事林廣記》與西夏文《烏鳴占》和《育駿方》的關(guān)系之前，讓我們先看看《事林廣記》的編纂及流傳情況，這對了解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頗有意義。《事林廣記》是一部百科全書型日用類書，內(nèi)容包括50多個門類②不同版本的《事林廣記》，其總目所列門類不盡一致。我們以日本對馬歷史民俗資料館宗家文庫所藏元刻本（以下簡稱宗家文庫本）總目所列門類為例，具體類目有天象、歷候、節(jié)序、地輿、郡邑、方國、勝跡、仙境、人紀、人事、家禮、儀禮、農(nóng)桑、花果、竹木、帝系、紀年、歷代、圣賢、先賢、宮室、學校、文籍、辭章、儒教、幼學、文房、服飾、器用、音樂、音譜、武藝、道教、修真、神仙、佛教、禪教、文藝、棋局、醫(yī)學、卜史、雜術(shù)、官制、國典、貨寶、算法、刑法、公理、飲饌、禽獸、拾遺51個。。盡管其最初的編纂者是南宋人陳元靚，但這部類書最為流行的時間是元明時期，而并非宋朝?！妒铝謴V記》的歷代編纂者往往追求物無不該，事無不貫的編纂模式，因故全書內(nèi)容十分豐富，可謂包羅萬象，涉及人們衣食住行、醫(yī)療衛(wèi)生、語言文辭、相面占卜、社會交往、修身養(yǎng)性、居家禮儀、待人接物、宗教信仰、娛樂休閑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天文地理、歲時節(jié)氣、律令訴訟、官職制度、農(nóng)桑畜牧等各種社會資訊。這些內(nèi)容，保留了“較多的市井狀態(tài)和生活顧問的數(shù)據(jù)”③胡道靜：《事林廣記》前言，陳元靚編：《事林廣記》，中文出版社影印元椿莊書院刊本（以下簡稱椿莊書院本），1988年，第7頁。，是研究當時社會生活的重要史料。

《事林廣記》的作者陳元靚，據(jù)清季著名藏書家陸心源的考證④陸心源：《重刊足本〈歲時廣記〉序》，《歲時廣記》卷首，《叢書集成初編》（史部第179冊），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是南宋末年福建崇安人，號廣寒仙裔，他還編有《歲時廣記》一書。文獻學家胡道靜先生認為，除了這兩部書之外，陳元靚還編有《博聞錄》。也就是說，他認為《博聞錄》與《事林廣記》是兩部不同的著作。但日本學者中村璋八和宮紀子均認為，《博聞錄》和《事林廣記》是同一部書，《博聞錄》乃《事林廣記》之前身⑤［日］中村璋八：《五行大義の基礎(chǔ)的研究》，明徳出版社，1976年，第103頁；[日]宮紀子：《モンゴル時代の出版文化》，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06年，第539頁。。《博聞錄》曾以《博聞三錄》（前錄、后錄、三錄）之名流傳，大約到元朝忽必烈至元二十三年（1286），已出現(xiàn)《新編分門纂圖博聞錄》的名稱。流傳到至元末期至泰定帝時期，因為“內(nèi)有圣朝開基太祖皇帝御諱及以次皇族宗派”，書中又有陰陽五行等違禁內(nèi)容，所以被“拘收禁治”，列為禁書⑥方齡貴：《通制條格校注》，中華書局，2001年，第691-695頁。。但作為生活日用的《博聞錄》在市場上卻十分流行，在這種背景下，《博聞錄》遂被書商們用《事林廣記》的書名替代，開始在社會上流傳。

《博聞錄》原書現(xiàn)已亡佚，具體內(nèi)容無法得知，但文獻中保留下來的《博聞錄》的引文，為我們了解原書內(nèi)容以及其與《事林廣記》的關(guān)系提供了依據(jù)。元明時期編纂刊行的《農(nóng)桑輯要》《竹譜》《通制條格》《永樂大典》等書，存有《博聞錄》佚文。日本編纂及流傳的文獻如《類聚神祇本源》《五行大義》（紙背的注釋）、《篆隸文體》《塵袋》《有林福田方》等也保留有《博聞錄》的引文。筆者以日藏蕭吉《五行大義》紙背抄錄的《博聞錄》佚文，與《事林廣記》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其中12條佚文中9條可以在《事林廣記》中找到相應(yīng)的內(nèi)容①陳廣恩：《日藏〈五行大義〉紙背抄錄〈博聞錄〉佚文初探》，《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4期，第131頁。，這也有助于說明二者是同一部書。據(jù)京都大學宮紀子的研究，陳元靚的《新編分門纂圖博聞錄》，大致與和刻本《事林廣記》甲集卷三《節(jié)令門》的《花朝》《寒食》《五月五日》，卷四《節(jié)令門》的《九月九日》，丁集卷五《勸學門》的《十可惜說》《圣賢事跡》，庚集卷三《農(nóng)桑門》的《種治竹法》《栽插木法》，辛集卷六《藥忌門》的《藥忌總論》，庚集卷九《綺語門》相當②［日］宮紀子：《陳元靚〈博聞錄〉考》，《モンゴル時代の「知」の東西》（上），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18年，第155頁。。可見，《事林廣記》是在《博聞錄》的基礎(chǔ)上增補而成的。

《事林廣記》現(xiàn)在流傳的版本，多為元明時期的刻本，日本的刻本和抄本。各種刻本、抄本共計有21種之多，其中元刻本5種，明刻本11種，和刻本1種，明代抄本2種，日本天正年間抄本1種，江戶時代抄本1種。這些版本大部分收藏在日本，且與國內(nèi)收藏的版本重復者極少，多為日藏孤本。

《事林廣記》各個版本之間，內(nèi)容多有不同，尤其是各元本之間出入頗大，我們不宜將其視為內(nèi)容相同的同一種文獻的不同版本。對此陸心源早已指出：“是編各類所征引皆至南宋止，如《地輿》則止于宋四京二十三路，《歷代》則止于中興四將，《先賢》則止于羅豫章、李延平，《人事》《家禮》則止于溫公、朱子之說。惟《圣賢類》則有《大元褒典》，《字學類》則有《蒙古書姓》，當是元人增入，《郡邑》《官制》《俸給》三類，全是眀代之制，乃明初人所加增也，新之名蓋由于此。疑此書在當時取便流俗通用，自元而明屢刊屢增，即其所分子目，恐亦非元靚之舊矣?！雹坳懶脑矗骸栋z宋樓藏書志》，《清人書目題跋叢刊之一》，中華書局，1990年，第677—678頁。陸心源此說是針對現(xiàn)藏日本靜嘉堂文庫的明永樂翠巖精舍刻本《事林廣記》而言，因此他指出《郡邑》《官制》《俸給》三類全是眀代之制。這也正如胡道靜所言：《事林廣記》每次“翻刻之時，為了適應(yīng)當前的需要，一定會增加一些新鮮的、合乎要求的東西進去，刪掉一些失去時效、不切實際的東西”，因此“現(xiàn)存元、明各種刻本的《事林廣記》，內(nèi)容都有出入，無一完全相同”④胡道靜：《事林廣記》前言，椿莊書院本，第5-6頁。。從這個意義來講，《事林廣記》的各個時代的版本均有不可替代性，每一種版本均有其獨特的文獻價值。因此元明時期流傳的《事林廣記》，內(nèi)容與陳元靚所編《博聞三錄》已大相徑庭，很多內(nèi)容補充的是元明時期的社會信息。

二

搞清楚了《事林廣記》的編纂、流傳及其版本情況，我們再來看看其與西夏文《烏鳴占》及《育駿方》的關(guān)系。梁松濤先生大作中以西夏文《烏鳴占》與《玉匣記》《事林廣記》《百怪斷經(jīng)》進行了對比，認為《烏鳴占》與《事林廣記》所載《鴉經(jīng)之圖》最為接近。她將該件西夏文文書的題名譯為《東方朔烏鳴占圖》，而孫伯君先生譯為《東方朔鴉鳴聲占法圖》。兩位先生的譯文雖然略有差異，但其中均有“圖”字。這說明2554號文書中的《烏鳴占》，盡管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西夏文抄本中并無插圖，但這份抄本所依據(jù)的底本，應(yīng)該是有插圖的。筆者的推測是，西夏文的抄寫者（或者譯寫者），很可能只抄錄了底本的文字，而舍棄了插圖。在《玉匣記》《百怪斷經(jīng)》《事林廣記》中，附載有插圖的著作，僅見于《事林廣記》。

盡管《玉匣記》的作者題名是許真君，即東晉道士許遜，《玉匣記》的書名也多種多樣，有《許真君玉匣記》《新鐫許真君玉匣記增補諸家選擇日用通書》《萬全玉匣記》《繪像鈔本萬全玉匣記精品》《增廣玉匣記通書》《增補諸家選擇萬全玉匣記》《廣玉匣記》《新增選擇廣玉匣記》等，還有《增補選擇通書廣玉匣記》。但從版本來看，各種題名的《玉匣記》，沒有一部是清代以前的?！独L像鈔本萬全玉匣記精品》是清末民初的抄本，而其余全部為清代版本，其中又以光緒間刻本最多①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編：《中國古籍總目》子部第3冊，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44—1245頁。。日本學者指出，“相傳《玉匣記》是凈明忠孝道的教祖許遜創(chuàng)作的，不過從其內(nèi)容看，似乎是從14世紀末或15世紀初開始廣為流傳的，而且有《玉匣記》、《玉匣記廣集》、《玉匣記全書》等多種版本”②［日］窪德忠著，蕭坤華譯：《道教諸神》，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75頁。。日本學者的懷疑是可信的，從現(xiàn)存的版本來看，題名許真君（許遜）的《玉匣記》，應(yīng)該是一部在明清時期尤其是清朝光緒年間非常流行的，并且是經(jīng)過不斷補充改編的民間日用類書，所以西夏文《烏鳴占》與《玉匣記》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大。

《百怪斷經(jīng)》相傳是宋人俞諱所撰，單行本今已不傳，該書僅在《說郛》和《居家必備》中有收錄，只有一卷。《說郛》所錄《百怪斷經(jīng)》中有《鴉鳴占》，分為寅卯時、辰巳時、午時、未申時、酉時共五時占，其后曰：“凡鴉鵲之鳴，有呼群喚子者，有競食爭巢者，其音相似，難以一概［占］（古），但其鳴向我，異于常鳴者，是鴉之報也，是以占之甚驗。經(jīng)曰：‘鴉鵲不為世俗鳴’，則占于無益，乃為大德者所報。凡占，先要所在何方飛鳴而來，卻看鳴時是何時辰。若在百步之外，不必聽也?！雹厶兆趦x等編：《說郛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048頁。以上即為《百怪斷經(jīng)》所錄《鴉鳴占》的全部內(nèi)容，可見俞諱的原書中并無插圖，并且與西夏文《烏鳴占》以歌訣的形式改編占卜內(nèi)容的編纂方式也有所不同。

現(xiàn)存《事林廣記》最早的版本是元代刻本。和刻本《事林廣記》，是元泰定二年（1325）的翻刻本，因此我們可以視之為泰定二年刻本，這應(yīng)是元代刻本中比較早的版本。元代后期的版本有日本內(nèi)閣文庫所藏至順年間的西園精舍本，臺灣故宮博物院收藏的至順年間的椿莊書院本，北京大學圖書館和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收藏的后至元時期的積誠堂本等。日本對馬歷史民俗資料館收藏的元刊本《事林廣記》，具體刊刻時間尚不清楚，或許刊刻時間早于泰定二年刻本，但從內(nèi)容來看，應(yīng)該是介于和刻本和元后期幾種版本之間的刻本①參見陳廣恩：《日本宗家文庫所藏〈事林廣記〉的版本問題》，劉曉、雷聞主編：《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91—306頁。。和刻本《事林廣記》壬集卷五收有《占鴉鳴圖》②陳元靚：《事林廣記》壬集卷五《占鴉鳴圖》，長澤規(guī)矩也編：《和刻本類書集成》第一輯，汲古書院，1976年，第414頁。，西園精舍本續(xù)集卷十二和積誠堂本己集下卷《選擇類》均收有《鴉經(jīng)之圖》③《新編纂圖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續(xù)集卷十二《卜史類·吉兇先見》，《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五輯，子部第12冊，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10頁；《纂圖增新群書類要事林廣記》己集下卷《選擇類·百怪斷經(jīng)·吉兇先見》，《中華再造善本》影印積誠堂本。。和刻本與后兩本所收插圖名稱不同，但內(nèi)容一致，并且均是以插圖和歌訣的形式展現(xiàn)鴉鳴占的內(nèi)容的。宗家文庫本和椿莊書院本《事林廣記》，關(guān)于《卜史類》的這部分內(nèi)容正好殘缺，因此沒有《鴉鳴占》和《鴉經(jīng)之圖》。由此可見，現(xiàn)存元代版本的《事林廣記》中，只有和刻本、西園精舍本、積誠堂本三種保留下來《鴉鳴占》的內(nèi)容（插圖見下表）。

和刻本 西園精舍本 積誠堂本images/BZ_242_1379_1632_1429_2152.pngimages/BZ_242_1016_1629_1355_2145.pngimages/BZ_242_1714_1629_2059_2166.pngimages/BZ_242_471_1629_756_2153.png

此外，元代的另一部日用類書《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也摘錄了《百怪斷經(jīng)》的內(nèi)容，錄有《占鴉鳴》歌訣和《聽鴉鳴禳厭法》，并附載有《鴉經(jīng)之圖》④《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丙集《百怪斷經(jīng)·吉兇先見·占鴉鳴》，明刻本。。以之與《說郛》所錄《百怪斷經(jīng)》相比，可知《居家必用事類全集》附載的《鴉經(jīng)之圖》，應(yīng)該是編纂者補充的內(nèi)容，《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在引用《百怪斷經(jīng)》時也做了改編。《居家必用事類全集》是晚于《事林廣記》的類書，在編纂過程中曾引用《事林廣記》的相關(guān)內(nèi)容⑤參見韓軍鎮(zhèn)：《〈居家必用事類全集〉研究》，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49—52頁。，因此書中附載的《鴉經(jīng)之圖》，很有可能就來自《事林廣記》。

《居家必用事類全集》所錄《百怪斷經(jīng)》附載的《占鴉鳴》及《鴉經(jīng)之圖》images/BZ_243_561_729_1070_1388.pngimages/BZ_243_1480_742_1970_1388.png

如此看來，根據(jù)現(xiàn)存的版本信息，《事林廣記》中最早出現(xiàn)《鴉經(jīng)之圖》的版本，應(yīng)該是元泰定二年的刻本。我們現(xiàn)在還無法確定陳元靚編纂的《博聞錄》，是否已有《鴉鳴占》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以及類似《鴉經(jīng)之圖》的插圖，但結(jié)合宮紀子的研究以及《事林廣記》不斷增刪的改編特點，《博聞錄》中沒有《鴉鳴占》的內(nèi)容，而后來出版的《事林廣記》中做了增補，這種可能性很大。查檢其他宋元時代的文獻，尚未發(fā)現(xiàn)有附載《鴉經(jīng)之圖》的著作，因此筆者管見，《鴉經(jīng)之圖》最早可能就出現(xiàn)在元代刊刻的《事林廣記》之中，這幅插圖應(yīng)該是元代而并非宋代的作品。根據(jù)這一認識，俄藏2554號西夏文《烏鳴占》，其所依據(jù)的底本，應(yīng)該和元代刊刻的《事林廣記》或者《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密切相關(guān)，其所依據(jù)的插圖，應(yīng)該就是最早出現(xiàn)在《事林廣記》中的《鴉經(jīng)之圖》。若此，則這份文書可能是元代而非西夏時期的作品。

退一步講，即便《博聞錄》中已有《鴉鳴占》和插圖，但陳元靚是南宋寧宗、理宗時人①胡道靜：《事林廣記》前言，椿莊書院本，第3頁。，《博聞錄》編成時很可能西夏已經(jīng)滅亡了。再者，假使《博聞錄》編成時西夏尚未亡國，其書也不大可能在南宋末期從遠在福建的東南流傳到與南宋并不接壤的西夏，更何況西夏亡國前正處于戰(zhàn)亂之中?！妒铝謴V記》抑或《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在元代是否流傳到西夏故地，不得而知，但元朝統(tǒng)一全國之后，建立起空前發(fā)達的交通網(wǎng)絡(luò)，以及元朝國內(nèi)各種文化之間的大交流，為南北文化的交往提供了便利條件，這種情況下，《事林廣記》或《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在國內(nèi)廣為流傳應(yīng)該是沒有疑問的。

拙文在“西夏建都興慶府980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暨西夏文化產(chǎn)業(yè)論壇”上宣讀之后，孫伯君先生認為2554號文書，也有可能是活動于元代中原或者其他地區(qū)的西夏遺民，根據(jù)其所見到的《事林廣記》等書抄錄，其后抄錄的文書被帶到黑水城保存了下來。筆者贊同孫先生的這一觀點，其可能性，應(yīng)該比附載有《鴉經(jīng)之圖》的《事林廣記》等類書流傳至黑水城之后，再被當?shù)匚飨倪z民所抄錄更大。

三

結(jié)合學界已有的研究，我們也能看出西夏文2554號文書中所包含的元代社會的相關(guān)信息。如孫伯君先生對文書中第二種《觀世音菩薩造念誦卦》的研究，指出其卦象為前一后一、前一后三、前二后一、前二后二、前二后三、前三后一、前三后二、前三后三等多種組合形式，并認為這種占卜方式與元代吳楚之地頗為流行的“九天玄女課”等算法相類①孫伯君：《從兩種西夏文卦書看河西地區(qū)“大唐三藏”形象的神化和占卜與佛教的交融》，《民族研究》2016年第4期，第73—74頁。?！赌洗遢z耕錄》記載，吳楚之地流傳的“九天玄女課”，“其法：折草一把，不計莖數(shù)多寡，茍用算籌亦可。兩手隨意分之，左手在上，豎放；右手在下，橫放。以三除之，不及者為卦。一豎一橫曰太陽，二豎一橫曰靈通，二豎二橫曰老君，二豎三橫曰太吳，三豎一橫曰洪石，三豎三橫曰祥云，皆吉兆也；一豎二橫曰太陰，一豎三橫曰懸崖，三豎二橫曰陰中，皆兇兆也。”②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九姑玄女課》，中華書局，1959年，第248頁。這種把蓍草橫豎疊放的占卜方式，與西夏文《觀世音菩薩造念誦卦》中將卦爻前后疊放的形式如出一轍，而前者是元代頗為流行的占卜法。

綜上所述，2554號西夏文文書中，《烏鳴占》與《事林廣記》或《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的《鴉經(jīng)之圖》有密切關(guān)系，尤其是《烏鳴占》所依據(jù)的漢文底本中附載的插圖，可能最早就出現(xiàn)在《事林廣記》之中；《育駿方》也與《事林廣記》和《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的養(yǎng)馬、相馬、治療馬病內(nèi)容有相同之處，孫先生在翻譯該方時即參考了《事林廣記》的記載；《觀世音菩薩造念誦卦》與元代吳楚之地流行的“九天玄女課”等算法相類。如此看來，西夏文2554號文書的確與《事林廣記》有比較密切的關(guān)系，文書中體現(xiàn)出的元代社會的相關(guān)信息，不禁使我們對文書的斷代產(chǎn)生了疑問：2554號西夏文文書，是否會是元人用西夏文抄寫的文書，而并不是西夏時期的文書？畢竟黑水城出土的文書中，除了西夏時期的之外，宋金元時期的文書，尤其是元代文書數(shù)量亦可觀，其下限至北元時期，李逸友先生編著的《黑城出土文書》（漢文文書卷）即是元代漢文文書的代表作③李逸友：《黑城出土文書》（漢文文書卷），科學出版社，1991年。。梁松濤先生對西夏文醫(yī)藥文獻進行研究，認為有幾件西夏文藥方，也和元初醫(yī)書有關(guān)聯(lián)，其流傳時間應(yīng)在“西夏晚期至元初這段時間”④梁松濤：《黑水城出土西夏文醫(yī)藥文獻整理與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30、31頁。。因此，筆者根據(jù)兩位先生研究的結(jié)果，結(jié)合文書所體現(xiàn)出的元代社會信息，尤其是與《事林廣記》比較密切的關(guān)系，傾向于將2554號文書斷代為元代而不是西夏時期的文書。當然，要想對該西夏文文書的斷代做最終的確定，還需要我們找到更為直接的證據(jù)。

此外，關(guān)于黑水城出土的俄藏5722號西夏文寫本文書，筆者亦想談一點個人的淺見，這也與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文書的斷代有關(guān)。韋兵、秦光永兩位先生最近發(fā)表新作，從星命推算的原理出發(fā)，對該文書進行了十分專業(yè)的研究，解釋其推算依據(jù)，復原了文書的推算過程①韋兵、秦光永：《俄藏黑水城文獻No.5722〈謹算〉星命解讀》，《西夏學》第15輯，甘肅文化出版社，2017年，第249—264頁。，為我們了解西夏文文書《謹算》的星命學原理提供了指導和幫助。筆者以為，如果該西夏文文書的確是依據(jù)古代星命學集大成之作《星學大成》中收錄的宋元星命典籍，具體說就是兩位先生大作中提到的宋人錢如璧所編《三辰通載》，那么這件文書也有可能是元代而非西夏時期的寫本。因為錢如璧是南宋度宗咸淳（1265-1274）中人，“工五星命術(shù)”②趙惟崳修：光緒《嘉興縣志》卷三四《藝文下》，光緒三十四年刻本。。以其生活年代來看，錢如璧編成《三辰通載》時，西夏很可能已經(jīng)亡國大約半個世紀了。如果說《三辰通載》是西夏文《謹算》依據(jù)的底本，那么這件文書也只能是元代的文獻。